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文学的进步很重要的一方面体现在对于女性生命体验的彰显,女性,作为一个民族庞大的性别群体,她们的生存悲欢,是民族生活必不可少的组成,她们的精神世界,同样也是民族精神重要的一面镜子。民族灵魂的很多负面沉淀在男性的理念世界,相反,民族灵魂自然本真、美好高洁的一面多体现在女性形象身上。因此,女性精神世界的探索挖掘,融入了当代文学民族灵魂的发现重铸主题,并具有重要而独特的意义与价值。
进入20世纪90年代,女性写作伴随着一股清新的气息,怀着一种展示个人经验的自觉,携着几丝女性特有的浪漫闪亮登场。这些文本以细腻的质地、柔媚的人物、全新的审美品格为文坛增添了一道绚丽的风景。女性家族小说作为百花园中的一枝奇葩,从艺术视角、叙事立场、人物塑造、主题立意及语言运用等方面展示了女性写作的独特魅力。这一类作品有、《栎树的囚徒》、《羽蛇》、《赤彤丹朱》、《我们家族的女人》、《英雄无语》、《百年姻缘》等。之所以将以上作品归纳为女性家族小说,是因为它们均出自女性作家之手,由老中青三代作家组成。虽然她们的书写从题材选择、主题挖掘、人物塑造、语言运用等方面都有着鲜明的个性特征,但她们的艺术视角却惊人的相似,即从鲜明的女性意识出发,以批判男性文化秩序为切入点,审视家族的存在状态及女性的历史命运,描画女性鲜活生动的生命历程,展示女性纷繁复杂的内心世界和精神追求,用自己的眼光看取女性对爱情的殷切渴望与大胆追求,歌颂她们对亲情的倾力呵护和无限向往,对家族的无私牺牲和对其历史命运的勇敢担当。也就是说,她们力图以女性特有的言说方式揭示女性本真的生存状态,张扬鲜明的自我意识,为女性在历史长河中不可忽略的存在留下醒目而深刻的印记。
有两条叙事线索,一条是当下的,即作家吴为从中年到老年的生活图景和情感经历;一条是既往的,即吴为母系家族的血缘链条——由墨荷、叶莲子、吴为、禅月链接而成的生命之旅。无论是吴为的人生经历,还是母系家族的其他人物,其生命场景都弥漫着浓烈的悲剧色彩。在吴为的“寻根”过程中,她以女性的敏感与细腻发现了传统文化与价值理性的虚伪和丑恶,发现了男性世界的摇摆和势利,发现了自己一生倾注的爱情的虚幻与可悲。于是,吴为疯了,她的最后结局说明了女性爱情理想主义的失败,更昭示了女性抗争命运的无力。作品以主人公精神世界的坍塌和肉体的损伤传达出了一种女性在文化层面的深层悲哀,表现了作者对爱情神话的彻底解构。需要特别说明的是,作品中的人物就像一根迎风独立的荷花,墨荷是根、叶莲子是叶,吴为是没有果实的空壳,而禅月,则是脱离荷花的月亮。把她们的生命历程连接起来,生命的虚幻与爱情的虚无就昭然若揭了。如果说墨荷与叶莲子作为祖辈还宥于传统的爱情观念没有觉醒的话,吴为与禅月母子则真正参透了爱情的真谛,而变成了清醒、自觉的女性。但是,清醒者比麻木者有着更为深重的痛苦,她们注定要比祖辈承担更大的打击。总之,充盈着古典、浪漫、现实与现代相交织、融合的以其力透纸背的深刻奠定了它在女性家族书写中的地位,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女性写作的佳作。
