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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好了。”杰克回答的语调无比平静,却随即哭了起来。
“说吧,小流浪汉,”斯皮迪将扳手放在地上,走近杰克。
“说出来吧,孩子。现在,放轻松点,先别在意……”
杰克怎么能够不在意。蓦然间,一切都显得太过沉重,这一切的一切,太沉重了。要不就纵声大哭,不然便是沉沦在无边的黑暗里——那是任何光辉都无法穿透的黑暗。泪水令他痛苦,然而若忍住不哭,心头的恐惧也会把他逼死。
“尽情哭吧,流浪汉杰克。”斯皮迪搂住他的肩膀。杰克将发热肿胀的脸蛋贴向他单薄的上衣,闻到他身上的气味——陈年香料的味道,像是肉桂,又像一本图书馆里多年无人借阅的旧书。很好闻的味道。抚慰人心的味道。他伸手环抱斯皮迪,感觉他背上脊骨凸出,瘦得好像只包着一层皮。
“哭出来会舒服点。”斯皮迪说着,轻轻摇晃着他。
“有时候就是这样。我明白。斯皮迪知道你走了多远,流浪汉杰克,也知道你的路途还很长,知道你累。所以哭吧,让自己好过点。”
杰克其实不太明白这些话的意思——然而那些字句语音如此温柔,让他渐渐平静下来。
“我妈真的病得很重。”倚在斯皮迪胸前,他终于说话了。“我猜她跑来这里,是想逃避爸爸以前的合伙人,摩根·斯洛特先生。”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放开斯皮迪,后退一步,然后伸手揉揉浮肿的眼睛。他很惊讶自己竞艇一点都不害羞以往,掉眼泪是件令他嫌恶、引以为耻的事……几乒就豫尿裤子一样使他难堪。是因为他母亲向来都强悍吗?那可能是其中一部分啄因吧;莉莉,卡瓦诺几乎不曾在人前拭泪。
“但这不是她来这里唯一的理由,对吗?”
“对,”杰克声音低沉,“我觉得……她是来这里等死的。”杰克的语尾声调不自然地上扬,宛如没上油的铰链发出尖响。
“也许吧,”斯皮迪稳重的眼神看着杰克,“不过,也许你是来这里拯救她的。救她……还有一个几乎和她一样的女人。”
“谁?”杰克嘴唇发麻。他知道是谁。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但知道她是谁。
“女王。”斯皮迪答道,“劳拉·德罗希安,魔域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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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个忙吧。”斯皮迪哼声,“抓住银仙子尾巴下面。如果你能帮我把她抬回原来的地方,我想她不会介意让你吃点豆腐。”
“你替它取了名字?银仙子?”
“是啊,老弟。”斯皮迪笑了,露出满口白牙。
“每匹旋转木马都取了名字,你不知道吗?好好弄清楚。流浪汉杰克!”
杰克将手放在木制马尾下方,牢牢握住。接着,斯皮迪乌黑的大手捉住银仙子的前脚,两人一同抬起木马,移往旋转木马倾斜的底座,木马铁桩的末端已经抹上一层厚厚的机油。
“往左边一点……”斯皮迪喘着粗气说道,“对了……现在把桩子安进去,杰克。把她装好!”
他们安妥木马,后退一步,杰克气喘吁吁,斯皮迪则边喘边笑。老黑人抬手抹去额上的汗水,将笑脸转向杰克。
“你看,我们酷不酷?”
“你说了算。”杰克答道,同时回他一个微笑。
“那当然!酷毙了!”斯皮迪从长裤后面的口袋抽出那个深绿色的玻璃瓶,扭开瓶盖,啜了一口——霎时间,杰克的视线似乎穿透了斯皮迪;很奇怪,但杰克肯定自己没看错。斯皮迪变透明了。这场景就像洛杉矾地方电视台的电视剧《托佩尔秀》里面的幽灵现身似的。斯皮迪正在消失。消失了,杰克心想,还是去了别的地方?然而这又是个荒唐的念头,一点道理都没有。
斯皮迪又恢复原状了。肯定是他的眼睛出了问题,一时眼花——
不对。他没有眼花。有那么一刻斯皮迪几乎消失不见了!
