四、公路与小径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斯蒂芬·金 本章:四、公路与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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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切斯特磨坊镇有份名为《民主报》的周报。

    但从报社老板的身份到整份周报的实际管理者来看,这显然是个错误的名字——这两者其实是同一人,也就是难缠的茱莉亚·沙姆韦,而她是个忠心的共和党拥护者。这份周报的刊头是这么写的:切斯特磨坊镇民主报创刊于一八九〇年为这个看起来像靴子的小镇服务!

    但就连这句刊头标语也是错的。切斯特磨坊镇的形状并不像靴子,而像是只小孩的肮脏运动袜。虽然与西南方(也就是袜子脚后跟方向)面积大得多、也更繁荣的城堡岩镇接壤,切斯特磨坊镇实际上是被四个占地更广、人口数却偏少的四个镇子包围的。这里的南方及东南方与莫顿镇相连,东方与东北方则邻接哈洛镇,tR-90合并行政区位于北方,至于塔克磨坊镇则在西边,有时会与切斯特磨坊镇一同被人称之为“双坊”。

    过去,这两个城镇是缅因州西部最主要的纺织业中心,一同合力污染了普雷斯提溪,使这条溪流的鱼变少,几乎每天都在改变溪水颜色,而且还让不同色彩各据一方。在那段时光里,你可以从塔克镇的一片绿色河水中乘小舟起航,发现河水变成亮黄色时,就代表你已穿过了切斯特磨坊镇,进到莫顿镇镇界。附带一提,如果你的小舟是木制的,那水面下的涂料还可能会因此被侵蚀消失。

    但最后这些靠着污染河水来获利的工厂,全在一九七九年关门大吉了。普雷斯提溪那古怪的色彩已然消失,鱼群也回到了这里。只是,这些鱼到底适不适合人类食用,至今仍是个争议十足的问题(《民主报》的民调显示“可以吃!”)。

    镇上的人口数量会随着季节改变。在阵亡将士纪念日到劳动节期间,这里的人口将近一万五千人;其余的时间里,则只会在两千人左右上下波动。这些数据是由刘易斯顿市北边公认最好的凯瑟琳·罗素医院,依据出生率及死亡率等数字所提供的。

    如果你问来消暑的人,有哪些道路可以进出磨坊镇,大多数人会告诉你两条路。一条是从挪威镇到南巴黎镇的117号公路,另一条则是穿过城堡岩中心、通往刘易斯顿市的119号公路。

    至于住在这里十年以上的人,则可以告诉你要转八条路以上的走法。其中包括了所有双线道的柏油路,从黑岭路到深切路,然后转往哈洛镇,绕至北方的美谷路(对,这里的景观名副其实),一路通往tR-90合并行政区。

    要是你给在这里住了三十年以上的人多点时间思考(地点也许是在布洛尼商店里头那个还保存着木制火炉的房间里),他可以告诉你更多种走法,而那些路名不是带有宗教意涵(神河路),就是带有亵渎意味(例如小婊路这种你在本地地图上只能看到一个号码,但却没标示出路名的小径)。

    直到穹顶日那天为止,切斯特磨坊镇里最年长的居民是克莱顿·布瑞西。他同时也是城堡郡中年纪最大的人,因而获得了《波士顿邮报》杖。

    不幸的是,他已经搞不清《波士顿邮报》杖是什么东西,甚至就连自己是谁也给忘了。有时,他会以为自己的曾曾孙女妮尔是他那过世四十年的妻子,就连《民主报》也在三年前停下了“本镇最年长居民”的连载报道(在最后一次访谈中,当他被问到长寿的秘诀时,他回答:“我那天杀的晚餐呢?”)。他是在一百岁生日后的没多久开始痴呆的,到了今年的十月二十一日,可就满一百零五岁了。他过去是名杰出的抛光木匠,专门制作梳妆台、栏杆与装潢用的饰板。失智后,他的专长则变成了用鼻子吃果冻,以及偶尔知道要先进厕所、接着才拉出那堆带有血丝的粪便到马桶里。

