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娜!”一进门,莉莉就大声喊道,“快点,我们要迟到了!”
约翰正从一只放了一叠还没加料的汉堡皮的大碗里加蕃茄酱、生鸡蛋和洋葱等佐料。在做好烤鸡后,他正在做他的第二道拿手好菜——肉饼。她进门时,他正拿了张纸巾在擦染得红红的双手,莉莉马上联想到了鲜血和断臂。
这时,莎娜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出现在厨房,上身是纽扣可以扣在衫上的宽松上衣,下面是一条黑裙子,脚下穿了双低跟皮鞋,那是上次学校举行舞会时他们为她买的,她的秀发在颈后用一只发夹卡住,这也是莉莉自己经常梳的那种发式,使她看起来不像十三岁倒像十五岁的姑娘。她眼里的神色是庄重的。
“走吧!快上车,宝贝!”莉莉说,“你看上去真漂亮!我得到洗手间去一下。”
“她可不是美极了!”约翰说着,走上前搂住她的腰拥抱她。
他刚要吻她,她避开了,瞪着他。
“别这样!我跟你说过叫你别再那么做!我已经大了,受不了这类玩意儿。”
约翰后退了一步,嘴张得老大,显然受了伤害。他望着莉莉,像是寻求对莎娜的举动的解释。
莉莉瞟了他一眼,匆匆走进洗手间关上了门,从药柜里拿出一个小瓶。她双膝一软,跪在白色的马桶旁,觉得一阵恶心,可是什么也没吐。
她的孩子经历了她所经历过的痛苦和迷惑,不知道她自己现在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常的感受,不知道究竟该相信谁,脱离了同龄人的圈子自我封闭起来……
从瓶子里倒出一片粉红色的镇静剂扔进嘴里,她弯下腰,就着洗涤槽里的自来水龙头吞下了。小瓶子里只剩下一片药了,明天她得记着再把它装满。
温图拉警察局在一幢崭新的大楼里,位于德威尔大道上,该大道由于一位正在执勤的警官被杀,因此命名。莉莉回想起那时候,该局寄身于两间简陋的由汽车拖动的活动房屋里,紧挨着一幢颓败的旧楼。如今新楼里铺着一式地毯,每张办公桌都与电脑终端联在一起。一位警探在门廊上接待了她们。
莉莉认识这位妇女多年了。
玛吉·托马斯警探快到退休年龄了——可能都已经过了,她在这一行已干了二十多年,只要身体健康,她还想再干下去。无疑,工作就是她的生命。
一旦她真的退下来,会很难适应的。她是温图拉第一位女警官,第一个升为警探的女性,也是第一个赢得她的男性同事尊敬的妇女。
她的头发染得太黑了,看上去显得不那么顺眼,下身臃肿,像是在深蓝色的宽松棉布上衣里穿了条老式的裙撑。她那描得又粗又重的眉毛和淡紫色的眼圈,令莉莉想到了酗酒、哭肿的脸庞那段日子里的伊莉莎白·泰勒。
玛吉拉着莎娜的手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下,打量着她。
“你怎么样,娃娃?”她问道,“好家伙,你可真是个美人胎儿!你该感谢你妈妈,给了你那么一头秀发!”
莎娜没有笑,从警探手里抽回手。
“我还不错。”她很客气地回答,“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你把他抓住的话,我会感到更好些。”
意识到她从来没跟莎娜谈到有这种可能性,莉莉不知道莎娜会不会常常想到这件事,也许在夜里临睡前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也许当她比别人都起得早的清晨,她应该向莎娜谈起这种可能性才对。要是她能向她保证,他决不可能再伤害任何人,那该多好!
“好吧!这正是我们今天要做的。”玛吉轻快地说,好像她们正在做什么有趣、好玩的事儿。
“我准备了一些照片,照片上的人跟你和你妈妈描述的那个男人相像,加上一些他们可能就是嫌疑犯的背景资料。我要你坐到我的办公桌旁,莎娜,给你一半照片让你辨认。你妈妈呢,坐到另一个房间看剩下那一半照片,然后你们交换着看。要是你认出哪个人像那个袭击你的家伙,你把代表他姓名的号码写下来。也许你看到好几张脸都有点像,确定不下来,那也没关系,把他们的号码都记下来。”
她顿了一下,只朝莎娜望着,知道莉莉对这一套例行公事了如指掌。
“如果你认出了照片上的人,那我们就可以把这个人带过来混在一群人排列成行让你辨认,这样,你就绝对能肯定了。”
说完,她站起身,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要有什么问题,我马上会到房间来,好吗?”