——只是幻觉而已。
斯皮迪凝神注视着杰克,将瓶子伸向杰克面前,后来又微微摇头,盖上瓶盖,把瓶子收回裤袋。他转身打量已经装回旋转座的银仙子,现在只差用螺丝锁好固定了。他正在微笑。
“你看我们这工作干得多好,流浪汉杰克。”
“斯皮迪——”
“它们每一个都有名字。”斯皮迪说。他绕着旋转木马漫步,脚步声在这座挑高的建筑物里激起回音。头顶幽微交错的光束中,几只燕子在轻声啼啭。杰克跟着他走。
“银仙子……午夜……这匹棕色花马是侦察兵……那匹母的是埃拉·斯皮德。”
老黑人扭过头唱起歌来,燕群惊动,振翅飞起。
“‘埃拉正在销魂快活……我告诉你后来老比尔·马丁干了啥……’哟呼!看它们飞的!”
他大笑起来……不过等他转身面对杰克时,又换回了严肃的神情。
“你想试试看拯救母亲的性命吗,杰克?救她的命,还有另一个女人的命?”
“我……” 不知道怎么救啊, 杰克想这么回答,可是心底有个声音强烈地发出抗议——这声音来自一个上锁的回忆盒子,跟那年夏天险些被绑架的回忆锁在一起,而这道锁,今天早上被解开了:你明明知道!虽然需要斯皮迪帮你开头,可是你知道该怎么做。杰克,你知道的。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那是父亲的声音。
“如果你肯教我,我愿意去做。”他的语调不稳定地上下起伏。
斯皮迪走向另一边——这栋圆形建筑的墙面由一根根长条木板拼接而成,墙上画着一匹奔腾的骏马。在杰克眼里,这种墙很像父亲办公桌上那面可以拉下来盖住桌面的盖子。(杰克突然想起,上回和母亲见到摩根·斯洛特时,那张桌子已经成为摩根的办公桌了,一时间,他的心头涌上一丝憎恨。)
斯皮迪掏出一大串钥匙,仔细翻拣,找到他要的那把,用它打开一道挂锁。他取下挂锁,扣好之后收进上衣口袋,然后顺着滑轨将整道墙推开。辉煌耀眼的阳光倾泻而人,杰克不禁眯起眼睛。水面涟漪映照在天花板上,推出一圈圈光轮。他们正面对着一片壮丽的海景,所有造访阿卡迪亚游乐园的游客,当木马带着他们旋转时,都会看见这片海景。一阵海风轻轻吹开杰克额前的头发。
“要聊的话,最好在阳光底下聊。”斯皮迪说,“跟我来吧,流浪汉杰克。我会把能告诉你的都说出来……但这不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但愿上帝保佑,你不用窥得事情的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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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皮迪用他轻柔的声音说着——语调敦厚,抚慰人心,就像鞣过的皮革一样柔软。杰克静静聆听,时而蹙眉,时而目瞪口呆。
“你知道那些你叫做白日梦的东西?”
杰克点头。
“那些事情不是做梦,流浪汉杰克。既不是白日梦,也不是噩梦。那是个真实存在的地方。千真万确。那地方和这里有天壤之别,不过都是真实的。”
“斯皮迪,我妈说——”
“先别管那些。她不知道关于魔域的事……不过,从某方面来说,你也能说她知道。因为你爸爸的关系,他知道魔域。还有另外一个人——”
“摩根·斯洛特?”
“对,他也知道。”接着,斯皮迪神秘兮兮地加了句,“我还知道他在魔域里是什么身份。可不是嘛!哈!”
“你工作室墙上那张照片……不是非洲吧?”
“不是非洲。”
“没耍花样?”
“没耍花样。”
“我爸爸去过那地方?”他嘴上这么问,其实心里已经知道答案——那答案澄清了太多不该是事实的事实。然而,无论真假,杰克并不确定自己愿意相信到什么程度。魔幻国度?卧病在床的女王?这让他十分不安。他担心自己神志出了问题。从他还小的时候,母亲不就一再告诉他,不该将梦境与现实混为一谈吗?母亲对这点的强烈坚持,甚至令杰克有些畏惧。也许,如今杰克回想,当时的她也感到害怕。她怎么可能与杰克的父亲一起生活那么多年,却什么也不知情?杰克不这么认为。有可能,杰克又想,她知道的并不多,但已足够让她恐惧。
疯子。她是这么说的。那些分不清真实与虚幻的都是疯子。
可是他父亲知道另一种真相,不是吗?他和摩根,斯洛特都知道——他们有魔法,就像我们有物理学,不是吗?
