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南西·泰勒·罗森伯格 本章:第四章

    安走进办公室时,克劳黛正在大发脾气,吼声隆隆地敲着墙壁。

    “给我滚出去!”克劳黛对某个人吼,“我不要再听见任何娘娘腔的抱怨!”

    安到小厨房去拿了咖啡杯等着,看见那个闯祸的缓刑监护员像田鼠一样从克劳黛的办公室逃窜出来,才走进去。他们把自己工作地方称作办公室,但那只是在一个大房间里,用装潢建材当隔墙弄成的一些隔间。身为主管的克劳黛至少还拥有自己专属的一块地方,安则必须和另一位缓刑监护员共用一个隔间。电话交谈声——不论公事或私事——在隔间中渗传,没有隐私可言。

    克劳黛主管成人犯罪调查事务,把法院送进来的案件指派给手下去调查鉴定,并与他们商讨——基本上是核准他们提出的评估和建议——然后在法院、地方检察官办公室、公设律师处及其它相关单位之间扮演中介的角色。

    “我回来了。”安说,“有空吗?”

    克劳黛微笑着说:“老天!真高兴看见你这张漂亮的脸蛋。我还没给气昏,不过快……快了。坐吧!觉得如何?你确定已经可以回来上班了吗?医生准许你回来工作吗?”

    安坐到椅子上,没有向后靠,因为肩膀仍然很痛,“我还很虚弱……还会酸痛,你知道吗?”这两个女人彼此都很了解对方,所以安不需要多做解释。是的,她还在痛苦中——她的眼睛这样说。是的,她在害怕。是的,她别无选择,只能回来工作。

    寒暄完毕,安迅速改变话题,“怎么,罗杰斯有什么问题吗?”

    克劳黛是个好朋友,好女人,而且是个强悍的角色,不会再去提安的伤势或表达关心。三十五岁的克劳黛是个高大的女人,大部分重量集中在下半身;非裔血统,聪明精细,是郡里备受尊崇的杰出主管。

    “那个小家伙真是个浑蛋!”克劳黛说,“每一次我把罪状超过一条的案子指派给罗杰斯,他就哭得跟个该死的小孩一样。到现在还不知道宾果单是什么,而且还不肯学。你听见了吗,罗杰斯?”她的吼声越过隔墙,声音大得跟德州的面积一样。

    “你小时候一定被妈妈痛打过。给我停止那些抱怨的鬼话!看看我们的安,已经回来工作了。听好,这种人才是我们这里需要的,而不是一群哭哭啼啼的爱哭鬼。”

    “我妈妈确实打过我,”罗杰斯喊回来。长期受到克劳黛虐待的他一点都不畏惧。

    “那就是出毛病的原因。现在我碰到你当老板,如果你再继续找我麻烦,我就去申请丧失智能救济金,克劳黛;或者性骚扰会有用。然后他们每个月付给我的钱就会从你的薪水里扣掉。”

    “就算地球上只剩下你一个男人,我也不会对你瘦巴巴的白屁股有兴趣。”克劳黛迅速反击。

    其他缓刑监护员迸出笑声和下流的言语,然后同声齐喊:“欢迎回来,安!”

    “谢谢你们!我也很高兴回来。”这单位的缓刑监护员都表现得很支持安,到医院去探视她,提议要帮忙处理大卫的事,还带食物到她们家里看她。

    “我想要带吉米·索耶回法庭,更改他的缓刑处分。”办公室静下来之后,她对克劳黛说:“你觉得怎么样?你想希尔斯托姆斯会批准吗?我算是答应过索耶了。”

    “你他妈的到底为什么要那样做?”克劳黛大叫,黑眼睛闪闪发亮。

    “地方检察官办公室就快要以枪击罪送他进监狱了。”

    “他救了我的命,克劳黛!”安不敢相信克伦真的在追捕索耶。他又没有什么具体可靠的证据支持自己的看法。不只这样,贸然行事完全不是克伦的作风。他向来只喜欢明确定罪的案子。

    “你知道克伦·霍普金斯和我正在交往,他被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气昏了头。他一定认为越快结案我就能越快脱离危险;因此在没有别的嫌犯或线索之下,他就盯上了索耶。”

    “也许这男人是对的。”克劳黛说。

    安摇头:“我可以确定不是他。有多少人会射杀你之后再为你做急救?如果他蓄意伤害我,何不干脆让我流血致死?”

