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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比沿着119号公路回到镇中心,约莫走了三英里远。当他抵达镇中心时,时间已是下午六点。
主街上几乎空无一人,但仍能听得见发电机运作的声响,从声音听起来,数量还不少。119号公路与117号公路路口的红绿灯是暗着的,但蔷薇萝丝餐厅的灯光却仍亮着,依旧照常营业。从餐厅外侧的大窗户往内望去,芭比能看见里头的每张桌子都坐着客人。但当他走到门口时,却没听见平常客人们大声讨论的各种话题,包括了政治、红袜棒球队、当地经济状况、爱国者美式足球队、新推出的轿车及货卡车、塞尔提克篮球队、汽油价格、棕熊冰上曲棍球队、新买的电动工具、双坊野猫队等等。就连平常有的笑声也没了。
每个人全盯着柜台上的电视看。芭比观察着这个带有一些错置与难以置信的场面,觉得每个人其实都只不过是在试着要在电视上播放的灾难现场画面中,找寻自己的身影罢了。电视里,CNN记者安德森·库柏就站在119号公路上,画面背景是仍在冒烟的巨大纸浆工厂卡车残骸。
今天负责招待客人的是萝丝自己,偶尔还得飞奔回柜台接受顾客点餐。有几绺头发自她绑头发的橡皮筋中松脱,就这么垂挂在脸庞侧边,让她看起来既疲累又忙碌。从下午四点一直到关店这段时间,原本该由安琪·麦卡因负责站柜台的,但今晚芭比没看见她。或许她在屏障落下之前便已离开镇内,如若真是如此,那么她可能会有好长一阵子都没法子回到柜台后方上班了。
负责烹饪的是安森·惠勒,让芭比忍不住担心起他是否有办法煮出比豆子及煎香肠更复杂的菜肴,更别说是想处理蔷薇萝丝一直以来的星期六特餐了。萝丝通常会用“小鬼头”来称呼安森·惠勒,纵使他至少已经二十五岁了也一样。对于那些在晚餐时段点了早餐的男女顾客来说,最为不幸的,便是他们得面对安森那带有蛋壳的炒蛋。
不过即使如此,这个时候有他在场,对于这间餐厅来说仍是件好事。毕竟除了安琪外,好像就连生来特别、不需要一场灾难好让自己不必上班的桃乐丝·桑德斯也没来工作。正确地说,她并不懒惰,但却十分容易分心。而当得要动脑筋处理事情时……天啊,你还能怎么说呢?她的父亲是磨坊镇上的首席行政委员安迪·桑德斯,是个永远也不会成为门萨学会成员的家伙,但在小桃面前,他简直就像是阿尔伯特·爱因斯坦那种天才。
电视中,有几架直升机降落在安德森·库柏后方,吹乱了他的一头白发,几乎把他的声音淹没。
直升机的机型看来像是“低铺路”特种作战直升机,芭比在伊拉克的日子里,有段时间便时常搭乘这种直升机。一个陆军军官走进画面,用戴着手套的手捂住库柏的麦克风,在他耳旁说了几句话。
蔷薇萝丝里的顾客开始交头接耳。芭比可以理解他们忧心忡忡的心情,就连他自己也感受得到。当一名穿着军服的人什么也不说,便伸手捂住知名电视记者的麦克风时,那无疑宣告了世界末日的降临。
那个陆军的家伙军衔是上校,虽然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却仍使芭比有种看见了寇克斯的心理错觉。那个上校对库柏说完话,手套移开麦克风时,还让麦克风发出了一声杂音。他走出镜头外,脸上不带任何感情,芭比从他的表情中,确知他不过是个听令行事的人罢了。
库柏接着报道:“军方要求我们全部退到半英里外,到一个叫‘雷蒙路边店’的地方。”店里的老主顾又开始交头接耳。他们都知道这间位于莫顿镇的商店,窗户上还写着这里有冰啤酒与热腾腾的三明治,让你好好休息片刻的标语。“在不到一百码的前方区域,已经被一道难以形容、我们只能称之为‘屏障’的东西封锁住了,而官方也正式公布,将这个地区设为国防安全区。我们会尽快为您报道相关信息,现在,先让我们把镜头转回华盛顿,由沃尔夫主播继续为您报道。”
在新闻标题下方,有条红色的跑马灯,上头写着:新闻插播,缅因州小镇遭到神秘封锁。画面右上角则以红色标示着重大新闻,同时字体还不断闪烁,就像酒吧的霓虹灯招牌一样。喝酒可是件重大的事,芭比想着,差点就笑出声来。
沃尔夫·布里泽在画面上取代了安德森·库柏。萝丝很迷恋布里泽,每个工作日下午播出《时事观察室》的时段里,她从来不会中途换台,总是把他叫做“我的小沃尔夫”。今晚小沃尔夫打了条领带,但结却打得很差,芭比认为他星期六在家整理庭院时,可能就是这副打扮。
“为各位重新整理一下情况,”萝丝的小沃尔夫说,“今天下午大约一点钟——”
“发生的时间应该比一点钟还早一些吧。”
有人说。
“米拉·伊凡斯的事是真的吗?”某个人问,“她真的死了?”
