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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面前的锯齿状草丛高大硬挺,活像一把把军刀,它们似乎能斩断气流,而非为风势折腰。
他抬起头,呻吟了一阵。顾不得面子了,他感觉额头和眼睛灼热,胃里的液体还在咕噜作响。杰克勉强用膝盖撑起身体,强迫自己站起来。一辆马车喀啦喀啦沿着尘土飞扬的小路朝他驶来,驾车的是个红光满面的大胡子,块头大得跟他车上载的木桶差不多。他盯着杰克猛瞧,杰克对他点头致意,努力表现得若无其事,虽然他知道自己看起来就像个偷溜出来放风的小滑头。站直以后,不舒服的感觉消失了;事实上,这是打从他离开洛杉矶以后,全身上下最舒畅的一次,不只觉得神清气爽,还有种难以言喻的协调感。魔域里温暖的清风拂在脸上,是他从未有过的温柔、芬芳的触感——它夹带的浓重生肉味不提,空气本身的味道无比雅致,宛如花香。杰克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顺便偷瞄那驾车的人,这是他在魔域遇上的第一个人。
假如那个车夫叫他,他该怎么回应?这里的人跟他一样说英语吗?杰克幻想自己尽可能低调地在这世界中穿梭,人人用他难以理解的语言沟通,搞不好车夫会这样问他:“汝欲何往乎?”要真这样的话,他就决定假装哑巴。
终于车夫不再盯着杰克,然后大声对着马匹吆喝:“斯拉夏!斯拉夏!”这肯定不是杰克惯用的英语,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当地人平常策马驱车的术语。杰克默默退到草丛边,但愿自己刚才早几分钟爬起来就好了。
车夫又瞥了杰克一眼,点点头,杰克心中吃惊——这动作既不友善,也无敌意,看来仅是两个平辈间的招呼方式,像是在说:等今天工作结束,就可以轻松一下了,兄弟。杰克点头回礼,原想把手伸进口袋,却忍不住因惊讶而露出蠢蛋般的表情,车夫见状,笑了起来。
杰克的衣服变了——原来的牛仔裤变成粗糙宽大的毛料长裤,上半身则变成蓝色的软布合身夹克。杰克推想,上衣的样式很像十六、十七世纪那种无袖背心外套,原来的扣子不见了,变成一排布钩;衣裤很明显都是手工制作的。他的耐克球鞋也消失了,变成了平底皮凉鞋。他的背包变成皮制的袋子,背带变成一条细绳。车夫的穿着和杰克差不多,只不过他的背心外套是皮的,晕着一圈圈色渍,仿佛老树的年轮。
马车轱辘辘经过杰克身边,扬起许多灰尘。车上的木桶飘散着啤酒发酵的香气。木桶后堆着一叠三个圆饼状的东西,起初杰克不假思索地以为是车胎,继而发现那“车胎”的外表光滑无瑕,弥漫出浓郁诱人的神秘香气,顿时令他饿了起来。是乳酪吧。不过是他从未见过的乳酪。接在乳酪堆后,靠近车尾处,是一座堆得像小山的生肉——长条状,还带着肋骨的牛肉,又厚又大的牛排,一堆外观滑腻、看不出是什么的内脏,还有一大堆闪亮的苍蝇在上头飞着。生肉浓重的气味冲击着杰克,瓦解了他方才被乳酪勾起的食欲。马车驶离后,杰克走到路中央,看着它一路颠簸地驶向一座小山丘。过了一会儿,他才举步尾随马车的方向,步行前往北方。
走到半山腰,杰克又看见那座大帐篷的尖顶,正中央一整列细长的旗帜迎风飘扬。杰克猜想,那应该就是他要去的地方。又走了几步,来到他上回经过的黑莓丛(由于实在无法忘怀那美味,杰克忍不住又抓了两把来吃),这时他已能看见大帐篷的全貌。它其实是座舒敞的宫殿,两翼厢房左右延伸,有围墙大门,也有庭园。这幢样貌奇特的建筑物—一杰克的直觉告诉他,这是座避暑离宫——和阿兰布拉饭店一样,耸立在海岸上方。成群的人穿进穿出,或是围绕着宫殿外环移动,宛如受到磁力牵引的铁粉。人群或聚合或离散,川流不息。
