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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饥饿难耐,杰克还是慢慢啜饮生锈罐子里装的水,等待阿狼睡醒。终于,阿狼翻了个身说:“我好了,杰克。”接着将杰克扛上肩膀,出发前往戴利维尔方向。到了下午两点,他们已经往西方又推进了一百英里,杰克·索亚觉得,简直就像他也跟着月亮赛跑过了似的——这一路走得飞快,轻松无比。
杰克走进戴利维尔的汉堡王速食店,阿狼坐在路边,尽可能低调地等候。杰克首先进入洗手间,脱光上半身的衣服。就算在厕所里,汉堡肉的香气仍逼得他口水直流。他洗净两条手臂、胸膛,也洗了脸,接着把整个头塞到水龙头下,用厕所里的洗手乳洗了头发。捏皱的擦手纸一张接着一张落到地板上。
总算他准备好走向柜台。点餐时,穿制服的女服务生直瞪着他——大概因为他头发是湿的吧,杰克心想。女侍等着杰克说完要的餐点,同时后退了一步,倚在汉堡架上,仍目不转睛地瞪着杰克。
杰克一离开柜台,在走向玻璃大门途中,马上剥开汉堡的包装纸咬了一大口。肉汁沿着嘴角流向下巴。他饿坏了,连嚼都懒得嚼就直接吞了下去。接连三口,巨大的面包与肉片几乎吃没了。他第四度张嘴,正想把剩下的汉堡塞进嘴里,隔着玻璃发现一群小孩团团围着阿狼。肉块还卡在他嘴里,胃口却顿时消失。
杰克急忙赶到外面,一边还忙着咽下嘴里的食物:汉堡肉、面包、酸黄瓜、生菜、番茄片和酱汁。小孩们站在街上,三方包围阿狼,一只只眼睛就像女服务生瞪着杰克那样毫不害臊地锁定在阿狼身上。阿狼竭力闪避,弓着身子蹲在路边,像只乌龟似的缩起脖子,一对耳朵没精打采地贴在头上。一整团食物宛如高尔夫球滚下杰克的喉咙,杰克痉挛着将它吞下,落进胃里,仿佛又是重重一击。
阿狼瞥见杰克走来,明显松了口气。五六英尺外停着一辆破旧的红色小货车,一名二十多岁的瘦高个年轻人打开门,走出车外,倚在驾驶座旁。
他面带微笑观赏着这一幕。
“吃个汉堡吧,阿狼。”杰克尽量若无其事地说。他把装着汉堡的纸盒递给阿狼,阿狼嗅了嗅,抬起头,就着盒子咬了一大口,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孩子们既惊讶又好奇,将阿狼包围得更紧了些。有几个人咯咯笑了起来。
“他是什么东西?”一个金发小女孩问道,她头上的马尾扎着一条毛花花的粉红色礼盒毛线。
“他是怪兽吗?”另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平头小男生挤到金发女孩前面说,“他是绿巨人浩克吧,对不对?他真的是浩克。嘿?嘿?喂?对不对?”
阿狼已经将纸盒里剩下的汉堡掏了出来,掌心一推,一口气全塞进嘴里,生菜碎末落在他弓起的膝盖间,酱汁与肉汁溢出嘴角沾在脸上。经过阿狼巨大的牙齿咀嚼,食物碾碎成一团褐色泥浆,直到阿狼终于将它吞进肚里,他开始舔起汉杰克轻轻地将纸盒从他手中抽走。
“都不是,他只是我表哥。他不是怪兽,也不是什么浩克。你们这群小鬼快点走开,别来烦我们好吗?走吧,别烦我们。”
但他们紧盯不放。而阿狼正津津有味地舔着手指。
“你们再继续这样盯着他看,他可能会生气的。如果把他惹毛了,我可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这个在电视上看过大卫·班纳变身的平头小男生,显然能够想象这个汉堡王怪兽生气的模样,他往后退了一步。其他孩子纷纷跟着后退。
“走开吧,拜托。”杰克请求。然而孩子们又静止不动了。
阿狼站起身,犹如一座高耸山峰,他双拳紧握:“上帝处罚你们!不要看我!”