“对,”福纳德·鲍伊说。他有个比他年长许多的兄长,叫做斯图亚特·鲍伊,是镇上唯一的殡丧业者。有时,只要福纳德没有喝醉,便会帮他哥哥的忙。而今晚他看起来十分清醒,因为太过震惊而酒意全消。“现在先闭上嘴,我要看新闻怎么说。”
芭比也想听听新闻内容,因为小沃尔夫可能会提及芭比先前最担心的问题。沃尔夫果然提及了芭比想知道的事:切斯特磨坊镇的上空已被设置为禁飞区。事实上,缅因州西部与新罕布什尔州东部,从刘易斯顿一奥本到北康威之间的区域,均已完全禁止飞行。这项命令由总统直接颁布,而这是九年来,国家安全警报首度上升到橙色警戒的位置。
分身兼《民主报》老板与总编辑的茱莉亚·沙姆韦,朝桌子前方的芭比迅速瞥了一眼,脸上闪过一个几乎不露声色的浅笑。这是她的招牌表情,就快称得上是她的特色了。“看起来切斯特磨坊镇并不想让你离开,芭芭拉先生。”
“似乎是这样没错。”芭比同意。他对她知道他要离开的事并不意外,毕竟她也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在磨坊镇待得够久,清楚茱莉亚·沙姆韦认为每件事都有值得深入了解的价值。
萝丝端着豆子与香肠(还有块正在冒烟、疑似猪排的焦黑玩意儿),走到一张挤着六名客人的四人桌前,这才看见芭比。她双手各端着一个盘子,连手臂上都放了两个盘子,就这么呆立不动,双目圆睁,接着露出微笑,笑容中满是发自内心别为:绿色低警戒状态、蓝色观察警戒状态、黄色提升警戒状态、橙色高度警戒状态、红色最高警戒状态。
的开怀与安心,让他有种雨过天晴的感觉。
这就是家的感觉,他想,肯定就是这样。
“好伙计,我真没想到竟然还能再看见你,戴尔·芭芭拉!”
“你还留着我的围裙吗?”芭比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毕竟当初他只不过是个四处漂泊的人,背包里放着几张笔迹潦草的推荐函,萝丝便接纳了他,还给了他一份工作。她当时告诉他,她完全能理解他为何想离开这个小镇。毕竟,小伦尼的老爸可不是那种你想与他为敌的家伙。然而,当芭比脚步蹒跚地离开时,却始终觉得自己这么做是抛弃了她。
萝丝把手上的所有盘子找个地方放下后,便急忙跑到芭比身旁。她是个体态丰满的小个子女人,得踮起脚尖才能好好地拥抱他,但她还是努力这么做了。
“该死!我真高兴能再见到你!”她轻声说。
芭比回抱着她,吻了一下她的头顶。
“老詹和小詹可不这么想。”他说。但至少此时此刻,伦尼家的人没一个在场,这点倒是值得庆幸。芭比注意到,至少有个瞬间,他把这场镇民聚会的视线,从全国性电视台里头自家镇上的景象,给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那就叫老詹来揍我一顿啊!”她说,让芭比笑了出来。虽然她喜形于色,却依旧小心谨慎,尽量压低声音:“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差点就走了,只是太晚出发了些。”
“你看到了……那个东西?”
“对。晚点儿再告诉你详细经过。他放开她,”
握着她的双臂保持一定距离,心想:萝丝,如果你再年轻个十岁……甚至五岁就好了……
“这么说我可以再穿上我那条围裙了?”
她擦了擦眼角,点点头:“拜托你快穿上吧,快把安森从厨房里赶出来,免得他害死我们大家。”
芭比向她敬了个礼,绕到柜台后方,走进厨房,叫安森·惠勒去柜台那里帮客人点餐,有空的话就帮萝丝整理外场。安森从烤架前退后几步,松了口气。在他朝柜台走去前,还用双手握着芭比的右手上下摆动。“感谢上帝。老兄——我从来没这么忙过,都不晓得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了。”
“别担心,我们还得喂饱五千个人呢。”
安森显然不是什么《圣经》学者。“啊?”
“当我没说。”
柜台上的铃响了。“有单子来啰!”萝丝喊。
芭比一把抓起锅铲,从头顶套上他的围裙,系好背带。烤架上简直就是一团混乱,全是安森所谓的烹饪引发的高温灾难。他打开水槽上方的橱柜,里头放满各种图案的棒球帽,包括了蔷薇萝丝的吉祥物:
一只带着厨师帽的烧烤猴。他挑了顶海狗队棒球帽作为对保罗·詹德隆的致意(芭比希望,他此刻已在他亲密的、深爱的人的怀抱里),抓着帽子后方将其抽出,扳了扳指关节。
接着,他拿起第一张菜单开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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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九点十五,在他们星期六晚上正常打烊时间的一个多小时后,萝丝才送走最后一桌客人。芭比锁上大门,把写着营业中的牌子翻至休息中那面。他望向四五个路口外的镇立广场,那里有多达五十个人正在交谈。他们全都面向南方,看着119号公路那里的白色强光。芭比猜,那并非电视新闻采访用的灯光,而是军队为了建立营地所架设的灯光。怎样在晚上架设营地?当然是要设立哨口,以及照亮这片死亡区域。
死亡区域,他不喜欢这个词听起来的感觉。
主街的另一侧笼罩在不寻常的漆黑之中。有些建筑物由于发电机仍在运作,所以灯仍亮着。
在主街山山脚处的波比百货店、加油站商店、磨坊镇新书及二手书店、美食城超市,以及另外六家商店,均能看见用电池供电的紧急照明灯所发出的灯光。但路灯是暗的。大多数主街上的双层公寓里,还有烛光在窗中闪烁着。
萝丝坐在餐厅中央的一张桌子前抽烟(这在公共场所中可是违法的,但芭比永远不会告发她)。
