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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辛苦苦工作赚来的钱,竟然变成了竹子,杰克心中的震惊真是难以言喻——它们看起来就像粗制滥造的玩具蛇。然而震惊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接着杰克只是凄惨地自嘲了一番。怀疑什么,这些竹子当然是钱啊。当他进入魔域之后,一切都变了。银币变成了雕着鹰头狮身神兽的硬币,上衣变成了古式无袖背心,英语变成了魔域语,而美金呢一—哈,变成一节一节的竹子。他来的时候,身上带了大约二十二块钱,他猜想这些竹子的价值应该等同原来的二十二块钱,不过他数数口袋里的两根竹子,发现短的有十四节,长的超过二十节。
问题倒不是这些竹子值多少钱,而是他对魔域的物价毫无概念。当杰克走过市集时,他觉得自己好像综艺节目《全能估价王》的参赛者,只不过没有热情的主持人拍手给他提示,应该把价钱猜高一点、或是往下修正一点。如果他搞错了……魔域的人会怎么对他,其实他也不知道。铁定会把他赶走吧。还是揍他一顿,把他捆起来?有可能。杀了他?应该不至于,但总之凡事都没个准。他们不搞民主政治,而他又是个外地来的陌生人。
杰克穿过喧哗繁忙的市集,从一头走向另一头,原先在脑中互相角力的问题与答案,现在已将战场向下转移——移师到饥肠辘辘的腹部。走着走着,杰克看见了亨利,他正在和卖羊的小贩讨价还价,亨利的太太站在他背后旁边一点,好让出空间给卖羊的小贩做生意。她背对杰克,小孩趴在她胸口——杰森,亨利家的小萝卜头,杰克心想——于是杰森看见他了。小娃娃挥着肥嫩的小手向杰克打招呼,杰克连忙转身走开,尽可能让人潮隔离他和亨利一家人。
烤肉的香味似乎无所不在。杰克看见肉贩将大大小小的牛肉串搁在炭火上,慢慢转动着,学徒将看起来像猪肉的厚实肉排摆到家常面包片上,送到顾客面前。他们看起来活像拍卖会场上的跑堂。顾客多半是像亨利一类的农人,买东西时,也有点像在拍卖会场——他们只是摊开手掌,高傲地举起一只手。杰克用心观察了几回交易,每一次客人掏出来付账的都是竹子……可是到底要给几节才够?他看不出所以然,但也无所谓了。无论买东西的样子会不会让别人发现他是个外地人,还是得解决肚皮问题。
他经过杂耍摊子,聚在摊子前的观众不少——多半是女人和小孩——他们热烈鼓掌,笑得前仰后合,杰克却没有稍事逗留。他走向一个边上围着帆布棚的摊子,摊主是个彪形大汉,二头肌上文了刺青。摊位上挖了道壕沟,炭火在沟里闷烧,上头横架着一根大约七英尺长的铁杆,杆上串着五块巨大的肉团。摊主站在壕沟边,铁杆两侧则各站着一个汗流浃背、脏兮兮的小男孩,他们两人合力转动着铁杆。
“上等烤肉!”彪形大汉叫卖,“上等烤肉!最最上等的烤肉!来买我的上等烤肉!就在这里,最棒的烤肉!”接着他扭过头,责骂靠他较近的男孩,“认真点干活,该死的家伙。”回头又继续叫卖起来。
一个农夫带着十多岁的女儿经过,举起手,指指左边数来第二块肉团。男孩暂停转动铁杆,等候老板从肉团上割下一片烤肉,然后放到面包上。其中一个男孩将面包交给农夫,农夫掏出一根竹钱。杰克仔细观察,看见农夫折下两节竹钱交给男孩。男孩走回摊上时,农夫就像大多数男人收拾零钱那样,动作漫不经心但其实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竹钱搁回口袋里,然后张大嘴咬了一口只有一层面包的烤肉三明治,再把剩下的三明治递给女儿。女儿张大嘴吃起东西的气势倒是不输给父亲。
杰克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个不停。他知道该怎么做了……但愿如此。
“上等烤肉!上等烤肉!上等——”彪形大汉倏地停止叫喊,低头瞅着杰克,他两条粗厚的眉毛兜在一起,一双眼睛虽然细小,却不糊涂。
“我听见你的肚皮在唱歌呢,小朋友。如果你口袋里有钱,我就把肉卖给你,晚上睡前再祈祷上帝保佑。如果没有,就快点移开你那张蠢脸下地狱去吧。”
两个学徒都笑了,尽管他们显得如此疲惫,仿佛已经累得连自己的声音都控制不了。
文火慢烤的香气简直令人发狂,杰克移不开他的脚步。他亮出身上比较短的那枝竹钱,也指了指左边数来第二串烤肉。他没开口。不说话似乎比较保险。彪形大汉冷冷哼了一声,再次从宽腰带上抽出刀子,切下一块肉——杰克注意到,这块肉比他给农夫的那块小多了,可是他实在太饿,顾不了那么多,现在他只狂热地期待吃到肉的那一刻。
彪形大汉将肉甩在面包上,没有交给学徒,而是亲自送到杰克面前。他拿走竹钱,毫不客气地折下三节。
母亲的声音出现在脑中,显然被逗得很乐:恭喜你呀,杰克……你刚被人坑了。
肉贩再度瞅着杰克,奸诈的笑脸上露出一口蛀得乌黑的牙齿,他料定杰克不敢回嘴,没那个胆量反抗他。我只折了三节,你该感激我才对。你要知道,我大可把整根竹钱都拿走,我可不是没那个能耐哪。你还可以挂个牌子在脖子上昭告天下:我是个外地人,我孤立无援。所以喽,小肥羊,你有种跟我争吗?