    但在他名声最盛的时期——大约是在八十五岁左右吧——他几乎可以说出进出切斯特磨坊镇的所有三十四条道路的名字。那三十四条道路全都是烂泥路,被许多人遗忘在记忆里,而几乎所有被遗忘的道路,都蜿蜒通往钻石火柴公司、大陆纸业公司、美国木材公司所共同拥有的第二大原料产地的森林深处。

    而在穹顶日那天中午过后不久,每条路都被猛地截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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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绝大多数的道路,都没发生像塞涅卡V型飞机及随后那场纸浆卡车大爆炸之类的灾难。但这些路上还是发生了许多麻烦。当然啦,要是一块如同隐形石墙般的屏障,突然包围了整个小镇四周,必然会带来许多麻烦。

    在同一时刻,有只土拨鼠被切成了两半,而在不远的美谷路上,艾迪·钱默斯的南瓜田中的稻草人也遭遇了相同的下场。那个稻草人位于磨坊镇与tR-90合并行政区的分界处。艾迪总是会开玩笑地称那个位于镇界处的稻草人为“没有归属的吓鸟稻草人先生”——简称为“无家先生”。

    无家先生有一半在磨坊镇里,另一半则在合并行政区中,像是两边都不想要它。

    几秒钟后,一群乌鸦飞向艾迪的南瓜田(这群乌鸦从没被无家先生吓跑过),撞上了过去从未存在的屏障。大多数的乌鸦都撞断了颈子,成堆掉落在美谷路与田野两侧。在穹顶周围的地面上,四处可见撞击而死的鸟尸。而它们的尸体,最后成了一种划分镇界的全新方式。

    在神河路上,鲍勃·路克斯掘完马铃薯,正开着老旧的迪尔牌拖拉机,一面听着老婆送他的生日礼物iPod,准备回家吃午饭(但他们的口音听起来通常像是“午惨”),不知道那竟然是他这辈子最后一个生日礼物。他家离马铃薯田只有一英里半远,但不幸的是,田地的位置在莫顿镇,而他家则在切斯特磨坊。他把拖拉机的时速固定一面听着詹姆斯·布朗特的歌曲在十五英里,《你如此美丽》。由于他能清楚看见通往他家的路况,再说路上也没有任何东西,是以他仅把手轻靠在拖拉机的方向盘上。所以,当撞上屏障,拖拉机后方翘起来,接着又重重落下以前,鲍勃的身子也被往前一抛,飞过拖拉机引擎,直接撞在穹顶上头。他放在工作围裙大口袋里的iPod炸了开来,但他却对此没有任何感觉。他在本应空无一物的地方撞断颈骨,就连头骨也撞裂了,死于不久后成为一片荒芜的泥土之上。拖拉机的一个巨大轮子仍在不停空转,仿佛没事发生,迪尔牌拖拉机仍在继续往前行驶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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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顿路并不会通往莫顿镇,只不过是切斯特磨坊镇的一条内部道路罢了。一九七五年左右,镇上有块地方被命名为东切斯特区,而莫顿路正位于此处的新建住宅区。那里的三四十家住户,全都是在刘易斯顿市与奥本镇工作的通勤族,那里的薪资较高,他们也大多都是白领阶层。这些人的房子全都在切斯特磨坊,但也有不少人的后院其实已跨到了莫顿镇上,住在莫顿路379号的杰克与米拉·伊凡斯夫妇就是个例子。米拉有个菜圃位于房子后方,虽然大部分成熟的蔬果都已被采收了,但仍剩下一些肥大的蓝哈勃南瓜和一些普通南瓜等着要采(有些其实已经烂了)。当她伸手碰一颗南瓜时,穹顶正好落下。虽然她的膝盖在切斯特磨坊境内,但由于她得伸手去够那颗已经成熟的蓝哈勃南瓜,所以有只脚跨到了莫顿镇的镇界里。

    由于并不疼痛,因此她没哭喊出声——至少一开始还不痛,因为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太锋利、太利落了。