大多数人的装束与杰克相去不远,少数人身着明艳的华服。有些女人穿着闪亮的白色长袍或礼服在庭园中行进,如同平民百姓般为了各自的事情奔忙。宫殿外围,许多小型帐篷和零星的小木屋聚集在一起。这里的人潮同样熙熙攘攘,人们走动、吃喝、买卖、交谈,不过气氛较为随性轻松。就在一片人海中,杰克必须找出那个脸上有疤的男人。
正式开始之前,他转身回顾,顺着那条印着车辙的马路,望向原来阿卡迪亚游乐园的所在地。
一开始,他看见五十码外有两匹小黑马拖着犁走,以为游乐园成了一座农场。后来,他注意到一群人在田地高处观看,才明白原来那是一场比赛。旋即他的目光被一个红发大块头占据,那人上半身赤裸,正像颗陀螺似的打转。他打直手臂,手里抓着重物,接着突然停住,手一松,重物飞得老远,落在草地上,杰克才看清那东西是根大槌。游乐场变成了市集,而不是农场——杰克这才注意到许多堆满食物的摊子,还有跨坐在父亲肩头的小孩。
在那座市集的正中心,会不会也有个斯皮迪·帕克,正忙着确认摊位的绳索是否牢靠、炉子上的食物充分与否呢?但愿如此,杰克心想。
还有,他母亲呢?是不是还坐在茶行里,纳闷自己为什么要答应让他出远门?
杰克转过身,远眺那辆马车钻进宫殿大门,向左转,分开原本聚集在附近的人群,就像看着一辆汽车拐过曼哈顿的第五大道,路上行人匆忙让道。杰克沉吟了半晌,沿着马车的路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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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杰克生怕宫殿附近的人群全都会盯着他,察觉他与他们之间的差别。他低着头,佯装自己是个被指派一项复杂采买任务的小厮,脸上做出拼命想记住该买的东西的表情——一把铲子、两把锄头、一捆麻线、一瓶鹅油……渐渐地,他察觉到根本没半个人在注意他。他们有人行色匆匆,也有人悠哉晃荡,有人浏览小帐篷摊头上的商品——毯子、铁壶、手镯——有人喝着木杯里的饮料,有人拉住别人的衣袖发表意见或闲话家常,还有人忙着与大门守卫争论,总之,每个人都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杰克不必要的掩饰显得多余而可笑。于是他挺起胸膛,沿着这条大致呈半圆形的弯曲道路前往宫殿大门。
杰克一眼便能察觉,他无法任意走进宫殿大门——两名守卫镇守着大门两侧,几乎所有要人宫的人都必须经过他们盘查。那些能够进去的人要不就出示文件,要不就是露出身上的徽章。杰克手边只有斯皮迪·帕克送他的吉他拨片,但他不认为那东西可以让他得到守卫的准许。这时有个男人走到门边,亮出一块圆形的银色徽章,守卫挥挥手让他进去了,跟在他后头的人却被拦了下来。那人起先争得面红耳赤,后来态度一软,改为苦苦哀求。守卫对他摇头,命令他走开。
“跟他一伙的,都能通行无阻。”杰克右边有个人这么说。这句话瞬间消除了杰克先前对语言沟通的疑虑,他转过头,想确认这句话的对象是不是自己。
然而这句话是对另一个人说的,说话的中年人跟宫殿外大多数男男女女一样,一身朴素的平民打扮。
“他们最好收敛一点,”另一个人接腔,“他就要来了——大概今天就会到了,我猜。”
杰克于是尾随他们走向城门。
见到他们走近,两名守卫往前站出一步,那两人同时走向其中一个守卫,另一个守卫见状,转而对离他较近的那人招手。杰克赶忙后退。目前为止,他还没发现任何脸上有疤的人,也没看到任何军官模样的人。眼下就只有这两个卫兵,都很年轻土气——一身精致的制服上顶着张红扑扑的大脸,看起来活像穿着花哨衣服的乡巴佬。刚才说话的两人似乎通过了盘查,不出几分钟,询问他们的守卫便退开一步,让他们通过。有个守卫目光严厉地瞅着杰克,杰克只好掉头往回走。