杰克怎么想当然无济于事——很显然他对这件事毫无办法,只能任由那尖锐而无能为力的愤怒在心中翻涌。
“走啊!”大块头已经对他失去兴趣,伸出大手在杰克脸上拍了拍。他的手指满是疤痕,指甲缝里渗着血迹。
“你买到肉了,可以滚蛋了。”
杰克暗想,要是我拿支手电筒照你,包你吓得拔腿逃命,像被鬼追一样。要是再让你看到飞机,我看你八成会吓成神经病。你可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厉害,老兄。
杰克露出微笑,也许笑容里的某些成分惹恼了肉贩,因为他突然转过头,眼中闪过一丝不安的表情。很快地,他的眉头又锁在一起。
“我说了,快滚!”他大吼道,“滚开,天杀的臭小鬼!”这回杰克真的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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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肉美味至极。杰克囫囵吞下烤肉和面包,沿路漫步时仍不自觉地舔着手掌上残留的肉汁。烤肉的味道像是猪肉……又不太像。它的味道比猪肉更强烈、更浓郁。无论是什么,它都强势地填满了他身体中间的空洞。杰克觉得,如果用这种肉当作上学时带到学校的午餐,他将永远都吃不腻。
这下他的肚子总算不再抗议——至少能安静个一阵子——他终于可以好好逛逛了。虽然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但他终于融人了市集的人群中。这下他不过是另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呆头呆脑逛过一个又一个摊位,想要一口气看尽新奇的市集。小贩见了他,也只会把他当成另一个有机会掏钱买货的客人。他们对着他大声吆喝,等他走过,又对着任何一个走在他背后的人继续吆喝——不计男女老幼。面对四周琳琅满目、稀奇古怪的商品,杰克率直地发出赞叹,挤在逛街的人群中,杰克看起来不再像个陌生人——或许是因为他不再惺惺作态,假装凡事都见怪不怪,因为在这里,每个人都为自己的所见所闻感到惊奇。市集里人们大笑、争论、讨价还价……但没有人露出无聊的神色。
市集令杰克回想起女王的宫殿,却没有环绕宫殿周围那股太过亢奋紧张的喜庆氛围——这里同样混杂着各种不同的气味(最强烈的莫过于烤肉香和畜牲秽物的臭气),也有衣着光鲜的人穿梭来往(然而,就算这市集里打扮最光鲜的人,也难与杰克曾在宫殿里遇见的那群花花公子媲美);在这里,最平淡无奇与最光怪陆离的景象同时并存,制造出那股熙攘莫测、却又令人激动的气氛。
杰克在一个卖地毯的摊位前停下脚步。看着那些织着女王肖像的地毯,令杰克回想起汉克,斯科弗勒的妈妈。他不禁微笑起来,汉克是杰克和理查德以前在洛杉矶时常一起玩的朋友,而他妈妈热衷于收集富丽堂皇的家饰品。老天,她一定会爱死这些地毯,劳拉·德罗希安头上顶着缀饰繁复的皇冠,精细华美的肖像一针一线绣在这地毯上!这比画着阿拉斯加雄鹿的绒布画作或是他们家吧台后方的“最后的晚餐”陶瓷画好看多了……
杰克目不转睛地看着,而绣在地毯上的肖像就当着他的面起了变化。女王褪去,母亲的脸庞浮现,在杰克眼底一再反复,闪动着她太过漆黑的眼眸与太过苍白的容颜。
思乡愁绪再度出其不意地淹没了杰克,冲刷着他的意志。杰克在心中呼喊——妈妈!哦!妈妈!天哪,我在这里干什么?妈妈!——他像热恋中的情人般强烈渴望知道她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坐在窗边,抽着烟,眺望海面,手边摆着一本翻开的书?在看电视?去看电影?睡着了?快要死了?还是……
已经死了?恶魔的声音贯穿脑中,杰克来不及阻止。她死了吗,杰克?已经死翘翘了吗?
滚烫的泪水刺痛了他的双眼。
“什么事这么伤心啊,孩子?”