    杰克·伊凡斯当时在厨房里打蛋,准备做意大利蛋饼当午餐。他一面听音响播放的“液晶大喇叭”歌曲《北美人渣》,一面跟着吟唱,直到听见身后有人小声地叫他名字为止。由于声音听来像个孩子,所以他一开始并未认出那是与他结婚十四年的妻子的声音,等到转过身后,才确定的确是米拉在叫他没错。她站在门内,左手抱着自己的右手臂。她在地板上留下泥足印,而通常来说,她会先把在菜园做事时穿的鞋子脱掉才进门,所以这完全不是她平常的举动。她那抱着右手臂的左手上头,还戴着脏兮兮的园艺手套,红色液体不断自沾满泥土的指缝间流出。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蔓越莓汁,但才过了一秒,便发现那是鲜血。杰克手上捧着的碗掉了下来,在地板上摔成碎片。

    米拉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声音同样微弱,颤抖犹如童音。

    “怎么了?米拉,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了意外。”她说,露出右臂给他看。

    她的右手掌已消失无踪,手腕切断处不断涌血,再也无法像左手那样戴着沾满泥土的园艺手套了。

    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这下糟了。”说完,便白眼一翻,园艺裤的裤裆处因尿失禁而变成暗色,接着膝盖一软,昏倒在地。手腕处那如同解剖课般整齐的断面不停涌出鲜血,与地板上的蛋液混在一起。

    杰克在她身旁跪下,破碗的一块碎片刺进他膝盖深处,但他却几乎没察觉到,也不知道他的余生将会从此拖着这条腿走路。他抓起她的手臂用力压紧,但断腕的出血状况虽说有些改善,却仍无法停止,于是他又解开腰带,绑在她的前臂上。

    这么做有用,但由于腰带太长,扣环对不上腰带孔,是以他无法将腰带完全绑紧。

    “天啊,”他在空荡的厨房中喃喃自语,“天啊。”

    他发现厨房变暗,突然停了电。他能听见书房中计算机发出的电源警示音,但由于橱柜上的小音响用电池发电,所以液晶大喇叭乐队的歌声并未受到影响。然而杰克并不在乎,他对电子音乐完全丧失了兴趣。

    太多血了,太多了。

    他把米拉如何失去这只手的疑问抛至脑后。

    当下还有更迫切的事需要处理。他无法放开充当止血带的皮带去打电话求救,这会让她又开始失血,而她已经接近失血过多的状态了。她得跟着他一同过去电话旁边才行。他尝试抓着她的衣服拖行,但才一拉,便由于上衣卡在裤子里之故,使领口勒住了她的颈子——他能听见她的呼吸声变得紧促。因此,他只好用一只手扯着她那头棕色长发,如同穴居人般把她拖至电话旁。

    无线电话还有电,而且电话线没断。他拨了911,但911却在忙线中。

    “这怎么可能?”他在没有灯光的厨房里大喊(但音箱中的乐队仍在继续演奏)。“911怎么可以他妈的占线!”

    他按下重拨键。

    占线。

    他坐在厨房地上,背靠着橱柜,尽力拉紧手上的止血带,盯着地板上的鲜血与蛋液,每隔一会儿便按下电话上的重拨键,但每次却只听见那愚蠢的嘟嘟声。在不远处有东西爆炸了,但由于音乐声,他几乎没听见声响,还以为是震动晃到音响所发出的声音(更别说他也从没听过塞涅卡飞机的爆炸声)。他想关掉音乐,但如果要伸手到音响处,他就得离开米拉,不然就得放开止血带二三秒左右。他并不想这么做,所以只好坐在原地,听着接在《北美人渣》之后的《美好的人儿》、《我所有的朋友啊》等曲目,并于几首曲子后,听完了这张CD的最后一首歌《银铃声响》。