“没错,你父亲经常去那里。还有那个什么葛洛特——”
“斯洛特。”
“对啦,就是他。他也常去。不过我告诉你,杰克,你父亲去那里,是观察和学习。至于另一个家伙,只是想去那里捞油水。”
“汤米叔叔是被摩根·斯洛特杀死的吗?”杰克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好好听我说,流浪汉杰克。我们所剩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你真的认为那个叫斯洛特的会来这里——”
“他听起来非常生气。”杰克说。光是想到摩根叔叔会出现在阿卡迪亚海滩上这个念头,就让他紧张不已。
“——那我们的时间就更紧迫了。因为你妈是死是活,摩根或许不太在意,但他的分身却肯定很乐意替劳拉女王送终。”
“分身?”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在魔域里有分身,”斯皮迪解释,“但不是很多,因为魔域的人口远比这里要少——大概十万个人里才有一个在魔域有分身。有分身的人要来去两地最容易。”
“那个女王……我妈妈……是她的分身?”
“是啊,看来是这样没错。”
“可是我妈妈她从来没——”
“没有。从来没有。她没理由。”
“我爸爸他……也有分身?”
“没错,他有,而且是个很好的人。”
杰克舔了舔嘴唇——这段对话太疯狂了!什么分身!什么魔域!“我爸爸在这边过世的时候,那边的分身也过世了吗?”
“是的。不是一模一样的时刻,但相差不远。”
“斯皮迪?”
“怎么了?”
“我在魔域里也有分身吗?”
斯皮迪凝视他的神情如此严肃,杰克的背脊不由窜起一阵寒意。
“没有,孩子。天底下只有一个你。你很特别。那个什么史毛特——”
“斯洛特。”杰克再次纠正,微微笑了一下。
“——好吧,随便,总之他也清楚这点。这也是他很快就要赶来这里的其中一个理由,同时也是你必须尽快动身的理由之一。”
“为什么?”他的问题冲口而出,“如果我妈妈得了癌症,我还能干些什么?要真的是癌症,那就没救了。如果她来到这里,你懂吗,那就表示——”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了,杰克奋力将泪水眨回去。
“那就表示她已经病人膏肓了。”
病入膏盲。没错。这是他心底明白的另一个真相:何以她体重迅速减轻、黑眼圈不断加深的真相。她病入膏育了,可是上帝,嘿,上帝啊,拜托,求求你,她可是我的母亲哪——
“我是说,”他的声音变得粗哑,“那个梦里的地方对我妈妈的病有什么好处?”
“我想我们废话说得太多了,”斯皮迪说,“相信我,流浪汉杰克,如果你去了对她不会有帮助,我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告诉你这些事。”
“可是——”
“先听我说,流浪汉杰克。在我让你看些东西、向你证明之前,我说再多都没用。跟我来吧。”
斯皮迪将手搭在杰克肩上,领着他绕过旋转木马。他们走入户外,钻进游乐场里一条无人小径。他们左手边是碰碰车游乐场,外面已经围上一圈隔板关闭了。右手边依次是套圈游戏、比萨摊和射击游戏,也全都围着隔板(隔板上欢乐行进的动物图案早已褪色——看看那些狮子、老虎还有熊,我的天)。
两人来到游乐园的主要通道,这里隐约有些模仿大西洋城的味道,还取了名字叫板老汇大道——其实阿卡迪亚游乐园里虽有长廊,但并未铺设真正的木板道。左手边长廊上的建筑现在已经距离他们至少百码开外,而游乐园入口的大拱门目前则位于右方两百码外。杰克听见规律起伏的浪涛与孤独的海鸥凄吼。
杰克望着斯皮迪,脸上的表情糅杂了各种疑问:如今他何去何从?刚才那番话究竟有多少真实性?难道它其实只是个残忍的笑话……
“那是——”杰克开口。
“它会带你到那里去,”斯皮迪说,“很多要去那边的人用不着这玩意,不过,你已经好一阵子没去了,是不是,杰克?”
“是吧。”上回他在这世界合上眼皮,睁开眼后发现自己置身梦境中的奇幻世界,嗅闻那丰盈、充满生命力的空气,暸望清朗深邃的天空,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去年?不对,是更久以前……在加州……在他父亲死后。所以那是大约……
杰克的眼睛睁得斗大。他九岁那年?那么久了?三年前了?
