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停下!我们到底要去哪儿啊?”迪伦气鼓鼓地停下来,双脚牢牢站定,双臂交叉胸前。刚才她一直在没头没脑地跟着他走,可是他们就这样沉默着走了有二十分钟了,鬼知道在朝哪个方向走,除了那句简单粗暴的“跟我走”,他一句话也没说。当他命令迪伦跟他走的时候,她头脑中所有的疑问、所有在隧道口原地待援的理由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现在它们统统又回来了,而且来势凶猛。照这样乱走真是愚蠢。
他继续大步流星地朝前走了几步,然后转身,眉头一挑地看着她说:
“什么?”
“什么?!”迪伦的嗓音不可思议地高了八度,“我们刚刚经历一场撞车事故死里逃生,其他人好像都没影儿了。我都不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儿,你就让我们两个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穿来穿去,离事故现场越来越远,别人要过来找我们怎么办?”
“那依你之见,谁会来找我们呢?”他问道,嘴角上重又浮现出一丝傲慢的笑。迪伦皱了皱眉,被这个奇怪的问题弄糊涂了,然后她便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地说了出来:“比如说,警察吧,还有我父母。”
第一次可以把父母亲合在一起说,迪伦心中微微有些激动,“火车没有到达下—站,你以为铁路公司会不想知道它的去向吗?”
她眉毛一扬,为自己的推理过程无懈可击而暗自得意,且看他怎么回应。
他笑了,笑声悦耳动听,但基调却是淡淡的嘲讽。
他的反应让她既感到困惑又觉得愤怒。迪伦噘着嘴,等着他说出什么妙语来,但他只是笑笑而已,却不点明到底哪儿好笑。他笑起来时竟像换了一张脸,天生的一副冷面上也带了暖意,不过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的笑发自肺腑,但笑意却没有传到眼晴上,那双眼依旧冰冷孤傲。
他走到迪伦身边,微微弯下身子,好直视她的眼晴。
他靠得太近了,这让她有点不自在,但她仍然原地未动。
“要是我告诉你,你并不在你自以为在的地方,你又会怎么说?”他问道。
“什么?”迪伦完全糊涂了,也吓坏了。他一直态度傲慢,让人抓狂。他动不动就挖苦她,时不时还要冒出几句此类没头没脑的话。他这个问题除了糊弄她,让她自已怀疑自己外还有什么别的意义吗?
“没关系,”他观察着她的表情,恬然一笑,“转过身,你还能再找到那条隧道吗?”
迪伦回头望去,眼前的风景既空旷又陌生,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一模一样。触目所及只有风中的濯濯童山,山下沟壑纵横,到处是恣肆生长的植被,它们饱吸露水,乐得有大山替它们遮挡无休无止的狂风。隧道入口甚至连铁轨都无影无踪。怪了!他们并没有走多远。
她意识到自己根本分辨不清他们来时的方向了,如果崔斯坦现在离开她的话,她就完全迷路了。一想到这些,她的胸口一阵发紧。
“找不到了。”她喃喃自语,心里明白自已给了这个不大友好的陌生人多少信任。
崔斯坦看着她脸上明白过来的表情,不由得好笑。
她现在任由他摆布了。
“我猜你现在甩不掉我了。”他咧开嘴一声坏笑,然后又开始赶路了。迪伦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心里还在纠结。但随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她的脚像是害怕落单似的,不受她支配地自己动了起来。她爬上一小堆岩石,慢步穿过一片低矮的草地,最后终于赶了上来。他还在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两条长腿和大步幅让他能轻轻松松超过她。
“我们要往哪儿走你总该知道吧?”她气喘吁吁地说,脚下还在拼命跟上。
又是得意洋洋的一笑,让人气恼,“知道。”
“怎么知道的?”她要跟上他的脚步,只能把问题精简。
“因为我以前去过那儿。”他回答道。他似乎非常自信,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也包括她在内。尽管她讨厌承认这一点,但除非她想无依无靠地一个人在这儿流浪,除了欣然接受他之外别无选择。他还在继续大步向山上冲,而迪伦久不运动的双腿已经开始火辣辣地疼起来了。
“你慢一点好不好?”她气喘吁吁地说。
“哦,抱歉。”他说。尽管冷若冰霜,但他似乎真的感到了歉意,把速度降到了适中。心存感激的迪伦赶了上来,于是继续提问。
“附近有城镇之类的什么地方吗?有手机能通话的地方吗?”