    当音乐结束时,四周除了远方的警笛声,以及屋内那一直没停的计算机关机警示音外,便毫无半点声响,使杰克总算意识到自己的妻子已然断气。

    但我还要做午餐啊,他想着,一顿很棒的午餐,一顿你就算邀请玛莎·斯图亚特来家里吃饭也不会感到丢脸的美味午餐。

    他靠着橱柜桌,仍未放开手中的腰带(当他总算放开时,手指会感受到一股剧烈疼痛),跪在地上的右腿膝盖的伤口已流出鲜血,渗透了裤管。杰克·伊凡斯让妻子的头靠在自己胸上,开始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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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不远处的一条废弃树林小道上发生的事,就连年迈的克莱顿·布瑞西看到后,也势必不会忘记。有头鹿正在普雷斯提沼泽旁吃着嫩芽,而它的颈部正好位于莫顿镇的边界上。当穹顶落下时,它的头也随之滚落地面,颈部切口极为利落整齐,如同被断头台的利刃斩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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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已环绕了切斯特磨坊镇那袜子形状的周围一圈,回到了119号公路这里。感谢文字叙述的神奇,现在离那名六十岁上下、开着丰田汽车的男子用力撞上隐形屏障、把鼻子撞断的那个瞬间并未太久。那人坐起身,不解地望着戴尔·芭芭拉。有一只海鸥,几乎每天都会从有许多东西可吃的莫顿镇,飞回没那么多东西可吃的切斯特磨坊镇的垃圾掩埋场。而此刻,它却如同一颗石头般从天空落下。看起来六十岁左右的那人,捡起刚才撞落在地的海狗队棒球帽,在拍掉灰尘后,重新戴回头上。而那只海鸥就在此时掉落在离那顶帽子三英尺远的地方。

    两人抬头望向海鸥自天空落下的位置,看见了他们今天所有遭遇中最为不可思议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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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芭比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看见的是飞机爆炸所留下的残像——就像有人拿相机对着你的脸孔拍,而在闪光灯熄灭后,你会看见一个巨大的蓝色圆点飘浮在空中。但他看见的并非圆点,也不是蓝色的。他望向前方新认识的朋友,这才发现眼前所见的景象并非飘浮在空中的残像,而是确实存在的事物。

    海狗仰头望着,双眼不断转动。他似乎已忘了自己鼻梁断裂、嘴唇肿胀以及前额流血的事实。

    由于他把头抬得很高,所以在站起来时,身体差点失去了平衡。

    “这是什么?”他说,“这位先生,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如果愿意运用想象力的话,那是一块足以让蓝天变色的巨型油灯灯罩。

    “这是……是云吗?”海狗问,但语气中的困惑,已足以表示他知道事情并非如此。

    “我觉得……”芭比说,同时却打从心里不愿听见自己这么说,“我觉得飞机就是撞上了这玩意儿才坠毁的。”

    “你说什么?”海狗问,但在芭比回答前,他们上方五十英尺的地方,便有一只体积不小的美洲黑羽椋鸟,撞上了某个他们看不见的东西,掉落在刚才那只海鸥的尸体附近。

    海狗说:“你看见了吗?”

    芭比点点头,指向他左边一块燃烧中的小干草地。那里与公路右侧的两三个地方,均有浓浓黑烟往上飘起,与那架塞涅卡残骸所冒出的烟雾交会。但由于前一天才下过大雨,干草仍是湿的,所以火势并未蔓延,更幸运的是,这些地方的火势也都在减弱之中。

    “你看见那里了吗?”芭比问海狗。

    “这实在太扯了。”海狗在看了好一阵子后,这才开口说道。那里有约莫六十英尺见方全被火舌吞噬,火势的最西方位于高速公路边缘,而最东方则是一块四英亩大的乳牛牧场,一直往前延烧到接近芭比与海狗面面相觑的中间处。但火势停止的边界极为整齐,仿佛被直尺划过一般,与通常草原大火时火势蔓延总是有前有后、参差不齐的情况截然不同。

    另一只海鸥朝他们的方向飞来,但这次是朝莫顿镇方向,而非朝磨坊镇。

    “快看,”海狗说,“还有另一只鸟。”

    “说不定这只鸟会没事,”芭比说,眯着眼抬头望去。“说不定只有从南方过来的东西会被挡住。”

    “从那架坠毁的飞机来看,我还挺怀疑的。”

    海狗若有所思地说,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困惑。

    往外飞去的海鸥撞上屏障,笔直坠入一大块正在燃烧的飞机残骸中。

    “无论从哪边都会被挡住。”海狗说,语气变得像是总算确认了自己始终深深相信的事物。

    “这一定是某种防护罩,就跟《星际迷汉》一样。”

    “是‘迷航’。”芭比说。

    “啊?”

    “这下糟了。”芭比说,望着海狗后方。

    “啊?”海狗回头看去,“我的妈呀!”