    “嗯哼!”克劳黛说,在小椅子上转动她肥大的臀部。然后向前靠在桌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这是我的看法。此外,希尔斯托姆斯只会认为是你不想监护他。行不通的。”

    虽然安很尊敬克劳黛,仍觉得她这样子太过无情。如果是她在人行道上流血,就会懂得安对吉米·索耶的感激之情。但克劳黛是老板,而且安现在也没有力气马上反驳她。

    “你是老板。”安说,站了起来。

    该开始投入了!她想——去看看位子上乱成什么样子吧。

    “啊!”安走进隔间后大叫。一半的人急跑过来,包括克劳黛,脸上都带着惊恐的表情。安回头看看他们说:“抱歉!被扫射的不是我,是档案柜。”安踢开一个挡在脚前的纸箱以便弄出一条小路。可以走到自己的办公室,“看看这里,我知道会很糟,却没想到会糟到这种程度。”

    安所见之处全是档案夹和纸箱。她在这个单位长达十年的资历,加上她相当可观的专业知识,使得她处在这个不值得羡慕的地位:处理这个系统中最复杂、最严重的案子。这表示堆叠如山的文件:审判誊本、警方的报告、初审听录本、其它州或其它单位的犯罪记录、验尸报告及法医报告。所有文件安都必须阅读研究。它们被到处乱丢、堆积。随便堆在桌上金属档案柜上的塑胶篮里,高度已经离地面四英尺,随时都会倒下来散到地上。

    安转过身看见克劳黛还站在那里,脸上充满关切。

    “我尽力了,安。我真的尽力了!我把工作带回家,我把它们指派给别人。你尽量做就好。也只好这样了。”她疲惫地叹了口气。

    单位里处在悲惨的状态中。案子一直不断进来,每一件都有期限:归档日期、访谈日期、出庭日期、审核日期、第二次犯案日期——工作量超出负荷已经够糟了,而当所有事情都有期限时,压力更增大到几乎无法忍受的地步。

    主管离开后,安跌坐在坐位上。她的办公桌被摆在一面落地窗前,让她可以从那里看见外面综合大楼的停车场。她的眼睛立刻飘向停车场外围的那排树丛,找寻着那个通向维多利亚大道的缺口。然后她看了它——树丛中那个她被射杀前几秒踏上的地方。今天早晨,她特意把车停在大楼的另一面,就是不想经过那附近。

    安抓起德韦修的档案打开,希望能借此分心,忘记她在窗户里看见什么。不知是五分钟还是十分钟过去了,安却没有把档案看进去,反而在心里想着那个地点,想着她是多么不想再看见它。这种靠窗的位子本是大家争着要的,然而现在安倒宁愿在柜子里工作。

    她无意识地走过桌子到窗边,把手掌贴在玻璃上,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双手才了解到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她想感觉那块玻璃的厚度,想确定在她和树丛中那地点之间还有东西隔着。

    接下来许多问题跳上她的心中。它们像偏头痛一样敲着她的脑袋,压着她的前额,撞着她的太阳穴——不断涌来的问题——她知道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就如她对汉克的疑问一样。

    “完全跟汉克一样。”她喃喃自语,甩甩头,想立刻停止这些思绪。

    他开枪的时候站在哪里?到底为什么开枪?她对这人做了什么事?谁恨她到要开枪射杀她,让她留在人行道上淌血?这些恐怖的问题持续不断地向她袭来,它们仿佛成了具有生命的活物。

    安最后终于把自己拉回来,陷进坐位里,环顾四周如山的档案。现在那些问题变成较次要且模糊的声音了。

    “我刚刚拿的那个档案到哪儿去了?”她大声地说,以盖过那些声音。

    汉克的尸体埋在哪里?另一个声音又迸出来。那晚那段四下无人的公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把她的生活整个颠倒了?

    那是当你开始问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时的问题——安想。一组问题只会引发另一组问题。

    大约十点,安从咖啡室回坐位时撞见波利·罗杰斯,“安,”他说,手上拿着一个厚重的案夹,哭丧着脸,“我知道你刚回来,但我实在搞不懂这个宾果。这比弄懂我的退税单还难。”

    安笑了。宾果单是他们对刑期计算表的戏称,那表格让很多人想起退税单。加州在很多年前通过了一条重要的法律,将每项罪状都订出各自的刑期。

    “没问题!”她对他说,“到我的位子上来,我们马上来研究看看。”

    二十七八岁的波利·罗杰斯是个瘦小的男人,瘦弱到坐在办公桌前还要垫个枕头才够高。安从来没有看过他吃东西,传言说他有饮食失调的毛病。但他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且安向来总愿意对经验比较差的同事伸出援手。

    “现在,波利,”等他拉椅子过来坐在她的桌旁之后她说,“给我你的宾果单和法院的指示,列出定下的罪状,还有你的建议。”