除非找到脸上有疤的护城队长,否则他要进入宫殿内铁定是不可能的事。
有群人走到先前打量杰克的守卫面前,没多久便大呼小叫起来,吵着说他们有个很重要的会面,非得进去不可,这事关系着大笔金额,偏偏他们没有通行文件。守卫一个劲儿地摇头,下巴磨蹭着围着脖子的那圈白色襞襟。杰克待在附近,心里还摸不定要怎样才能找到护城队长,就看见那群人的首领两手开始挥舞,一只手的拳头猛击另一只手掌,脸色涨得和守卫一样红。最后,他用手指戳着守卫,于是另一个守卫跑来助阵,两名守卫的表情尽是愤怒与不耐。
这时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争论的人群旁边,他也穿着制服,不过和守卫的制服有着很难分辨的差异——可能是穿法不同,而且看来制服的主人曾穿着它出入战场。过了一会儿,杰克才看出来,他脖子上没有围着襞襟,头上的帽子也不像守卫的三角帽,而是尖顶鸭舌帽。他对守卫说了几句话,接着转身面对吵闹的人群。所有叫嚣和拉扯全都平息下来。他低声说话,那群人的气焰渐渐消退,不安地交换两腿重心,肩膀低垂,终于纷纷四散离去。那名军官目送人群走开后,才转向守卫,传达他的指示。
当军官解决纷争时,正巧面向杰克,于是杰克看见了,那人的右边脸颊上,从眼角直到下巴,有一道闪电状的伤疤。军官对守卫点点头,便神采奕奕地走开了。他穿过人群时从不左顾右盼,显然正朝着宫殿旁某个特定的目的前进。杰克拔腿追了上去。
“长官!”他大叫着,然而那名军官在缓慢移动的人潮中兀自前进。
杰克绕着跑过一群拉着一头猪朝帐篷区走去的男女,接着飞快钻过两队朝宫殿大门移动的人群间的空隙,好不容易才追得够近,伸手碰了碰军官的手肘。
“队长?”
军官转过身来,杰克吓得呆立在原地。近看时,那道疤痕仿佛拥有独立的生命,盘踞在军官脸上。就算他脸上没有疤,杰克心想,那副不耐烦的表情也够吓人了。
“什么事,孩子?”军官问他。
“队长,我必须跟你谈谈——我必须去见女王,可是我猜我没办法进入宫殿。对了,有个东西该给你看看。”他在陌生裤子宽大的口袋里摸索,掏出那个三角形物体。
摊开手心,杰克心里又是一阵惊讶——那东西已经不是吉他拨片,而是变成一颗牙齿,也许是鲨鱼的牙齿,上面嵌着弯弯曲曲、图样复杂的金线。
杰克抬头看队长的反应,多少以为自己会挨揍,结果看见的是同样惊讶的神情。不耐烦的表情蓦然消失,怀疑和恐惧短暂地扭曲了队长脸部刚硬的线条。队长举起手,杰克认定他会拿走这颗华丽的牙齿,然而他只是用他的大手包住杰克的小手,要杰克将牙齿收起来,然后说:“跟我来。”
他们来到宫殿外的一侧,队长带着杰克走进一个用帆布搭成的帆船状帐篷。门帘内闷热的阴影中,军官的脸色犹如用粉红色蜡笔画出来的。
“那个信物,”他冷冷地说,“你从哪里拿到的?”
“斯皮迪·帕克给我的。他要我找到你,把东西给你看。”
队长摇摇头。
“没听过这名字。我要你把信物给我。现在。”他用力拽住杰克的手腕,“快交出来。说,你是从哪里偷来的?”
“我说的全是实话,”杰克说,“给我东西的人叫莱斯特·斯皮迪·帕克。他在游乐场工作。可是他给我的时候并不是一颗牙齿,而是吉他拨片。”
“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小子。”
“你认识他。”杰克哀求道,“是他告诉我你是谁——他说你是护城队的队长。是斯皮迪叫我来找你的。”
队长继续摇头,手上的力道更大了。
“跟我说他长什么样子。别以为我看不出你说谎,小鬼,给我老实招来。”
“斯皮迪很老了。”杰克说,“他以前当过乐手。”他似乎看见队长眼中闪过一丝相识的光芒。
“他是黑人。白头发。脸上皱纹很多。而且很瘦,不过实际上比看起来强壮多了。”
“黑人。你的意思是,棕色皮肤的人?”