杰克急忙接过瓶子,差点把它摔落地上。他满心惶恐。有些梦境确实有点扰人,加上母亲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不许混淆真实与虚幻的强硬态度(白话点就是,少发疯了,杰克,当个安分的乖孩子,好吗?)也使他畏惧,然而到头来,杰克明白自己终究不愿失去眼前的现实世界。
他凝视斯皮迪的双眼,心中自言自语:我现在想的这些,他一定也知道。我心里的任何想法他都摸得一清二楚。斯皮迪,你到底是什么人?
“太久没去,你多少会忘了怎么靠自己的力量过去。”斯皮迪说着,对着瓶子点了点头。
“所以我才替你准备了些魔汁。这玩意很特别。”斯皮迪说这话的口气近乎虔诚。
“这是魔域里的东西吗?”
“不。这个世界也有些魔法,流浪汉杰克。不很多,但的确有。你手上的东西是从加州来的。”
杰克一脸怀疑。
“试试吧。喝一小口,看它能不能带你云游四方。”斯皮迪咧嘴笑了,“喝得够多,你就能到任何想去的地方。你面前这个人不会骗你。”
“老天,斯皮迪,可是——”他开始害怕,突然间觉得口干舌燥,阳光似乎变得太刺眼,太阳穴的脉搏加速跳动,舌头底下涌上一股铜味。他暗想:那“魔汁”喝起来大概就是这种可怕的味道。
“如果你不安心,想回来了,就再喝一口。”斯皮迪告诉他。
“这瓶子也会跟着过去?你保证?”光是想到妈妈在生病,摩根那个讨厌鬼可能跑来这里,结果自己却被卡在某个神秘的鬼地方,杰克便浑身难受。
“我保证。”
“好吧。”杰克将瓶口凑近嘴边……接着又推开一点。那味道实在太难闻了——腥臭得令人作呕。
“我不想喝,斯皮迪。”他嘟囔道。
斯皮迪·帕克凝视着他,嘴角虽挂着微笑,眼底却没半点笑意——那眼神异常执著,毫不妥协,令人生畏。漆黑的眼睛又浮现在杰克脑际:那是海鸥的眼睛,漩涡的眼睛。杰克浑身战栗。
他把瓶子推回给斯皮迪。
“你收回去吧。”
他央求着,语气软弱无力。
“求求你,好吗?”
斯皮迪无动于衷。他并不提醒杰克,他母亲命在旦夕,而摩根·斯洛特正步步进逼。他也不曾嘲笑杰克是胆小鬼。然而这是杰克这辈子觉得自己最像个胆小鬼的时刻,就连他在跳水台上吓得往后退,夏令营里其他孩子对他嘘声四起时,都不曾认为自己是个胆小鬼。而斯皮迪只是别过头,对着天上的云彩吹起了口哨。
如今恐惧中更增添了寂寞的心情,两者无助地交织在杰克心底。斯皮迪已经转过身去,杰克只能望着他的背影。
“好吧,”杰克突然说,“好吧,如果你真的要我这么做的话。”
他再度举起瓶子,趁自己来不及改变心意前,喝了一口。
这是他这辈子喝过最难喝的东西。他以前也喝过酒,甚至对酒也略微养成一点品味(他尤其喜欢和母亲共进晚餐时,搭配比目鱼、鲷鱼或剑鱼的干白葡萄酒)。这东西喝起来有点像葡萄酒……不过却是他尝过最劣质、最糟糕的冒牌葡萄酒。那味道又烈又腻,带着股腐臭味,一点都不像新鲜葡萄,而像是用腐坏而且本身长得就不好的葡萄酿出的劣酒。
他整个口腔沾黏着那可怕甜腻的味道,他甚至觉得自己看见了用来酿这东西的葡萄——肮脏肥大、布满尘埃、毫无生气。它的藤蔓在糖浆似的厚重阳光下,沿着灰泥墙边的棚架向上攀爬,周围除了大群苍蝇的嗡嗡声响,便是一片死寂。
他好不容易才吞咽下去,慢慢地,一道烈火像蜗牛爬行般钻进喉咙深处。
他合上双眼,五官皱成一团,胃部翻搅。他没有呕吐,可是很想,要是他吃过早餐,可能早就吐出来了。
“斯皮迪——”
他睁开眼,原本要说的话卡在嘴里。他忘了要将那恐怖的劣酒呕出来的念头,也忘了母亲、忘了摩根叔叔、忘了父亲,刹那间所有事情都被他抛诸脑后。
斯皮迪已经不见。高耸入云的云霄飞车不见了,连板老汇大道也不见踪影。
他来到另一个地方了。他来到——
“……魔域里了。”杰克喃喃自语,恐惧与愉悦交杂的无名亢奋爬满他的身躯。他感到颈背上汗毛直竖,嘴角肌肉不由自主地拉开笑容。
“斯皮迪,我到了,上帝啊,我来到魔域了!我——”