杰克抬起头,诧异地发现卖地毯的小贩正盯着他瞧。他的块头和肉贩差不多,手臂上也文了刺青,但他的笑容却很开朗,充满朝气,看起来全无恶意,跟肉贩迥然不同。
“没什么。”杰克说。
“孩子,如果没想什么都让你有这种表情,那我看,你最好找些事情想想。”
“我真的看起来这么糟吗?”杰克反问,同时浅浅一笑。不知不觉间,杰克也不再羞于开口说话——至少这一刻是如此——说不定也是因为这样,卖地毯的小贩才没有特别注意他是否有什么奇怪的口音。
“漂亮的小伙子,你看起来活像在月亮这边只剩一个朋友,然后刚才又眼睁睁看着白色大野狼跑出来,当着你的面用银汤匙把它吃了下去。”
杰克又笑了笑。小贩转身走回摊头,在最大的一张地毯旁边的一个小架子上取下一个东西——一个带着短柄的椭圆形物品。他转动那东西,阳光反射出来——原来是面镜子。在杰克眼中,它看起来又小又廉价,就像在游乐场上射倒牛奶瓶赢来的便宜赠品。
“来吧,年轻人。”地毯小贩叫他,“照照镜子,看我说得对不对。”
杰克看见镜中影像时,冷不防倒抽一口气,过于惊愕的他,一时间几乎忘了该怎么呼吸。没错,那是他,但看起来却像是从迪斯尼卡通的快乐岛上跑出来的小家伙,因为纵情玩耍、打撞球、抽雪茄而被变成驴子。盎格鲁—撒克逊血统赐予他的那双又蓝又圆的眼睛变成了棕色的杏眼。他的头发凌乱纠结,垂到额头中央,活像驴子鬃毛。他抬手想拨开头发,指尖触到的却只是额头的皮肤——从镜中看来,他的手指仿佛湮没在虚幻的头发影像中。他听见小贩愉快地呵呵笑起来。最惊人的是,他的脸颊两边垂下了一对驴子的长耳朵,长得超过下巴。他瞪着镜子,一只耳朵抽动了一下。
他陡然想起:我以前有过这样的东西!
随后他想到的是:我以前在白日梦国的时候,也有过一样的东西。如果回到原来的世界,它会变成……变成……
那时他一定还不到四岁。在他原来的世界里(他甚至没注意到,他已不再将它称作“真实的”世界),它原来是颗大弹珠,中间镶着瑰丽云彩。有天他拿着弹珠在家门口玩耍,杰克来不及追上,它就顺着水泥车道滚进了排水沟。当时他坐在路边,用沾满泥巴的小手掩着脸啜泣,伤心它再也不会回来。但现在它回来了,这个失而复得的老玩具,就跟他三四岁时一样令他开心。他喜滋滋地笑了,连嘴都合不拢。镜子里的形象也随之改变,从驴子变成了猫咪,脸上绽放出慧黠而神秘的愉悦神情。驴子般的棕色眼睛也变成了雄猫的绿色,毛茸茸的灰色小耳朵取代了驴子的长耳朵。
“好多了。”小贩说,“好多了,孩子。我最喜欢看见开开心心的孩子了。开心的孩子才是健康的孩子,健康的孩子才能在这世上找到自己的方向。《好农经》是这么告诉我们的。如果书上没说,那它就应该这么说。不然我就干脆把这句话写进我那本《好农经》里。你想要这玩意儿吗?”
“要!”杰克大叫,“要!太棒了!”他翻找衣袋里的竹钱,顾不得省吃俭用了。
“多少钱?”
小贩皱起眉头,迅速环视四周,确认没人正看着这边。
“把那东西拿开,孩子。好好收起来,这样才对。钱财别轻易暴露。裤袋一旦走光,保证你的钱被抢光光。市集里到处是‘小手’呢!”
“什么?”
“没什么。我不收钱,你拿去吧。我把那批货批回店里的时候,有一半在马车上被撞碎,堆在那里好几个月了。许多太太带着小孩来看,试了老半天,但没有半个人想要它。”
“至少你还没抛弃它呀。”杰克说。
小贩惊奇地看着杰克,一转眼,两人一同扑哧笑出声来。
“伶牙俐齿的快乐孩子。”小贩说,“等你大一点、更有胆识点再来看我吧,孩子。到时候我带着你和你的伶牙俐齿,一起到南方沿街叫卖去。”
杰克咯咯笑了起来。这家伙可比饶舌歌手还逗呢。
“多谢了。”他说(镜中的猫绽放出一抹爽朗而奇异的笑容),“真的非常谢谢你!”
“在上帝面前谢我吧。”小贩说道。接着,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小心你的钱!”
