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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天过去了,杰克·索亚的思绪也没理得更清楚些。不过前一晚,他倒是做了一个梦,一个有史以来最可怕的噩梦。梦境里,一头可怕的怪兽袭向他的母亲,怪兽矮若侏儒,歪脸斜眼,腐烂的皮肤发出恶臭,低沉粗哑的嗓音对他说道:“你老妈就要升天了,杰克,你晓得怎么向上帝祷告吧?”杰克还知道——就算你做梦的时候都会知道——那头怪兽身上有辐射,一旦被它碰着,杰克自己也将小命不保。他惊醒过来,浑身被汗水浸透,差点惊叫出声。听见岸边平稳的浪涛声,他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身在何方,却从此久久难以入眠。
到了早上,他本想告诉妈妈关于噩梦的事,可是莉莉一早便一脸暴躁,不太想说话的模样,只顾着自己猛抽烟,只在她随口提出一件无关紧要的差事,将杰克从饭店咖啡厅支开时,才稍微对他露出一点点笑颜。
“想想今天晚餐要吃什么吧。”
“我决定吗?”
“是啊。什么都好,就是别吃快餐。我可不是大老远从洛杉矶跑到新罕布什尔来用热狗污染我的胃口的。”
“那我们到汉普顿海滩的餐厅去试试海鲜吧。”杰克说。
“都好。现在你自己去玩吧。”
你自己去玩吧, 杰克默想着这句话,心中酸楚这完全不像平时的他。 是啊,妈妈,太棒了。酷毙了我自己去玩。跟谁玩?妈妈,为什么你要来这里?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你到底病得多重?为什么你从来不跟我谈汤米叔叔的事?摩根叔叔到底想要怎样?为什么——
疑问、疑问、满肚子该死的不值一提的疑问,因为根本没人会为他解答。
除非斯皮迪他——
但这不是很荒谬吗?一个才刚认识的黑人老头,怎么可能解决杰克的任何问题?
然而这念头仍隐约盘桓在他意识的边缘。带着这想法,杰克漫步穿过木板道,往下走向那空旷得令人绝望的海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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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是不是?杰克又冒出这个想法了。
头顶上的海鸥诅咒着灰色天空。日历上,夏天还没结束,不过在这阿卡迪亚海滩上,夏日老早就在劳工节那天画下了句号。周围的寂静与空气同样苍白。
他低头看自己的运动鞋,发现上头沾着类似柏油般黏乎乎的东西。海滩上的脏东西,他想道。可能是某种污染吧。究竟是在哪儿踩到的,杰克已经没有印象,只是不太舒服地从海水边退开。
鸥群盘据天际,俯冲回旋,厉声嘶吼,其中一只就在他头上尖叫。接着,他听见一个尖锐的声响,几乎像是金属撞击声。他一转头,正好看见那只海鸥扑着翅膀,以奇怪的角度往下冲到一块岩石上。那海鸥急急忙忙,机器人似的扭动头颅,东张西望,像在确认岩石上只有它自己。接着,它往下跳,寻找那颗从天上掉下来的蚌壳,蚌壳已经摔破,像个摔碎的鸡蛋,杰克看见里头的蚌肉还活生生地蠕动着……但这也可能只是自己的幻想吧。
真不想看见这一幕。
他还来不及撇开视线,就看见海鸥鲜黄的鸟喙已经啄出蚌壳里的肉。那肉被拉得老长,像条橡皮筋似的,杰克觉得自己的胃纠结成一块石头。他的心底似乎听得见那块肉的哭喊一一断断续续、痛苦万分的哀号。
他又一次试着将视线从海鸥身上移开,却办不到。鸟喙张开来,杰克瞥见它混浊的粉红色喉咙,蚌肉弹缩回破碎的壳里。海鸥目光一转,有那么一瞬间,它直瞪着杰克,漆黑的眼珠宛如在告诫他一则骇人的真理:父亲也好,母亲也好,叔叔伯伯也好,所有人终究难逃一死;即便他们曾经上过耶鲁大学,身上穿着萨维尔街订制的名贵三件式西装,可靠的模样宛如一堵厚实的高墙,也逃不过这件事。小孩也会死,是吧,也许……最终的那一刻来临时,剩下的只会是毫无思想的肉身那愚蠢的尖叫声。
“嘿!”杰克脱口大叫,没有察觉自己下意识喊出了心里的想法,“行行好,饶过我吧。”
海鸥的利爪压在自己的猎物上,用它锐利的黑眼珠打量了一下杰克,接着继续埋头啄食蚌肉。要不要来一点啊,杰克?还活蹦乱跳的哦!我跟你保证,新鲜得不得了,它连自己已经死了都不知道呢!