他大声咆哮:“不要让我觉得怪怪的!每个人都让我觉得怪怪的!”
孩子顿时吓得散开了。阿狼涨红了脸,气喘吁吁,看着那群小孩跑上戴利维尔的大街,消失在转角。直到小孩终于不见踪影,阿狼双手抱胸,目光直射向杰克。他因为羞愧而哀伤。
“阿狼不应该大吼大叫。”他说,“他们都只是小朋友。”
“吓吓他们才会学乖。”有个声音说道。杰克看见说话的年轻人倚在他的红色小货车上,冲着他们微笑。
“我自己也没看过这种块头的人物。你们俩是亲戚?”
杰克带着狐疑,点点头。
“嘿,我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头发乌黑、穿着格纹衬衫与无袖羽绒背心的年轻人举止大方,他向前走了几步。
“你知道,我尤其不想让任何人‘觉得怪怪的’。”他停下脚步,举起双手,掌心朝外。
“真的。我只是觉得你们两个看起来好像流落街头好一阵子了。”
杰克瞥了阿狼一眼。阿狼仍旧难为情地抱着自己,视线却也没有放过这个朝他们靠近的身影。
“我也是过来人。”年轻人说,“嘿,信不信,我从戴中——呃,戴利维尔高中——毕业那年,自己一路搭便车到北加州去,然后再搭便车回来。总而言之,如果你们也要往西走,我可以载你们一程。”
“不行呀,杰克。”阿狼咕哝着,宛如低沉的雷鸣。
“往西多远?”杰克问,“我们想去斯普林菲尔德市。我在那边有个朋友。”
“哈,没问题,小子。”年轻人再次举起双掌,“我要往卡尤加的方向走,那地方就在伊利诺伊州州界附近。先等我吃点东西,然后我们就上路。一路直达。只要一个半小时,或者更快,你们到斯普林菲尔德市的路程就剩一半了。”
“不行啊。”阿狼再度抗议。
“不过有个问题,我前座放了些东西,所以你们其中一个得待在后面载货的地方。风会很大。”
“你真的帮了我们很大的忙。”杰克发自肺腑地说,“我们会在这里等你。”阿狼在旁焦急地跳脚。
“真的。我们会在这里等,先生。谢谢你。”杰克说道。
一等到年轻人走进汉堡店,杰克立刻转头对阿狼低语。
于是,当这个说自己叫比尔·巴克·汤普森的年轻人带着两个汉堡回到他的货车旁时,看见神情严肃的阿狼蹲在没有帆布篷的货车后座,双手搭在护栏上,鼻头已经皱起。杰克坐在副驾驶座,挤在一堆体积庞大的塑料袋旁。塑料袋上面先是用胶带黏住袋口,然后再钉上订书针,根据塑料袋散发的气味,上面似乎洒了不少空气芳香剂。从半透明的袋子看进去,里面装的似乎是一株株形状类似蕨类的绿色植物,这些被截断的植物上面冒出一丛丛小绿芽。
“你们看起来一副还没吃饱的样子,”他说着,丢了个汉堡给阿狼,然后钻进驾驶座,隔着一堆塑料袋坐在杰克旁边。
“我还以为他会用牙齿接住汉堡呢。开开玩笑,没别的意思。来吧,这个给你,你表哥已经把整个汉堡吞下去了。”
车子往西开了一百英里,一路上阿狼满心欢喜地享受疾风扑打在脸上的感觉,汽车的速度和迎面飞来的各种气味都令他着迷。他双眼发亮,在驾驶室后方左右移动,鼻头凑向高速飞驰的气流,忙着捕捉风中的精微细节。
巴克说自己是个农夫,整整七十五分钟的车程,油门几乎从头到尾直踩到底,他自顾自说个没完,从来没问杰克任何问题。最后他们抵达卡尤加边界,转上一条泥土岔路,停在一片连绵数英里的玉米田边。巴克将手伸进口袋,捞出两根皱巴巴的卷烟,单薄的白色卷烟纸看起来活像卫生纸。
“我是听过拍照的时候眼睛会变成红色啦。”他说,“不过你表哥也太夸张了。”
他把香烟交到杰克手里。
“如果他太兴奋,就让他哈两口,好吧?医师处方。”
杰克心不在焉地接过卷烟,塞进上衣口袋,然后爬出车外。
“谢了,巴克。”他对着驾驶座喊道。
“老兄,看到他吃东西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看到什么怪物了呢。”巴克说,“你是怎么带着他四处跑的啊?像叫狗一样,对他吹口哨?”