《栎树的囚徒》是一部充满象征意味的小说。它以不同于的凄婉、辛酸的笔触,以“家族”为探索视角,描画了“朴园”中一系列女性的气质品性和个性追求,传达出了她们对生存苦难的真切体验和命运遭际,揭示了她们在男权文化秩序禁锢与捆绑下的挣扎和牺牲,审视了男权文化的隐秘本质。祖母陈桂花被作者赞为“自然之子”,她的生存宗旨是“让自由飞翔成为生命最美丽的形态和图腾。”在经历了人世间的花开花落之后,她完成了自己的夙愿,以生命之花的凋零为后人昭示了生的尊严和自由的可贵;“丰满如苹果、鲜艳如葵花”的范家儿媳段金钗,继承了其祖母的内在精神,在经历了一连串的致命打击后吞食鸦片而亡,她也以生命之花的陨落显示了对生命的决绝和对自由的渴望;关莨玉作为段金钗的接替者,有着快乐的天性和与命运抗争的勇气,但终究没能抵挡住时代风云的冲击和家族内部的龃龉而悬梁自尽。作者这样描述了她的死亡:“我们家族最后一个自杀的女人悬梁弃世。她悬挂在西屋房梁上,修长如树。”对于以上具有浪漫情怀和高贵气质的女性的命运,小说的叙述人天菊是这样总结的:“我想起了我们家族中的女人,她们有多少是用死亡这种方式保存了生的尊严。她们是一些美丽易折的乔木,构成了我们家族树林的重要景观,而我们,苟活者和幸存者,则是她们脚下丛生的灌木和蒲草。我们没有她们身披彩霞的千种风情,而他们也不如我们——坚韧。”段金钗的儿媳贺莲东应该被视为命运的醒悟者和男权文化的逃离者。她美丽、善良、高贵、浪漫的秉性虽然深得家族真传,但她清醒、果断的做派却使她成了有别于家族其他成员的另一道独特的风景。令人嘘唏的是,无论她怎样自觉地拒绝男性的自私和卑劣,怎样维护自身的独立和高洁,她最终还是无法摆脱“客居”的身份而陷入了极其凄凉的境地。扎着蝴蝶结的美丽少女苏柳,比范氏家族的女人更为不幸,因为家族的历史,她经历了批斗等巨大的肉体折磨,最终因精神崩溃而发疯。她虽然天生地秉有“朴园”中女性的柔弱和美丽,却没有她们的勇敢和坚强,在时代风云的冲击下,她只能以“我的手是洁净的,身体是洁净的”呓语来抵抗外在的迫害和灾难。除以上人物外,“朴园”中的其他女性悯生、芬子等也都以不同的经历描画了她们苦难的人生轨迹。综上所述,虽然“朴园”中的一系列女性地位与经历不同,但她们的命运却是极其相似的,那就是,她们谁也无法摆脱“家族”所赋予她们的一切精神内涵和苦难命运,只能以死来葆有生命的自由与尊严。她们是光彩夺目、高贵浪漫的一群,同时也是历经艰难、生命卑微的生灵。她们的历史是一幅交织着鲜血和泪水的图画,她们的生命之魂将以独特而醒目的形式镶嵌在读者心中。
在众多的女性家族小说中,《羽蛇》无疑是最独特的。它的与众不同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以梦幻与现实交融的形式、略显偏执的姿态、浓郁的古典主义情调叙写了一部绝对的女人历史。与《栎树的囚徒》所不同的是,《羽蛇》中的女性从肉体到精神都是纯粹的。她们高贵而独立,美丽而丰饶,虽历经历史的动荡变迁却从不改变自身特性,既不匍匐在男权文化的脚下苟延残喘,也不屈从于环境的挤压而呼号痛哭,只是一味地从自我出发,在完成了精神的游历后义无返顾地走向生命的终结。玄溟是这个母系家族的精神楷模,她从情感、物质等多个层面给其他女性做着榜样,使她们能够自主自在地生活。若木是母亲精神的延续,她也一直按照自己的内心冲动生活着,拒绝着历史的同化和牵引而保持着个性的独立。若木的三个女儿凌、萧和羽,都承继着母亲的血脉,以精神桀骜不训的姿态和内在生命的召唤勾画着自己的人生。在这三个人中,羽是最卓尔不群的。她是作者依据纯粹的女性理念塑造出来的一个似人似仙、忽人忽妖的精灵。她只生活在自己的生活中,依靠幻想保持着与世界的距离。