杰克离开了,他将那面镜子小心收进衣袋里,就放在斯皮迪给他的酒瓶旁边。
每隔几分钟,他都会摸摸口袋,检查竹钱是否还安安稳稳地躺在里头。
他想,他知道“小手”是什么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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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地毯摊,再往下走两个摊位,有个戴着眼罩的独眼男子,浑身酒气,一脸心术不正的模样,正在游说一个农夫买下他的公鸡。他告诉农人,假如他把公鸡带回去,和自己家里的母鸡养在一起,接下来整整一年,母鸡都会产下双黄蛋。
杰克对公鸡兴趣缺乏,虽然独眼男子说得天花乱坠,他也没兴致听下去。他加入到一群孩子里,他们正盯着独眼龙摊位上最引人注目的东西。那是个柳条笼子,里面装着一只鹦鹉,那鹦鹉几乎和孩子里最年幼的差不多高,全身的羽毛是滑顺的深绿色,犹如喜力啤酒的瓶子。它的眼睛是明亮的金色,只不过……它有四只眼睛。就像他在宫殿马厩里看过的那匹小马一样,这只鹦鹉也有两个头。它黄色的鸟爪稳稳当当抓住笼子里的横杆,两个头分别朝向相反方向,鸟冠的羽毛几乎碰在一起。
鹦鹉自说白话,逗得孩子们嘻嘻哈哈。但即便如此,杰克仍注意到,这群专注在鹦鹉身上的孩子脸上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困惑的表情。他们不像那些第一次进电影院,目瞪口呆坐在位子上的小孩,反倒比较接近星期六一早打开电视机,收看固定卡通片的儿童。双头鹦鹉确实是个奇观,但对他们来说已经见怪不怪。
“咕咕咕!上面有多高啊?”东边的头问。
“跟下面一样低啊。”西边的头回答。孩子们咯咯笑成一团。
“呱呱呱!说到贵族,最伟大的真理是什么呢?”东边的头又问。
“一日为王,终生为王。”西边的头骄傲地回答。杰克浅浅一笑,几个较年长的孩子大声笑开,年幼的孩子则一脸不解。
“斯普拉特太太的橱柜里藏着什么?”东边的头继续问。
“男人不该看的东西!”西边的头回答。杰克听不懂,孩子们却笑成一团。
鹦鹉端庄地在横杆上动了动鸟爪,接着拉了一泡鸟屎到底下的草堆里。
“夜里是什么吓死了阿兰,德斯特里?”
“他看见他老婆——呱呱!——从浴缸里走出来!”
农夫走开了,公鸡还留在独眼龙手里,独眼龙转过头,迁怒在孩子们头上:“别在这儿捣乱!走开!不然就踢你们的屁股!”
孩子们一哄而散,杰克也跟着离开。他回过头,视线越过肩膀,最后一次疑惑地望了一眼那只奇异的鹦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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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又在另一个摊头花去两节竹钱,买下一个苹果与一瓢牛奶——他所喝过最香甜、最浓郁的牛奶。杰克心想,假如他的家乡也有这样的牛奶,雀巢与好时不出一星期就要关门大吉了。
就快喝完时,杰克瞥见亨利一家人正缓缓朝他的方向走来。他将勺子还给摊头的老板娘,她爱惜地将杰克喝剩的牛奶倒回身旁的大木桶。杰克匆忙离去,用手背抹去沾在上唇的牛奶,一面忧心祈祷着前一个用那勺子喝奶的客人没得麻风病或疱疹之类的。然而他又或多或少相信,那样的病症也许根本不会存在于这个世界里。
他走上市集的中央干道,经过杂耍艺人、两个兜售锅碗瓢盆的胖女人(这是魔域版的特百惠吧,杰克心中暗笑),接着又经过双头鹦鹉的摊位(独眼龙摊主现在正拿着一个陶瓶,大剌剌地喝起酒来,他抓着那只晕头转向的公鸡,从摊位一头晃到另一头,滔滔不绝地对往来行人进行推销——杰克发现,独眼龙干瘦的手臂裹了一层发黄的白色鸡屎,便忍不住做了个鬼脸),最后经过一块农人聚集的广场。他好奇地驻足半晌。许多农夫都抽着陶制烟斗,杰克还看见一大堆陶瓶——和独眼龙手上那个如出一辙——在农人间传来传去。还有一方茂密的青草地,许多男人正忙着将石头拴在一群低垂着头、眼神温和驽钝的长毛马背后。
杰克再次行经地毯摊位。小贩见了他,举手示意。杰克也抬手回应,原想对他说声:“善用它,别滥用它,老兄!”后来还是打消了主意。一股忧郁的心情蓦地袭来,身为一个局外人格格不入的感受,再一次令他沮丧。
他来到十字路口。南北向的路仅是条乡间小路,相较之下,西方路就宽阔多了。
好个流浪汉杰克,他想着,试图堆起笑容。他挺起胸膛,听见斯皮迪送他的酒瓶和镜子轻轻擦出一丁点声响。流浪汉杰克要上路喽,走上魔域里的90号州际公路。脚步可千万别停下来呀!