莉莉动手翻着照片,认出许多这些年来曾被她起诉过的人,有时对他们又回到了街头感到相当惊讶,她竭力回忆着每件案子的细节。
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跳入她的眼帘,她想起了他,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老得够快的!
莉莉记得她那时以有伤风化罪列举了那人十二条罪状,经过讨价还价,最后剩下两条,判那人蹲了九十天牢。他们把这类有暴露癖的男人称作“乱晃小鸟的人”,统计数字表明这类人很少犯重罪。不可能被列入嫌疑犯的名单中而被警方找来排队让被害人辨认,莉莉想。
坐在一间狭小的、用玻璃封得密不通风的办公室里,约莫过了十来分钟,莉莉就迫不及待地想抓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打到奥克斯纳德警察局,看看能否跟坎宁安联系上。无论如何这会儿还太早了点,她缩回手,继续翻着那些照片,可是实际上她根本没在看,开始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
望着这组照片,她忽然想到现在的情形与有些类似专业摄影师们向顾客提供样片,任由他们自己挑选。她意识到离莎娜最后一次上照相馆照相已有一年多了,她得在一两个月里再给她照一张。
透过玻璃,她看见她女儿正坐在玛吉的办公桌旁,聚精会神地盯着每张照片上的脸孔仔细察看。想到这整个过程对莎娜来说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悲剧性的净化情感作用,也算是一种精神宣泄,她不由庆幸约翰报了案。
考虑到事情正在顺利地发展,而且自己做下的事也早已生米煮成熟饭,无法悬崖勒马,莉莉想:也许有一天自己会从奥克斯纳德那个可怕的早晨中解脱出来。
如果正像莉莉所一直怀疑的那样,他为了阻止帕特丽夏·巴恩斯出庭作证,对他不利,谋杀了巴恩斯,那么,他很可能还会依样画葫芦,用同样的手段对付她和她的女儿。也许是上帝明察,那天夜里是上帝的手在引导着她。
莉莉在心灵上所听到的是上帝的声音,而不是她父亲的鬼魂的声音。忆及童年时的宗教热诚,她暗暗发誓哪个礼拜天,她一定要带莎娜去天主教堂。
小办公室的门被打开时,她还独自沉浸在遐想里,玛吉和莎娜走了进来,那位女警察的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挨着莉莉坐下。
莎娜脸色苍白,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激动的神情。玛吉刚要张口说话,莎娜却先叫了出来:“我找到了他!我知道那就是他,我敢肯定!给她瞧瞧!”她催促着,走过来推推玛吉的肩膀。
“给她瞧瞧!她也会认为那就是他!”冷汗从莉莉全身毛孔中渗出,不用一会儿衣服就会湿透。她闭上眼睛,感到心脏猝然一紧,血直往脸上冲。
玛吉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天哪!你好像是病了。”她趁着转身催促莎娜,“快去,到冷水机里给你妈妈取点凉水来——就在你刚才进去的房间后面,再到浴室里去拿些纸巾用冷水浸湿。赶紧!”
莎娜跑出了房间。
“要我打电话叫辆救护车吗?”玛吉问莉莉,看到她身上穿的淡绿色的外衣,越来越湿,豆大的汗珠从她前额滚落,淌过她的鼻子,一直流到下巴。
“你心脏有毛病吗?”