强而有力的鲜黄鸟喙再次勾进蚌壳里,叼出蚌肉,用力拉扯、拉扯、拉扯——
啪的一声,蚌肉被扯断,海鸥的头往上一扬,昂向九月铅灰的天空,蠕动喉头吞下猎物。然后又来了,它的眼睛再次盯住杰克,就像那种眼神似乎总盯着你的肖像画,无论你怎么走动,画里那对眼睛就是凝视着你。它那对眼珠子……杰克认得那种眼神。
突然间他渴望看见母亲,渴望看见她那双深蓝色的眼睛。自从他不再是襁褓中的婴儿之后,他已经记不得自己何时曾如此强烈而绝望地渴求她。啦啦啦——她的歌声浮现在脑海里,就像掺杂在海风中,转瞬间吹送而来。啦——啦,睡吧,杰克,摇篮里的宝贝乖乖睡,爸爸出门去打猎。一切都好。他记起躺在摇篮里,妈妈推着他摇晃的感觉,妈妈手上的赫伯特·泰瑞登香烟一支接一支,也许还一边背着剧本——这叫蓝皮书,她都这么叫它,杰克还记得,蓝皮书。啦——啦,杰克,一切都好,我爱你,杰克乖,嘘……乖乖睡,啦——啦啦。
海鸥正看着他。
他看见了,它确确实实正盯着他,恐惧犹如一股又热又咸的盐水,霎时间涨满他的咽喉。那对黑色的双眼(谁的双眼?)正观察着他。他认得那种眼神。
海鸥的嘴角还挂着一块残余的蚌肉,在那里晃荡不停,就在杰克看过去的时候,海鸥张嘴将残肉吸进嘴里。它的嘴咧开来,露出诡异的微笑。
于是他转身拔腿狂奔,埋着头,眨掉眼角咸热的泪水,运动鞋用力踩蹬在沙滩上。倘若有条道路可以带着人不断往上、往上,直到与海鸥视线齐高之处,在这苍灰的天幕之上俯瞰,人们将只看见他孑然的身影,与他身后长长的足迹。杰克·索亚,孤单的十二岁少年,奔往返回饭店的方向,将斯皮迪·帕克弃诸脑后,径自绝望地哭喊:不、不、不、不……海风与泪水交错,吞没了他的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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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跑到沙滩高处,停下脚步,上气不接下气,一阵灼热刺痛的感觉从他左边胸口的正中央直往外窜,一路窜到他的腋窝深处。他随便找了张镇上为老年人设置的长椅,坐下来,拨开黏在眼睛上的刘海。
控制好自己。要是连弗烈中士都被送去第八区了,谁来率领咆哮突击队?
想到这里,他笑了出来,心里觉得好过了些。从这离海水五十英尺远的地方,看起来感觉并没那么糟。可能是这里的气压之类的东西不一样吧。发生在汤米叔叔身上的事情太过可怕,但杰克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克服,会慢慢学习接受这件事,反正就像妈妈说的那样。摩根叔叔最近似乎变得特别烦人,不过话说回来,摩根叔叔向来都有点讨人厌。
至于妈妈……这才是最重要的事,不是吗?