于是他再度迈开步伐,没多久,这梦幻之境将他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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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小时后,这个下午已经过了一半。杰克坐在路边又高又长的草丛中,遥望着一群男人——从这个距离望去,他们只比昆虫大不了多少——爬上一座摇晃不定的高塔。杰克决定坐在这里休息,是因为此处是西方路上最接近高塔的地方。虽说两地相距起码三英里之遥(也许实际上远得多了——魔域里澄澈得不可思议的空气,让距离变得格外难以判断),但杰克已经看到高塔一个多小时了。
杰克啃着苹果,一面让疲累的双腿放松,一面思考那座矗立在波浪翻滚的草原上的高塔究竟是何种建筑。当然,他也纳闷那群男人为什么要攀上塔顶。自从杰克离开市集后,微风持续稳定地吹拂着。高塔位于杰克下风处,不过每逢风势稍微止息,杰克就能听见那群人互相叫嚷……或对彼此大笑。他们的笑声此起彼落。
离开市集后,杰克已经往西又走了五英里路,他穿过一个村落——如果五栋民宅和一间看起来已经歇业很久的商店加起来可以叫做村落的话。那是杰克最后一次经过有人烟的地方。在瞥见那座高塔之前,他正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来到外岗而不自知。费朗队长的话,他记得很清楚:过了外岗,就什么也没有了……或者,就是地狱了。他也记得费朗队长说,就连上帝自己都不曾走出外岗之外……
杰克微微打了个冷颤。
其实他并不相信自己真的走了那么远。确实,此刻的他感觉不到逐步陷入妖树森林、努力挣扎着逃离摩根的马车时那种渐次加深的不安全感……而今回忆起来,那些杀气腾腾的妖树简直就是他后来被困在奥特莱镇的恐怖序幕。
从他在干草堆里安安稳稳睡了一觉,再暖烘烘地醒来,一直到结束与亨利一家人共度的便车之旅为止,他的心情始终如沐春风;他的感觉是,尽管魔域中可能潜藏着种种邪魔戾兽,但说到底,魔域总归是个美好的国度,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成为这国度的一部分……他不完全是个陌生人。
于是他体悟到,长久以来,他始终是魔域的一部分。当他从容惬意地沿着西方路信步而行,有个奇怪的想法逐渐在他心中成形,无论那想法来的时候半是英语、半是魔域语,或管它用的是什么语言:做梦时,唯有清醒过来的那一瞬间,我才知道自己在做梦。如果做梦时被闹钟吵醒,或因其他理由突然醒来——那么我自己将会是世上最惊讶的人。首先,醒过来的感觉就像一场梦。当我深深沉入梦乡,我在这里便不是个陌生人——这就是我想表达的意思吗?不是,但很接近了。我相信爸爸一定经常梦得很深,我也敢打赌,摩根叔叔从来不曾真正入梦。
他下定决心,一旦遇上任何危险……或者就算只是见到什么可怕的光景,他就要掏出魔汁,豪爽地痛饮一口,重回美国国土的怀抱。否则,在重返纽约州之前,他会在这里徒步走上一整天。
实际上,他几乎已经打定主意要在魔域度过今夜,倘若在那个苹果之后,还能找到其他食物果腹的话。然而他没这么做,毕竟,站在杏无人烟而宽广的西方路上,放眼望去,可看不到任何一家7-11或其他便利商店。
过了最后一个小村落之后,原先簇拥在市集与十字路口边缘的老树,让位给一望无际的草原。杰克慢慢觉得,自己像是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穿越无垠的海洋。他在西方路上前行,碧空明媚,天气渗凉(都九月下旬了,当然天高气爽,他想道。只不过当他想到“九月”这个词时,脑中跳出的是某个魔域词汇,翻译出来的意思比较接近“第九个月”)。身旁没有行人,也不见马车,空的、载货的马车都没有。风声低吟出萧索的秋意,规律地阵阵吹送,所到之处,在青草之海上推送出一圈圈广阔的涟漪。
假如有人间他:“觉得如何,杰克?”男孩会这么回答:“挺不错的,谢啦。神清气爽。”当他信步穿越这片汪洋般的草原,“神清气爽”是他第一个联想到的字眼,至于“狂喜”则会让他率先想起金发美女乐队的同名热门金曲。
他伫立在草原前方,暸望那些涟漪波动追逐,滑向地平线,品尝他这个年纪的美国小孩几乎不曾见识的景致——空无一物的大道上方,湛蓝的苍穹开展出令人晕眩的浩瀚深邃。干净的天空既没有喷气式飞机侵扰的痕迹,低空处也没有任何云雾庇荫。倘若之前有旁人告诉杰克,当他面对这样的风景时,会数度潸然落泪,杰克势必会为之震惊。
杰克正经历着一场有生以来最剧烈的感官冲击,无论视觉、嗅觉、听觉,均是前所未有的崭新体验,就各方面来说,他原已是个世故老练的孩子——从小在洛杉矶长大,父亲是个经纪人,母亲是电影明星,若他还是个天真幼稚的孩童,反而才奇怪——但世故与否,他终究是个孩子,这对他来说绝对是个优势……至少在这样的情况下。换作一个成人独自穿过草原、与自己独处一整天,势必会让感官不堪负荷,甚至可能产生某种疯狂幻觉。若是成人在离开市集后继续西行一小时,甚至可能用不了这么久,他就会狼狈地摸索出魔汁——说不定还会因为手抖得太厉害而握不住酒瓶。
杰克的情况是,这股震撼彻底贯穿他的神志,旋即没入潜意识中。因此当他喜极而泣时,他确实对脸上的泪水浑然不察(除了泪水模糊视线的片刻,不过他认为那是汗水造成的),他心中只想着:老天,我的感觉好极了……在这种地方,没有半个人在身边,应该要吓得起鸡皮疙瘩才对,但我竟然觉得好极了。