她扯下头巾,向坐在对面的芭比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在他们身后,安森已将那顶红袜队棒球帽脱了下来,此刻正披着他那头及肩长发擦拭柜台。
“我还以为国庆节那天就够惨了,没想到今天更糟。”萝丝说,“要是你没回来的话,我一定会躲在角落里,尖叫着想找妈妈。”
“有个开辆F-150货卡车的金发女孩差点就让我搭便车了,芭比一面回想,”一面微笑着说,“要是她这么做的话,我可能已经离开这里了。不过换个角度来说,发生在查克·汤普森,还有飞机上另一个女人身上的事,也可能会发生在我身上。”
汤普森的身份已在CNN新闻中获得确认,而那个女人的身份依旧不明。
但萝丝知道她是谁。
“那个女的是克劳蒂特·桑德斯,我几乎可以肯定是她没错。小桃昨天才告诉我,说她妈今天要上飞行课。”
在桌面上,他们之间放了盘薯条。芭比原本要拿起一根,但听了这话之后,便打消了念头。
现在他一点也不想吃薯条了,完全没了胃口。盘子旁的那摊红色,此刻看起来不像西红柿酱,而像是一摊鲜血。
“这可能就是小桃没来上班的原因吧。”
萝丝耸耸肩:“或许吧,我也不确定。我还没接到她的消息,也没指望她会打给我,亲口告诉我这件事。”
芭比猜她指的应该是市内电话。就算他人在厨房,还是能听见客人们抱怨手机无法使用。大多数人认为,手机之所以无法使用,是因为大家都在同一时间使用手机,因此干扰了信号。而有些人认为,这全是大量涌入的电视记者害的。几百个记者带着他们的诺基亚、摩托罗拉、iPhone与黑莓机,这才造成了无法通讯的问题。至于芭比的猜测则较为悲观。毕竟,这是个偏执于恐怖主义的时代,所以这可是个关乎国家安全的紧急状况。有些手机还打得通,但随着夜晚来临,能拨通的越来越少。
“当然啦,”萝丝说,“从小桃那傻脑袋来看,也可能是忘了今天要上班,所以跑去奥本商场玩了。”
“桑德斯先生知道克劳蒂特也在飞机上?”
“我不确定,不过要是他到了现在还不知道,那我应该会很惊讶的。”她开始唱起歌来,音量虽低,但却十分动听。“这是个小镇,你懂我的意思吧?”
芭比笑了一下,接着唱出后面的歌词:“不过是个小镇,宝贝,我们全是同一队的。”这是首詹姆斯·麦克穆提的老歌,不知为何,在去年夏天的两个月间,缅因州西部有两个电台很流行播放这首歌。当然,里头并不包括CIK电台。
詹姆斯·麦克穆提可不是那种会受基督教电台欢迎的创作者。
萝丝指着薯条:“你还要吃吗?”
“不要,没胃口了。”
芭比并非那么博爱,没有为了总是笑口常开的安迪·桑德斯感到痛心。就连傻小桃也是。毕竟,她一定曾帮助她的好朋友安琪散播谣言,使芭比卷进了北斗星酒吧的那场麻烦。但只要想到那些尸块(他脑海不停涌现那条穿着绿色裤子的断腿)是小桃母亲的一部分……也是首席行政委员妻子的一部分……
“我也是。”萝丝说,把香烟捻熄在西红柿酱上,发出“嘶”的一声,使芭比想起他以为自己早就抛在脑后的恐怖时刻。纵使主街上一片漆黑,根本没有东西可看,但他仍转头望向窗外。
“总统会在午夜发表声明。”安森在柜台那里宣布这个消息,身后传来洗碗机细微的运作声响。芭比认为,这台老旧笨重的洗碗机最好得停用一阵子。他会说服萝丝的。她或许不太情愿,但一定能认清事实。她是个乐观踏实的女人。
桃乐丝·桑德斯的母亲。天啊,这种事情的几率会有多大?
他发现,这种几率其实也不小。就算那女人不是桑德斯太太,也有可能是芭比认识的其他人。
这是个小镇,宝贝,我们全是同一队的。
“我今晚可没打算把总统放在眼里,萝丝说,”
“连他自己都只能祷告天佑美国了吧。早上五点一下就到了。”虽说蔷薇萝丝餐厅星期天早上从七点开始营业,但还是得提前做好准备,开店就是这样。而在星期天,事前的准备工作还包括了做肉桂卷。“你们想看的话,就留下来看转播吧。只要记得离开前把门锁好,前门跟后门都是。”
说完,她准备站起身子。
“萝丝,我们得商量一下明天的事。芭比说。”
“管他的,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现在就别想那么多了,芭比。好好休息吧。”但她从芭比的神情中注意到了不寻常之处,因此又坐了下来。
“好吧,你干吗那么严肃?”
“你上次叫丙烷是什么时候?”
“上礼拜,几乎全加满了。你就是在担心这个?”
这不是他真正担心的事,只是他忧心的第一件事而已。芭比在心中开始计算起来。蔷薇萝丝餐厅有两个相连的储气槽,各自有三百二十五或三百五十加仑的容量,他不记得详细的数字了。
他会在早上检查一下,但如果萝丝没说错,她还有超过六百加仑的丙烷可用。好极了,在整个小镇遭逢骇人灾难的日子里,还算有些幸运,只是不知道厄运何时又会重返上风。毕竟,丙烷不可能永远维持在六百加仑。
“燃烧率是多少?”他问她,“有概念吗?”
“跟这有什么关系?”
“这里现在是靠发电机在供电,电灯、炉具、冰箱、抽水泵都是。要是今天晚上天气变冷,就连温度控制器自动处理的暖气系统也会多耗电力。而这台发电机得靠丙烷才能发动。”
他们沉默片刻,听着餐厅后头那台几乎全新的本田发电机的运作声响。
安森·惠勒过来坐下。“把发电量开到百分之六十的话,这台发电机每小时会消耗两加仑的丙烷。”
“你怎么知道?”芭比问。
“我读过说明标签。今天中午停电时,我们就把发电量调到了百分之百,大概开了三个小时吧。搞不好还更久一点。”
萝丝立即反应过来:“安森,把电灯全关了,留下厨房的就好。现在就去。把暖气的温度控制器也调低到五十度。”她考虑了一会儿,“不,把暖气给直接关上。”
芭比微笑,朝她比了个大拇指。她懂了。在磨坊镇可不是每个人都能马上弄清楚状况,也并非每个人都能如此当机立断。
“没问题。”但安森看起来仍有些迟疑,“你不觉得等到明天早上……或下午有进一步的消息再……”
“美国总统就要在电视上发布声明了,”芭比说,“还挑了午夜十二点这种时间。你认为呢?安森?”
