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7月26日,记者接到陈志武教授的电话。他说刚参加完一个主题为“中部崛起”的研讨会,会议上,来自地方政府、高校和研究机构的人员济济一堂,对“中部崛起”战略进行交流和探讨。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大家对区域发展战略非常热衷,比我想像中的要热衷得多。”陈志武说,“大家一窝蜂地谈政府要成立这个、干预那个,兴奋的劲头让我很吃惊。”在陈志武看来,经济发展的根本动力是权利平等和交易自由。
当他把自己的疑惑向身边的一位专家表达时,这位专家说,“你们这些搞经济的,如果不搞出点战略规划,还有什么用?”这时,陈志武才意识到,自己是“异类”。由于长期在国外工作,陈志武较少参加类似活动。当他看到有这么多的学者和官员对区域发展战略如此热衷时,很难再保持沉默。
◎记者:您参加的这次会议的情况怎样?
陈志武:这是关于“中部崛起”系列研讨会的一个分会,接下来可能湖北、河南、江西、山西各省都要开,或者已经开过了。
这次去长沙以后,我感到在北京的经济学和相关的政策圈子里,大家关心的问题和视角跟省会城市里面的学者和决策层关心的问题和视角,差别是非常大的。在北京,有越来越多的学者和政策层意识到过分的政府干预,只能是产生更多的扭曲和不平等,使区域间的经济差距进一步拉大,导致更多的资源浪费,更不用说导致更多的寻租机会和腐败等等一些问题。但是到省一级或者地区一级的话,人们的观念在相当程度上还是跟计划经济时代差不多。多数的省会城市在思维上还是相信什么东西都要靠政府,靠政府的政策。在北京和上海这种大城市与各省会之间的观念、视角差别都这么大,这本身也表明过去这些年不同区域的经济机会和发展机会的不平等,以致于像长沙、太原、南昌这样的省会城市都没能分到一汤勺。这说明通过原来的财政部与计委系统、现在的国有银行与发改委系统确实把全国的资源集中起来做发展了,只不过这些发展集中在北京、上海等这些引人注目的地方,而不是那些数目众多的省城、区城、县城、乡镇和农村,这就是机会不平等。
在湖南的会议上,有一位官员讲了这样一个观点:“政策是最伟大的”。他举例说:没有政策怎么会有深圳?没有政策怎么会有上海浦东?没有西部大开发的政策,西部经济崛起怎么会有希望?所以他主张国家要比照“西部办”、“东北办”的规格,成立“中部崛起”办公室,以落实优惠政策,把更多的资源向中部省份倾斜,等等。开完会后我想了很多。与会的人士一窝蜂地希望政府干预这个、干预那个,但是没有人去好好想一想,过去这么多年,在国家强大的行政干预之下,中部这些省份到底得到了什么好处?今天各个地区之间的发展不平衡是如何造成的?说到底,等到中部这些省份都得到特别照顾的时候,全国各个省市基本上都被照顾一遍或者同时都被照顾了。大家都要得到特殊待遇的话,就没有人特殊了,道理就是这样的。
◎记者:为什么会这样?
陈志武:因为如果由中央政府通过“看得见的手”来调配资源的话,最后的结局一定是:在全国的省市之间,经济最好并且最引人注目的省市和经济最差的省市能得到更多的好处,而那些中等水平的省份什么也得不到。
道理很简单:掌握资源分配权力的官员要考虑自己的仕途。像北京、上海这些具有符号意义的城市,既是高级官员居住的地方,又是中外游客经常光顾的地方,把它们建设好、经营好,很容易让人感受到中国经济发展的成就,也有利于提升政府的形象,所以这些城市不会被忽略。而把全国资源集中起来由计委调配的这种制度结构,又恰恰使超度集中发展这些标志性城市变为现实,这的确是以前的朝代所无法做到的。
另一方面,如果掌握分配权的官员把资源投放在偏远地区的话,即使那里的经济被改进了很多,也不会有多少人能感受到、看到,对掌握资源分配权力的官员来说这没有好处。只有当偏远地区的居民生活水平实在太低、影响到社会的稳定的时候,才会引起资源分配部门的重视。这就有了前些年的西部开发战略。那些穷省最后会被照顾到。
所以最后的结果是:中等发展水平的地区和省份,因为两边都不靠,往往得不到优惠,反而要做出牺牲,被忽视。
◎记者:您讲到行政官员在资源分配上会有倾向于少数几个大城市或者标志性工程的偏好,那么人们会问,他们手里掌握的资源是什么?
