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斯兰汽车旅馆已闲置了六年之久,屋子里弥漫着废弃空屋里那种发黄报纸的霉味。起初,这味道令摩根感到无比心烦。摩根的外婆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她卧床四年才过世,但总算还是让她上了天堂——在外婆慢慢死去的那些日子里,她身上的气味就像这空屋一样。在这个理应是他人生最巅峰的胜利时刻,摩根不想要这种气味,也不想要这段回忆。
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就连杰克提早抵达备战基地,那场令人气得跳脚的突袭对他造成的惨重损失也觉得无所谓了。当时的愤怒与不悦已被一种紧绷狂热的亢奋所取代。摩根此时正在当年他和理查德经常一起造访的汽车旅馆房间里,低着头、双眼发亮、嘴角扭曲,兴奋地来回踱步。有时他将双手搁在背后,有时用拳头击打另一只手掌,有时他拍打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不过大半时候,他就像大学时代那样,将两手紧握成两只小小的拳头,藏在掌心的指甲深深陷进肉里。他的胃里时而酸楚,时而空虚。
事情已经到了紧要关头了。
不,不对。概念没错,但用错词了。事情总算全都到位了。
这时候理查德应该已经死了。我儿子死了。肯定是。他活着穿越焦枯平原——勉强撑过来了——但绝对无法活着离开阿让库尔。他死了。不要再抱着虚妄的希望。是杰克·索亚害死他的,我要活生生挖出他的双眼,作为害死我儿子的代价。
“我也是。我也是害死他的凶手。”摩根喃喃自语,伫立了半晌。
他突然想起父亲。
他的家乡在俄亥俄州,摩根的父亲戈登·斯洛特是个虔诚的路德派牧师——童年时代的摩根千方百计想逃离这严厉而可怕的男人。最后让他逃进了耶鲁。高中二年级开始,他便全心全意将目标放在耶鲁大学,尽管他从未承认,但那个深埋在他意识底层、推动他的最大动力无非是他认定像耶鲁那样的地方,是他那个粗俗迷信的乡巴佬父亲没有勇气涉足的殿堂。假如他父亲胆敢踏进耶鲁校园一步,他一定会出事。至于会出什么事,还是个高中生的摩根也说不上来……他心里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那情况可能就和里的多萝茜将水泼到坏女巫身上造成的结果差不多。而事后证实这感觉的确称得上先知灼见:摩根的父亲果真不曾踏进耶鲁校园一步。打从摩根入学第一天起,戈登·斯洛特施加在儿子身上的权威便逐步衰弱——所有寒窗苦读的努力,便全都值得了。
如今,当他握着双拳伫立,指甲深陷进柔软的掌心里时,父亲的声音却在脑海中响起:一个人倘若失去自己的骨肉,就算他得到整个世界,又有什么好处?
一时间,那股发黄的霉味——废弃旅馆的气味、外婆的气味、死亡的气味——充塞他的鼻腔、哽住他的呼吸,似乎要置他于死地,摩根·斯洛特/奥列斯的摩根感到恐惧。
又有什么好处——
《好农经》曾经明示,一个男人不得将自己的亲生骨肉置于任何一种险境。就算得到整个世界——
有什么好处——那样的男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却必须牺牲儿子的性命,又有什么用处?
涂在墙上的灰泥发臭了。墙面背后的黑暗中,陈年涂料风化成粉末,飘散出于松的气味。疯子。大街上都是疯子。
对一个男人来说,这有什么好处?死去的儿子。一个死在那个世界,一个死在这个世界。有什么好处?
你儿子已经死了,摩根。肯定死了。死在海里了,死在那些木桩底下,正在那里漂啊漂的,或是死在——肯定死了!一一海面上了。无法忍受。无法——
对一个男人来说,这有什么好——
答案冷不防跳进他的脑海。
“好处就是我得到了整个世界!”摩根在朽坏的房间里大喊。他大笑起来,又开始踱着步子。
“得到整个世界,就是好处!老天在上,拥有世界就够了!”