“我认为我最好还是把灯给关了。”他说。
“还有温度控制器,别忘了。”萝丝说。当他快步离开后,她对芭比说:“我上楼后也会马上把家里的灯跟暖气给关了。”在她成为寡妇后的十几年里,一直都住在餐厅楼上。
芭比点点头。他将一张写着“你有没有去过这二十个缅因州的知名地标?”的纸餐垫翻至背面,开始计算起来。自从屏障落下后,他们使用了二十七到三十加仑的丙烷,所以还剩五百七十加仑。如果萝丝每天的使用量可以减少到二十五加仑,理论上来说,便能再撑上三周。要是在早餐到午餐间,以及午餐到晚餐之间能关掉发电机,减到一天只用二十加仑的话,便能撑上将近一个月。
这就够了,他想,反正,要是这小镇一个月后还不能通往外界,这里也没东西可煮了。
“你在想什么?”萝丝问,“这些数字是干吗用的?我完全搞不懂这些数字的意义。”
“因为你是倒着看的。”芭比说,并察觉到镇上的每个人都一样,从未想过要正面思考这些数字的意义。
萝丝把芭比这张充当计算纸使用的餐垫转过来,自己计算了一遍,随即抬起头来,一脸震惊地望着芭比。就在此时,安森把所有的灯都给关了。
他们两人在阴暗中看着彼此,使得一切有种骇人的说服力——至少对芭比来说如此。他们真的遇上麻烦了。
“二十八天?”她问,“你觉得我们需要为接下来的四星期预先做好准备?”
“我不晓得我们究竟需不需要这么做。但我在伊拉克时,有人给了我一本《毛语录》,我把它放在口袋里随身携带,读了一遍又一遍。里头大多数内容都比我们的政客在脑袋清楚时做的事更有意义。我一直记得里头的一句话: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我想这就是我们——我是说你——”
“是我们没错。”她说,伸手触碰他的手。
他把手心翻了过来,回握住她。
“好吧,我们。我认为这就是我们得做好准备的原因。这代表我们得在三餐间的时段暂停营业,就算我比任何人都喜欢肉桂卷,也得暂停使用烤箱。就连洗碗机也不能用,那台洗碗机太旧太耗电了。我知道小桃跟安森肯定不想用手洗碗……”
“我不认为我们能指望小桃很快就回到工作岗位,说不定她根本就不会回来。这跟她母亲死了无关。”萝丝叹口气,“虽然我猜这事明天就会上报了,不过我还真有些希望她真的跑去奥本商场玩了。”
“也许吧。”要是这情况无法立即解决并有合理解释,芭比还真不知道切斯特磨坊镇能与外界有多少的信息交流。可能不会太多。他想到《糊涂侦探》里那个罩在大家头上以防对话内容外泄的虚构装置“隔音胶囊”,认为若非这东西仅属虚构,否则可能早用在他们身上了。
安森回到芭比与萝丝坐着的桌前,已然穿上外套。“萝丝,我现在可以下班了吗?”
“当然,”她说,“明天六点?”
“这样不会有点晚吗?”他笑着,又补了一句,“我可不是在抱怨喔。”
“我们会晚点开门。”她有些迟疑,“而且在每餐之间会暂停营业。”
“真的?酷。”他把目光转向芭比,“你今晚有地方睡吗?没有的话可以到我那里待一晚,莎妲回德里看她家人去了。”莎妲是安森的妻子。
芭比的确有地方可去,穿过马路就到了。
“谢了,不过我会回我租的公寓那里。我之前把房租付到了月底,干吗不住呢?今早我离开前,把钥匙给了药店的彼德拉·瑟尔斯,不过钥匙圈上还有把备份钥匙。”
“好吧。萝丝,明早见。芭比,你明天还会过来吗?”
“一定会。”
安森笑得更开了:“好极了。”
他离开后,萝丝揉了揉双眼,接着严肃地望着芭比:“在最顺利的状况下,你觉得这情形会维持多久?”
“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最顺利的状况。因为我根本就不懂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晓得事情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萝丝的声音非常低沉:“芭比,你吓到我了。”
“我自己也被吓到了。我们都需要好好睡上一觉。早上看事情会乐观得多。”
“经过这番讨论,我可能得吞颗安眠药才睡得着吧。”她说,“我实在累坏了,不过感谢老天,还好你回来了。”
芭比想起他先前一直在思考的物资问题。
“还有件事。要是美食城超市明天开的话——”
“那里星期天都营业,从早上十点到晚上六点。”
“要是明天开的话,你得去补货进来。”
“可是西斯科食品公司会过来补货——”她停了下来,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但得等到星期四。不过我们不能指望他们,对吗?想也知道。”
“没错。”他说,“就算事情突然好转,军方也会持续封锁这里,至少维持一段时间。”
“我应该买些什么?”