陈志武:这正是我想说的第二个问题。如果没有目前计划色彩浓厚的国有银行体系的存在,行政官员们的这种偏好,给中国社会带来的损害,造成的地区间的经济发展状况扭曲和不平等也不会这么大。
道理是什么呢?我们不妨和一百多年前的中国做一个对比。当时清朝政府没有国有银行体系,到1898年时,国家投资办的第一个户部银行刚开始做。那时候,中央政府没有任何能力把全国老百姓的储蓄或金融资源通过任何方式调配到北京,由北京的清政府来支配和决定怎么样花。政府即使想重点发展北京,重点发展上海或者是任何他们喜欢的地方,也很难做到。像我的老家湖南,那个地方当年可能不一定那么富,但是不管怎样,一百年前当地农民的积蓄,一个是在本地老百姓之间做借贷;还有一个是通过钱庄把这些钱收集过来以后,又投放到本地的企业或者老百姓家庭中。所以我们很容易想像,那时候全国各个地方间的经济增长机会和发展水平,总体是比较平衡的。因为本地的资源基本上被用来发展本地的经济、增加本地居民的收入,由自然禀赋决定各地的发展,而不是通过行政权力扭曲后的不平等方式发展。
但是今天的情况就不一样了。现在农村的居民也有相当多的储蓄,他们的钱通过在全国2800个县城里的国有银行分支机构吸收进来,相当多的是由北京或者各省会的工行、建行、农行、中行总部和分部,来统一调配这些金融资源到底投入哪些项目、由哪些企业去使用。最近我看到一个数据,2002年,工行、建行、中行吸收的农村存款占所有农村存款的36%(农行特殊一些),但是从农业贷款的比例来看,工行、中行、建行在农村的放贷占各金融机构在农村的总借贷的比例还不到2%。这说明国有银行到各个乡、各个县吸收存款以后,把这些存款大部分抽回到城市,尤其是北京、上海、天津等全国性大城市使用,其必然的结果是:不同地区间、尤其是那些大城市和其它省份之间的经济发展差距越来越大,在相当程度上国有银行的垄断加重了不同地区之间人们收入和就业机会的不平等。
我做这样的比较,并不是主张把各地的金融市场分割开来。我想强调的是目前的金融资源由四大国有商业银行和其它国有金融机构统一汇总以后,在分配机制上,如果不是根据市场导向、根据市场价格体系来决定这些集中起来的金融资源如何投放、投放到哪里,而是简单地由一些行政官员做配置的话,最后很多非市场的人情关系因素,可能会决定到底哪些地方得到大部分资源,哪些地方得到一小部分资源,哪些地方得不到任何金融资源。
◎记者:话说回来,如果没有政策优惠,那些自然条件不好的贫困地区怎么办?
陈志武:扶贫在任何一个国家和政府都不可回避,但更重要的是如何去扶贫。拿西部大开发来说,我不知道到底投了多少钱,至少有几千亿吧?把这几千亿投到西部省份的效果会怎样呢?据我的了解和观察,最后会是在西部做几个大的标志性工程。但,几个标志性工程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能真正影响到西部这些省区的真正穷人呢?对他们可能有一点点辐射效应,但多数家庭不会感受到。
首先,从经济角度讲,本来就不应该在西部建这么多工厂和工程。因为那里的运输成本很高,你要把原材料运过去,还要把产品运出来,陆运费用很高,运输容量也低。到今天,海运和水运仍然是成本最低、容量最大的货运方式,这是靠“愚公移山”改变不了的铁现实,沿海经济历来很发达,是有它客观的经济道理的。此外,在投资环境等其它因素上,西部的生产成本与地方政府效率也要比沿海差。政府如果硬要在西部投资,效益很难保证。企业不愿到西部地区投资,一定有经济上的道理。政府与其违背市场规律硬往那边投资,不如把这些钱重点放在交通运输条件很方便、投资环境成熟的其它地区。
其次,在当地建几个大工厂、大公司,修几条公路,也许可以提供几千甚至几万个新的就业机会,为当地的GDP增长做出贡献,会改变几个宏观经济指标。但是,与几百万、几千万的贫困人口相比,这样的改变实在是微不足道,很难真正改善西部人民的贫困生活。
所以,与其把几百亿、几千亿的钱砸在几个大的标志性工程上,还不如选择一些更好的扶贫救济方式。一种方式是对很贫困的家庭提供最基本的生活保障,让他们不至于活不下去。其次,应该向贫困家庭提供免费教育资助,向他们提供迁居到其它经济发达地区的学习、工作和生活的机会,鼓励部分人口向其它地区移民,从根本上解决西部地区的贫困问题。
◎记者:如果放弃区域发展战略,政府应该以什么样的模式来发展社会经济?