正因为如此,当杰克漫步在西方路上、背后的影子渐渐拖长时,他才会将这种狂喜经验轻描淡写地形容成“感觉很好”、“神清气爽”。杰克未曾想过,这般喜悦的情绪有一部分可能是因为不到十二小时前,他仍被囚禁在厄普代克的奥特莱酒馆(最后一个酒桶压在他手指上弄出的水泡还积满了新鲜血水);不到十二个小时前,他才干钧一发地逃出怪兽的魔掌(后来想想,他觉得埃尔罗伊像是某种山羊与狼人的合体);而这是他人生第一次,走在一条全然空旷的大道上,触目所及,不见可口可乐的大型招牌,也不见百威啤酒举世闻名的驮马广告海报,更不见电缆在路旁延伸交错(杰克,索亚这辈子所经之地的每条路上都看得见这类东西);远方没有飞机呼啸而过,听不到波音747客机降落在洛杉矶国际机场,或F-3轰炸机从朴次茅斯的海军航空站出发飞向大西洋时如奥斯蒙的鞭子般飕飕作响;听得见的唯有自己的脚步声,与潮起潮落般的洁净吐息。
老天,感觉真好,杰克这么想着,心不在焉地揉揉眼睛,将这种感受定义为“神清气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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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子眼前却冒出一座高塔,杰克望着它,陷入沉思。
老天,打死我也不要爬上那玩意儿, 杰克暗忖。苹果已经啃得只剩果核了,他想也没想,视线仍黏在高塔上,手指却在结实湿润的泥地上掘出一个凹洞,将果核埋了进去。
高塔似乎是以造马厩用的木板条筑成,杰克估计高度起码有五百英尺。它的外观约略呈方形,内部中空,四边的木板条交叉成X形,一个接着一个往上叠,最顶端有个平台。杰克眯起眼睛眺望,看得见有些人在平台上来回走动。
杰克坐在路边,手臂环抱弓起的双腿。膝盖贴着胸膛,微风温软,拂过他的身躯,在草原上推出另一波涟漪,吹往高塔方向。杰克想象着,高塔被风一吹,肯定摇摇欲坠,心中禁不住捏了一把冷汗。
就算给我一百万,我也绝对绝对不要上去,才这么想,他从刚才见到高塔上有人时就一直默默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有人坠塔。
杰克惊慌失措地站起来,下巴吓得合不拢,犹如在马戏团里目睹危险特技失误的观众——就像看见翻筋斗的表演者重重摔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空中飞人失手跌落,砰的一声掉在护网之外;叠罗汉表演意外崩溃,跌落的表演者压叠在一起。
噢,该死,真要命,噢——
杰克眼睛突然睁大,下巴垂得更低,几乎贴到了胸口,倏地又猛然抬起,然后咧开一抹神魂颠倒、不敢置信的笑容。那人不是失足坠塔,也不是被风吹落。平台两侧有两块舌形突出物——就像泳池边的跳水板——那人其实是自己走到跳板尽头纵身往下跳。坠落到半途时,某个东西张开来,杰克猜想,那应该是降落伞,但它绝对没有足够的时间撑开。
那物品并非降落伞。是对翅膀。
男人下坠的速度开始减慢,到距离草原上空五十英尺处便完全止住,接着方向一转,向上爬升。现在他变成在草原上空上下飞翔,他的翅膀高举,翼尾几乎碰在一起——如同市集里那只滑稽双头鹦鹉的两顶鸟冠——转眼又挟着巨大的力道俯冲,宛如赛道上进行最后冲刺的泳者双臂。
哇哦,彻底被震慑的杰克已经惊讶地说不出话,只能傻傻地在心中直呼,“哇哦,看看他们,哇哦。”
这时又有个人从塔顶跳板跃下,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短短五分钟内,便出现了十五个飞翔的男人,他们在空中交绕出繁复的纹路,但不难看出:他们从塔顶跳下,各自画出“8”字形轨迹,兜上去后重新落于塔顶,然后再次跃下,周而复始,循环持续。
他们在空中彼此错身、回旋飞舞。杰克开怀地笑了。这有点像在看老明星埃斯特·威廉斯的水中芭雷电影。那些水中芭蕾舞者——不用说,主角当然是埃斯特·威廉斯——永远展现轻松自信的表情,仿佛观众自己也能轻易做出同样的动作,在水中翻转旋舞,或是也能和几个朋友一起潜入池底,用身体编织出花团锦簇的图样。
然而正是这点不同。飞翔的男人并没有佯装出轻而易举的神态;看得出来,他们是付出极大的努力才让自己停留在空中。杰克霎时间明白,他们的举动其实痛苦万分,就像练习某些健身体操——例如抬腿或半身仰卧起坐——所必须承受的痛苦。 没有痛苦,哪来收获!要是有人胆敢抱怨,教练铁定这么大喊。
杰克又回忆起另一件往事。母亲有位叫作米尔娜的朋友,米尔娜是名芭蕾舞者,也是某个舞蹈团的成员,杰克看过几次她的表演——妈妈总是逼着他一起去,然而那些表演多半十分无聊,跟上教堂或看电视上的“日出教程”一样无趣。
那一次,母亲带他去维尔什尔大道上舞蹈团工作室的顶楼看米尔娜练习,杰克从来没看过她练习……从来不曾如此贴近观赏。舞台上的芭蕾舞者,看似不费吹灰之力地用脚尖滑行跳步,然而在五英尺内的近距离看见练习的情景,不但令杰克印象深刻,甚至感到有些可怕。练习室中,炫目的阳光穿透落地玻璃,没有音乐——只有指导员有节奏地拍掌、厉声吼叫与尖刻的批评。没有赞美,只有批评。汗水犹如大雨倾盆,淋湿了舞者的脸颊与紧身衣。偌大高耸的练习室为汗臭填满。油亮的肌肉在精力耗尽的边缘抽搐颤抖;皮肤下的肌腱抽紧,犹如包覆在塑胶膜里的电缆:额头与颈部的静脉浮凸跳动。除了指导员的拍掌和毒辣的咆哮以外,练习室里只有舞者的脚尖噔噔作响的声音,与他们从一头跳到另一头的痛苦喘息。蓦然间杰克有种感觉,这群舞者不只是挣口饭吃,他们简直就在摧残自己。这段记忆中,最鲜明的部分莫过于他们的表情——那些精疲力竭的专注、那所有的痛苦……然而,超越那些痛苦之上的(或至少是绕着痛苦周围打转),杰克看见的是不容置疑的喜悦。这使杰克大感震惊,因为这种矛盾对他而言简直无从理解。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甘愿臣服于这种无与伦比的煎熬?