好奇心征服了他的意志,他一手捂住嘴,缓缓转了一整圈,环顾着斯皮迪的“魔汁”带领他进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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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还在,只是色泽更深、更蓝了——那是杰克见过最真实的靛蓝色。海风掀动他的头发,杰克傻傻地伫立了半晌,呆望着远方仿佛褪色牛仔裤的天空与海水相接的水平线。
那是一道模糊又真实的曲线。
他摇摇头,皱着眉头,转向其他方向。一分钟前旋转木马还在的地方,已经成了长满杂乱海草的岬角。游乐场的长廊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巨大岩块,向下陡直探人海中。浪潮隆隆拍打着岩脚,冲刷进岩石古老的裂缝与隧道里。鲜奶油般绵密的浪花飞溅至清澈的空中,转眼就被海风吹散而去。
杰克猛地用手指捏住脸颊,使劲一拧,痛得眼泪差点流下来,眼前的景物却没有改变。
“这是真的。”他低语道。又一波海浪拍上岬角,激起滚滚雪白浪花。
稍微适应之后,杰克才发现原来板老汇大道还在。一条印着马车车辙的马路从岬角顶端开始向下铺展——在杰克心中仍顽固地认定是“真实世界”的地方,这条马路的起点原来是板老汇大道通往游乐场长廊的终点——直到杰克脚下站立的地点,然后继续往北延伸,正如同北向的板老汇大道,在穿出游乐场的大拱门后接续成为阿卡迪亚大道。马路中间海草丛生,不过已被车轮压得弯曲纠结,所以杰克认为这条马路并未荒弃,偶尔还有人使用。
他往北走,右手还握着那绿色酒瓶。他突然想起,酒瓶的瓶盖还在另一个世界中斯皮迪的手里。
我就在他面前眼睁睁地消失了吗?一定是。我的天!
循路走了四十步光景,眼前出现了一丛丛蔓生的黑莓,枝头上结着杰克见过最饱满、最黑亮的果实。经过“魔汁”的一番摧残后,这时杰克的肚子大声咕噜叫了起来。
都已经九月了,还有黑莓?
管它呢。经历了一整天怪事后(其实现在还不到早上十点),还计较黑莓应该长在什么季节,简直就像吞下一个门把之后,还不肯去看医生一样荒唐。
杰克走向黑莓丛,抓了一大把莓果丢进嘴里。黑莓异常鲜甜,美味得出奇。他一边笑着(他一定满嘴都是莓果深蓝色的汁液),一边觉得自己八成已经精神错乱了,然后又抓了一大把果实……然后又一把,吃了又吃。他从来不曾尝过这么美味的东西——虽然,他事后回想,那么美味的道理绝对不只是果实本身好吃,还要加上干净得不可思议的空气。
他第四次要摘下黑莓时,手上被荆棘划破了几道小口——仿佛黑莓丛在对他发出警告,够了就该收手,不要贪心。最深的一道划口在大拇指根部的肉丘上,他放进嘴里吸吮,接着便沿着车辙继续往北进发。他步伐缓慢,希望能一下就将这奇境景象尽收眼底。
走到离黑莓丛有点距离的地方,他抬头仰望太阳,太阳似乎缩小了,却更加炽烈。它的周围也会有那些橘色光剑,就像老式风景画那样吗?应该有吧,杰克心想。而且——
忽然右边传来一阵尖锐难听的叫声,活像一根生锈的钉子慢慢从木板里被拔出来,杰克吓得肩膀紧缩,双眼圆睁。
那是只海鸥——巨大无比的海鸥,大得令人错愕(但杰克亲眼看见了,这个事实和一块石头一样坚固,和一栋房子一样真实)。要比喻的话,可以说它大得像只老鹰。它子弹般光滑的头侧向一边,鸟喙一张一合,当它拍动巨大的翅膀时,掀动的气流在海草上激起阵阵涟漪。
紧接着,它似乎毫无畏惧地对准杰克飞扑而来。
紧张之中,杰克清楚地听见许多号角齐鸣的乐音,不知怎么竟没来由地想起母亲。