    一辆纸浆工厂的卡车正朝这里驶来,体积极为庞大,上头载着的巨大木材肯定远高于法律规定的载重限制,就连速度也超过了限定时速。芭比试图计算这辆庞然大物紧急刹车的滑行距离,但却难以想象。

    海狗冲向丰田汽车,车子就斜停在公路破碎的白线旁。那辆卡车的司机要么是嗑了点药,要么就是抽了大麻,再要么只是因为年轻,所以才会开得这么快,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死。司机看见了海狗,按下喇叭,但却并未减速。

    “我他妈的得先把车开走!”海狗大喊,冲进驾驶座中。他发动引擎,还没关上车门,便赶紧倒车驶出公路。这辆小型旅行车砰的一声,翻落在路旁水沟中,车头倾斜朝向天空。下个瞬间,海狗自车内出来,先是绊了一下,单膝跪地,随即又跑到一旁的田野上。

    芭比也跑到草地上,同时脑中不断想着飞机与那些鸟的事,觉得飞机可能撞上了这块古怪的油灯灯罩,才会因此坠毁。他冲过冒着黑烟、火势较弱的地方,看见了一只男性运动鞋——那尺码对女性而言显然太大了些——而那名男子的脚还在鞋子里头。

    是飞行员的,他想,随即又想到,我不能再这样四处乱窜了。

    “你这个白痴,快减速啊!”海狗朝那辆纸浆工厂的卡车惊慌地喊道,但一切为时已晚。芭比无助地回头一望,觉得那辆纸浆工厂卡车在最后似乎试图刹车,可能是司机总算看见了飞机残骸吧。但不管怎样,一切为时已晚。卡车以六十英里左右的时速,载着四万磅的货物撞上莫顿镇那侧的穹顶,驾驶座彻底撞烂,而超载的货物则服从物理定律,继续往前冲去。油箱被撞飞至木材下方,变成碎片,激起火花。当卡车爆炸时,载运的货物已被抛至空中,朝前翻转一圈,压在原本是驾驶座、但如今已成为一堆绿色废铁的地方。木材往前方与上方射出,撞上隐形屏障,反弹至各个区域。火焰与黑烟大量涌上,空中先是发出一声如同巨雷般响彻周围的骇人声响,接着木材自莫顿镇那侧的空中落下,如同巨型的抽杆游戏失败时一样,掉落在公路与周围的田野处。

    芭比停下奔跑的脚步,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海狗站起身,随即又坐倒在地,这才发觉这根木材险些要了他的性命,然后再度起身。他摇摇晃晃地站着,环视周遭。芭比朝他走去,但在跨出十二步后,发现自己似乎被一道砖墙所阻挡。

    他脚步踉跄地向后退去,感觉一股暖流自鼻子流至嘴唇。他用手掌一拭,不可置信地望着掌心上的鼻血,接着在衬衫上擦掉。

    此时又有几辆车分别自莫顿镇与切斯特磨坊镇两个不同方向驶来,其中有三辆车离这里仍有一段距离,正穿过牧场另一头的草地逐渐接近。

    由玩家轮流一根根抽出,过程中不可触动其他细木条导致崩塌。

    有几辆车的司机按着喇叭,仿佛这样就可以解决眼前的问题似的。第一辆从莫顿镇方向抵达的车子停在了路肩,车尾对着燃烧中的卡车。两个女人走出车外,把手举至眉间,目瞪口呆地看着浓烟与火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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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操。”海狗气喘吁吁地小声说。他从田野那里,沿着靠近东侧的对角线朝芭比走来,并小心翼翼地避过燃烧中的木材。卡车司机显然因为超速与载运量过重而惨遭横祸,芭比想着,但至少他得到了一个维京人式的丧礼。“你看到那根掉下来的木头了吗?还好我速度够快,要不然现在就跟虫子一样被压扁了。”

    “你有手机吗?”由于旁边那辆卡车的火势猛烈,使芭比不得不提高音量。

    “在车上,”海狗说,“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试着去找找看。”

