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悠游小说林》(说真的,我还是以为书名直译为《小说森林的六次漫步》之类的好些)书中,翁贝托·艾柯曾告诉我们一个这样子的小说开头,是他自己恶搞出来的——反正有了所谓的后现代,怎么都成。
维也纳,一九五年,二十年过去了,山姆·史贝德还是没放弃寻找马耳他之鹰。他现在的联络人是哈瑞·赖姆,他们此刻正高挂在普瑞特摩天轮上秘密会谈,落地后步行到莫扎特咖啡馆,山姆拿起七弦琴弹奏《时光流逝》,后面一桌坐着瑞克,嘴角叼着雪茄,脸上浮现一抹苦涩的表情。他在乌嘉特出示他的报告上发现一丝线索,此刻正拿乌嘉特的照片给山姆·史贝德看。“开罗!”这位侦探喃喃念着,瑞克继续报告:他以戴高乐解放军成员身份和雷诺上校乘胜进入巴黎时,听闻到某位龙女士的令名,据说是西班牙内战时暗杀罗伯·荷丹的刺客,秘密组织在她身上装上鹰的追踪器,她应该随时会出现。门开了,一个女人现身,瑞克脱口喊道:“薏儿莎!”山姆·史贝德喊道:“布丽姬!”赖姆喊道:“安娜·史密特!”山姆大声说:“思嘉小姐,你回来了!别再让我老板受苦了。”
咖啡馆外暗处冒出一个脸上带着嘲弄笑容的人,是菲利普·马洛,他对女人说:“我们走吧,马普尔小姐,布朗神父在贝克街上等我们。”
所以我说台湾的出版界进步了,且持续进步之中,我们拥有五年十年之前难以想像的众多好书可读,比方说超一流小说家的文论,我们当下就有卡尔维诺的《新千年文学备忘录》、昆德拉的、博尔赫斯的《博尔赫斯谈诗论艺》,以及艾柯的这本《悠游小说林》,每一本都精彩得不得了。
好,回到艾柯没写成的小说开头来。在这居然有着贝克街(伦敦摄政公园附近,神探福尔摩斯的执业处)的奇怪维也纳咖啡馆,对一个侦探推理小说读者而言,除了文学思辨之外,还分明生出某种极度繁华的沧桑之感——我们那些理应永不见面的书中英雄,忽然全来到这个咖啡馆中,包括中的史贝德,《黑狱亡魂》中的赖姆,《北非谍影》中的瑞克,最终还走进来《大眠》中的马洛,要带走克里斯蒂笔下的简·马普尔,去福尔摩斯那儿见切斯特顿的布朗神父。
如果你更是一个侦探电影迷的话,那如此场面将更诡异逗人。你看,由汉弗莱·鲍嘉饰演的史贝德,在奥逊·威尔斯饰演的赖姆听歌当儿,回身和由汉弗莱·鲍嘉饰演的瑞克谈话,最后,由门外又走进来仍是汉弗莱·鲍嘉饰演的马洛——你简直要开始怀疑,艾柯想写的根本不是什么一部小说,而是汉弗莱·鲍嘉的传记。以艾柯好搅和、好骗人的行事及写作风格而言,这并非不可能是吧。
我个人在谈到侦探小说的“驻市侦探”时,曾说这些原本只活在小说中耀武扬威的大侦探,即便从未能为自己所居的这个城市逮捕过任一名现实世界的凶手盗匪,但并不妨碍他们仿佛真实的存在,成为这个城市的公民,而且还是有着代表地位、象征地位的公民。艾柯在展示这个小说开场之前,很荣幸也说了类似的话:“当虚构人物开始在一部又一部的文本里出现时,他们等于在真实世界里取得公民权,把自己从创造他们的故事里释放出来。”
然而,是不是有人从虚构的世界出走到真实,也就一定另外有人逆向行驶地由真实走入到虚构世界呢?就像冷战时期在东西柏林交界的查理检查哨一对一交换逮捕的间谍那样子?