摩根笑着,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一转眼,鲜血开始从他收紧的指缝间缓缓渗出。
约莫十分钟后,一辆车在汽车旅馆大门外停下。摩根走到窗边,看见阳光·加德纳从凯迪拉克里夺门而出。
不出几秒钟,加德纳的两个拳头拼命敲着摩根的房门,像个闹脾气的三岁小孩在地上又捶又打。摩根发现这男人已彻底失去理智,不禁纳闷这是件好事,还是恶兆。
“摩根!”加德纳高声嚷嚷,“替我开门,摩根大人!我有消息要报告!”
你要报告的事,我全都从望远镜里看见了。继续敲门吧,再敲一会儿,加德纳,等我先决定好这件事。你疯成这样,是个好现象,还是恶兆呢?
好现象。摩根作出判断。在印第安纳州时,加德纳脚底抹油像个龟孙子似的溜了,没有善尽拔除杰克这个后患的责任。不过现在疯狂的丧子之痛让他再次值得信赖。假如摩根需要一支神风特攻队,那么阳光·加德纳就会是第一个登上战斗机的自杀队员。
“替我开门啊,大人!有消息!有消——”
摩根打开门。尽管他的内心兴奋难耐,脸上的表情却平静得有几分诡异。
“放松。”他说,“放轻松点,老兄。小心中风。”
“他们进去旅馆了……海滩……他们在海滩上的时候我们开枪打他们……那些蠢材没打中……在海里的时候我以为……我以为我们能解决他们……后来深海怪物跑上来了……我都已经瞄准他了……我已经他妈的瞄准那该死的坏孩子……后来,后来……那些水怪……它们……它们……”
“慢点。”摩根安抚道。他掩上门,从上衣内袋取出一个随身威士忌酒壶,递给加德纳。加德纳胡乱扭开瓶盖,猛灌了两大口。摩根静候着。他的面容仁慈、宁静,然而额头正中央的血管正不停抽动,他的拳头松开又握紧、松开又握紧。
他们已经进入暗黑旅店了,没错。摩根早就看到那艘画着马头、拖着条橡皮马尾的可笑橡皮艇摇摇晃晃出海去了。
“我儿子,”他问加德纳,“杰克把他放进橡皮艇时,他还活着吗?你的手下有没有告诉你?”
加德纳摇摇头——但他的眼神透露出心底的想法。
“没有人敢肯定,摩根大人。有人说看到他还会动,有人说死了。”
无所谓了。就算当时他还没死,现在也已经没命了。只要吸进一口暗黑旅店里的空气,他的肺就会爆裂。
威士忌染红了加德纳的脸颊,令他的眼眶泛起泪光。他没有交还酒壶,还紧紧握在手里。摩根并不介意。现在的他不需要酒精,也不需要古柯碱。他处在一种自然亢奋状态,就像六十年代邋遢的嬉皮形容的那样。
“重来一遍。”摩根说,“有条有理地交代清楚。”
其实加德纳需要告诉摩根的只有一件事,是在他第一次慌张破碎的报告里遗漏的事:那老黑鬼现身了,人正在沙滩上。但这件事就算不说,摩根十之八九也猜得到。尽管如此,他还是让加德纳把话说完。加德纳怒气冲天的模样令摩根感到欣慰。
加德纳说话时,摩根最后一次掂掂心中的天平,将自己的儿子从天平上摘除那一刻,他心底不免遗憾地抽了一下。
究竟有什么好处?得到世界就是最大的好处,拥有世界就足够了……或者,我们还能说,得到的不会只是“一个”世界。先从眼前这两个下手,等到它们都被榨干了,再来玩玩其他世界。只要我高兴,我可以统治所有的世界——我可以扮演上帝,统领全宇宙。
魔符啊魔符。魔符是——一把钥匙?不,才不是呢。
魔符不是一把钥匙,而是一扇门,一扇横阻在他与命运之间、上了锁的门。他无意开启那扇门;他只想摧毁那扇门——彻底地、永远地摧毁它,让那扇门永远无法再关上,没有人能锁住它。
等到魔符被摧毁,全部的世界就会变成他的世界了。
“加德纳!”他唤了一声,又开始神经质地来回踱步。
加德纳疑惑地看着摩根。
“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有什么好处?”摩根兴奋爽朗地问道。
“摩根大人?我不明白——”
摩根在加德纳面前停下脚步,灼热的双眸神采奕奕。他脸上卷起一阵涟漪,那张脸变成了奥列斯的摩根,然后又变回摩根·斯洛特。
“好处就是,我将拥有整个世界,”摩根两手搭上奥斯蒙的肩头。过了一秒,摩根的手离开他的肩膀后,奥斯蒙又变回加德纳。
“得到整个世界,就是好处!拥有世界就够了!”