“什么都买,尤其是肉。要是那里营业的话,千万记得买大量的肉。我不确定那里会不会营业,老詹·伦尼可能会说服美食城超市的现任经理——”
“杰克·凯尔。去年厄尼·卡弗特退休后就由他接手了。”
“嗯,那伦尼可能会说服他,叫他暂停营业,直到有进一步的消息为止。不然的话,也会让叫帕金斯警长下令关闭那里。”
“你还不知道?”萝丝问,看着他一无所知的模样。“你真的不知道。公爵·帕金斯死了,芭比。就在事件现场。”她指向南方。
芭比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安森忘了关掉电视,在他们后方,萝丝的小沃尔夫再度告诉世界,缅因州西部的一个小镇被无法解释的神秘力量所封锁,该区已被军队隔离,各参谋长在华盛顿召开会议,而总统将在午夜十二点发表全国声明。但在此之前,总统希望美国人民能团结一心,与他一同为切斯特磨坊镇的民众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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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
小詹·伦尼朝着楼梯最上方抬头,仔细聆听。
没人应答,电视也关着。要是他父亲已下班回家,这时间通常会坐在电视前。每逢星期六晚上,他总是在看动物星球频道或历史频道,而非平常的CNN与福克斯新闻台。但今晚显然没有。小詹听了听手表,确定手表仍在滴答作响。手表没停。
他之所以得听,是因为屋外一片漆黑。
一个可怕的念头告诉他:老詹可能与帕金斯警长在一起。只需要一分钟,他们便能讨论出怎样以最不张扬的方式来逮捕他。他们到底还在等些什么?他们可以趁着黑夜的掩护,把他迅速带离小镇,直达城堡岩的郡立监狱。他们会先进行审问,接着呢?
接着把他关进肖申克监狱。几年过后,他就会开始简称那栋监狱为“申克”就跟其他的杀人、,强盗、鸡奸犯一样。
“这实在太蠢了。”他喃喃自语。
但真的如此?
他醒来时,觉得自己杀了安琪的这件事只不过是场梦罢了。一定是这样,因为他从来没杀过任何人。
或许动手打过人,但杀人?太荒谬了。他只不过是……是个……呃……一介凡人罢了!
接着,他看见塞在床底下的衣服,看到上头的血渍,于是所有回忆又再度浮现。包着头发的浴巾自她头上落上。她的私处不知为何激怒了他。
当他用膝盖撞击她脸部时,身后传来了计算机断电的警告声响。冰箱上的磁铁掉了下来。她那全身抽搐的模样。
但这不是我的错,这是……
“是头痛害的。”对,这就是真相。但有人会相信吗?把罪名推到男管家身上,或许还可信得多。
“爸?”
没回答。他根本就不在家,而且也不可能在警察局里一同商讨逮捕他的方式。他父亲不会这么做,绝对不会。他父亲总说家人是最重要的。
但家人真的是他最看重的吗?他当然这么说啦,毕竟他是个基督徒,而且还是CIK电台的半个老板。小詹认为,对他父亲来说,伦尼二手车行的排行胜过家人,而成为镇上的首席公共事务委员,可能也比与金钱打不着关系的虔诚信仰更重要。
小詹可能只排在第三名而已。
他意识到自己完全无法预测父亲会怎么做(这是他这辈子首度灵光一闪,看穿了事情的真相)。
他可能没想象中那么了解自己的父亲。
他回到房间,打开顶灯。灯泡有点怪,光线忽明忽暗,先是突然变亮,接着又黯淡下来。一开始,小詹还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随即才意识自己听见发电机运作的声响是怎么回事。不只他们家这样,而是全镇都停电了。他顿时感到如释重负。这场大停电足以解释一切,代表他的父亲可能正在镇公所的会议室与桑德斯和格林奈尔那两个白痴一同讨论处理事宜,说不定还在巨大的全镇地图上钉着大头钉,就像乔治·巴顿将军一样,对着西缅因电力公司的人大吼大叫,说他们是一群他麻的懒惰鬼。
小詹取出沾有血渍的衣服,倒提着牛仔裤,把里头的东西全抖落出来,包括皮夹、零钱、钥匙、梳子,以及一颗备用的头痛药,接着又把东西全放进身上那条干净裤子的口袋里。他快步下楼,把这堆可作为犯罪证据的衣服丢进洗衣机里,设定为热水洗衣模式,接着又在思索过后,想起母亲曾在他不满十岁时告诉他的事:要是衣服沾到了血,得用冷水来洗。当他把转盘转至冷水冲洗模式时,小詹不禁纳闷,当年父亲是否管得住他那根他麻的老二不到外面乱搞,又或者早在当年便有了跟自己秘书搞上的业余嗜好。
他让洗衣机开始运转,思考接下来该如何是好。随着头痛消失,他发现自己又能好好思考了。
他做出决定,知道自己非得回安琪家一趟不可。虽然他不想这么做——全能的上帝啊,这是他做过最困难的事了——但他或许还是得先观察现场,走过她家,看看那里究竟有多少警车。除此之外,也得确认城堡郡法医科的车是不是也到了。法医才是关键,这是他从电视剧《CSI:犯罪现场》学来的。他以前跟父亲去郡法院时,曾看过他们那辆漆成蓝白色的厢型车。要是那辆车出现在麦卡因家门前……
那我就得亡命天涯了。
对,还得尽他所能,有多远逃多远,而且越快越好。不过在逃走前,他得先回家一趟,从他父亲书房的保险箱里拿钱才行。他父亲不晓得小詹知道保险箱的密码,但小詹的确知道,正如他也知道父亲的计算机密码,因而得知他父亲最爱看他与弗兰克·迪勒塞称之为“奥利奥夹心饼干式性爱”的那种A片,也就是一个白种男人大战两个黑人妓女那种。保险箱里装满了钱。成千上万。
要是你看见法医的车,等到回到家后,才发现他已经到家了呢?
