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伊又给罗伯茨一家送去了一张支票,到九点钟时,已经坐在西尔维娅·戈尔茨坦的起居室里。西尔维娅住在密森维乔,从圣安娜开车往南约半小时的路程。托伊则住在拉格纳海滩,离学校才几英里,住在周围的人相对比较富裕。托伊家的房子是专门设计建造的。而她朋友住的那一带的所有房子都是千篇一律的式样,价格低廉。但托伊在西尔维娅家里却总感觉挺自在的。尽管房间里乱七八糟,几乎所有的表面上都堆满了照片。几只暹罗猫懒洋洋地蜷伏在它们愿意呆的地方,一只西尔维娅唤作西蒙的黑猫就蹲踞在她头旁的椅背上。
“我不能撇手不管,”托伊说,泪水顺着她的两颊滑落,“我不能让玛吉去避难所。也许她只剩下几个月的日子了。我该怎样让她挺过去呢?”
“为什么他们不把她送进医院?”西尔维娅问。
“因为她的病情有所缓和,而作为一名医疗照顾方案的受惠者,他们不会让她进急救室,除非她的白血病在急性发作期。”
“我明白了。”
西尔维娅慢悠悠地说。她双手棒着一杯滚烫的咖啡,坐在托伊对面的皮躺椅上,身穿一件黑色的圆领运动衫,脚着网球鞋。当时她正准备出门到体育馆去,突然托伊泪流满面地出现在她面前,跟她说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好吧,你想没想过那家伙是对的?”她接着说,“不光是玛吉的事,托伊,你也知道。我眼见你天天从这你称之为手袋的塑料破玩意儿里掏出钱来像给糖果一样给孩子们。瞧瞧你自己,上帝知道你这双黑色的平底鞋穿了有多少年。真的,我想你从上大学时就开始穿了吧。”
“我并不只是给他们钱,”托伊辩解道,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我给他们钱是为了让他们买衣服、鞋子之类他们上学的必需品。”
西尔维娅的身子朝前探了探,将咖啡放在桌子边沿上。
“什么样的衣服?这是在加利福尼亚,托伊。没有人在这儿会冻僵。我是说,这不是地上积雪两英尺厚的爱达荷。”
说到这里,她嘻嘻地笑起来,双下巴抵在了胸口,“你前几天给杰萨斯·弗南德兹钱了吧?他是不是跑到你这儿来哭着说需要一件冬衣?”托伊温顺地点了点头,双手合拢放在腿上。
“好吧,下次你见着他时,瞧瞧他买了什么。他买了件皮茄克,女人哪!如果是一件棉布外套或便宜的茄克我还能理解,但没有人会‘需要’一件皮茄克。他是个歹徒,托伊。他利用了你。”
“他十二岁了,”托伊说,“也许这件皮茄克使他感到自己不同寻常。也许这样他就不会为了得到皮茄克而抢劫或杀害别的孩子。”
西尔维娅摇了摇头,“不错。你打算跟斯蒂芬怎么样?还回家吗?”
“不,”托伊坚决地说,“他不要我。今天晚上他十分清楚地表明了这点。”
“他明确地说了这几个字吗?”西尔维娅问,侧过头盯着托伊。
“他说了‘托伊,我不要你’吗?”
“不完全如此。”
“我不像你那么想,”西尔维娅说。她认为托伊过分夸大了事态的严重性。
“你看,托伊,你们刚拌过嘴。回家去,勾引勾引他或做点别的什么。这一套对西德尼总是挺管用的。”
她看了看托伊的脸色,补充道:“好吧,也许并不那么管用。他跟我离了婚。”
于是,她放声大笑,震得屋内的物件仿佛都在轻轻地晃动。
“高兴了吧,嗯?我今天下午只是在开玩笑。即使你离了婚,你还会找到另外的男人。你美得跟画儿似的,还有,你那么苗条。这可是最打紧的,宝贝儿。那两根你称之为腿的小细棍总是会把男人招惹过来。”
“我不想再找男人。”
托伊说,她站起身,走进卫生间,返回来时拿了几张卫生纸擤鼻子,而后,接着说:“说实在的,这会儿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我只是想做某些重要的事,某些要紧的事。”
“我这儿有纸巾,你瞧,”西尔维娅说,“你不必用卫生纸。”
托伊瞪大眼睛:“卫生纸又薄又便宜,干吗要浪费纸?每次你用纸巾时,又一棵树倒下了。”
“哇,”西尔维娅有意转动眼珠,“我不知道这点。你是说,他们用树作原料来生产纸巾?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托伊皱了皱鼻子,随即“扑哧”一笑,“你是个活宝,西尔维娅。”
“那么,”她说,“你准备跟我呆在一起吗?是这么打算吗?”