《自以为是汉弗莱·鲍嘉的贼》,汉弗莱·鲍嘉,当然他是实存的人,长一张扑克般长方而僵直的脸,不像斯宾诺莎、蒙德里安或吉卜林,甚至也不像打棒球的泰德·威廉姆斯,他在现实世界的存在没太多可挖掘的精彩之处,相反的,他最丰饶的部分毋宁在于他在虚构世界的演出,尤其是一九三年代后美国冷硬派大举崛起并伸向银幕,需要一张冷酷不带表情的硬汉之脸来代言,于是,史贝德给了他机智的脑袋和利落的行事作为,马洛赋予他高贵的灵魂和深沉动人的忧郁,这才铸造出我们所熟悉的那个硬汉鲍嘉出来。
这不是真正的鲍嘉,却是我们心向往之的鲍嘉,就像站在天堂入口十字旋转门的圣彼得一般,通过他,我们得以离开现实的、行为反应总是不由自主被决定的无趣世界,进入到一个从心所欲的梦一样国度,就像这本小说里的罗登巴尔,两眼凄迷,仿若中邪,一脸teenager恋爱初次袭身的傻乎乎模样。在这里,流光可回转,失去的自己晓得寻回来,更奇异的是,你所真心期盼的事物,几率上再不可能好像都会发生,就像格林小说《哈瓦那特派员》里那个笃信天主、却永远知道如何从她可怜老爸那儿敲到名贵礼物的女儿所说的:“好神奇啊,不知道为什么你想要的东西,一放进祷告里它都会实现。”
除魅从发现之初开始
马克斯·韦伯讲人类历史是个持续除魅的过程,这是对的,而且由来甚早,早到几与人类历史的发生同步,至少在人类犹浸泡在宗教神灵之中就已悄悄展开来——人类是一面发现神,一面就在清除他,而不是等到科学起来,取代宗教统治这个世界之后。
比方说,基督教一神的确定,便一举消灭了多少神?有多少神至此被当成偶像、邪灵或金牛犊,给一口气全送入火中化为历史的灰烬呢?
重点尚不在通过不同部落的对抗,多少战败的神随同膜拜他们的战败部落失势消灭的问题;重点甚至不在被消灭的神的数量问题,而在于一整个神灵世界消失的问题,因此战争只是间歇性的暴烈清除手段之一而已,而非恒定的除魅主体。除魅的主体是人在现实中的一再失落,神的允诺一再的不灵验,变得不再可依靠,人可以一再原谅神的“背叛”,做出种种让步的解释,好维持住日渐薄弱的信心,但这无法改变人一再发现自己孤立无援的难堪处境,得只手只身、更仰赖自己以通过充满敌意的历史,就像耶稣被钉上十字架时的绝望呼喊:“我的主啊,你为什么背弃我?”
做出让步的解释,好维持住日薄西山的岌岌信心,但在此同时,每一次新的解释其实都代表了人和神距离再一次拉长、远离的确认,比方说,圣奥古斯丁得做出解释,好面对彼时东方的蛮族入侵、西罗马帝国覆亡、多少虔诚守贞信神的男女饱受奸淫杀戮的残酷事实,那一刻神在哪里呢?圣奥古斯丁这样虔诚的人在他的名著《天主之城》中,最终只能把神的正义和果报用“缓兵之计”来勉强堵住,他只能说神的公义不能只用当下来论断,而应把时间拉长成人一辈子的完整人命来丈量(至于万能的神为何如此迟钝官僚、行事效率远不如我们地政事务所、交通监理所的小公务人员,这就再说了);这也等于预告了为什么最终会出现加尔文教派的宗教解释,而且为何这个解释会被称为“最后的辩神论”,依加尔文,神像月亮一样,有一面永远背向我们,是我们永远不可能知晓的,而且,神自有主张,不以人的善恶功过为衡量,一切都是预定好的,谁该向上提升谁该向下沉沦,和你自己的努力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样终极的神,永远不再跳票,但也永远不再显灵,他毋宁更像个只掌管我们死后世界的神(而且极不负责任,只管把他预定好的人分别送入天堂享乐和地狱受苦,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无聊兼变态),不再参与我们活着的人间事务,他已永远远去不再回返了。
分离的确认