他被号角声吸引,向原来正步行前往的北方瞄了一眼——号角声莫名激起了一种急迫的感觉,那感觉,他想道(当他有空当思考时),就好像突然很想吃某种很久没吃的东西,但又说不出那是什么——可能是冰淇淋、薯片,或是墨西哥卷饼,要等到看见那东西你才会想起名字,然而在那之前,那种渴望吃到却又叫不出名字的欲望却令你紧张,使你坐立难安。
他看见许多三角旗帜,飘扬在一座尖顶建筑物——也可能是个大帐篷——的最高处,矗直伸向天际。
那是原来阿兰布拉饭店所在之处, 他才想到,便听见海鸥对着他尖叫,一转头,惊讶地发现它已距离他不到六英尺远。它张大嘴,杰克看见它污浊的粉红色口腔,不禁回想起昨天那只将蚌壳摔碎在岩石上、猛瞪着他看的海鸥,长相几乎就和眼前这只一模一样。巨鸥张嘴冲着他狞笑——杰克很确定它在笑。它越跳越近,杰克闻见它嘴里那股死鱼和腐烂海草的臭味。
海鸥嘶嘶怪叫,又扑动了几下翅膀。
“滚开!”杰克大吼道。他心跳急促,舌根燥热,但他可不想被只海鸥吓破胆,就算是只奇大无比的海鸥。
“快滚!”
海鸥再次张开嘴……它的喉头出现一连串诡异的蠕动,接着,它说话了——听起来像在说话。
“咿妈歪死天啊……咭咖……咿咿咿——”
你妈快死掉了,杰克……
海鸥歪歪扭扭,又往前朝杰克跳近一步,爪子抓着杂乱的海草,大嘴一张一合,漆黑的双眼紧紧勾住杰克的视线。杰克下意识地举起瓶子,又喝了一口。
那可怕的味道让他忍不住又闭上眼睛——等他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愚蠢地盯着一块黄色的标示牌,上面画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正在奔跑的黑色轮廓,斗大的标语写着“当心儿童”。有只海鸥——这只的大小绝对正常——吱嘎叫着从标示牌上振翅飞走,无疑是被突然出现的杰克吓跑的。
杰克晕头转向,四处张望,斯皮迪的“魔汁”和那堆黑莓在他肚子里翻滚,咕噜作响。他两腿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随即一软,席地坐在标示牌下的人行道边,一阵颤栗沿着脊椎往上蹿,震得他两排牙齿格格打架。
他身子向前一倒,将脸埋在两膝之间,张大嘴巴,觉得自己就要吐了,结果只是稍微反胃,打了两个响嗝后,渐渐觉得舒坦多了。
是黑莓的关系,他暗忖。要是没吃那些黑莓,我现在铁定吐出来了。
他抬起头来,不真实的感觉再度来袭。他在魔域沿着车辙走的路程不超过六十步,他很肯定。如果说,他一步大约两英尺长——不,保险一点算两英尺半好了,那就表示他前进的距离大概只有一百五十英尺。然而——
他回头搜寻游乐场的大拱门。虽然他两眼视力都是二点零,可是拱门上标示“阿卡迪亚游乐园”的红色字母现在看起来如此渺小,难以辨识。而他的右方,已是那幢幢叠叠,面向花园、背向海洋的阿兰布拉饭店了。
在魔域里,他步行了一百五十英尺。
在这边的世界里,他竟移动了半英里(约两千六百英尺)。
“耶稣基督。”杰克,索亚暗自惊奇,抬手遮住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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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杰克!孩子!流浪汉杰克!”
斯皮迪的呼唤穿透六汽缸引擎的吼叫声传来。杰克抬起头——他的脑袋沉重无比,四肢疲倦得像铅铸似的——看见一辆非常老旧的国际收割机牌卡车缓缓开来。卡车后方自制的栏杆前后晃动,宛如松动的牙齿。开车的是斯皮迪。
他在路边停住,又踩了几下引擎(轰!轰!轰—轰—轰!),然后熄火(嘎答答答答……),敏捷地爬下车来。
“你没事吧,杰克?”
杰克交出瓶子,让斯皮迪接过。
“斯皮迪,你的魔汁难喝死了。”他有气无力地说。
斯皮迪一脸受伤的表情,然后露出微笑。
“良药苦口,你没听说过吗?”