阿狼回过神,发现这趟车程已经结束,于是跳下后座。
红色小货车扬长而去,车尾拉出一道长长的尘烟。
“我们再坐一次!”阿狼手舞足蹈,“杰克!我们再坐一次!”
“我也想啊。”杰克说道,“走吧,我们先走一阵子,也许还会遇上别的车。”
杰克心想,也许他真的时来运转了,他和阿狼马上就要抵达伊利诺伊州边界——他始终相信,一旦抵达斯普林菲尔德市的塞耶中学,见到理查德,生后的情况一定会更加顺利。然而此时杰克的心神还有一部分停留在那个真实与虚幻扭曲混杂的柴房里,因此当厄运再度降临,来得如此措手不及,杰克竟毫无招架之力。这是在杰克看见伊利诺伊州州界许久前发生的事,而这段厄运罩顶期间,杰克觉得,自己仿佛重回柴房中的幽闭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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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连串导致两个大男孩最后被送进阳光之家的混乱事件,开端就在他们走过标明卡尤加,人口两万三千五百六十八人的路牌后十分钟。当时两人右手边是广阔的玉米田,左边是光秃秃的空地,开阔的视野让他们得以看见道路如何拐了个弯,然后直奔地平线。卡尤加还看不见半点踪影。杰克才刚想到,他们八成得这么一路走路进城,才有机会搭上另一辆便车,路上就出现一辆汽车,高速迎面而来。
“我可以坐在后面吗?”阿狼开心大叫,两手高举到头上。
“阿狼坐后面!此时此刻!”
“那不是我们要去的方向,”杰克说,“冷静点,让他开过去,阿狼。把手放下,否则他会以为我们在叫他。”
阿狼不情愿地垂下手臂。那辆车已经开上弯道,马上就要与他们错身而过。
“不能坐后面呀?”阿狼像个小孩似的撅起嘴。
杰克摇摇头。他盯着漆在车门板上那个披着尘埃的椭圆形徽章。可能是郡立公园委员会,或是州立野生动物保育局。这辆车可能属于伊利诺伊州任何一个农业机关,甚至是卡尤加道路养护局的公务车。然而当它驶过弯道后,杰克看清楚了,那是辆警车。
“那是条子,阿狼。就是警察。继续往前走,自然点。我们可不希望他停下来。”
“警察是什么东西?”阿狼的口气怏快不乐,他看见那辆汽车正对着他加速驶来。
“警察会杀狼族吗?”
“不,”杰克说,“他们当然不会杀狼族。”这句话起不了什么作用。阿狼捉住杰克的手,颤抖着。
“阿狼,放开我,拜托。”杰克说,“他会认为我们有问题。”
阿狼把手松开。
警车逐渐接近时,杰克借机观察方向盘后的警察长相,然后他转过身,往回走了几步,好看着阿狼。观察的结果不太乐观。开车的警察一脸盛气凌人的模样,两片生面团似的肥肉垂挂在原本该是颧骨的地方。阿狼的惊慌写在脸上。他的双眼、鼻子躁动不安,咧着嘴露出牙齿。
“你真的很喜欢坐在货车后面,对不对?”杰克问他。
这稍微安抚了阿狼的情绪,他勉强微微一笑。警车呼啸而过——杰克很清楚,警察会转过头来观察他们两人。
“好了。”杰克说,“他走了,我们没事了,阿狼。”
杰克再次转身向前走,这时警车的引擎声突然增强了。
“条子回来了!”