她的诸多乖戾的举止,如杀弟、纹身、跳楼、自恋等表明了她与现实世界的严重对立。她声上体现的是一种怪异之美,是一种不食人家烟火的清灵飘逸之美。二是以对家族、血缘的深层次审视,通过一段含义丰富的女性自我认同和自我异化的历史和意识深层的矛盾冲突表征了母女之间、女性之间的排斥、敌对和对峙,解构了通常意义上的神圣的母性。这种解构既反映了人类最久远的经验,也揭示了人类现在及将来可能面对的问题,是非常有价值的艺术思考。同时,《羽蛇》还通过纯粹的女性历史透射出了一股浓烈的神秘主义倾向和虔诚的宗教救赎思想。在羽的潜意识中,经常出现神的旨意,仿佛有一种内在的神性在引导着她的思想与行为,而羽也因沉溺其中摆脱了尘世的痛苦与不幸,成为了一个生活在纯粹精神中的女性。三是将古代的神话传说“借尸还魂”,移植到现实世界,以检视与钩沉已被人们遗忘的众神精神,从而完成作品的象征意义。这一点,可以从作品的“自序”中得到印证:“羽蛇象征着一种精神,一种支撑着人类从远古走向今天却渐渐被遗忘了的精神,-----在古太平洋的神话传说中,羽蛇为人类去火,投身火中,粉身碎骨,化为星辰。羽蛇与太阳神鸟金乌、太阳神树若木、以及火神烛龙的关系,构成了她的一生。”于是,现实中有了羽、有了烛龙、有了若木。他们相互纠缠相互牵制,在精神的世界中游走、撕扯,共同完成着自己的现实人生。这种将远古神话与现实世界交织、以远古众神精神烛照尘世人类心灵的艺术手法是极其成功的。以上文本的分析说明了当代女性家族文学的风格的多样和不同于男性视角的新的艺术审美品格的确立。
综观当代女性家族写作,我们发现它们呈现了以下特色:首先,以女性的生存状态为描述中心,揭示永恒的爱情主题。以上女性家族书写均以不同的方式渲染了她们对真爱的追求及由此引起的种种不幸。文化人类学的成果告诉我们,女性是把爱情放在生命的首要位置来对待的,女人失去了爱情,就如同植物离开了水,其生命就会枯竭凋零。无论哪个时代,女性都是真挚爱情的大胆追求者和全力维护者,这正如甄妮所概括的:“千百年来,爱不仅一直是女性的特殊生活领域,而且事实上一直是女性能够实行她们一切愿望的唯一或重要门径。”[6]但是,几乎所有的女性又都是爱情的最大受害者,因为在男权中心的社会中,女性永远是被歧视、被压迫的,很少有人会顾及女性内心的真实感受及她们为心中的真爱付出的所有牺牲,所以,她们追求爱情的生命历程注定是极其悲哀的,她们的命运也就会随之黯淡、悲惨。有深刻体会的女性作家以敏锐的艺术感受抓住了这一点,并对此进行了形象的表达。这种表达融入了女性作家们自己的经历和感悟,因而具有极大的艺术感召力。
其次,以纯粹的女性视角讲述家族变迁、展示历史沧桑。以上的女性家族小说,决然地抛开了以往的男性视点,凭借女性的直感与顿悟对存在的意义进行诗意的关照与表现,以纯粹的女性眼光讲述了一个个家族无可挽回地走向破落的历史。这种新颖的角度,既标志着女性叙事立场、叙事态度的确立以及富有诗意的女性精神特质的张扬,更丰富了当代文学讲述历史的方法。她们的这种贯穿女性独立意识的书写,展现了女性家族小说的内在精神,即对长期以来男性视角构筑的主流意识进行彻底地颠覆。托多罗夫说,“视点问题具有头等重要性确是事实,在文学方面,我们所要研究的从来不是原始的事实或事件,而是以某种方式被描写出来的事实和事件。从两个不同的视点观察同一事实就会写出两种不同的事实。”[7]从女性视角的确立我们感受到了艺术创作手段的新变,感悟到了女性自主意识的建立和女性自我情绪的解放。