“黑人的皮肤又不是真的黑色,就像白人的皮肤也不是真的白色啊。”
“一个棕色皮肤的人,叫做帕克。”队长轻轻放开杰克的手腕,“他在这里的名字叫巴卡。所以说,你是从……”他朝远方地平线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撇了撇头。
“对。”杰克说。
“然后巴卡……帕克……他派你来见女王。”
“他要我去看看女王。他还说你会带我去见她。”
“那我们动作要快了。”队长说,“这点我应该办得到,不过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他的态度迅速转变,展现出军人随机应变的果断气魄。
“现在听好。这附近有一大票麻烦人物,所以一旦我们掀开这道门帘,你就要装成我儿子。你为了一件小事不听我的话,我正在对你发脾气。我想,如果演得够逼真,没有人会阻止我们。起码能让你混进去——真正麻烦的,是进去之后。你觉得你办得到吗?让别人相信你是我儿子?”
“我妈妈是个演员。”杰克骄傲地说。
“那好,我们就看看你学了哪些本领。”队长对杰克眨眨眼,让他有些诧异。
“我会试着不要弄痛你。”接着他伸出强壮的大手,捉住杰克的上臂。
“走吧。”他说道,同时半拖半拉地把杰克带出帐篷。
“叫你洗厨房后面的地板,就给我乖乖地洗地板,”队长没有正眼瞧他,只顾大声责骂,“听懂没?你给我乖乖干活!要是敢不听话,看我不教训你!”
“我已经洗一半了……”杰克哀号。
“我可没有叫你洗…半的地板!”队长大叫,拖着杰克往前走。周围的人群自动散开,让队长通过。有些人对杰克投以同情的微笑。
“我正要去洗,我发誓,我本来就要去洗了……”
队长拉着杰克,连守卫的脸都不看,就拖着他走进宫殿大门。
“不要啊,爸爸!”杰克哇哇大叫,“你抓得我好痛!”
“待会还有得你受的,”队长继续往前,拉着杰克穿过前庭,杰克曾在小丘上眺望过这块地方。走到庭院尽头,队长拖着他爬上木造阶梯,这一刻,杰克终于真正进入这座宏伟的殿堂。
“从现在起,你的演技最好再逼真一点。”队长低声说完,毫不迟疑地把杰克拉进一条幽深的通道,他的手劲之大,几乎要把杰克的手臂捏得瘀青了。
“我保证以后不敢了!”杰克尖叫。
不久,杰克又被拽进另一条更窄的回廊。他发现,宫殿内部和普通的帐篷简直有着天壤之别,层层叠叠的密室和通道交错纵横,宛如一座迷宫,此外宫殿里还弥漫着烟熏和油脂的气味。
“你发誓!”队长大吼。
“我发誓!真的!”
他们又钻出另一条通道,碰上一群衣冠楚楚的男人,或站或卧,有些倚在墙边,有些慵懒地躺在沙发上。他们转头注视杰克这对喧闹的父子。其中一人,原先正使唤着两个手里抱着一叠床单的婢女取乐,这时满脸狐疑地打量起杰克和队长。
“我要好好修理你一顿。”队长大声说。
其中一两个男人笑了。这群男人足蹬丝绒长靴,头上的宽边帽缀着兽毛。他们的眼神冷酷无情。与婢女说话的男人身材很高、瘦骨嶙峋,似乎是这群人的领袖,冒牌父子匆匆经过时,他阴险的眼神紧盯在后。
“不要嘛!”杰克哀求道,“求求你!”
“再吵我打得更凶!”队长大声咆哮,那群男人又咯咯笑了一阵。瘦男人嘴角牵动,露出一个刀锋似的锐利浅笑,然后回头继续和婢女说话。
直到队长把杰克拉进一间布满尘埃、堆着木制家具的小房间,才松开杰克发疼的手臂。
“那些人都是他的走狗。”他悄声说,“到时候魔域会变成什么样子,要是——”
他摇着头,仿佛一时忘了原先要说的话。
“《好农经》里说过:‘仁者传承大地’,可是那群人骨子里一丁点仁义道德都没有。他们只晓得掠夺。他们只想发财,他们只想要——”
他抬头盯着天花板,不知是不愿、还是无法继续说下去。接着,他的目光移回杰克身上。
“我们的行动必须非常迅速,话说回来,这宫殿里还有些他们不知道的秘密。”
他朝旁边点点头,指向一道陈旧的木墙。
杰克跟着他走到墙边。队长按住一块蒙尘的木板末端两颗平坦的褐色钉头,一道密门朝墙壁内侧敞开,透出一条只有棺木粗细、窄迫漆黑的通道。
“你只能看她一眼,不过我想这样对你来说就足够了。况且你也没有更多时间。”
杰克顺从指示,默默走进通道。
“在我没说话前,只管直走就对了。”队长悄声告诉他。当密门在身后关上,两人开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缓缓前行。
密道迂回曲折,偶尔才得见一丝微光,有些从其他密门的门缝渗入,有些来自头顶上的气窗。没多久,杰克便已完全丧失方向感,只能随着同伴轻声细语的指示前进。在某个地方,他闻到烤肉香,另一个地方又闻到下水道的冲天臭气。
“到了。”队长说,“现在我得把你抬上去。双手举起来。”
“我真的能看见吗?”