事实上……他用脚趾拨弄着覆在木板道边缘的海沙想道,事实上妈妈应该会没事的。她应该会没事,这是绝对有可能的吧,毕竟从头到尾,也没见到真有哪个人跳出来,斩钉截铁地说出口,说妈妈得了癌症,不是吗?不对,要是莉莉真的得了不治之症,她就不会把杰克带到这里来了,是不是?他们更有可能到瑞士去,一起泡在清凉的矿泉里,大啖山羊内脏什么的。真要如此,她一定会这么做。
所以说,也许……
一阵低沉暗哑的声响闯进了他的思绪。杰克低下头一看,不禁睁大了双眼。只见他左脚运动鞋内侧细白的沙子环绕着直径约一个指节宽的中心点转动起来,很快地,这个漩涡的中心向下塌落,形成一个两英寸深的凹口,凹口周围的沙子还在不停转动,以逆时针方向疾速飞卷着。
这不是真的,他连忙告诫自己,心却禁不住又猛烈鼓动起来,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这不是真的,只是白日梦而已,没什么,也可能是沙子里头有只小螃蟹也说不定……
偏偏那既非小螃蟹,也不是什么白日梦——这不是那个当他感到无聊或害怕时,用来逃避现实的梦乡,他甚至敢对天发誓,那里头绝对没有半只螃蟹。
漩涡越转越快,发出枯燥干瘪的声响,让他联想起去年在科学课上用莱顿电瓶做实验时产生的静电。但那声音又不只是沙子或静电,它更像一长声疯狂的喘息,像垂死之人吐出的最后一口空气。
更多沙子往漩涡中心坍了进去,随之团团旋转,凹口变得更深更大,像漏斗状的逆向龙卷风。有张鲜黄色的口香糖包装纸卷在漩涡里,时隐时现。漩涡越卷越大,包装纸每露出一回,上面印刷的字样就多露出一点:热、热带、热带水;覆在上面的沙子一次次被漩涡带走,就像一只粗暴无礼的手在蛮横地扯掉铺好的床单。终于,杰克看清楚了上面的字:热带水果口味,接着,包装纸往上一翻,飞走了。
沙子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像是在愤怒嘶吼。嘶嘶嘶嘶嘶嘶嘶嘶——沙子发出巨大的声音。杰克凝视着,一开始觉得有些目眩神迷,旋即感到万分恐惧。沙子中心的缺口宛如一只巨大阴沉的眼睛:它正是那只将蚌壳摔碎在岩石上,将蚌肉像条橡皮筋般扯出来吞食的海鸥的眼睛。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沙子持续旋转,毫无生气的干枯声响从未间断。这不是杰克脑中的声音。无论杰克多么希望这只是脑海中的幻觉,它却依旧是真实存在的巨响。他的假牙飞了,杰克,当“野孩子”小货车撞上汤米叔叔的时候,他被撞得连假牙都飞了出来,砰——啷!管你有没有上过耶鲁大学,“野孩子”货车把你假牙撞飞的时候,杰克,你就得乖乖上天堂,至于你妈呢杰克再度拔腿狂奔,盲目地,头也不回,前额的头发披散开来,惊恐的双眼圆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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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穿过暗淡的饭店大厅,在可能的范围内尽全力快步行走,因为这整个地方弥漫着一股严禁奔跑的肃穆气氛,安静得宛如图书馆,微弱的光线穿过高耸的玻璃窗射入室内,落在地上,让原已褪色的地毯看起来越发模糊。经过前台时,杰克的步伐禁不住变成小跑步,偏偏那面色死灰、驼背的早班职员选在这个时刻从一个木造拱道里走了出来,他虽然没说什么,然而那张老是板着的脸孔嘴角又往下垂了几分。这里感觉活像在教堂里跑步被逮到似的。杰克用袖口抹了抹额头,放缓脚步,勉强自己慢慢走向电梯。他按下电梯按钮,觉得那个前台职员不悦的目光正灼烧着他的背脊。这一周来,杰克唯一一次见到这名饭店职员露出微笑,是当他认出杰克那个明星老妈的时候。不过那抹笑容,只达到所谓亲切表情的最低标准而已。
“看来要像他那么大年纪的人,才会记得莉莉·卡瓦诺是何方神圣吧。”一进房间后,只剩莉莉与杰克两人时,她立刻这么说。有段时间,其实也才不久前,当莉莉被人认出来,无论是因为她五六十年代演过的五十部电影中的任何一部(“B级片女王”,一般人都这么叫她,不过她给自己的封号则是“露天汽车电影院甜心”),也无论认出她的是出租车司机、餐厅服务生,或是在维尔什尔大道的萨克斯百货公司里卖衬衣的女售货员,都会让她心情好上个大半天。然而,如今这单纯的乐趣对莉莉而言也不复存在了。
杰克局促不安地等在纹风不动的电梯门前,又听见沙子漩涡那熟悉而诡异的声响。有一瞬间,他看见了托马斯·伍德拜恩,令人感到温暖可靠的汤米叔叔,他本来也应该是杰克的保护者之一——像是一堵将麻烦与混乱挡在外面的高墙——最终竟然在拉辛纳加大道上倒下了,丧命了,假牙像爆米花似的散落在二十英尺外的阴沟里。杰克又用力戳了戳电梯按钮。
快点啊!