再次,注重揭示母系家族血缘谱系的历史变迁。既然女性作家是以女性独特的视角关照历史和现实的,她们的聚焦点必然是母系家族血缘,因为这样的书写才能真正显示女性生命的内涵、女性文化谱系中的深刻矛盾和由此引发的人类现在及将来所要面对的问题。同时,对母系家族血缘的张扬也从更深层次上确立了女性独立的意识和地位,为人们提供了深入女性内心世界、了解女性自我认同的历史及女性本真的精神之旅的最大可能性,而这种母系家族血缘的突显,更昭示了女性期望摆脱男性创造世界的历史神话,而义无返顾地以独立之躯矗立于人类社会生活的强烈愿望。
第四,以女性人物为主的人物群像。在以上女性家族小说中,女性人物是作品的中心,男性几乎是虚幻和缺席的。她们所塑造的女性形象有如下几种类型:弱小无助型。她们的共同特征是认同性别差异、认同命运的安排。这一类人物以墨荷、叶莲子、陈桂花、段金钗、关莨玉、贺莲东、范天菊、朱小玲、范苏柳等为代表。她们也有过与命运的抗争,但最终均以失败告终。她们的命运是悲惨的,她们的生存状况,是二十世纪中国妇女生存样态的缩影,是女性在男权中心社会受尽磨难、个性丧失的有力佐证。女性家族书写突显了她们,使她们变成了文本的中心。坚定顽强型。这些人物都是以其独立的人格、独立的行动、独立的思想、独立的精神存在于世的,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她们的精神永远不变,她们用自己的弱小身躯支撑着家族、支撑着一切外来的侵害,为了心中固守的信念,失去生命也在所不惜,她们是女性精神品格的真正体现者,是作家心灵的真正寄托。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如玄溟、若木、吴为、绫、羽等。她们虽经历了翻天覆地的时代变迁,却有着自身不变的追求,有着自身不可更改的独特历史。她们以高贵浪漫的精神和气质成为了每一个家族的灵魂,成为了漫长历史变迁中非主流文化的真正代表。综观当代文坛,虽然80年代鲜明深刻的主题在90年代变成了“无主题变奏”,但许多作家还是使自己的创作呈现出了某种意义,女性家族书写就是一例。她们以羸弱的身躯、敏锐的感受、抗争的精神,在如泣如诉般的吟唱中探索并抒发了自己的内心;用回望历史、回望家族的方式完成了对女性独特形象的塑造、女性历史命运的描画,还原了女性生存的原生态,展示了女性复杂而微妙的心路里程,张扬了女性固有的高贵浪漫的气质和不屈不挠的精神,在完成了女性生存历史的深层追问的同时,给当代文坛开辟了诸多新的审美路径。翻开她们的一部部作品,我们看到的是一张张美艳的面孔和一双双哀怨的眼睛,是一颗颗流血的心灵和一幅幅惨烈的图画。这些女性家族书写告诉人们,整个一部恢弘的中国历史,有着女性鲜明而沉重的一笔,正因为有了女性泣血的生存,历史的画面才会色彩斑斓,灿烂如花,而“家族史就是女性生命史,恰如一棵女性生命树,每一个细小的枝都是一个凄美悲壮的故事,是一段血泪灌注的生命里程。”[8]总之,当代女性家族书写充分展示了当代女作家驾驭宏大家族题材的能力、展示了她们对家族叙事传统的认同,彰显了她们非凡的艺术天赋,为文坛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艺术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