“他可能只是要开回卡尤加。”杰克说,“转过去,学我的样子,别盯着他看。”
阿狼和杰克踽踽而行,假装不在意刻意尾随着他们的警车。阿狼咕哝了一句,半是呻吟,半是狼嗥。
警车重新开上车道,经过两人身边,闪了闪尾灯,接着岔到他们跟前停下了。警察推开车门,伸出双脚踩在地上,接着才慢慢撑起身子,走出车外。他的个头和杰克差不多,全身重量似乎都集中在脸和肚子上——他的肩膀和手臂看来都是普通身材,两条腿却瘦得像皮包骨,挺着个大肚皮,咖啡色制服底下犹如藏着一只十五磅重的火鸡,肥肉从腰带上方挤出。
“我这人没什么耐性。”他抬起一条膀子挂在敞开的车门上,“自己老实招来,快说。”
阿狼往前挪到杰克背后,缩着肩膀,两手深深收进吊带裤口袋。
“我们正要去斯普林菲尔德市,警官。”杰克说,“我们搭便车——我想可能我们不该这么做。”
“你想你们不该这么做。哼,少给我装蒜。那个躲在你背后的家伙是什么东西,《星球大战》的乌奇族啊?”
“他是我表哥。”杰克的脑筋疯狂转动——他得赶紧改写他的身家故事,把阿狼安插进去。
“我负责带他回家。他住斯普林菲尔德市,跟他阿姨,不,我是说,我阿姨海伦,他们一起住。海伦阿姨在斯普林菲尔德市教书。”
“他怎么回事,从哪里逃出来了是吗?”
“不,不,不是这样的。只是——”
警察面无表情看着两人,问道:“报上姓名。”
这时杰克遇上了一个难题:就算他编了假名,阿狼还是会叫他杰克。
“我是杰克,帕克,”他答道,“他是——”
“等等。我要那个傻蛋自己告诉我。你,快点,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吧,大块头?”
阿狼在杰克身后局促不安地蠕动,下巴埋进领口,含糊地发出声音。
“我听不见你说话,小子。”
“阿狼。”他低声回答。
“阿狼。我早该猜到了。那你姓什么,还是人家就给你个编号,啊?”
阿狼闭紧眼皮,两腿夹在一起。
“走吧,菲尔。”杰克说,他猜想这起码是阿狼少数记得的名字之一。
杰克话声甫落,阿狼挺起胸膛,大叫起来:“杰克!杰克!杰克!嗷呜!”
“我们有时候也叫他杰克,”杰克连忙打圆场,心中明白已经太迟。
“那是因为他太喜欢我,有时候只有我说的话他才肯听。等我把他带回斯普林菲尔德市,可能还得留下来住个几天,确定他安顿好了才能回家。”
“我受够你在一边叽叽歪歪了,小鬼头。我劝你把你那什么菲尔还是杰克的兄弟带到我车上。你们得跟我回局里,把事情好好解释清楚。”警察见杰克没有移动脚步,便将一只手搁上挂在腰带的枪套。
“上车。他先上。我要弄清楚为什么你们两个孩子,在应该上学的时间,出现在离家一百英里远的地方。立刻上车。”
“呃,警官,”杰克开口。他背后的阿狼哑着嗓子:“不行,没办法。”
“我表哥有病,”杰克说,“他有幽闭恐惧症。狭小的空间会让他发狂,尤其是汽车。他只能坐在小货车后面。”
“给我滚进去。”那警察不由分说,向前一步,打开后座车门。