名小说家骆以军极不喜欢今人动不动引用《圣经·旧约》中被用滥了的巴别塔故事,这里,我们甘冒被骂的危险再重提一次,要指出的不是“语言变乱”的符号学隐喻,而是神的世界和人的世界从此两相断隔的问题:巴别塔的不成,象征了人类意图让这两个世界再次合而为一的英勇修护行动终告失败——意识到这两个世界的分离,绝非基督教的专利,毋宁是人类走上历史除魅不归之路的某种必然,比方说在日本《古事记》的建国神话中,同样亦有联通神界和人界的天之浮桥断绝的记载,至此,神归神,人归人,日本国正式交由天孙下凡的万世一系天皇所统治。
于是,就宛如原始盘古大陆的分裂漂流一般,神界和人界不再叠合而迷离,原本神人杂处、大地山川鸟兽虫鱼满满是神的日子消逝了,人再不可能仰靠双脚一不小心就走入神的国度,如晋太元的武陵捕鱼人那样,如今,它们更像两个被汪洋隔开的国家,你要取得入境许可的证照,找到一个特别的向导,并搭乘可飞越的新交通工具(如某种奇怪的兽所拉的奇怪的车)才能偶尔光临,就像但丁那样;同样的,生性懒怠的神亦不再动不动悠游于人间,如希腊奥林匹斯山诸神那样,他只通过特定的人传达他的意志和讯息,只很偶尔在事态严重时才劳驾现身,比方说召摩西于西奈山颁布十诫,好夺回他在犹太部落中岌岌可危的地位——这些仿佛今天海关、移民局的代理人等,即是我们所称的祭司、先知、僧侣者流。
单独被抛掷下来的人的世界,遂逐步丧失了一种“深奥”,夜就只是个夜,每天都有,不再满是不寐的精灵不安浮动于不可见但可感的黯黑深处;云雰雾气就只是再自然不过的水之三态变化,并不光影明迷,有物躲藏其间诱人误入。我们眼前的实存世界愈来愈平坦可知,就算还有树洞供你掉落,你只会扭伤脚摔断腿而已,不会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如爱丽丝;这个世界也愈来愈不危险,你的迷途只是令人懊恼的不慎,得劳动救难人员大费周章寻觅并耽搁正事,而不会是一趟冒险旅程的开始——没有神迹,没有启示和预言,只剩下偶然和巧合这两个最不可信赖的东西,因此,一切的可能性遂丧失了幸福的保证色泽,包括爱情在内。
除魅的最终,是生命不再有目的,不再带着任务而来,有的只是悠悠浮生漫漫长日,我们的存在恍惚地轻飘其上,得想一些消遣娱乐好打发总是多余下来的生命时光。
失落的现代小说世界
基本上,现代小说便起自于如此除魅殆尽、神人世界已然分离的状态之下,它低头瞪视人自身的灵魂,如米兰·昆德拉说的,小说所问、所思索,并试图回答的是,人自身存在的问题。
这个所谓存在的问题,是人的第二次追问,人类一度似乎已圆满地找到答案,在他发现神之时,但绕了数千上万年下来,他痛苦地发现问题并未获得解决,而且此番来得更尖锐更迫切,所以博尔赫斯说,现代小说总带着人失败的印记。
存在问题的清楚浮现,某种意义而言,说明现代小说并没失去它之前的记忆,有关那个失落的神的世界,这里,仍有神话留下来,有传说和寓言留下来,有讯息留下来,揭示着那一度完满丰盈的世界——这不太可能仅仅是偶然,在现代小说评论者倾向于以线性的、替代有理的、甚或强烈隐含着进步意义看待并思考小说书写一代代变化(或甚至可说进化)的冷酷同时,小说创作者本身却总像某种“退化论者”,他们屡屡温柔地回首那个已然不复存在的时空,细细摩挲并津津乐道那个世界、那个世代残留下来的文本而且心向往之。他们不乐意把自身的谱系只追回到笛福和菲尔丁,那只是狭义小说形成的起源而已殊无太大意义,而不是小说心灵所从来之地,他们爱讲的是荷马,是希腊悲剧,是莎士比亚,是但丁神曲,是一千零一夜,至少要从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开始。昆德拉如此,卡尔维诺如此,博尔赫斯亦如此,而他们恰恰好是我们这一代最拔尖最敏锐的小说书写心灵,他们比谁都心知肚明现代小说书写的困境及可能尽头。
而且他们远比上一世代的伟大小说家如普鲁斯特、福克纳等人更迫切意识到这个,这里头是否也包含着现代小说这一趟书写旅程到此为止的反省和启示呢?