    罗杰斯把整个档案都拿给安,等着她阅读每个细目。安发现,他觉得这么困难的原因之一,是因为他现在处理的这个案子牵涉到多重罪状,而且全是性犯罪。性犯罪的判刑指标比所有其它犯罪都来得复杂。每一年新增的法条都有影响。安是这方面众所皆知的专家,她可以在一分钟内就把一个五十项罪状的案子用心算算出刑期;相反地,罗杰斯以及其余大部分人则根本算不出来。

    “这是你出错的地方。”她对他说,指着那张单子,“这一条的刑期要连续服刑,而不是同时服刑;而且你把原先的盗窃罪的加重刑期放错地方了。”

    罗杰斯没有听懂安在说什么,“为什么那个该死的法官不能自己算出这些东西?他们赚的钱比我们还多。”

    这是大多数被派到法院来服务的监护员的共同感想,安已经听得太多了,所以只有耸耸肩一笑置之。

    “何不先看看你现在加起来的刑期答案是多少,波利?”她说,把改正过的单子交给他,等着他把答案算出来。

    这几年来,这份工作已经越来越专业化。一直到六个月之前,波利·罗杰斯的职务还只是外勤服务。在那个职位上,他只需要监督罪犯,并在他们违反缓刑法时提出报告就没事了。外勤服务员跟法庭调查员完全是两回事。许多人对待办的案件都掉以轻心,穿着牛仔裤和汗衫来上班,且很少必须为

    案子出庭。现在波利被调到法院内服务,工作就集中在为法庭书写及调查审判前的报告。

    “你为什么加重这条刑期?”安说,从他的背后看着那张表。

    “因为他用枪。”他回答。

    “但你已经以使用武器加了两年给他了,那样你就不能再以同一理由要求更高的刑期。懂吗?”安说,“那就像是双重责难了。他不能在同一项罪行上被惩罚两次。”

    “那么,”罗杰斯说,很显然被弄糊涂了,“他的前科也是加重刑期的因素,而我已经采用那点加重过他的刑期了。这跟你说的一样吗?”

    “不!不一样。”安说,开始跟波利一样沮丧了。她知道这东西很复杂,也替这男人感到难过。但是若他想做好他的工作,就必须搞懂法律。

    “这项加重是根据一项特定的前科,这项盗窃罪而已。而你是以他的整个犯罪记录来加重他的刑期。懂得其中的分别吗?”

    安看看桌上成堆的档案,再回头看看同事。她实在没时间坐在这里一整天解释给他听。从他手中抓过那张表,安填上正确的刑期自己心算起来,然后递回给他。

    “好了,拿去吧,波利!”她说:“但你将来必须找个时间自己好好把它学会。”

    罗杰斯回到隔壁自己的坐位去后,又开始隔着板子对安说话:“就在那里对不对?知道我指什么吗,就是你被射杀的那个地方。”

    安没有回答他,静静地离开坐位,决定找个可以暂时使用的空桌,一个不用面对那停车场的坐位。

    十二点半,安听到扩音器里呼叫着她的名字。她收好会议桌上的文件和档案,赶回自己的坐位去接电话。

    “嗨!”吉米·索耶说,“我要问问你的情况。”

    “噢,吉米!”安说,听出他的鼻音。

    “你真好,还打电话来问候。跟你说实话,我本想下午打给你。”安不想在电话里告诉他坏消息,提议他到办公室来谈谈。然后她想到更好的主意。

    “告诉你一件事,”她说,“我欠你一个人情,我想请你吃午饭。我们何不约在玛丽·卡兰德氏餐厅见面?”

    不管谁说什么,安还是非常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大部分人都不想惹麻烦,安知道她本来很可能会在人行道上流血致死。

    “玛丽·卡兰德氏离我家太远了。”索耶说,“我们到希尔顿去吧!”

    安抵达希尔顿饭店的餐厅,找了张桌位坐下。她看菜单时,索耶走了进来,长发梳了个马尾,穿着李维牛仔裤和一件绣花口袋的白衬衫。

    “我不能留下来。”他说,不肯坐下。

    “我得走了;我快迟到了。”

    “你是说你不吃午餐吗?”安惊讶地说,“我想给你一些报答。我是说,我知道这算不了什么,但……”

    安注意到索耶无法让自己持续地直视着她,目光很快从她的脸上飘走。

    “我以为你答应过要带我回法庭,告诉他们我的行为,改变我的缓刑形式,好让我不必每个月报告。”

    “何不先坐下来,吉米?”安说,研判他的神色,立刻对他的看法有了转变。

    “不行,我得走了!我必须回去读书。”