    “等等。”芭比说。他突然有种轻松感,意识到这一切可能只是在做梦罢了。不管这些事有多不合常理,但这就跟在水中骑脚踏车,或是用你从没学过的语言与人大谈性生活一样。在梦中,所有的事看起来都很正常。

    第一个抵达他身边的人,是个开着老旧通用货卡车的胖子。芭比在蔷薇萝丝餐厅工作时便认识他了。他叫厄尼·卡弗特,是美食城超市的前任经理,现在已经退休了。厄尼不断四处张望,看着路上燃烧中的残骸,手里拿着一只手机,以虎口紧紧握住。由于燃烧中的卡车不断发出轰鸣声,所以芭比几乎听不见他说话的声音,但他的表情明显就是一副“事情糟糕了”的模样,看起来似乎是要打电话通知警方或消防队。如果是打给消防队的话,芭比希望他们能从城堡岩那里派辆消防车过来,毕竟切斯特磨坊镇只有两辆小型消防车。但芭比脑中突然浮现一个念头。要是消防车过来的话,他们顶多也只能扑灭草原上那过不了多久便会自行熄灭的火势罢了。虽然那辆燃烧中的纸浆工厂卡车就在一旁,但芭比不认为他们有办法接近那辆卡车。

    这是一场梦,他告诉自己,只要你一直这么告诉自己的话,就可以开始控制梦境。

    站在莫顿镇那头的两个女人身旁,已多了另外六个同样以手遮眼的男子。那些车此刻全都停在两侧路肩。有越来越多的人下车走进人群中,而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芭比这一侧,感觉像是这里开了座跳蚤市场,有两群人置身其中,全都为了彼此的利益讨价还价,其中一群站在莫顿镇的镇界里,而另一群则站在切斯特磨坊镇这边。

    有三个人自农场那里赶来,分别是一名农夫和他的两个十来岁的儿子。两个男孩轻松地跑着,而农夫则一副脸红气喘的模样。

    “真是他妈的惨!”年龄较大的男孩说。父亲用手打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但男孩却被眼前的景象给迷住了,似乎全然未觉。当他握住年龄较小的男孩伸出的手时,较小的男孩开始哭了起来。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那名农夫问芭比,在说完“这里”两个字时,还停下来用力喘了口气。

    芭比没理他,只是缓缓往前走,右手朝前伸出,比出一个“停下来”的手势,没有开口说话。海狗的动作与芭比一模一样。他知道屏障的位置在哪儿,只消看一眼如同被直线划过的燃烧地面就知道了。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海狗开始放慢脚步。

    刚才他已撞伤了脸,如今可不想再来一次。

    突然间,芭比有了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从脚踝到后颈全冒出鸡皮疙瘩,汗毛直竖,仿佛想脱离身体似的。他的睾丸像是被敲了一下,感到一阵刺痛,嘴里瞬间涌起一股金属般的酸味。

    离他五英尺处的前方——也是他们能接近彼此最近的距离——海狗的双眼睁得更大了。“你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了,”芭比说,“但现在消失了,你呢?”

    “也消失了。”海狗同意道。

    他们伸出的双手无法相碰,让芭比再度想起了玻璃窗。你在窗户内侧,朝外侧朋友的手掌伸手过去,虽然手指可以相叠,但却碰不到彼此。

    他把刚才拭去鼻血的这只手缩回,发现红色的指印就这么飘浮在空中。当他盯着看时,血印开始向下滑,如同在玻璃上一样。

    “我的天啊,这是怎么回事?”海狗小声说。

    芭比无法回答。在他还来不及开口前,厄尼·卡弗特拍了拍他的背。“我报警了,”他说,“警方正赶过来,但消防局那边没人接电话,只有语音信箱叫我打去城堡岩那边。”

    “好吧,就这么做。”芭比说,接着又有一只鸟掉落在二十英尺外,坠入那个农夫的牧场里,就此消失踪影。这景象让芭比回忆起过去他在世界另一头的军旅生涯,因此使他脑中浮现了新想法。“不过首先,我想你最好还是先联络班戈市的空军国民警卫队。”

    厄尼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警卫队?”

    “他们是唯一能把切斯特磨坊镇上空设为禁飞区的组织,”芭比说,“而且我觉得他们最好能快点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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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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