接着他看见更可怕的景象——两个面无表情的男人,拉着他的母亲,进入一辆等待的汽车里。突然间,杰克觉得自己就快尿裤子了。他摊开手,用掌心拍着电梯按钮,前台后面驼背的饭店职员发出夹杂痰音的咳嗽声,警告杰克不许这么做。杰克用另一只手按着下腹部,帮助自己忍住尿急。这时他总算听见电梯缓缓降下的声音。他闭起眼睛,夹紧双腿。他母亲的脸上流露出茫然迷失的困惑表情,那两个男人轻而易举地将她拉进车里,就像拖着一条病弱无力的牧羊犬。这不是现实的场景,杰克知道,这是存在他记忆中的某个片段——一部分来自他的梦魇——而且其实那个被掳走的人不是莉莉,而是杰克自己。
电梯门开了,露出门后那个黝暗的小空间。杰克看见自己映照在斑驳模糊的镜子上的脸,七岁那年的场景再度将他包围。他看见那个男人的瞳孔转变成鲜艳的黄色,另一个男人的手指幻化成兽爪,强硬且毫无人性……杰克像被叉子戳到似的,惊跳进电梯里。
不可能。那场梦魇不可能真的发生过。他没有看到那个人的眼睛从蓝色变成黄色,他母亲也还好好的,像平常一样风姿绰约;没什么好怕的,没有人会死掉,而所谓的危险,不过是海鸥带给蚌壳的威胁。他闭上双眼,电梯缓缓上升。沙里的东西嘲笑着他。
电梯门才开了一道小缝,杰克就赶忙挤了出去。他步伐仓促地经过其他紧闭的电梯门前,往右一拐,转进一道镶着木框的走廊,然后跑步穿过走廊墙面上钉着的烛台与挂画,直奔向他们的房间。在这里跑步似乎比较不会产生罪恶感。他们住在四零七号和四零八号房,里头包括两间卧室、一个小型厨房,以及一个能让他们眺望平缓海滩与辽阔海洋的客厅。杰克的妈妈不知从哪儿弄来许多鲜花,插在花瓶里,恰如其分地装饰在房间各处,花瓶旁边摆了不少相框,里头是他们一系列的生活照。五岁的杰克、十一岁的杰克、婴儿时期的杰克安然躺在妈妈臂弯里。还有父亲的照片。菲利普·索亚坐在那辆老迪索托的驾驶座上。如今回首那段时光,已变得难以想象,菲利普·索亚与摩根,斯洛特就是开着那辆迪索托一路到加州,当时他们都还很穷,经常得睡在车上。
杰克猛然推开四零八号房正对着客厅的房门,大声呼叫:“妈妈,你在哪儿?”
客厅里的鲜花迎接他,照片里的人对他微笑,但房里没有人声回应。
“妈妈!”房门在背后关上,杰克的腹部感到一阵冰冷,他焦急地穿过客厅,跑进右手边的大卧房。
“妈妈!”迎接他的又是一瓶鲜艳的花束。床上没人,床单平整得仿佛浆烫过,那么硬挺,好像朝它丢个硬币,硬币都会弹回来似的。床边的茶几上排列着一瓶瓶褐色药罐,里头装的是维生素或其他药片。杰克退出卧室。妈妈房间的窗户里,一阵又一阵的黑色浪潮正冲着他扑来。
两个男人从一辆样貌难辨的车里走出,他们的长相也同样毫无特征可言,他们正逐步接近她……
“妈妈!”他尖叫。
“我听见了,杰克。”母亲的声音从浴室传出,“怎么回事……?”
“噢,”他应声,觉得全身肌肉顿时放松下来,“噢,抱歉。我只是不知道你在哪里。”
“我在洗澡,”她说,“正准备去吃晚餐呢。他们还供餐吗?”