莉莉试着调整自己的呼吸,想使自己镇静下来。她感到胸部像是被一根带子紧紧地捆住一般,突然记起了疱疹的事。她刚才不过是惊慌过度,疱疹发作罢了,早就该发作了。
莎娜所看到的照片不过是一个长得像赫纳德兹的人,只要她看到他本人亲身出现时,她就会知道是搞错了。
“我没事,我想只是最近压力太大而已。我得了带状疱疹,所以……”
“我也得过一次那种病。”玛吉同情地说,“好家伙,可疼了!神经过敏,他们说就是由此引起的。”
莎娜回来了,满脸关切的神情,一手拿着湿纸巾,一手拿了杯冰水。她将手上的东西递给她母亲,退到一旁,瞧着莉莉擦完脸和脖子后,将冰凉、湿润的纸巾搁在后颈上,小口地啜着塑胶杯里的水。
“我没事,”她再向莎娜保证,“可能是得了流行性感冒或什么的。”她将手搁在额头,像是要试试有没有发烧,“再等一分钟,我就看照片。”
“别急。”玛吉说,“你干脆回家去吧,明天早上再来。隔一天……”
“不!”莎娜声音比平常大了许多地叫道,固执地说,“就让她现在看。那样,你们就能把他关进牢里。”
警探转过身拉着莎娜的手说:“给你妈妈一点时间,宝贝。这对你妈来说也够不容易的。即使你妈妈的意见一致,认为这人像袭击你们的那人,我们也不能马上把他抓起来。你还得在排成一排的嫌疑犯中辨认出他,我们也得从法官那儿得到逮捕令才能抓他。这就是法律程序。”
莎娜不耐烦地盯着莉莉,不管自己有什么过错,反正毫无让步的意思,要她母亲证实她的选择。
莉莉能看出她的胸部一起一伏的。
“好吧!”莉莉说,“我们再来看照片!”叫莎娜回到她先前所坐的办公桌旁,警探将另外那叠照片递给莉莉。
“每张照片都仔细瞧瞧,别因为莎娜说她认出了某人就受她的影响。我叫她呆在外面,可是她却跟了进来。即使你真的认出某人,那也应该是你独立自主作出的判断。”
眼看莉莉已恢复了自制,她接着说道:“我到外头去了,你看完后出来。”
她一张张地看着照片,这会儿看得很仔细,想从中发现莎娜所认出的那张照片,虽然她敢断定此人长得像赫纳德兹,但在奥克斯纳德,有半数的人像他。
偶尔,她也朝窗外瞥一眼,看看莎娜还在不在那儿。没见到莎娜的身影,很可能是玛吉带她到自动贩卖机前买汽水喝去了,也可能去了洗手间。
翻到大约第二十张照片时,她看见了他。
天哪,长得简直酷似那死者,她心想,可以理解为什么莎娜那么激动。
尽管他并不是那人,可是要光瞧那张照片,就足以令她回到那天晚上的恐惧和屈辱状态。想到她女儿所遭受的蹂躏,她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此人的脸、眼睛、鼻子、嘴,无处不跟赫纳德兹一模一样,甚至他的发型也跟赫纳德兹相似。只是他看上去更年轻,莉莉知道他不是那个强奸犯,他不可能是!那强奸犯已经死了!
她将照片移近自己的眼睛,仔细地研究那张脸。她想到有时候照片跟本人相去甚远。照片是平面的,与有血有肉的真人,或侧身像,或身体结构组合往往会判若两人,她尽量以科学知识来解释一切,使之合理化。
她从脖颈上取下湿纸巾,感到危机已经过去。她告诉自己只要装模做样打混过去,只要装作她也认出此人有些像那个袭击者就行了,要说不像反倒奇怪了。可是万一这家伙被逮进嫌疑犯行列时该怎么办?