陈志武:与搞“大工程”对应的一个办法就是促进民间金融的发展。我说的民间金融更多的是强调民间银行、钱庄、当铺,还有小范围内的个人消费借贷或者投资借贷安排。这样的民间金融的发展,实际上对绝大多数人、对成千上万的家庭更实在,可以让他们有更好的机会去进行自己认为最赚钱的经济活动,这也是浙江模式的核心所在。所以,我觉得真正可以改变一个地区收入增长水平的是浙江民间金融模式,而不是西部大开发模式——几千亿的投入不管怎么花,其辐射效应是有限的。
与其把几千亿投向几个“大工程”,还不如把这几千亿通过民间金融机构放贷,变成千千万万个家庭的小额贷款,变成他们的创业起步基金。这种区域经济发展模式不仅为更广泛的社会提供了更好的收入增长机会,推进民间创业,增加数量众多的就业机会,而且也能促进浙江式民间金融在各地的发展,启动各地的自发增长引擎。当然,这也要求放弃国有金融垄断、开放并鼓励民间金融——只有这样,浙江模式才可能在各地扩展。
退一步讲,要让每个省都得到几千亿的贷款,也是不现实的。从前,因为政府可以完全控制全国的金融资源,也许少数几个省市在一年里可以得到几百亿、上千亿的贷款,但是绝大多数的省市不可能在同一年里得到这么多资源。所以,对于大多数省份来说,尤其像中部的湖南、湖北、江西这些地方,还想靠中央政府的照顾来发展经济,显然是不太现实的。它们更应该学习浙江,把民间金融搞活起来,使本省内部有能力把死的财富变成活的创业资本,内生更多的经济需求和消费需求。这样才能从根本上为更多的家庭提供更好的收入增长机会,最终提升当地的经济发展水平。
◎记者:您对发展民间金融有何具体的建议?
陈志武:有一些基础设施,很容易做到,一做就可以马上帮助民间的金融机构和融资活动。比如,是不是有一些人可以去提供借贷利息和融资供求数据的信息网,可以把各个不同的地方愿意贷出的利息、愿意贷出的金额,以及那些需要资金的企业和创业者愿意支付的利息或回报率、所需资金的数量等,把这些利息、金额、价格以及联系方式等信息都通过网站、报纸和杂志公布出来,这样把在各个地方需要资金的和愿意提供资金的两方信息收集起来,把两方撮合到一起,让他们更方便地作自愿的信贷和投资交易。传统上,民间融资活动是在本地局部进行的,虽然如果有中介金融机构去撮合成交当然更能发展民间融资,但即使只能做到把供需两方的信息都集中到一起,并将其公开,那也已经是实现了交易所的很重要的一个功能了。
另外,风险投资、私募股权基金是目前中国最有发挥潜力的一个领域。我们知道,股市融资目前局限性非常大,银行的贷款也不太愿意做。民间信贷机构又发展得不太多,空间比较小。总体来看,还是风险投资及股权基金能把民间的资金调动起来,为中小企业和创业者提供融资的机会,这个方面的潜力应该说是最大的。
风险投资和股权基金跟股市融资相比有很多的优势,其中一个很重要的优势是投资方和需要资金的企业之间可以同属一个很小的社会或社交范围之内,比如朋友和熟人之间。融资范围小,投资对象的数量也有限,投融资双方可以花很多时间去相互了解,投资方可跟踪他们投资对象的运作,等等。在经济学里,我们讲这时信息不对称的程度就要低多了,因此交易较容易发生。相比之下,通过股市的融资,信息不对称,所有权和控制权之间的分离非常严重,对制度机制环境的要求就高。所以在制度资本环境不是太好的情况之下,股市的融资不太容易发展。但是,一对一的,或者是小范围之内的风险投资和股权融资有更好的发展前景和环境。
我们必须意识到,自愿的契约和交易的自由权利是人类自古以来就有的基本自然权利。民间金融、草根金融才是人类最初的、最自然的业务形式,国营金融才是后来才有的、非自然的业务形态。这个问题上不能本末倒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