“大人,你可能没弄清楚,”加德纳盯着摩根的表情,仿佛认为面前这个男人已经失去理智,“他们已经进去了。进去那东西所在的地方了。我们开枪打他们,可是那些怪物……深海里的怪物……它们浮上来保护他,就像《好农经》里记载的那样……万一现在他们真的在里面……”
加德纳的尾音提高,恨意与哀恸在奥斯蒙眼中沸腾。
“我心里有数。”摩根安慰地说。他的表情和语调再度平静下来,然而他握紧拳头的手指动了又动,鲜血滴下,落在发霉的地毯上。
“他们进去了,可是我儿子不会再出来了。你失去了儿子,加德纳,现在我也失去我的亲生骨肉了。”
“那个索亚!”加德纳咆哮,“杰克·索亚!杰森!那个——”
加德纳嘴里恶毒的骂声狂飙,像洪水泄堤般持续了五分钟。他用两种不同的语言诅咒杰克,他的嗓音夹带着悲恸与失控的怒火。摩根在一旁静静站着,任他发泄。
加德纳打住话头,一面喘气,一面又猛喝一口酒,这时摩根说:“没错!现在听好,加德纳——你在听吗?”
“我正听着,摩根大人。”加德纳·奥斯蒙凄楚的双眼专注得发亮。
“我儿子永远不可能走出暗黑旅店了,我也不认为杰克有那个能耐活着出来。极有可能他体内杰森的那一面还不够强,不足以应付暗黑旅店里那东西。那东西八成会把他搞死,或者逼疯他,或者把他送到好几百个世界以外的地方。但是话说回来,他还是有可能出来,加德纳。相信我,这不无可能。”
“他是天底下最下贱、最下贱的婊子生出的小杂碎。”加德纳嘀嘀咕咕,握着酒壶的拳头逐渐收紧……越来越紧……他的手指几乎在钢制酒壶上挤出压痕。
“你刚才说那个老黑鬼在沙滩上?”
“是的。”
“帕克。”摩根说,同一时刻,奥斯蒙说:“巴卡。”
“死了没?”摩根冷淡地问道。
“不知道。应该死了。要不要我派人把他带回来?”
“不必!”摩根尖锐地拒绝,“用不着——反正我们正要去那老黑鬼附近,不是吗,加德纳?”
“我们要去?”摩根开始狞笑。
“是啊。你……和我……我们所有人。假设杰克从暗黑旅店出来,他一定会先去那里。他可不会自己拍拍屁股,把老战友丢在沙滩上吧,你说是不是?”
这下加德纳也跟着奸笑起来。
“是。”他附和,“您说得是。”
摩根这才第一次意识到闷在掌心的疼痛。他张开拳头,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半月形伤口汩汩流出的鲜血。他脸上的笑意丝毫不减。相反地,还更灿烂了。
加德纳庄严地凝视着摩根。摩根感到自己体内充满力量。他将血迹斑斑的手掌探向胸前,握住那把能招来闪电的小钥匙。
“拥有整个世界,这就是我将得到的好处。”他喃喃自语,“跟我一起喊声哈利路亚吧。”
他狞笑的嘴角咧得更开了。他狰狞的笑容露出一口黄牙,犹如一匹凶狠的恶狼——一匹不再年轻,但老奸巨猾、顽强难缠的恶狼。
“走吧,加德纳,”他说,“我们到海滩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