“这片荒原上什么都没有。”崔斯坦小声嘟囔道。
迪伦咬着嘴唇,忧心忡忡。她到得越晚,她知道她的母亲就会越焦虑。琼同意她这趟旅行的条件之一就是:只要她一到地方见着了她父亲,她就给家里打电话。
她不确定已经过去了多久——她刚才在车上昏迷了一会儿——但她确定琼期待她马上和家里联系。要是她打迪伦的电话,听到电话留言的声音,她就会开始担心的。
她也想到了父亲正在火车站等她。或许他会认为她不愿意来了,事到临头退缩了。要是那样就糟了。不,他知道自己坐哪趟车。他会听说火车出了事故,或者是动弹不了了等等诸如此类的事。但她需要让他知道自己现在没事。她觉得,等这场事故处理完了再去阿伯丁就太迟了。她希望父亲能再给她买张火车票,不过她觉得铁路公司至少应该给她一张免费的车票。但琼肯定不愿意放她再出一趟远门了。也许他会来格拉斯哥看她。
但是接下来她转念一想,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如果附近没有城镇,现在天色也接近黄昏了,一旦天黑下来,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她四处张望,试图搜寻文明的一点痕迹。但崔斯坦说得一点没错,四周什么都没有。
“你说你以前来过这儿?”她又开始发问了。此时他们刚刚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到山顶,正在从另一侧非常陡峭的山坡向下行进,所以迪伦一直注视着地面,紧盯着每一步。如果她此前一直在观察崔斯坦表情的话,她就能看到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机警而谨慎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具体什么时候?”
走在她身边的男孩崔斯坦只是沉默不语。
“崔斯坦?”
一大堆的问题,这才刚刚开始呢。对崔斯坦来说,这是个不祥之兆。他尽力想通过微笑让心情放轻松,但迪伦拉着脸愁眉不展,这次她真的是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调整了—下自己的面部表情,做出一副不容置辩的样子来。
“你老是要问这么多问题吗?”他眉头一挑说道。
迪伦被他刺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她转过身,抬头看着天空望着青灰色的云。云层的颜色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变得越来越阴沉。崔斯坦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怕黑吗?”他问。迪伦皱着鼻子不理他。
“看。”崔斯坦采取主动又开了口,“我们还没到目的地,天早就黑了。恐怕今天晚上只能凑合在野外过了。”
迪伦做了个鬼脸。她没有野营的经历,但她很清楚,只要在外面过夜没有厨房做饭,没有浴室洗澡,也没有温暖的床睡觉,那她一定会觉得难受。
“我们没有帐篷,没有睡袋,什么吃的都没有。”
她抱怨道,“或许我们应该回到隧道那儿,看看有没有人在找我们。”
他眼珠子一翻,又现出傲慢、自大的表情,“现在再回去也太晚了!最后的下场就是在黑漆漆的晚上四处瞎转。我知道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我们会挺过来的。”
“今天最糟糕的事你都已经经历过了。”他又补充了一句。
奇怪的是,迪伦一直没有过多地去想这次事故。她刚从隧道里出来,崔斯坦就完全掌控了全局,她只是跟着他,听他指挥。而且,一切都来得太快了,她都没闹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到了吗?”崔斯坦把迪伦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指着大约半英里外一处破败的简陋窝棚,小屋紧挨着山底一条狭长的山谷,看起来荒废已久,一面石墙摇摇欲坠,大致确定出屋子的边界。屋顶有几处大洞,门窗也已不知去向。看起来,只要再有个十年左右的时间,这几面正在剥落的老墙也将荡然无存,她木然地点了点头。他又接着说:“这房子御寒挡风还是能起很大作用的。”
迪伦不信,“你想让我们今晚就在那儿过夜吗?看看这屋子!它都快撑不住了。我是说,它只有一半屋顶!我们会冻死的!”