“可以吗?”
“当然可以。”
西尔维娅说。接着,她的脸变得生动起来,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我有个好主意。你干吗不跟我一起到纽约参加我侄子的受诫仪式?星期二教区里开会,我们有两天空闲,所以如果我们明天晚上走,我们可以一直在纽约呆好几天。那一定会是趟有趣的旅行。你可以见到我的兄弟和他妻子,我的侄子和侄女们。也就是星期六我们不得自由,那天是受诫仪式举行的日子。”
“我以为你跟路易丝一块儿去呢。”
托伊说。登上飞机,飞到某个地方的想法突然似乎充满了吸引力。
“她今天打退堂鼓了,说她得了感冒,但我知道她在撒谎。那个她追求了六个月的牙科医生终于邀请她出去,因此她打消了旅行的念头。”
西尔维娅停下来,啜了一口咖啡,“差点儿令我发疯,你知道。我们已经订好了票,是不能退的。我敢打赌她愿意低价卖给你。”
“我去。”
托伊热切地说,心想旅行正是她所需要的。离开几天,可以给她自己和斯蒂芬彼此一个考虑的时间,好好儿地想一想。
西尔维娅一把抱住小妇人,将她举离了沙发。托伊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让她继续抱着她。她太累了,精疲力竭。
“我爱你,”她对西尔维娅说,“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我也是。”
西尔维娅说着,像对小孩似的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现在跟我在一起,孩子,老西尔维娅懂得怎样寻开心。就让那个跟你结婚的自负的家伙坐在那儿想想他是个多么讨厌的人吧。等你回来时,他会求你的。”
“你真的这么想吗?”托伊试探着问。
“可以打赌,”西尔维娅说着,将她抱得更紧,“世界上有谁能离开一个像你一样的天使?这个男人一定疯了。”
她将托伊推开了一点,打量着她的衣着,脸上浮起开朗的笑容,“嗨,你甚至还穿着一件‘天使’t恤。好啦,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准备流汗吧!你害得我误了做体操。现在,你得跟着我绕着街区跑五圈,否则我不会饶过你。”
“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托伊说着,破涕为笑。
“就像西德尼所做的——换个地方,挣上一百万,然后装做从来不认识我。”
她拖住托伊的胳膊,“快点,该去跑步了!”已经深夜了,扎伊还没睡着。两个女人摸着黑坐在起居室的地板上,一直谈到第二天清晨。
“还记得吗?我们上学时经常如此。”
西尔维娅说,使劲儿地嚼着土豆片。
“想吃吗?”她说着,把纸袋递给托伊。
“我不饿。”
“你从来不饿。怎么?你认为你节食就能替这个世界省下食物或什么吗?有时,我想想你真是个大傻瓜,你知道。”
她将剩下的半袋土豆片扔在一边,对自己的贪食深自痛恨,“你是我惟一信任的瘦子。瘦的人都怪怪的。他们不像胖子那样容易激动。我小时候比现在还胖。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断定学校里所有带弹簧刀的孩子都是从火星或别的什么地方来的。见鬼,我家里的人都胖。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你不胖。”
托伊慢不经心地说,她的思绪飘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她自己的孩提时代,“我跟你说过我从前常扮作修女的事吗?”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也记不清了。我想大概是我十三岁时。”
“你怎么扮作修女呢?你是说,你虔诚地祈祷?”西尔维娅抿着嘴笑道,“你走到哪儿,就把赞美诗唱到哪儿?嘿,已经跟我说过了。”