“没有。”杰克觉得身体渐渐恢复力气,那种不知身在何方的感觉也像潮水般退去了。
“现在你相信了吧,杰克?”杰克点点头。
“不对,”斯皮迪说,“这样不够,我要你大声说出来。”
“魔域是真的。”杰克说,“真的存在。我看见一只大鸟——”他停住,浑身发抖。
“什么样的大鸟?”斯皮迪问。
“海鸥。我所见过天杀的最大的海鸥——”杰克摇摇头,“你一定不会相信的。”他想了想,又立刻改口,“不对,你会相信。别人可能不会,可是你会。”
“它对你说话了吗?那边很多鸟都会说话,不过多半是些没意义的蠢话。还有一些,说的话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可是其实不怀好意,而且通常是谎话。”
杰克频频点头。聆听斯皮迪说这些事情,好像谈论的不过是些稀松平常、一点也不超现实的话题,让他心里好过许多。
“它说话了。它的声音听起来——”杰克努力思索,“以前我和理查德在洛杉矶一起上学的时候,学校里有个同学,叫布兰登·刘易斯,他有点大舌头,说话的时候咬字很不清楚。那只鸟说话的样子就像他那样。不过我知道它说了什么。它说我妈妈快死了。”
斯皮迪揽住杰克的肩头,两人安静地在路边坐了一会儿。阿兰布拉饭店的前台职员,那个面无血色、对全世界的生物都疑神疑鬼的尖酸男人,手里拿着一大叠邮件,走出饭店大门。斯皮迪和杰克看着他拐过阿卡迪亚大道和海滩路交叉口,将邮件投入邮筒。他扫视了杰克与斯皮迪一眼,然后转进阿兰布拉的主要步道,隔着浓密的树篱看去,他的头顶忽隐忽现。
饭店大门打开又关上,声音尖锐嘹亮,不愉快地提醒杰克此地的秋日何等萧瑟。空旷寂寥的街道。绵长海岸上空无一人的浅褐色沙丘。荒凉的游乐场。云霄飞车盖着防水帆布,所有游乐设施全都上了锁。杰克不禁觉得,妈妈带他到了一个宛如世界尽头的地方。
斯皮迪仰头拉开嗓门,用真挚醇厚的嗓音唱起来:“这古老的小镇……我终日闲晃……我整日放荡……已经太久……夏日即将道别,啊,冬天就要接上……我有种感觉,我得背上行囊——”
他止住歌声,凝视杰克。
“你觉得自己准备好要上路了吗,流浪汉杰克?”
颓软恐惧的感受渗入杰克的骨髓。
“大概吧,”他说,“如果真有帮助的话。斯皮迪,我救得了她吗?”
“当然可以。”斯皮迪回答得郑重而笃定。
“可是——”
“别可是了,”斯皮迪说,“你已经说了太多可是,流浪汉杰克。我不能向你保证这是趟轻松愉快的旅程。我不能保证一定成功。我甚至不能保证你能活着回来,但倘若你办到了,自然会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回来。
“你在魔域中,势必要经过一番摸索。那地方比这边的世界小得多,你注意到了吗?”
“注意到了。”
“就猜你会发现。你在那路上晃了一阵子,是吧?”
一时间,刚才的问题又浮上脑海,虽然有些岔题,杰克还是忍不住想问。
“我刚才消失了吗,斯皮迪?你看见我消失了吗?”
“你啊,”斯皮迪说着,两掌一拍,啪的一声,“就像这样。”
杰克忍俊不禁,斯皮迪也回他一个微笑。
“有机会的话,我要在巴尔戈老师的电脑课上露一手。”杰克说,斯皮迪听了,咯咯笑得像个小孩,杰克也跟着一起笑——这笑声感觉很好,跟那些黑莓尝起来的味道一样好。
过了一会儿,斯皮迪敛起笑容说:“有个理由让你非去那里不可。有样东西你必须取得。一样拥有无比力量的东西。”
“那东西在魔域里?”
“是的。”
“它可以救我妈的命?”
“她……还有另一个女人。”
“女王?”