    “你在上学吗?”她问,困惑着。对他的案子她真的想不起什么来,仿佛所有枪击前发生的事情都在她的心中被抹掉了。

    “不是。”他说,“但我下学期会开始上学。我要把我的大学入学考试考好一点。”他陡然停住,在牛仔裤上搓磨着双手,“我要去补习。如果没考好,就只能上个很烂的小学院。”

    很烂的小学院,安在心里想,嫌恶地扁扁嘴。她知道孩子们只要能考上大学,再烂的学院,他们都很高兴。

    “那并没有那么糟。很多人都先在小学院念个两年,再转到大学去。我先生就是那样,而且他后来还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以优异成绩毕业。”

    在索耶面前提起汉克给安一种奇异的感觉。

    突然间,枪击那晚的情景又浮现在安的脑海里。为什么她会以为汉克那晚出现了?安知道那是她的错觉,但那仍然紧紧压在她的胸口。如果有什么人能帮她消除这种感觉,安想,必定非索耶莫属。他当时就在那里。

    “吉米,可以为我描述被射杀那晚有谁来到我的身边吗?”

    “某对老夫妇。我不知道,我真的不太记得。”

    “亚伯拉罕刑警告诉我,那晚有很多人过来。你有没有看到一个跟我一般年纪、留着小平头、小眼睛、高大粗壮的男人?也许像个教育班长的人?”

    “听好,”索耶说,开始生气,“我那时只想到要救你,其它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他越说越生气,“条子们对待我像对待一个嫌犯或什么的。告诉你一件事,”他说,“如果再发生一次这种事,我也不确定会不会再停下来救你了!”

    安咽咽口水,感到有点内疚。如果她不说服克伦打消对他的控诉,这可怜的孩子真的会很痛苦;他这辈子将永远不会再帮助其他人了。

    “那个检察官在那里。”索耶打断她的思绪说,好像看出她的心里在想什么,“知道我指谁吧?克伦·霍普金斯。”

    “我指的不是他。”安说。

    索耶继续说:“这些人没有被教过急救术吗?我是说,他对该怎么做一点概念都没有。他只会站在那里看着你,像个没力的老二。我爸爸是医生,所以……”

    所以,安想,克伦在紧急事故时并不像他在法庭上一样冷静。接着,她想到一个隐秘的理由,可能可以说明他为什么那么坚决地要对付索耶:他是她的爱人,但他慌了手脚。索耶目睹了他的窘态。

    “干嘛问我这些问题?”索耶说。这时他更加不安了,“我以为你叫我来是想告诉我什么好消息,而不是又像警察一样审问我。”

    “对不起!”安不好意思地说,“我真的非常感激你为我做的,吉米。你何不稍坐一会儿,这样子要继续谈话有点不太方便。”

    索耶站在一株巨大的人造棕榈树旁,紧张兮兮地转头看看后面,再转回来看安,“我得走了,我不要坐了。”

    “都可以!”安说,对他的表现感到失望。女侍已经来到桌边要接受点菜。

    “你确定你不要吃些东西?也许叫杯饮料或是冰淇淋?”

    索耶没有回答,安只好耸耸肩开始点菜。不过她一边用眼尾余光注意他,看到他正死盯着那株棕榈树上的一片塑胶叶子,好像里面含有整个宇宙的奥秘一般。女服务生走后,安叫他的名字好几次,他都没有回答。安忽然间恍然大悟:他正处在迷幻药的兴奋中。确实的情形如何她不知道,但她现在知道为什么他不吃东西、为什么他无法安稳地坐下、为什么他手心出汗了。

    安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现在直觉告诉她,索耶只是另一个吸毒成瘾的小孩。出庭时他也许表现得很正常,但他事实上是个毒虫。安抬头凝视他,想看看他的瞳孔有没有放大,“你打的是什么,吉米?”

    “什么?”他说,叽叽咯咯笑得好像她说了什么超级大笑话一样。

    “你注射了药物吗?”安猜想是那种LSD迷幻药或古柯硷、海洛因及吗啡的混合物。

    “绝对没有,老兄!我要走了。”他转身一溜烟走开。

    “嗨,”安喊,迅速追过去,“回来!”他是她的缓刑犯,她不能让他就这样逃之夭夭,不管他给过她什么恩惠。上一次她就是想手下留

    情,结果那男人吃了五次LSD之后拿刀刺死老婆,说她是地狱来的魔鬼。那女孩才二十三岁,而且他们还有三个小宝宝。安不想再碰运气冒险了,她对法院及社会的责任太太。但索耶已经跑出门外,虚弱的安已追不上他。

    “什么世界?”她说,坐回坐位。她将被迫对索耶进行麻醉剂的检验。看来结果一定是肮脏的,而安最后将有责任把这个救命恩人送进监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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