“不是,我模仿修女的打扮来着。我拿床单裹住头,用一根绳子系着披在身上。我脖子上还常挂一个很大的铁十字架,那是我花一块钱在一家汽车修理厂买来的。”
“你从来没跟我说起过你父母是天主教徒。”
西尔维娅说着,又抓过盛土豆片的纸袋,扔了一把土豆片进嘴里,大声地嚼着。意志就这么薄弱,她心里想,不知吃土豆片的同时跑步是否会有所帮助。
“他们不是天主教徒,”托伊回答道,“我父亲是一个不可知论者。我一生中只去过一次教堂。那还是因为某人举行婚礼。我不知道我父母信奉什么。我们从来没谈过这个问题。”
“你父母看到你打扮得像个修女是怎么想的?他们没觉得有点儿奇怪吗?”尽管西尔维娅也觉得不当,但她还是加了一句:“也许那时他们就应该给你泼冷水,你就会变得正常了。你知道的,就是像我们这些人一样自私、冷漠。”
“噢,”托伊回想起了那天她母亲回家看到她那副临时凑合的打扮时的情景,“他们不知道。我总是在家里没人时才这么做。只有一天,我母亲出乎意料地回家,让她给撞见了,她还以为我化装成过万圣节的样子呢。”
“为什么你要打扮成修女呢?我可绝对没想化装成一个犹太教教士。”
“我怎么知道?”托伊回答道,拂开贴到脖子上的头发。屋里又闷又潮。
西尔维娅从来不给房间通风。她断定要是打开窗户,有人就会从窗户爬进来,乘她熟睡时杀了她。
“那会儿我还是个孩子。这只是一种幻想,就像男孩装扮成消防队员一样的道理。在我们家街角有一座天主教堂,那会儿修女们还是老式的打扮,我常躲在灌木丛中偷看她们。”
两人陷入了沉默。托伊的心绪不久又转到了她童年的另一些回忆上。那会儿,她是一个快乐、野气的小女孩,整天跑啊,跳啊,不知疲倦。八岁时,她决定效仿马戏团的走钢丝者,于是在秋千架上绑了一根晒衣绳,双脚踩在绳子上,张开双手以保持平衡,可绳子“啪”的一声断了,她摔断了胳膊。
那只是一连串受伤的一桩:骨折,隆起大包,磕出乌青,扭伤胳膊等。她母亲称她为假小子。她父亲则更甚,给她起了个绰号“罗伊”。
“我们给你取错了名字,小老虎,”母亲总是这么对她说,“我们应该给你取罗伊,而不是托伊。”
叫这鲁莽、毛糙的小女孩为托伊真是名不符实。如果说她像什么玩具的话,那么,也决不会像一个洋娃娃,而像一只旋转的陀螺。
有一年的圣诞节,她母亲到救世军那儿买了一堆别人丢弃的各式戏装。
每天晚饭后托伊总是穿上其中某一套为她父母表演,或跳踢蹋舞,或模仿芭蕾的舞步。他们没法供她去上辅导课。她父亲是一位邮递员,母亲不工作,在家里操持家务,因而很少有余钱。托伊不知道还有上辅导课这一事,一个人真的可以学着做这等出乎自然的事。
但在她十三岁生日前后,情形开始发生变化。托伊变得文静、内向。她母亲认定这只是青春期的缘故。她懂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再穿着那些可笑的戏装在起居室跳来跳去不合适。一旦做完家庭作业,托伊便退到她的房间,或看书,或就静静地坐在那儿沉思默想。最后,她那沉思默想的习惯延伸到了学校里,学习成绩直线下降。到读高中的那年生病时,她至多不过是个B等学生。然而,在经历了医院那番体验后,她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中,使自己的成绩在班中名列前茅。
“你认为我有些潜在的精神变态,就因为我曾经喜欢装扮成修女?”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托伊问。
“不,”西尔维娅半闭着眼说,那袋土豆片已经被一扫而光。
“我告诉你我在想什么,好吗?我想我们需要上床睡一会儿。天哪,我摄入了太多的盐份,我觉得自己胖得简直像一艘软式小飞艇似的,可以漂游到纽约。”
托伊没理会她,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说:“斯蒂芬不是个坏人,他只是养成了外科医生的坏脾性:以为他是上帝,可以支配我,像对下等人似的待我。每当我跟他谈起我感兴趣的事,他总是心不在焉地走开。”
西尔维娅将手伸进杯中的冰水里,而后抽出手来,轻轻地拍拍自己的脸以保持清醒:“对此你是什么感觉?”