斯皮迪点点头。
“是什么东西?它在哪里?我什么时候———”
“慢着!别急!”斯皮迪抬手阻止杰克说话。
微笑仍挂在嘴边,他的眼神却是严肃的,甚至透着点忧伤。
“一件一件来,杰克。我不知道的事,我也没办法告诉你……而且,有些事情我不能说。”
“不能说?”杰克满脸困惑,“谁管一一”
“又来了,”斯皮迪说,“你听好,流浪汉杰克。总之,你要尽快动身,在那个什么布洛特来这里逮住你之前——”
“斯洛特。”
“对,就是他。你得在他出现之前离开。”
“可是他会欺负我妈妈,”杰克说着,纳闷自己为什么要提这件事一—因为这是事实,还是因为他隐约想逃避斯皮迪为他安排的这趟旅程,就像担心面前的晚餐被下了毒?“你不知道他有多坏!他——”
“我认识他,”斯皮迪低声说,“认识得太久了。他也认识我。他身上刻着我的记号。那记号藏起来了——但确实在他身上。你妈妈能照顾自己。她一定得照顾自己,就这一阵子。因为你该上路了。”
“去哪儿?”
“朝西方走,”斯皮迪说,“从这个海岸走到另一个海岸。”
“什么?”杰克大叫,被如此遥远的距离吓坏了。他想起三天前在电视上看到的一个广告——一个男人从三千五百英尺的高空中伸手抓了一把自助餐盘里的食物,轻松自在得不得了。杰克跟着妈妈,在东西岸间来回飞过几百次,他心里总是暗自窃喜,因为如果从纽约飞到洛杉矶,他的白天就能长达十六小时。好像在玩一种欺骗时间的把戏。而且很容易。
“我可以坐飞机吗?”他问。
“不行!”斯皮迪几近尖叫,他紧张地睁大眼睛,用力抓住杰克的肩膀。
“千万别让任何东西把你弄上天去!绝对不行!要是你进入魔域的时候刚好在半空中——”
他没往下说,也没必要。杰克已经想象出那骇人的场景:一个穿着牛仔裤、红白条纹上衣的男孩,穿透清澈无云的天空,飞射出来,翱翔天空,身上却没有降落伞。
“你得走路去,”斯皮迪说,“可以的时候就搭便车……不过一定要当心,路上有许多陌生人。有些疯子,想碰你身体的性变态,或是抢劫你的流氓。不过,还有些是真正的‘陌生人’,流浪汉杰克。他们是跨越两界的人——他们简直就像罗马神话里的两面神。我担心他们很快就会察觉你的行动。他们会随时监视着你。”
“他们是——”杰克搜索着适当的词汇——“拥有分身的人?”
“有些是,有些不是,我不能透露更多了。你要试着走完这趟路程。横越这片国土,到另一边的海岸。情况允许的时候,就在魔域里走,这样会快一点。你把魔汁带着——”
“我讨厌那东西!”
“不管你喜不喜欢,”斯皮迪坚持,“等你到了那里,你会发现一个地方——另一个阿兰布拉。你得进去。那是个吓人的地方,一个不好的地方,但你非进去不可。”
“我要怎么找到那里呢?”
“它会呼唤你。你自然会听得清清楚楚,孩子。”
“为什么?”杰克舔舔嘴唇,“如果那里很糟糕,为什么我非去不可?”
“因为,”斯皮迪说,“因为那正是魔符所在的地方。在‘另一个阿兰布拉’里的某个地方。”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会的。”斯皮迪站起身,拉住杰克的双手,杰克跟着站起来。此刻两人面对面静静伫立,一个上了年纪的黑人,与一个年幼的白人小孩。
“听好,”斯皮迪用低缓、颂歌般的韵律说道,“魔符将会交到你手上。它不太大,也不太小,看起来就像颗水晶球。流浪汉啊,小流浪汉,你要去加州将魔符取回来。可是千万记住,别把它弄掉了,这是你的重担,是你的磨难,如果弄掉了,一切就全完了。”
“我真的听不懂你说的话,”杰克露出惊吓过度者的固执,“你解释——”
“不,”斯皮迪拒绝了,但并不冷酷。
“中午之前我得回去把旋转木马搞定。杰克,那才是我的工作。没时间再说下去了。我得回去,而你得出发。我不能说得更多了。我想我们后会有期。在这边……或是那边。”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杰克对着斯皮迪爬上卡车驾驶座的背影大喊。
“光是知道这些,就够你上路了。”斯皮迪说,“你会走到魔符身边的,杰克。它会指引你。”
“我甚至连魔符是什么都不知道!”
斯皮迪笑了,发动引擎,卡车喷出一股青蓝色废气。
“去查字典吧!”他大叫,将排挡推进倒车挡。
大卡车倒退着转了方向,转眼便驶向阿卡迪亚游乐园。杰克站在人行道边,目送它远去。他这一生从来不曾感觉如此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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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