“不会,我们不会冻死的。”崔斯坦的声音中满是轻蔑,“现在雨不怎么下了,可能雨很快就停了,在那儿你就更淋不着、冻不着了。”
“我不会去那儿的。”迪伦态度坚决。要她在一个阴冷潮湿几乎要散架的破屋子里过夜,她想象不出有什么比这更难受的事了。
“不,你会的。除非你想一个人接着走。天很快就要黑了,祝你好运。”男孩撂下几句冷冷的话,迪伦确定他说得出做得出。她该怎么办呢?
走近了再看,小屋并没有变好看一点。花园已经开始重新归于荒芜。他们从前门走进去,费力地穿过蓟、荆棘和茂密的荒草丛。到了屋子里,情况略有改善。虽然没有门窗,风势却减了不少,而另一端的屋顶几乎完好无损。即使晚上下雨,那一半屋顶也能让他们不至于被淋湿。虽然这间屋子像是早就被搬空了,但以前的房主还是留下了许多物品和几件行将散架的家具。但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残破不堪,凌乱地堆在地上。
崔斯坦先进了屋,把桌椅扶正,把一个水桶倒扣过来坐在上面,又示意迪伦坐在椅子上。她小心翼翼地坐下,生怕自己一压椅子就垮了。椅子倒还坚固,但她还是不敢放松。听不到狂风呼啸的声音,屋里沉默的气氛愈加尴尬。而且她不用再手忙脚乱地走过那些危险的山路了,所以现在无事可干,只能枯坐在那里,尽量不去看崔斯坦。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困在这么一间陋室里,她别提有多不自在了。可另一方面,此时回味白天受的苦,她又急切地想找个人聊聊刚发生的事故。她看着崔斯坦,不知道如何才能打破沉默。
“你觉得发生了什么意外?我是说,那趟火车。”
“我也不知道。我想,就是撞车了吧。也许是隧道塌方或者别的什么吧。”他耸耸肩,仰头看着头顶上方。
他的各种身体语言都告诉她他对聊这个没兴趣,但迪伦不是那种轻易就放弃的人。
“可其他人都怎么了?我们不可能是唯一的幸存者。你那节车厢情况怎么样?”她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他又耸了耸肩,一副爱答不理、事不关己的样子,“我想跟你们那儿情况一样吧。”他的神色飘忽,迪伦看得出他有些不自在。他怎么可能不想谈这些昵?迪伦实在理解不了。
“当时你为什么在那儿呢?”听到这话,他猛然抬头,像受了惊吓似的。迪伦赶紧解释:“我的意思是,你是在哪儿上的车?要去看谁?”话一出口迪伦就后悔了。他的眼神中闪现出戒备之色,迪伦可不喜欢这样。
“我是去看人,”他说:“我姑妈住在那儿。”他的语气像是在下结论,没办法聊下去了。
迪伦在桌面上敲着手指,一边敲一边琢磨这个人。
看望姑妈似乎是光明正大,但她怀疑这背后是不是有什么罪恶勾当。这人神神秘秘的,老叫人捉摸不透,除了搞阴谋诡计外还有什么别的解释吗?她现在孤零零地待在这片荒野,和她共处一室的人是不是名罪犯啊?也许她是吓昏了头了——这些只是她受惊吓后的偏执妄想?