那么就得先拿钱。现在就拿。
他走进书房,有那么一会儿,还以为父亲就坐在那张他平常看报与自然频道节目表的办公椅上。他可能睡着了,或者……要是他心脏病发作了呢?过去三年里,老詹的心脏出过不少次问题,大多是心律不齐。他通常会去凯瑟琳·罗素医院找哈斯克医生或雷朋医生,让他们用某种机器治疗他,使他的心跳恢复正常。哈斯克一直以来都这么做。至于被他父亲称为“他麻的书呆子”的雷朋医生,则始终坚持老詹得去刘易斯顿的医院找心脏专科医生检查才行。心脏专科医生说,他只有动手术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心律不齐的问题。
而害怕医院的老詹则说,他只要常常与上帝聊天,用祈祷代替手术就行了。同时,他一直随身带着药,在过去几个月里,他的状况还不错,但现在……
说不定他……
“爸?”
没有回应。小詹打开电灯,天花板上的灯泡同样忽明忽暗,但却足以驱除小詹误以为是他父亲头部的阴影。要是他真的心肌梗塞,小詹倒不会伤心欲绝,不过无论如何,他还是很庆幸这事没真的发生,否则肯定会让今晚的形势更为复杂。
他最后还是迈开步伐,用如同卡通里那种小心翼翼的脚步,走至嵌入墙内的保险箱处,留意着窗外是否闪现车灯,以防他父亲突然回来。他取下遮掩保险箱用的耶稣讲道画像,将其放到一旁,转动保险箱密码。由于他的手不断颤抖,所以试了两次才打开保险箱。
保险箱里塞满现金,以及一大沓像是羊皮纸文件般的不记名债券。小詹轻轻吹了声口哨。去年他打开保险箱时,是为了偷拿五十块好去弗赖堡博览会玩。当时保险箱里便有大量现金,但金额可无法与这次相比。更别说,上回还没有这些不记名债券呢。他想到父亲车行办公桌上那张写有耶稣会允许这场交易吗?的饰板。即使身处于烦恼与恐惧之中,小詹仍花了点时间思考耶稣是否真会允许他父亲这段日子以来的买卖。
“别管他那些生意了,我得先搞定自己的事才行。”他低声说。他拿了几张五十元钞票与二十元钞票,在凑到五百块后,原本想关上保险箱,却又在稍加思索后,多拿了几张百元钞票。现钞这么多,父亲说不定根本不会发现金额有所短少。
要是他发现的话,就有可能明白小詹为何会这么做,而且很有可能允许他就这么拿走。这道理就跟老詹常挂在嘴边的“天助自助者”是一样的。
秉持着这样的精神,小詹决定要好好自助一番,于是又拿了四百块。他关上保险箱,重新上锁,接着把耶稣挂回墙上。他在前厅的衣橱里拿了件外套,随即走出屋外。在此同时,发电机仍不断发出巨响,为洗去他衣服上安琪鲜血的洗衣机提供所需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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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卡因家外头没有半个人在。
他妈的一个人都没有。
小詹躲在街道另一侧,站在一堆落下的枫叶中,不知是否该相信自己眼前所见。屋子内一片漆黑,亨利·麦卡因的露营车与勒唐娜·麦卡因的油电混合车也不见踪影。情况对他太有利了,有利到简直不像真的。
也许他们全都去镇立广场了,今晚有很多人在那里,或许是在讨论停电的事吧。然而在小詹的印象中,过去却从未有过这种聚会。只要一停电,大家就会直接回家睡觉,等到起床吃早餐时,通常电力就恢复了。除非有什么强烈的暴风雨来袭,否则事情总是如此。
或许这场停电造成了什么重大意外,就像电视新闻会突然插播的报道一样。小詹的记忆有些模糊,开始怀疑自己杀了安琪搞不好是没多久前的事而已。到目前为止,小詹都在过来的路上小心翼翼地避免与任何人交谈,过程中还低着头,翻起衣领,就这么沿着主街一路走来(事实上,他差点就与刚从蔷薇萝丝餐厅离开的安森·惠勒碰个正着了)。路灯全是暗着的,有助于他不被认出。这又是另一份上帝所赐的礼物。
如今,这是第三份大礼了,而且还是最大的一份。安琪的尸体真的还没被发现?还是他正要步入陷阱?
小詹可以想象城堡郡警长或州警察局探长发言的画面:我们只需要睁大双眼等待,孩子们。
凶手总是会回到犯罪现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全是电视剧里的烂台词。最后,他仍穿越马路,一路上拖着脚步,仿佛被人拽着一样。小詹始终觉得会有聚光灯朝他照来,让他只能像只被钉在纸板上做成标本的蝴蝶般束手就擒,也一直觉得会有人大喊——可能还用了扩音器:别动,双手举高!
什么事都没发生。
当他踏上麦卡因家的车道时,心脏差点就从胸膛里跳了出来,就连太阳穴的血管也不断剧烈抽动(但没头痛。很好,这是个好兆头)。屋内一片黑暗,没有半点声响,甚至就连发电机的运作声,也并非出自麦卡因家,而是来自隔壁的格林奈尔家中。
小詹回头张望,自树木间看见强烈的白色灯光,灯光的位置应该是镇上的南边,说不定还在莫顿镇那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才使得全镇因而停电?嗯,有可能。
他绕到后门去。要是从安琪出事到现在都还没人回来的话,前门应该还是没锁才对。然而,他就是不想从前门进屋。要是非走前门不可的话,他会这么做的,但说不定他根本无需担心。毕竟,他现在做什么都顺得很。
后门没锁。
小詹把头探入厨房,立即闻到了血腥味——有点像是满天飞舞的面粉味,只不过全都过了期。
他开口说:“嗨,哈啰,有人在吗?”他几乎可以肯定屋里没人,但要是有人,要是亨利或勒唐娜发神经,把车停在镇立广场然后走路回家(而且不知为何还没发现自己的女儿死在厨房里)的话,那么他肯定会被吓得尖叫出声。对!尖叫,假装发现了尸体。虽然这么做搞不定警察,但至少可以为他争取一些时间。
“哈啰?麦卡因先生?麦卡因太太?”接着,他又灵机一动,“安琪?你在家吗?”