他落到这个地步,总是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在这节骨眼,她当然用不着替某个不认识的、有犯罪前科的人操心。万一他们真的捉到了他时,莉莉马上可以说他不是那个人,事情就结了。
她收拾好照片,平静地走出了那间办公室。玛吉和莎娜穿过好几道门到了警探局,那里并排放了六张办公桌,每侧各三张。已经六点半了,房间里只剩下一位警探还在工作,面前摊着案卷,两脚跷到桌子上,正在听电话。
莎娜手上端了杯可口可乐,竭力克制着自己的焦急不安。
三人在房间里碰了头,莉莉手指着那张她断定莎娜所挑选的照片说:“我得承认这儿有张照片非常接近,可是我敢肯定这不是那个人。”莉莉的口气有点不太热心,看到莎娜眼里露出紧张失望的神色,她又赶紧补充了一句,“不过,看起来很像,值得特别调查一下。”
将所有照片放在玛吉的办公桌上,她手指着其中那张说:“我选了第三十六号。”说罢,她征询意见似的看着另外两个人,不用她等多久,马上就有了反应。
“就是他!”莎娜叫道,眼睛转向警探,急切地望着她,“我告诉过你了,就是他!第三十六号。”
“莎娜,我不像你那么肯定,这点我一开头就说过了。别忘了,他临走时我好好地瞧了瞧他,而你那会儿有些心神错乱。”
他站在浴室透过来的灯影里的形象又浮现在莉莉的脑海里:穿着红色的圆领长袖棉毛衫的侧面,她甚至还能回忆起他弯腰拉裤子拉链的头顶模样。
她低头又瞥了眼那张照片,注意到除了小六岁,两人都穿着红色的t恤或者圆领长袖运动衫。红色是帮派的专用色。她知道在奥克斯纳德每两个西班牙裔人中就有一个穿红色衣服,戴那种可笑的棒球帽。
接着,她又翻了一遍桌子上那些照片,看到了更多的红色t恤,有一个人脖子上也挂着条坠有耶稣受难像十字架的金链子。她继续翻着照片,又看到了一个,只是那链子更细些,十字架更小些。如果她任由自己妄想下去,她说不定会进疯人院。那个被她开枪打死的人就是那个人,跟这些人都不相干,他已经死了,不可能现在还活着。
“妈妈,你那天晚上没戴眼镜,你现在也没戴。”莎娜气冲冲地说。
“他强奸的是我,别忘了,我当然看得清清楚楚!”她转向玛吉,不无讥嘲地说,“她开车时似乎也该戴上眼镜,可是她从来不戴!”
“我只在阅读时才需要戴眼镜——就只有一点点远视而已。”莉莉告诉警探,“不管怎么样,这会儿在这个问题上争来争去毫无益处。你能把他捉来排队供人辨认吗?”
“我接下去就着手办这件事,等我一安排妥当,就马上打电话给你们。好了,你们现在干嘛不回家去好好休息休息,设法把这事儿给忘掉?”
莎娜越过她母亲朝门口走去,玛吉用她那双伊莉莎白·泰勒的眼睛看了莉莉一眼,耸耸肩膀说道:“人生不如意的事常十有八九,对吧?”
“你说得不错。”莉莉边回答边往门口走,想追上莎娜。
玛吉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在宽敞的房间里回响。
“噢!本来不用提,但我想提一提对你也没有什么坏处,等我把那家伙带到这儿让你们辨认时,你还是把你那眼镜戴上吧!”
她转身回到办公桌旁,坐下后辗转反侧着,直到她那裙撑在椅子上安排妥帖,才朝莉莉背过身去。
莉莉追出大楼时,莎娜已经站在“本田”车的车门旁等着。
汽车开动后,莉莉对她说:“他们会将嫌疑犯都集中到一起,我们到时候再想办法,好吗?”
女孩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有好一会儿她俩谁都没作声,只有汽车在往前行驶。
“干嘛不把收音机打开?”莉莉提议道。
“他仍然在附近,我现在知道了。我原以为他逃走了,可是他并没有。他还在附近!你告诉过我,他已经走得远远的,永远不会回来了,可……”
莉莉犹豫着,一颗心仿佛被撕裂了一般,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得给心理医生打电话,明天带莎娜去见她。这会儿她该做的还是得设法减轻她的恐惧,即使会惹怒她。
“我真的觉得他已经逃得远远的,宝贝!正如我所说的,我不认为那是他。我看远的东西比看近的东西要清楚得多,远视眼就是这样。他那会儿在近处时,光线太暗了,可是他快走时,离得很远,又正好在灯影里。”
她伸出手,紧紧地握住莎娜的手。
“你看见的照片上那个男人,并不是他。他逃走了!你是个聪明的女孩,你知道的,好多人看上去都长得很像。就是你和我看上去也很像,当然,我比你要大得多,要是我们一样大,别人也会把我们搞错。懂了吗?”
莎娜伸手打开收音机,传出一阵摇滚乐。
接着,她大声说:“那就是他,妈妈!你要是戴上眼镜看,你就知道了!”声音盖过了闹哄哄的摇滚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