“不行啊!”阿狼哀号,“阿狼没办法!太臭了,杰克,那里面太臭了。”他的鼻子和嘴唇挤成一波波皱折。
“你把他弄进去,否则我就自己动手。”警察指使杰克。
“阿狼,不会太久的。”杰克伸手握住阿狼的手。阿狼勉为其难,让杰克牵着他走向警车后座,阿狼拖着腿,脚底几乎不曾离开地面。
前几秒钟,事情走向看来还算顺利。阿狼已经走到车门伸手可及之处。接着他全身颤动,两手抓住车门框,活像马戏团大力士拦腰撕破电话簿的表演,一副要把车顶扯成两半的模样。
“求求你,”杰克低声哀求,“我们一定得听话。”
然而阿狼已经被车上的气味吓得失去理智,他猛力摇头,嘴角喷出口水,滴在车顶。
警察绕过杰克身边,从腰带上的挂钩取下一个东西。杰克来不及看清楚,只知道不是手枪,直到警察挥着它用力砸向阿狼的后脑勺,杰克才明白那是根警棍。阿狼上半身趴倒在车顶,接着全身瘫软,慢慢滑到地上。
“你扛他的另一边。”警察将警棍扣回腰带上,“终于可以把这坨大屎包塞进车里了。”
过了几分钟,在他们两度将阿狼失去意识的庞大身躯摔在地上后,一行人正在前往卡尤加的路上。
“我已经知道你跟你那怪里怪气的表哥会有什么下场了,如果那家伙真是你表哥,我倒挺怀疑的。”警察从后视镜瞅着杰克,一双眼珠就像浸在热柏油里的葡萄干。
杰克的心脏狂跳,全身血液似乎逐步退潮,在血管中逆流。他想起口袋里那两支卷烟。他伸手按了按口袋,在警察还没开口之前,赶忙把手移开。
“我得把他的鞋子穿回去。”杰克说,“它们快掉下来了。”
“别弄了。”警察说道。不过杰克弯下腰时,他没说什么。在后视镜的视线范围外,杰克首先将一只裂开的皮鞋套回阿狼的脚跟,接着迅速掏出口袋里的卷烟,丢进嘴里。他咬了几口,干燥酥脆的烟草散发出某种古怪的植物气味,在他口中扩散开来。杰克咀嚼起来。某个东西似乎钻进他的咽喉,在食道里搔爬着,他抽筋似的坐直身子,伸手按住嘴,试着闭嘴咳嗽,直到喉咙里的搔爬感消失,才把嘴里那团烂糊的大麻烟吞进肚子。杰克用舌头舔舔牙齿,唯恐还有大麻烟的渣滓残留在牙齿上。
“有个惊喜正等着你们呢。”警察说,“你们将会得到一些灵魂里的阳光。”
“灵魂里的阳光?”杰克一头雾水,以为警察发现他吃下大麻的事了。
“手上也会多几个水泡哦。”警察说完,开心地盯着后视镜中杰克心虚的脸。
卡尤加市政大楼是栋阴郁的红砖建筑,走廊昏暗,窄小的楼梯环绕着似乎同样狭小的房间逐步向上。水管里的水声淅沥哗啦。
“小鬼头,让我跟你们解释一下,”警察边说边领着他们走进右手边最后一道楼梯。
“你们没有被逮捕,懂吗?我们只是暂时拘留你们,问几个问题。我可不想听到你跟我鬼扯什么你们有权打一通电话的鬼话。除非招出你们的名字,告诉法官你们想干什么,否则就一直拘留你们。”警察往下说,“听懂了吗?拘留。哪儿也不能去。我们现在要见的人是费尔柴尔德法官,他是这里的治安官,到时候如果你们再不说实话,后果可就有得瞧了!现在上楼去!动作快点!”