“我不喜欢这样,”托伊说,“没有人会喜欢。”
“那么,我猜你们的婚姻完了。”
西尔维娅决然地宣布。在困得失去知觉前她头重脚轻地往卧室冲去。
仿佛刚拔掉四颗牙似的,托伊垂头丧气,感到心里空空荡荡的,无言地跟在她朋友后面,沿着黑暗的过道走进客房,脸朝下“噗”地倒在床上。
为什么她要跑出来?她从来没有抛弃斯蒂芬离家出走过,不管他们吵得有多厉害。托伊不愿意怒气冲冲地上床,总是勉强自己跟斯蒂芬和解,即使这么做意味着向她丈夫让步。人生苦短,没有时间留给愤怒,她总是这么对自己说。在每一相互关系中,某个人总是不得不妥协,默认另一方的要求。
她不在乎这个人是她,只要斯蒂芬不来干涉她想做的事。
但今天晚上不同,西尔维娅是对的。不仅仅是因为玛吉·罗伯茨和对慈善事业的热衷。斯蒂芬提到梦的事,使托伊感到将它们告诉他是多么傻。她早该明白这点,可那人是她的丈夫。一个人怎么能跟某个吓得她不敢与之分享其内心的想法、其梦境的人结婚?她总认为袒露心迹、分享秘密正是她结婚的目的。但显然,她丈夫并不同意这点。
是由于他提到了梦,她变得怒不可遏吗?托伊问自己。每当她将梦说给斯蒂芬听,这类梦就不再出现。她已经至少有六个月不做这样的梦了,而她是多么渴望品尝它们所带给她的极乐的感觉,那种因救了某个孩子的命而获得的快慰。她知道那只是梦,是幻想,或妄想,如斯蒂芬所说的。她从不曾竭力向他表明那些梦是真的,只不过跟他说说它们所带给她的愉快而已。
由于那些梦境不再,她因而怪斯蒂芬吗?某种程度上,她是否认为告诉他坏了魔法?
隐约可见屋角的电话机,但托伊不想给她丈夫打电话,就算她像大家所说的那样孩子气,那样天真,那样傻气,她也毫不在乎。她巴望奇迹能够发生,那些神秘的梦重现,但愿生活在一个充满希望的世界。闭上眼睛,她试图回忆其中一个梦的某些细节,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于是,她又巴望自己能够做个新的梦。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不但没有做梦,连丝毫睡意都没有。
暗中只听得一颗心“怦怦怦”地直跳。
最后,她主意已定。她将跟西尔维娅一起去纽约,换个心境,重新开创新生活。她要去拯救所有身处困境的儿童,而不仅仅是其中某一个。如果世上真的有奇迹,有神灵,她将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它。她已经在尘世的浅水中趟了太长时间。如果有必要,她将再次出离。她以前就这么做过,她对自己说,她可以再这么做。
然而,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从她的面颊滑落。她蜷缩成一团,心中充满了痛苦和对自己的厌恶。他们说得对——她是一个傻瓜,一个怪人,一个梦想家。一个理智的、头脑健全的人怎么会有这种荒唐的想法?她怎么会认为光凭她一个人就能使这世界变样?正如斯蒂芬总是对她说的那样,在芸芸众生中她充其量不过像一条逆流而上的小鱼。
随即,她又想起了那些孩子,那些没有食物,无家可归,没有父母关心、爱抚的孩子;那些像小玛吉·罗伯茨一样身患可怕的绝症,正在遭受痛苦折磨的孩子。透过屋内的阴影,她能看见他们那充满深情的眼睛正注视着她,在向她恳求。而在灵魂深处,她能听见他们那微弱的哭喊。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些新闻报道上出现过的面孔——在惨无人道的暴力案件中丧生的孩子的脸。一个理智、健全的人怎么能坐视世界陷入越来越深的绝望之中而无动于衷?
她没有发疯,她得出结论。那些麻木不仁的人倒是有病。这么一想,托伊终于释然,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沉沉的、甜美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