他沉吟着,认为自己此刻看见的正是同样的痛苦。他们真的是长了翅膀的人,就像许久以前的漫画《闪电侠》中的鸟人,抑或者更接近希腊神话中,代达罗斯与其子伊卡洛斯的故事,背着自己做的翅膀翱翔天际?杰克觉得答案似乎没有那么重要……至少他无所谓。
喜悦。
这些人过着谜样的生活;他们的人生就是个谜。
而喜悦支撑着他们活下去。
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是喜悦撑起他们飞向天空,无论他们是否天生就有翅膀,或只是将自制的翅膀用扣子或螺丝锁在身上。因为即便与高塔相隔遥远,但他所见的,正是那天在舞蹈团练习室里目睹的同一种努力。他们恣意挥霍精力,只为了成就一种短暂的辉煌,一种暂时违反自然法则的叛逆。他们的付出之深难以计算,求得的报偿竟只是短短的瞬间,这何尝不是一种心酸,然而那群人甘愿为此前仆后继,又何尝不是一种美好。
全是游戏一场,突然间,杰克如此认定。说不定连游戏都称不上——也许那只是一种游戏前的练习,就像舞蹈团练习室中一切的疲惫与汗水,不过是场练习。为了一出也许没有太多观众会在意、可能很快就不再演出的剧码而殷勤练习。
为了喜悦,杰克再度这么想道。他伫立着,仰着脸庞遥望远方飞翔的人们,微风拨动着他额前的头发。他的纯真岁月即将告终(倘若遭人逼问,就连杰克自己亦会不情愿地承认,他转眼就要抵达童年的终点——期望一个在外头闯荡了那么久、历经磨难、曾经有过奥特莱镇那种遭遇的男孩继续保持原有的纯朴无邪,毕竟是强人所难),然而,在他凝视苍穹的时刻,杰克恍然徜徉在天真烂漫的情怀中,恰似诗人伊丽莎白·毕肖普所描绘的年轻渔人,在转瞬的灵启间,触目所及,一切尽是彩虹、彩虹、彩虹。
喜悦——该死,但那真是个振奋人心的可爱字眼。
从一切揭开序幕迄今——而只有上帝才知道究竟已经过了多久——杰克总算感到好过一点了,他再度在西方路上迈开步伐,他的步履轻盈,脸上洋溢着光灿傻气的微笑。偶尔,他会转头回顾,目光掠过肩膀,几乎觉得那幕景象逐渐在眼前放大。直到高塔消失在他视线范围外,喜悦的感觉仍继续存在,宛如他心中的一道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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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缓缓西垂,杰克方才领悟,自己其实是在拖延返回另一个世界——美国国土——的时间,不单因为难以下咽的魔汁,还因为他对魔域的眷恋。
草原上出现一条小溪(溪边开始出现稀疏的树丛——波浪状枝叶与古怪的齐平树顶,有些类似桉树),溪水朝右拐弯,傍着西方路向前流。右手边更远的前方,溪流扩张成一片辽阔的湖面。湖面如此广大,一小时前,杰克还以为那是一块颜色较深的天空,原来那不是天空,而是一座湖。好大的湖,他想着,兀自对这则双关语会心一笑。他猜想,在美国的相对位置,那里就是安大略湖吧。
他感觉很好。他往正确的方向前进了——也许稍微偏北,不过他确信再不久西方路就会转向。早先那近乎痴狂的喜悦——即他所谓的神清气爽——已变成一种舒适的恬静,如同魔域的空气般清澈。唯有一个微小的污点在他平和的心中扰动,是那段记忆。
(六岁,六岁,杰克六岁的时候)
那段关于杰瑞·布雷索的记忆。记忆为何要这样折磨他,卖力地翻起陈年旧账?
不——不止是那段旧事……而是两段过往回忆。先是我和理查德偷听到芬妮太太在电话中告诉妹妹,说她听见斯洛特先生讲电话的内容,他说高压电将杰瑞烧焦了,熔化的眼镜焦着在他的鼻子上……然后是在沙发背后玩耍那次,我不是故意要偷听,但我听见爸爸说:“凡事都有它的后果,有时候那些后果可能不是我们乐见的。”当你的下场是熔化的眼镜糊成一片,黏在鼻梁上,我相信这便称得上某种我们不乐见的后果,是吧?……
杰克停下脚步。全身僵硬。
你想表达什么?