“我们怎么吃饭呢?”她这样问主要是想换个话题,因为他的高傲太让人紧张不安了。
“你饿了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吃惊。
迪伦仔细想了想,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不饿。她上一顿饭还是下课后去火车站的路上吃的。从路边的小吃店买了一个汉堡,匆匆忙忙就着一杯热健怡可乐吞下去。那已经是好几个小时前的事了。
她虽然很瘦,但饭量一向不小。琼总是开玩笑说,哪一天她一觉醒来会变成一个体重二十英石的大胖子。
她一直都觉得自己很贪吃。或许现在没胃口是受了惊吓的缘故。
“至少我们需要喝点水吧。”她说,尽管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一点也不渴。
“好吧,房子背后有条小河,”他答道,语气有些诙谐,“但我可不敢说水有多干净。”
迪伦仔细考虑了一番,自己到底要不要喝污秽的河水。水里可能有污泥和虫子,这建议真不怎么诱人。她又想到,我要是喝了水,就需要上厕所,这儿看起来可没什么能当厕所的地方。乌云让夜晚来得格外的快,她可不想在黑漆漆的晚上一个人出去找地方方便。想想外面那些荨麻和蓟吧,何况她害怕走得太远,在大家的耳朵都能听到的地方方便总有些顾虑,这也太尴尬了。
崔斯坦似乎透过眼神读懂了她内心的想法。尽管他把脸转向一旁,凝视着窗外的暮色,但迪伦看到他的脸微微抬了一下,这说明他在嘲笑自己。她眼睛一眯,怒气冲冲地朝别的方向看。屋子原来后窗的位置上有个破洞,迪伦透过破洞向外望,除了远处山峦的轮廓外什么也看不见。晚上才刚开始,她就觉得紧张了。
“你觉得我们在这儿安全吗?”她问。
他转过脸看着她,眼神让人捉摸不透,“别担心,”他说:“外面什么也没有。”他话里那种与世隔绝的意味让人不寒而栗,就像想到黑暗里不知名的东西在快速乱爬一样。迪伦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冷吗?”他没等她回答,“那边有壁炉,我带有火柴——也许我能把炉子点着。”他站起来,迈着大步走到石砌的壁炉前。壁炉上方是残存的一截屋顶,炉腔肯定对墙体起了加固作用,因为整个屋子就数这块地方保养得最好。壁炉旁的地上堆着几根原木,他把木头拢在一起,小心地搭成一个摇摇欲坠的圆锥形。迪伦看着他忙活,他平心静气、全神贯注地做事的样子吸引了她。他伸进口袋里摸火柴时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她赶忙回头继续望向窗外。她脸上泛起红晕,希望他刚才没有注意到自己在看他。壁炉方向传来的低沉笑声证明她的希望落空了,折了面子的她在椅子上坐立不安。耳边传来划火柴的声音,与此同时飘来一缕淡淡的烟。她想象着他把火柴塞进木柴中,尽力引火的样子,但坚决不看他一眼。
“要是不突然刮一阵大风,过个几分钟我们就暖和点了。”他说着站起身来,悠然地踱回他的临时座位。
“谢谢。”迪伦嗫嚅着说。她是由衷地感谢这堆火,火赶走了慢慢降临大地的黑暗。她微微欠身,注视着壁炉里的火焰,观察着木柴上火焰的每—次跳跃。很快,壁炉里的热气开始向外扩散,他们两个都沐浴在温暖中。
崔斯坦又开始向窗外望去,即使外面什么也看不到。刚才的几次谈话总是刚开了头就被打断了,迪伦已经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勇气,她不敢在他沉思的时候打搅他。她两臂相交靠在桌上,下巴支在胳膊上,目光躲着崔斯坦,只盯着那团火焰出神。跳动的火苗让她犯困,不一会儿的工夫她的眼皮就垂了下来。
睡意如帷幕般一点点笼罩着她,她听到风在摇摇欲坠的破墙间回旋激荡。虽然她感受不到风吹过时的寒气,但她听得到风呼啸着穿过罅隙与裂缝,想要钻进屋里时的呜咽声,这声音听起来非常古怪吓人。她不安地颤抖起来,但趁着崔斯坦没注意,她尽量控制着身体,不让自己抖得太厉害。
不过是风而已。
(stone),英制重量单位,相当于14磅。20英石相当于280磅,约等于254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