要是凶手是他,他还会叫安琪吗?当然不会!
但此时一个恐怖的念头突然刺进他的脑海:要是她回答了呢?要是她就这么躺在地板上回答呢?
要是她满嘴鲜血地回答呢?
“别乱想了。”他喃喃自语。对,他得控制自己。只是在黑暗中,这点却很难办到。更别说在《圣经》里,这种事总是屡见不鲜。在《圣经》中,有时人会死而复生,就像电影《活死人之夜》里的僵尸一样。
“有人在家吗?”
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回应。
他的双眼已习惯黑暗,但这仍不够,还需要一盏灯才行。他应该从家里带把手电筒来的。只是,当你已习惯一扳开关就会有灯亮起时,的确很容易忘记这种事。小詹走进厨房,停在安琪尸体前,打开两扇门中较远的那扇。门内是食物储藏室,眼前全是放满瓶子与罐头的置物架。他又打开另一扇门,运气显然变得更好了。里头是间洗衣房。
除非他搞错,否则从他右方架子上那东西的形状来看,应该就是他要找的东西没错。毕竟他现在可顺得很呢。
他没看错,那的确是把手电筒,而且还亮得很。他得小心地照亮厨房,而且最好把灯光压低。
不过洗衣房里相当安全,所以他能随心所欲地把周围的东西给看清楚。
洗衣粉、漂白水、衣物柔顺剂,以及一个水桶与一支拖把。好极了。这里没有发电机,所以只有冷水,而且水龙头里剩的水可能足以装满水桶,要是不够,也还有马桶水箱里的水可用。冷水最适合清洗血渍,正符合他此刻所需。
他会像个最能干的管家一样,正如他母亲过去总是牢记丈夫的告诫:“房子干净,我们的作为与心灵就会跟着洁净。”他会把血渍清理干净,接着会把还记得自己碰触过的地方全擦过一遍,但首先……
尸体。他得先处理尸体。
小詹决定暂时把尸体移至食物储藏室。他拖着她的双臂,在拖进食物储藏室后放开双手,让尸体重重落在地上,接着开始清理工作。他以气音哼着歌,先是把磁铁贴回冰箱,接着又调整了一下磁铁的位置。水龙头的水量几乎正好装满一桶,又是另一个上帝的恩赐。
他努力刷洗地板,但才动工没多久,便因前门传来的敲门声而停下动作。
小詹抬起头,双目圆睁,嘴角往后拉成一个由于恐惧而不具任何幽默感的笑脸。
“安琪?”那是个正在不断抽泣的女孩,“安琪,你在家吗?”又一阵敲门声,接着前门便开了。
他的好运似乎已经用完了。“安琪,拜托,你一定要在家。我看见你的车还在车库里……”
该死,车库!他竟然没检查他妈的车库!
“安琪?”又传来一阵抽泣。那声音是他认识的人。喔,天啊,是桃乐丝·桑德斯那个白痴?
就是她没错。“安琪,她说我妈死了!沙姆韦小姐说她死了!”
小詹希望她会先去楼上,到安琪的房里找她。
然而,她却走进客厅,朝厨房走来,脚步十分缓慢,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往前移动。
“安琪?你在厨房吗?我好像看见那里有盏灯。”
小詹的头又开始痛了起来,全是这嗑药的臭婊子害的,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全都是她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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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乐丝·桑德斯有些醉,有些恍惚。她正处于宿醉状态以及失去母亲的哀痛里。她在最好的朋友家中,于一片漆黑的客厅里摸索着前方缓缓前进。她不知踩到什么,脚下一滑,差点摔个四脚朝天,于是一把抓住楼梯扶手,力道大到指关节隐隐作痛,叫出了声。她知道这一切就发生在自己身上,但同时又难以相信,觉得自己像是踏入了某个平行世界,就与那些科幻片里的情况一样。
她弯下腰看自己究竟踩到了什么。看起来像条浴巾,不知哪个傻瓜把浴巾掉在前厅地板上了。
接着,她似乎听见有人在漆黑前方中移动。声音来自厨房。
“安琪,是你吗?”
没人回答。可是她仍觉得有人在厨房里,但说不定根本没有。
“安琪?”她拖着脚步再度往前,右手握紧拳头靠在身侧,觉得自己的手指一定会肿起来,而且可能已经肿了。她朝前伸出左手,于黑暗中摸索前方。“安琪,拜托,你一定得在家!我妈死了,这不是开玩笑的,是沙姆韦小姐告诉我的,而且她从来不开玩笑的,我需要你!”