你很清楚我要表达什么,杰克。那天你父亲出门去了——他和摩根都是。他们来了这里。去了哪里?这里?我认为,那天他们都在魔域里,就在和他们加州那栋办公大楼相应的位置。而且他们做了某件事,或者,他们其中一人做了某件事。有可能是件大事,也可能是件比丢颗石头还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那个举动……无形中在另一个世界激发了某种效应,结果害死了杰瑞·布雷索。
杰克打了个寒战。这就对了。杰克总算明白,为什么他的脑袋要绕了那么远的路,才让这些记忆蹦出来——玩具出租车、男人交谈的沉郁声响、德克斯特·戈登吹奏的萨克斯乐曲。他的大脑不愿吐露这些过往。都是因为……
(是谁在操控那些变化啊爸爸)
都是因为,当他来到这里,相对地就会在另一个世界造成某些伤害。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不,应该不至于。他最近没有暗杀任何国王,年轻的或老的都没有。可是要做到什么程度,才会造成足以让杰瑞·布雷索送命的效应?摩根叔叔射杀了杰瑞的分身吗(如果他有分身的话)?
他尝试将电力的概念推销给某个魔域的大人物?或者只是某个不起眼的小动作……连在市集里买块烤肉面包都比不上的小动作?是谁造成这些改变?是什么操弄了这种变迁?一场水灾、一把大火。
一时间杰克觉得唇干舌燥,恍如盐粒。他踏过草地,走向路旁的小溪,双膝着地,舀了一捧水。他的手忽然变得僵硬。潺潺溪水已经染上夕照的色泽……转瞬间,整条溪水变得殷红,看来像是鲜血之河,而非平凡的路旁小溪。跟着又转变成黑色,再不久又变得透明,杰克看到——
一群头戴黑色羽饰、口沫飞溅的黑马拉着摩根的座车,在西方路上奔腾而过,杰克不禁发出一声细小的哀号。车夫的驾座高高在上,抽打马匹的皮鞭从不停歇,只不过执鞭的手不是一只手,而是野兽的兽掌。惊骇之中,杰克几近昏厥,因为他看见驾车的人正是埃尔罗伊。驱赶着那辆梦魇般的马车,埃尔罗伊狰狞的笑脸露出满口致命的毒牙,仿佛已等不及要逮住杰克·索亚,然后撕裂他的肚皮,将五脏六腑全挖出来。
杰克跪在溪边,双眼瞠凸,仓皇的嘴角因恐惧而战栗不已。他看见这骇人景象的最后一幕,并非什么了不起的大场面,但对杰克来说,却是最恐怖的光景:拉车的马匹眼珠正在发光,因为它们盛满了光线——它们反映出夕阳的光芒。
这透露了一个讯息:摩根的马车跟他同在西方路上,往西前进……它在追赶他。
就算有必要,杰克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站起来,他手脚并用,狼狈地慢慢爬回西方路。他摊平在泥地上,斯皮迪交给他的魔汁、市集小贩送他的镜子压在他的肚皮上。他侧过头,右脸与耳朵紧贴着西方路的地面。
他感觉得到,又硬又干的路面传来规律的颤动。目前仍有一段距离……不过越来越接近了。
埃尔罗伊高坐在驾车座上……而摩根就在车内。是摩根·斯洛特?还是奥列斯的摩根?不重要了。他们两个都一样。
震动的地面仿佛有催眠效果,杰克经过一番挣扎才勉强站起来。他从衣袋中掏出酒瓶——无论在魔域或在美国,它的形体都不会改变——抠出塞在瓶口的水草团,不在意有多少碎屑落人所剩不多的魔汁——如今只剩几英寸深了。他紧张地望向左边,仿佛期待那辆黑色马车会出现在地平线上,而盛满夕照的马眼,灯笼般散放出诡谲的光芒。当然,他什么也没看见。他早已注意到,魔域中的地平线距离比较近,而声音可以传得更远。摩根的马车应该还在十英里,甚至二十英里外的东边。
还是让他发现我了,杰克想着,举起酒瓶就要喝下,脑袋中却冒出一句细小的叫喊:嘿,等一下!等一下!笨蛋,你想害死自己呀?这一刻他的模样肯定很傻气,是不是?站在西方路正中央,就这样“腾”进另一个世界,跳进某条大马路中间,搞不好当街就被挂车或联合包裹公司的货车从身上碾过去。
杰克垂头丧气走到路边,踩进草地,又多走了十或二十步,以确保安全。他深呼吸,吸人这地方甜美的空气,紧抓住那沉静的感受……那彩虹般的心境。
好好记住这种感觉,他提醒自己。我或许会需要它……而且,我可能会很长一段时间后才能回到这里。
举目环视,东方渐层渗入的夜色让草原变得暗昧模糊。风势陡振,凉意中清香依旧,杰克的头发翻飞——已经越来越长而且乱了——如同摇曳的野草。
准备好了吗,杰克?
杰克合上双眼,强迫自己面对魔汁的苦臭与入口后的反胃。
“万岁。”他喃喃自语,吞下魔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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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