“上去就知道了。”队长双手插入杰克腋下,利落地往上举,杰克双脚离地。
“你面前有扇小门,”他低声说,“往左推。”
杰克摸索着,碰到一片光滑的木板,滑门很松,一下就移开了,光线透了进来,他看见一只大如幼猫的蜘蛛正爬向天花板。低头俯瞰,下方是间宽敞得犹如酒店大堂的寝室,里头有许多白衣女子忙进忙出,而那些精雕细琢的家具让杰克回想起和父母参观过的许多博物馆。寝室正中央有张巨大的床铺,上面的女人将被子盖到胸前,露出肩头与脸蛋。她正睡着,也或许是失去了意识。
震惊与恐惧让杰克险些失声尖叫,因为床上躺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母亲。那是妈妈啊,而她正在弥留之际。
“你看见了。”队长低语,将杰克抱得更紧一些。
杰克张嘴凝视母亲。她快死了,杰克再也无法否认这个事实。她病魔缠身,全无血色,连头发都光泽尽失。白衣婢女闹烘烘忙成一团,将床单拉撑或收拾桌上的书籍,似乎很高兴手头还有事情好忙,因为她们心底没人真正知道该如何帮助女王。她们明白,病重至此,已经没什么举动能帮得上忙了。只要能将死神暂时挡在门外,哪怕是一个月,甚至一星期,她们都愿用尽全力。
他再次端详那张如蜡的病容,总算明白床上的女人并非他母亲。她的下巴比较圆润,鼻形比母亲稍微典雅一点。这个垂危的女人是劳拉·德罗希安,他母亲的分身。就算当初斯皮迪要求他再多看一些,杰克也做不到了:除了那张脸孔,他看不出任何其他关于这女人的讯息。
“好了。”他掩上滑门,低声说道。队长把他放回地上。
他在黑暗中问:“她怎么了?”
“没人知道。”队长答道,“女王已经看不见,无法说话,也不能动了……”沉默了半晌,队长摸摸他的手说,“我们得回去了。”
他们从黑暗的通道回到原来的房间,队长掸斯掉沾在制服上的蜘蛛网,侧着头,注视了杰克好长一段时间,脸上写满忧虑。
“现在,你得回答几个问题。”他说。
“好。”
“你是被派来救她的?来救女王?”
杰克点点头。
“我想是吧——我想,这是我任务的一部分。告诉我,”他迟疑了一下,“为什么刚才那群人不干脆叛变?她根本没有抵抗能力。”
队长露出微笑,笑里没有半点调笑意味。
“因为我。”他说,“因为我的手下。我们会阻止他们。我明白他们的势力多少已经渗透外岗,毕竟那里距离宫殿太远,我鞭长莫及——但至少在这里,我们还能保护女王。”
队长没有疤的那边脸颊,眼睛下方有条肌肉像条鱼般跳动,他两手掌心紧紧交叠。
“你的方向、你的指令,随便怎么说,呃,是要……往西走,对不对?”
杰克感觉得到队长的激动,他正用维持了一生的纪律锻炼来压抑逐渐高涨的情绪。
“没错。”他回答,“我应该往西走。难道不是吗?我不是该朝西走,去找另一个阿兰布拉吗?”
“不,我不能说。”队长冲口而出,往后退了一步。
“我们得快点把你弄出这地方。我不能告诉你怎么做。”他甚至无法正视杰克,“总之,你一秒钟都不能多留——我们,呃,我们得想办法在摩根抵达这里之前把你送走。”
“摩根?”杰克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是说摩根·斯洛特?他要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