走到顶楼,警察推开一扇门。远端墙边坐着一个身穿黑裙子、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女人,她从打字机前抬起头来。
“又逮到两个离家出走的小鬼。”警察告诉她,“通知他我们到了。”
她点头,拿起电话说了一句。
“你们可以进去了。”秘书说道,打量了阿狼和杰克一眼。
警察推着两人穿过接待室,打开里面另一扇门,门后的房间是接待室的两倍大,室内有面墙上摆满书籍,另一面墙上则挂着裱了框的照片、证书和奖状。对面玻璃窗上的百叶窗帘已经垂放下来。办公桌是张凹痕处处的木桌,桌面少说有六英尺长。一个瘦高的男人从办公桌后起身,他穿着深色西装外套,白色衬衫满是折痕,系着一条没有图案的窄版领带。男人脸上的皱纹犹如波澜起伏的地势,发色异常乌黑,显然染过了。房间里悬浮着香烟经年熏烧的空气微粒。
“你替我们带谁来了,弗兰克?”他的嗓音低得出奇,几乎就像歌剧演员。
“我在弗兰奇一利克路上,汤普森的农场旁边逮到这两个小家伙。”
费尔柴尔德法官脸上的皱纹扭动,慢慢形成一个笑容,他看着杰克:“身上有任何身份证件吗,孩子?”
“没有,长官。”杰克说。
“在弗兰克·威廉斯警官面前,你们乖乖说了实话吗?看来他并不这么认为,否则两位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我们说的都是实话,长官。”杰克说。
“那好,把你们的故事说给我听听。”他绕过桌子,驱散头顶上的烟雾,半坐半倚地靠在最接近杰克的桌角。他眯着眼睛,点燃香烟——杰克望着法官隐藏在烟雾中的灰色双眼,知道那眼神中没有半点仁慈。
又是一棵猪笼草。
杰克深深吸了口气。
“我叫杰克·帕克。他是我表哥,他也叫作杰克。杰克·阿狼。不过其实他本名叫菲利普。他跟我们家一起住在戴利维尔,因为他爸爸过世,妈妈生了重病。我正要带他一起去斯普林菲尔德市。”
“他的智商有问题?”
“反应比较慢一点。”杰克打量了阿狼一下,他看起来接近神志不清。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法官询问阿狼。阿狼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眼皮紧闭,双手埋在口袋里。
“她叫海伦,”杰克答道,“海伦,沃恩。”
法官优哉游哉地离开桌子,缓缓走向杰克。
“你喝了酒吗,孩子?你看起来站不太稳。”
“没有。”
费尔柴尔德法官走到杰克面前一英尺处,弯下腰。
“张开嘴来让我闻闻。”
杰克张嘴,呵了一口气。
“没有酒味。”法官站直身子,“不过,只有这件事情你没撒谎,对不对?你有事瞒着我,孩子。”
“对不起,我知道我们不该搭便车。”
杰克警觉到,从这一刻起,他的每一句话都必须格外谨慎,因为他的发言将会成为他与阿狼能否顺利离开的关键。然而此时他连好好说上一句话都有点困难——眼前的一景一物全变成恍恍惚惚的慢动作,就像在柴房里,时间膨胀得脱出常轨一样。
“事实上,我们很少搭便车,因为阿狼——我是说,杰克—一很讨厌坐车。我们绝对不会再犯了。我们没有做别的坏事,法官,我说的都是实话。”
“你没搞懂哪,孩子。”法官眼角闪过一丝细小光芒。
杰克领悟到,他简直就是乐在其中。费尔柴尔德法官慢慢踱回他的座位。
“重点不是搭便车。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在路上晃荡,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这才是问题所在。”他的声音宛如黑色的蜜糖,“我们这地方,有个我们认为是这国家最奇特的机构——话说回来,它可是州政府批准、用州政府的资金设立的——是专门为你们这种年轻孩子设置的。它叫阳光加德纳基督教迷途少年之家。加德纳先生对那些年轻孩子所做的事简直就是神迹。我们送过几个难缠的孩子到那地方,一进那里,他们全跪在地上,哀求耶稣基督赦免他们。真是个神奇的地方,你说是不是?”