这一天开始时还如此美好。她起得很早(呃……那时十点,对她来说算早了),原本没打算翘班,然而珊曼莎·布歇打电话过来,说她在eBay上买了几个全新的贝兹娃娃,问小桃要不要过去一起对那些娃娃施以酷刑。贝兹娃娃酷刑游戏是她们高中时发明的,她们会趁车库拍卖时购买贝兹娃娃,接着将娃娃吊起,用指甲捏烂它们的头,最后淋上打火机油,把娃娃给烧了。小桃觉得她们长大了,现在已经成年,也该有个大人的样子。而这是小孩子才玩的游戏,更别说当你仔细想想这游戏背后的含义,也的确是有些令人毛骨悚然。但事情是这样的,由于珊米在莫顿路上有自己的住所——虽然只是辆拖车而已,可自从她丈夫在春天离家出走后,那便是她唯一拥有的东西了——小华特几乎整天都在睡觉,加上珊米总是有很棒的大麻,所以她的拖车的确是周末不错的去处。小桃猜她的大麻是从常常和她聚会的那几个家伙手中拿到的。不过,自从那厨子引起的麻烦后,小桃便发下重誓,说以后再也不抽大麻了。而这个“再也不抽”,直到今天珊米打电话给她为止,只维持了一个礼拜。
“我可以分给你碧玉跟雅斯敏,”珊米劝诱道,“而且,我这里还有一些你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好货色喔。”她总是会这么说,仿佛有人在偷听她们的对话,而这么说别人就不会知道那东西是什么了。而且,“我们还可以做你知道的那件事。”
小桃也知道后面那个“你知道的”那件事是什么事。她觉得在做那件事的时候总会有点痛(就是她那个你知道的部位),而且她觉得这也是小孩子才干的事,早就不适合她们玩了。
“我还是不去了,珊米。我两点还得上班,而且——”
“雅斯敏在等你,”珊米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有多恨这个臭婊子。”
好吧,这倒是真的。就小桃来看,雅斯敏是贝兹娃娃中最让人讨厌的角色。而且现在离下午两点还有将近四小时,再说,迟到一下又怎样?
萝丝会开除她吗?谁稀罕这份鸟工作啊?
“好吧,但我只能待一会儿,而且是因为我真的很讨厌雅斯敏。”
珊米咯咯咯地笑着。
“不过我不要‘你知道的’,两种都不要。”
“没问题,”珊米说,“你快过来。”
于是小桃就这么开车过去了。当然啦,要是你没有一点茫的话,贝蒂娃娃酷刑游戏根本就一点也不好玩,所以她还是与珊米分享了一点可以茫的东西。她们合作用水管疏通剂帮雅斯敏动了个整形手术,过程非常有趣。接着,珊米说要给她看一件她在德里买的可爱小背心,虽然珊米的肚子有点大,但在小桃眼中,她穿起来还是很好看。也许是因为她们全都很开心吧——虽然那其实是大麻的关系。由于小华特还在睡(他的父亲坚持要帮孩子取个老蓝调歌手的名字,而且还都是一些已经入土为安的歌手。小桃觉得小华特应该是个弱智,毕竟珊米在怀着他时,一直在抽大麻,所以会有这种结果倒也不让人意外),于是她们最后还是上了珊米的床,作了些“你知道”
的事,接着便睡着了。当小桃醒来时,小华特正在喋喋不休地说话——我的妈呀,快叫新闻记者来报道——而时间已过了下午五点。这下去上班可就真的太晚了,再说,珊米又拿出了一瓶尊尼获加黑牌威士忌,于是她们又喝了一轮两轮三轮四轮,接着珊米决定要看看把贝兹娃娃放进微波炉里会发生什么事,只可惜那时已停电了。
小桃慢慢开了十六英里的路回到镇中心,花了一个小时才抵达。她还是很茫,神经质到不行,不停查看后视镜中有没有警察的身影,觉得自己一定会被满头红发的臭婊子杰姬·威廷顿逮着,要不然就是会遇到从店里回家的父亲,被他闻到满口的酒气。除此之外,她母亲也可能厌倦了愚蠢的飞行课,最后决定回家待着,而不是到东星中心玩宾果。
拜托,老天爷,她如此祈祷,求你让我渡过难关,我再也不会“你知道”了,不管是哪种“你知道”都一样,这辈子再也不会了。
上帝听见了她的祈祷。她家没人,而且还停电了。不过以她当时的状态来说,实在很难发现这点。她蹑手蹑脚地上楼走进房间,脱下裤子与上衣,就这么躺在床上,告诉自己只要休息几分钟就好。毕竟,她得把沾有大麻气味的衣服丢进洗衣机,还得洗个澡才行。她能在自己身上闻到珊米的香水味,决定下次到波比百货店时也要买个一瓶。
由于停电之故,她无法设定电子闹钟,所以当她被敲门声吵醒时,天色已经暗了。她穿上睡袍,走到楼下,忽地觉得敲门的肯定是那个红发大胸部警察,准备要以酒后驾车或者是偷吃零食之类的罪名逮捕她。小桃没想过“你知道”那东西也是违法的,她一直不太能确定这点。
敲门的人不是杰姬·威廷顿,而是身兼《民主报》老板与编辑职务的茱莉亚·沙姆韦。她一只手拿着手电筒,先是照向小桃的脸——可能是因为她才刚睡饱,脸还有点肿,加上眼睛布满血丝,头发就像是稻草堆一样乱的原因吧——接着又放了下来。光线仍足以照亮茱莉亚的脸,而小桃在她脸上看见了同情的神色,使她感到困惑惶恐。
“可怜的孩子,”茱莉亚说,“你还不知道对不对?”
“不知道?”小桃问。就是这个时候,她开始有了那种身处平行世界的感觉。
“不知道什么?”
茱莉亚·沙姆韦告诉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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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安琪,拜托!”
她摸索着走入客厅,手与头部全抽痛着。她可以去找父亲——沙姆韦小姐说可以载她去鲍伊葬仪社——但她只要一想到那地方便会全身发冷。
除此之外,安琪才是她此刻想找的人。安琪才是那个紧抱着她时,不会想到“你知道”那回事的人。
安琪才是她最好的朋友。
一道人影自厨房走出,朝她迅速移动。
“感谢老天,原来你在这里!”她开始大哭起来,伸出双臂急忙朝人影奔去。“喔,实在太可怕了!这一定是对坏女孩的惩罚,就像我这样!”
那道黑色人影伸出手臂,但并未回应小桃的拥抱。相反,那双手勒住了她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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