杰克明白自己没必要走进浴室确认了,他跌坐进一张椅垫又厚又软的椅子里,闭上眼睛,放下心里的大石头。她平安无事——只是暂时没事,一个黑暗的声音悄悄耳语道。杰克又看见沙滩上那个漩涡了,海沙不停地旋转、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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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海滨的公路往外走个七八英里路,刚好就在汉普顿镇边缘之外,他们找到一家叫“龙虾堡”的餐馆。杰克非常简略地交代了这天的经过——这时他已从海滩上的恐怖经历中抽离出来,任其在记忆中消散。不久来了位服务生,红色外套背上印着一只黄色大龙虾,将他们领到一张靠在雕花玻璃长窗旁的桌子前。
“夫人喝点什么吗?”服务生脸上挂着淡季时的冷漠表情,新英格兰人的轮廓,一双水蓝色眼睛狐疑地打量着杰克身上的拉尔夫·劳伦运动外套和莉莉漫不经心的老旧候司顿洋装,一阵更熟悉的痛楚刺进杰克心底——单纯的思乡病。妈妈,如果你真的病得很重,那我们到底来这地方干什么?这地方什么都没有!它让我全身发毛!老天!
“给我来杯马丁尼吧。”她答道。
服务生挑起眉毛。
“夫人?”
“杯里先放冰块,”她说,“橄榄放在冰上,再把天加利杜松子酒盖过橄榄,然后——你在听吗?”
妈妈,看在老天分上,你难道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吗?你以为自己这样很迷人——他觉得你在开他玩笑!你看不出来吗?
她真的毫无知觉。过去的她何其敏锐,总能体察他人的感受,而今竟变得如此迟钝,这对杰克又是个沉重的打击。她正逐渐与现实世界脱轨……在生活的各个方面。
“是,夫人。”
“接着呢,”她往下说,“拿瓶苦艾酒——什么牌子都行——沿着杯子边缘倒进去,然后把苦艾酒放回柜子,再把酒送来给我,行吧?”
“是,夫人。”冰冷的新英格兰人盯着他母亲,眼底没有一丝情感。我们在这里无依无靠,杰克心想,这还是他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这个事实。天啊,我们无依无靠。
“少爷喝点什么呢?”
“给我可乐吧。”杰克垂头丧气地说。
服务生转身离去。莉莉在皮包里摸索,翻出一包“塔里通”(杰克还很小的时候,她就会这样故意把泰瑞登香烟叫成“塔里通”。例如,她会说:“杰克,帮我把柜子上的‘塔里通’拿来。”所以杰克至今还是沿用这个叫法),点了一支,马上猛咳几下,吸进的烟全呛了出来。
这是压在杰克心头的另一块大石头。两年前,他母亲早已完全戒除了抽烟的习惯。杰克心里不像一般孩子那样单纯无邪,轻易认定母亲就此不会再抽烟,因为毕竟妈妈一直以来都有抽烟的习惯,于是他等着,以为很快她便会故态复萌。然而她没有……直到三个月前,到了纽约后,她才又开始抽起烟来。卡尔顿牌香烟。莉莉在他们位于中央公园西侧的公寓客厅里四处踱步,一面像个蒸汽火车头般吞云吐雾,一面站在唱片柜前眯着眼胡乱翻弄她的老摇滚唱片,或是亡夫收藏的老爵士唱片。
“妈妈,你又开始抽烟了吗?”当时他问她。
“没这回事,妈妈抽的只是卷心菜叶。”她这么回答。
“我希望你别抽了。”
“你要不要打开电视看看有什么节目?”她转向他,嘴唇线条僵硬,语调平板却尖锐。
“搞不好有吉米·斯瓦格特或艾克牧师的电视布道大会呢,去旁边沙发上待着,跟着他们喊哈利路亚吧。”
“抱歉。”他咕哝一声。
好吧——不过是卡尔顿香烟而已。卷心菜叶嘛。可是这会儿她抽起塔里通来了——蓝白两色老式包装,烟嘴处的印刷方式会让你误以为烟里包着滤嘴,但其实根本没有。杰克模模糊糊记得,有回爸爸跟人聊天,说自己抽的不过是云斯顿,他老婆抽的可是黑肺牌。
“哪儿不对劲吗,杰克?”这时的她关心起他来,一双异常明亮的眸子盯紧杰克,香烟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间有些奇怪的位置。他哪敢说什么呢。他哪敢问她:“妈,我发现你又开始抽塔里通了——这是不是表示你豁出去了,什么都不在乎了?”