杰克吞咽一下。他的嘴比被关在柴房里时还要干涩。
“呃,长官,我们真的有很紧急的事,必须赶去斯普林菲尔德市。不然大家会开始担心”
“我很怀疑你说的话。”法官笑起来时,满脸皱纹会随之牵动,“不如这么办吧。一旦你们出发到阳光之家,我会立刻打电话到斯普林菲尔德市,想办法查出你那个海伦阿姨的电话。她叫作海伦……什么来着?海伦·沃恩?”
“沃恩。”杰克两颊潮红,像是发了高烧一样。
“对,对。”法官说。
阿狼摇摇头,眨了眨眼睛,然后将一只手搭在杰克肩上。
“轮到你了,孩子。”法官说,“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年纪?”
阿狼又眨了眨眼睛,望着杰克。
“十六岁。”杰克替他回答。
“你呢?”
“十二岁。”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年龄再大一点呢。还有另一个理由,送你们到阳光之家,是想帮助你们在真正酿成大祸前矫正过来,你说是不是啊,弗兰克?”
“阿门。”警察回答。
“一个月后,你们再回来见我。”法官说,“到时候,我们再来看看你们的记性是不是变好一点了。你的眼睛怎么红通通的?”
“它们不太舒服。”杰克说,警察发出狗吠似的叫声。过了一秒,杰克才明白他在笑。
“把他们带走,弗兰克。”法官的手已经提起话筒,“三十天后,你们俩就会改头换面了。相信我。”
当他们走下市政大楼的楼梯时,杰克询问弗兰克·威廉斯,为什么法官要问他们的年龄。警察停在最后一级阶梯,半回过身,脸上似乎要冒出火来,往上瞪着杰克。
“通常阳光之家收的是十二岁小孩,等到他们十九岁再放出来。”他咧嘴一笑,“你该不会从来没在广播节目上听到过他?加德纳先生可是我们这一带最出名的人物。我敢打包票,就算到了戴利维尔,人们也都知道阳光,加德纳这个名号。”他的牙齿就像变了色的细小木桩,凌乱地挤在牙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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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钟后,他们再次经过玉米田边。
这回阿狼上车的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因为弗兰克,威廉斯抽出警棍,骂了一句:“想我再赏你几棍子吗?他妈的怪胎。天晓得,搞不好能让你学乖点。”
阿狼颤抖不已,皱着鼻头,还是乖乖跟着杰克坐进车内。他一上车,立刻用手捂住鼻子,改用嘴呼吸。
“我们一定会逃出去的,阿狼。”杰克悄悄安慰他,“忍耐几天就好,我们会想出办法的。”
前座传来一声怒斥:“不准说话!”
杰克异常放松。他很笃定一定能想办法逃出去。他躺在塑胶皮椅背上,一手让阿狼握着,看着车窗外的田野在眼前掠过。
“到了,”弗兰克·威廉斯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前面就是你们未来的家。”
杰克眼前出现的,是两堵高墙彼此相接的尖角,毫无真实感地矗立在田野中央。环绕阳光之家的墙垣高耸,看不见墙内景色,水泥墙顶端插满碎玻璃,上头还加了三道带刺铁丝网。警车正沿着一块贫瘠的田地行驶,田地外围也加了栅栏,普通的铁网与带刺铁丝交错相接。
“那块地有六十英亩,”威廉斯告诉他们,“每一面不是盖了围墙,就是围了铁网——都是小鬼头们自己盖的,你最好相信我说的话。”
一扇宽大的铁门切断连绵不断的围篱,一旦进入铁门内,便进入阳光之家的领地。警车一转上大门前的车道,铁门仿佛有人遥控,自动敞开迎接。
“监视摄影机,”警察解释道,“他们正等着你们这两条新鲜的小鱼儿呢。”
杰克向前倾,将脸贴在车窗上。那一大片田地上,许多穿着牛仔外套的男孩正在工作,有人锄地,有人拔草,还有人推着小推车。
“多亏你们这两个小瘪三,让我赚了二十块钱。”威廉斯说,“费尔柴尔德法官也因此赚了二十块,真是赚到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