行动的缺席
当然,当人的行动失落了生命本质的目的,不再相信路途末端有启示等在那里,人并不因此丧失了行动之力,它甚至可以更形强大,只是行动的意义必须也必然有所转变才行,它得在现实中找到另外更强大的理由来充填这个出现的空白——是的,人仍能召唤一场战争,出航一支大型船队,建造比金字塔或泰姬玛哈陵更巨大的工程,就像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讲的,它仍一样的规模壮阔,一样的声势逼人,甚或犹胜昔日。然而这是资本主义意义底下的,封闭在资本主义的计划之下的,而不同于特洛伊的希腊远征军,或寻求金羊毛的年轻阿尔戈号,在现代资本主义的大行动中,只有新闻报道记者跟随,并未提供职位给无事可做、只弹琴吟唱的诗人小说家,就像俄耳甫斯在阿尔戈号上头只负责弹奏七弦琴一样。
于是,随着行动的缺席,小说家也逐渐丧失了说故事的任务,而把这个部分分割给新闻记者——这是本雅明在一九四年代就已经指出来的。
回转小孩的模样
然而,光是行动的丧失,只会严重挫折并不足以全数夺走小说家的说故事能力,真正致命的终归还是孕育生长故事那个丰饶母土的失落问题,即便小说家仍有着过人的想像力,能从贫乏的土壤采撷出材料编织故事,这故事亦不再得到其生存世界的支撑,而变得不再可信。
布洛克在他另一个小说系列(马修·斯卡德)里有这么一段,可供我们当寓言来读——那是里头警局画家对斯卡德抱怨的一番话,这位仿佛有着特异功能、可从人的记忆幽微角落里叫出某人形象重现画布之上的了不起画家,说他也面临那种计算机合成嫌犯画像的威胁而考虑退休,原因不在结果谁比较像(谦虚的雷仍相信他的比较逼真),而是,一、这组计算机系统谁都能用,只要一份操作手册加一两天的训练;二、计算机合成的结果是照片模样,不像画家的成果是一幅画,放在电视新闻报道的荧光幕上,照片就是比画像可信。
有关这个,博尔赫斯在津津乐道一堆他所钟爱的昔日文本之后,说了几句有趣但不无感慨意味的话。博尔赫斯劝告大家应该在童年时光就读这些书,它们会给你一辈子随时随地地想像乐趣,若错过童年时光等长大再读,你会因为不信而再读不进去了。
这使我想起耶稣的一句名言:“你若不能回转小孩的模样,断不能进入天国。”
原来如此。除魅不只是人类漫长历史路上的“人的逐步醒觉”而已,它对单独个人而言,同时亦是人的生之过程。我回想自己的童年,的确比较胆小,比较疑神疑鬼,云后面有东西,山里头有东西,星星上面有东西,尤其黑夜来临,更是神佛满天飞舞的骇人时刻,临睡熄灯,所有你听过鬼故事里的角色总全数到齐光临床头觅你——那个年岁,我们的确返祖地活在一个万物俱灵的老世界之中。
也难怪这些了不起的小说家,如此地喜欢提到神话、童话、寓言乃至于被划归为通俗作品(亦即成人童话)的侦探小说科幻小说,这不仅是仍保有故事的角落,同时亦可能是残存的梦境入口——人类的理性除魅之光的照射并不均匀,梦境像厌氧性细菌,它仍可能躲过理性的残酷清理,在我们这个现实世界的某个幽微角落艰辛地活下去。
昂贵的门票
在二十世纪的小说中,我以为最会讲故事的人有两个,一是格林,一是马尔克斯——格林走出除魅殆尽的西欧,到加勒比海、到中南半岛、到他所说“形状像一颗人心”的非洲甚至直抵最中心的刚果;而马尔克斯则以哥伦比亚为书写中心并辐射动乱不休的中南美。他们亦都拒绝现代资本主义的理性秩序,宁可同情共产主义。他们带给我们精彩拍案、勾起乡愁但仍将信将疑的故事,我们把格林小说幅员所及之地称为“格林国”,以为其辉煌的建构主要来自于格林自己;同样的,我们称马尔克斯为“魔幻写实”,着迷故事的幻惑力量,但仍以为那是理性的美好叛离。
格林和马尔克斯都不尽喜欢这个其实是赞誉的讲法。格林信誓旦旦说,那个世界,真的就像他所写的那样子;马尔克斯也坚称,他的每一行文字都有写实的基础。
这样认知的落差,现在我们晓得了,主要来自理性之光的不均匀,除魅程度的不均匀,美人儿怎能凭空飞上天呢?人的血液怎么会有生命有意志般寻回归家的路呢?于是我们得做点事,赋予它们一个可安心的位置并加以标示清楚,才放心让它们和我们这个理性世界并存,就像我们对宗教的命名和宽容一般。
我们称之为“格林国”,称之为“魔幻写实”,称之为神话童话,称之为不要拿现实印证的类型小说,它其实就是我们仅存的梦境入口。
因此,它也必然变得昂贵起来,因为供应稀少但需求不减,这是再简单不过的经济学道理,你要支付的,是一部分的理性,一部分的生命时光,很多的情感和很多的哀伤,当然,还可能包括实质的经济代价。
像通过汉弗莱·鲍嘉走入梦境的罗登巴尔一样,这样的梦,至少至少花了他一百万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