“没事。”他答道。凄惨的、令人惶恐的思乡病再度袭来,他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只是这个地方。我觉得这地方有点诡异。”
她环顾四周,笑了一下。旁边还有另两个服务生,也都穿着印有龙虾图案的红色外套,他们站在厨房门口,正在低声交谈。从杰克和母亲坐的雅座再往内走,是间宽大的餐室,人口处挂着一块绒布围幔,餐室里光线阴暗,椅子全倒过来,堆挂在餐桌上,状似远古祭坛。最深处的落地玻璃墙正对着诡谲的海岸线,这使杰克联想起一部母亲主演过的电影,叫《死神的新娘》。电影里莉莉是个家世显赫的千金小姐,不顾双亲反对,嫁给一个英俊但邪气的陌生男子,婚后丈夫将她带到一幢靠海的大宅里,最后一步步将她逼疯。这部电影或多或少可以算是莉莉·卡瓦诺职业生涯的典型——莉莉曾主演过无数部黑白电影,然而电影里与她对戏的男主角老是些头戴高帽、开着福特敞篷车,尽管容貌俊俏,却难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男星。
挂在绒布幔外的告示,轻描淡写得有些可笑:此区不开放。
“这地方确实有点阴森,是不是?”她说。
“就像电视剧《阴阳魔界》的感觉。”杰克这么一说,莉莉跟着扬起她尖糙而有感染力,却莫名有些可爱的笑声。
“可不是嘛,我的宝贝儿。”她一面微笑,一面倾身向前,伸手摩挲杰克已经有些太长的头发。
他推开她的手,脸上也带着微笑(可是天哪,她的手简直是皮包骨,她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杰克……)。
“别动我的货。”
“少管我。”
“以一个老家伙来说你还挺时髦的。”
“小鬼头,你行行好,这星期就别拿老掉牙的电影来寻我开心了。”
“好啦。”
他们相视而笑。从来没有一个时刻能像现在,让杰克这么想放声大哭一场,也从来没有一个时刻像现在一样,让他体悟自己是如此深爱妈妈。如今的莉莉似乎已身陷绝境……重拾黑肺牌香烟就是征兆之一。
饮料送上来,她举杯敬他。
“敬我们俩。”
“敬我们俩。”
他们喝下饮料,服务生接着递上菜单。
“杰克,刚才我对他是不是有点坏?”
“或许有一点吧。”他说。
她想了想,然后耸耸肩,把这件事抛在脑后。
“你想吃什么?”
“鲽鱼吧,我想。”
“那就来两份。”
于是他替两人向服务生点餐,心里为了自己的笨拙觉得有些困窘,但他知道这是母亲的期许——服务生离去后,他可以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方才自己的表现其实还过得去。以前,这件差事大多由汤米叔叔负责。有回大家一起去哈迪汉堡店吃饭,汤米叔叔开他玩笑:“杰克,我觉得你的前途还有希望,只是你得先戒掉对加工过的黄奶酪那种莫名其妙的迷恋。”
食物上桌,杰克狼吞虎咽吃着,热腾腾的鱼肉带着柠檬香气,非常鲜美。莉莉用叉子摆弄盘里的鲽鱼,吃了几颗青豆,然后便只管将食物在盘里拨来翻去。
“这里的学校两星期前就开学了。”吃到一半,杰克开口说道。在街上看见黄色的校车,车上印着斗大的字体“阿卡迪亚公立学校”让杰克有些罪恶感——虽说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这念头显得有些愚蠢可笑,但事实如此,现在的他是个逃学的孩子。
她盯着他看,脸上挂着询问的神情。莉莉已经喝干了第二杯马丁尼,这时服务生又送上第三杯。
杰克耸耸肩。
“我以为我跟你提过了。”
“你想上学吗?”
“我?当然不想!我不想上这里的学校!”
“那就好。”她说,“因为我没把你的预防接种文件带来。要是没有证明文件,他们是不会接受你入学的,小宝贝。”
“别叫我小宝贝。”杰克回嘴,可是莉莉没像以前那样,把这种对话当成两个人间的亲呢玩笑。
孩子,你怎么没上学呢?
他颤抖了一下,仿佛这问题不只浮现在脑海中,而是有人大声对他提出质疑。
“怎么了?”她问道。
“没什么。呃……我在游乐园遇到一个人,他是那里的管理员,或是看门人什么的。一个老黑人。他问我为什么没去上学。”
她把脸凑近杰克,先前的幽默感已经消失,转变成近乎狰狞的可怕神情。
“那你怎么跟他说的?”
杰克耸耸肩。
“我跟他说我长了水痘。你记不记得理查德出水痘那次?那时候医生跟摩根叔叔说,理查德得休息一个半月,不能上学,可是他可以在外头散步,随他做什么都可以。”杰克笑了一下,“那时候我觉得他好幸运。”
莉莉稍微放松了点。
“我不喜欢你跟陌生人说话,杰克。”
“妈妈,他只是个——”
“他是什么人我不管,总之我不许你跟陌生人说话。”
杰克想起那位老先生,白发粗硬,黝黑的皮肤布满深深的皱纹,一双眼睛饱经风霜、神采奕奕。当时他正在码头边开阔的长廊上,使劲挥着扫把——每年的这个时节,那条长廊便是阿卡迪亚游乐园唯一开放的地方,不过那时候长廊上照旧杳无人迹,除了杰克与那老人,就只剩远处长廊后头另外两位老先生,兴致不高地玩着滚球游戏机,彼此沉默不语。
然而这一刻,与母亲一起坐在这气氛阴郁的餐厅里,对杰克提出这疑问的并非那位老先生,而是杰克自己。
为什么我没去上学?
不就像她说的那样嘛,小伙子。你身上没有出过水痘的疤痕,也没有接种证明文件。难不成你以为她会随身带着你的出生证明吗?你真这么想?她可是在逃命呢,小子,你是跟着她逃到这儿来的。你啊——
“最近有理查德的消息吗?”她突然问起。这么一说,杰克才想起——不对,说想起太客气了,应该说杰克陡然问明白了一件事,这顿悟就像一棒打在头上,杰克手一颤,杯子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的死期不远了,杰克。
海沙漩涡里传来的声音。杰克脑海里听见的那个声音。
那是摩根叔叔的声音。并非也许,不是接近,也不是有点相似。那是个真真实实的声音,是理查德爸爸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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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饭店途中,莉莉在车上问杰克:“刚才在餐厅里,你是怎么了?”
“没事。只是刚才我的心脏乱打一阵吉恩·克鲁帕的节奏。”他在仪表板上迅速敲打一阵,以证明自己的话。
“快给我氧气罩,就像在《综合医院》里面那样。”
“少敷衍我,杰克。”莉莉脸上映着仪表板微弱的光晕,看起来苍白而憔悴。她手上夹着烟,车开得很慢——时速绝不超过四十英里——每次她喝多了,总会开得特别慢。她将驾驶座椅拉到最前面,裙摆往上撩起,膝盖分开,像鹳鸟的长腿夹在方向盘转轴两侧,下巴挂在方向盘上,一瞬间看起来活像个丑陋的老巫婆。杰克赶紧将视线转开。
“我没有。”他咕哝一声。
“什么?”
“我没敷衍你,”他答道,“刚才只是手滑了一下,没怎么样。我向你道歉。”
“没关系。”她说,“我还以为你想起理查德什么事了。”
“没有。”只不过理查德爸爸的声音从沙滩上一个漩涡洞里传出来跟我说话而已,没怎么样。他在我脑袋里对我说话,就像电影旁白那样。他跟我说,你就快死了,妈妈。
“你想念他吗,杰克?”
“谁?理查德?”
“不是,是斯皮罗·阿格纽——当然是理查德,不然我还能指谁?”
“有时候吧。”这会儿理查德·斯洛特正在伊利诺伊州那种每星期一定得做礼拜,而且没人脸上长青春痘的私立学校里乖乖上学呢。
“迟早会见面的。”她摸摸他的头。
“妈妈,你还好吧?”这句话脱口而出时,杰克感觉到自己的指尖掐进大腿的疼痛。
“当然好啊,”她说着,点起另一支烟(点烟时,她将时速降到二十英里,一辆小货车从旁边擦过,喇叭震天响)。
“再好不过了。”
“你瘦了几公斤?”
“杰克,永远没人会嫌自己太瘦,或是钱赚得太多的。”她说完顿了一下,对杰克露出微笑。那笑容如此疲惫伤感,道尽一切杰克渴望探究的答案。
“妈——”
“别再说了,”她说,“一切都很好,相信我。帮我调调看收音机里有没有爵士乐吧。”
“可是——”
“帮我找音乐,杰克,别说了。”
他在某个波士顿电台找到了——中音萨克斯管正演奏着《你一切的一切》,与这乐音应和的,是平稳而无意义的浪涛声。不久后,杰克的视野中出现了云霄飞车伸向天际的支架和凌乱的阿兰布拉饭店侧翼。如果这也算个家,那么,他们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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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