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迪伦几乎没睡,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着那些灵魂,想着崔斯坦和肯定还存在的其他摆渡人,想着自己的归宿。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习惯无须睡眠的日子,其实各种想法都在她的脑海中信马由缰,她已经根本睡不着了。
她叹息了一声,蜷缩在破破烂烂、凹凸不平的挟手椅上,辗转反侧。
“你醒了。”在半明半暗之间,从左侧传来崔斯坦低沉的声音。
“是啊,”迪伦小声说道,“脑子里全是事。”
长时间的沉默。
“你想和我谈谈吗?”
迪伦把脸转过来,这样可以看到崔斯坦。他坐在椅子上,望着外面的夜空。但当他感觉她的眼晴在注视自己时,也把身子扭了过来面对着她。
“也许对你有用。”他说。
迪伦咬着嘴唇,思考着。她不想哀叹自己命途多舛,他的坏运气更甚于自己。但是她头脑中有无数的疑问,乱糟糟,闹哄哄。至少崔斯坦能够解答其中一部分吧。
崔斯坦对着她微笑,让她又鼓起了勇气。
“我在想过了荒原又是什么?”她开了口。
“啊!”崔斯坦脸上满是理解的表情。他愁眉不展地看着迪伦,“这个问题我真的帮不了你。”
“我懂。”迪伦轻声说。
她尽量不露出沮丧的表情,但这个问题让她越来越困扰。她要去向何方呢?之前她已经见识了在黑暗中徘徊的恶魔随时想把她拖下去,她认为自己要去的不是个很糟糕的地方,肯定是个好地方。否则它们为什么要阻止她去那儿呢?而且那一定是某个地方。如果最终的结局就是陷入无知无觉的昏迷状态,那穿越荒原又有何意义呢?
“困扰你的就是这些吗?”
不。迪伦笑了,笑里带着喘息声,旋即笑声又止住了。她低头看着满是裂缝的石板地,炉火的影子在上面摇曳。它们跳跃舞蹈的方式既诡异又熟悉。
“那些恶魔。”
“你不必担心它们,”崔斯坦语气坚定地说,“我不会让它们伤害你的。”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自信。迪伦抬眼看到他二目圆睁,眼中带着怒火,牙关紧咬的样子,觉得应该相信他说的话。
“好吧。”她说。
两人之间又无语了。但刚刚打破沉默的迪伦对这宁静感到极不自在,而且,她脑中还不断有想法冒出来。
“你知道我最想不通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就是你看起来不是真实的自己。”意识到自已有点词不达意,她又接着说,“我是说,我能看见你。我能摸到你。”她伸出手,手指朝黑暗中他的方向摸索,但没有勇气去抚摸他,“但是我所看到的,我所感觉到的,并不是真正的你。”
“我很抱歉。”迪伦听出了崔斯坦声音里的惆怅。
迪伦咬着舌头,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太欠考虑了,“很奇怪。”她喃喃自语道。接着,她想弥补自己刚才这句话的冒失,“不过你看起来什么样子并没有什么关系,真的没关系。你脑中和心里的那个才是真的你,知道吗?就是你的灵魂。”
崔斯坦看着她,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你认为我有灵魂吗?”他沉静地问。
“当然有啊。”迪伦马上实心实意地回答。崔斯坦看出了她的真诚,笑了。她也对着他笑,但笑容最后变成了一个大哈欠。她尴尬地用手捂住了嘴。
“我觉得我的身体仍然觉得它需要睡觉。”她睡意蒙胧地说。
崔斯坦点点头,“开始会有些不适。明天你可能会感觉很不舒服,非常疲惫。这都是心理作用,虽然……”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了。沉默的气氛更浓,简直触手可及。
迪伦抱着膝盖,蜷缩在扶手椅上,目光越过崔斯坦盯着炉火。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些什么,但又想不出什么听起来不傻的话。而且,她心想,崔斯坦可能想要思考事情。不妨让他像以前那样一个人待一会儿。
“我猜开始会容易些。”她默默地想。
“你这是什么意思?”崔斯坦转过身,看着她问。
她没有与他的目光对视,依然盯着炉火,火光让她平静下来,似乎进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一开始,”她说,“当灵魂休眠的时候,我敢肯定它们得到了片刻的平静和安宁。老是要和它们讲话,你一定累极了。”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因为她突然想到自己也是“它们”中的一员。
崔斯坦一时无语。迪伦变得畏畏缩缩,心里解读着这沉默可能包含的最坏含义。当然了,对他来说,她也不过是又一个灵魂而已。迪伦感到无比懊恼,坐在椅子上变得局促不安起来。
“我一定要闭嘴了。”她暗自发誓。
崔斯坦嘴—抿,“你可以说话的。”他安慰她说。
不过,她刚才说的倒是实情。他真的更喜欢旅途的前半截,那时候,灵魂们只是在昏昏沉沉地跟着走,他几乎跟独处差不多。睡眠像—道幕布一样,遮蔽了他们的自私与无知,他也乐得眼不见心不烦(哪怕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可这个……这个女孩竟然会有同情心,竟然无私地考虑他的感受、他的需要,这让他暗自吃惊。他看着蜷缩在椅子上的迪伦,她看起来简直像是要在那个古老的垫子上找个缝钻下去。他心里有些感动,想做些什么好让她脸上尴尬的红晕消散。
“你想再听一个故事吗?”他问。
“如果你愿意的话……”她羞涩地回答。
他脑子里有了主意。
“之前你问,我摆渡过的最糟糕的灵魂是谁,”他开始讲,“但是我撒了谎。那不是你。”他顿了一下,目光飞快地扫了迪伦一下。
“不是我吗?”迪伦的头靠在膝盖上,顽皮地看着崔斯坦。
“不是。”他发誓一般地说。接下来他的声音里没有了那股子滑稽腔调,“那是一个小男孩。”
“一个男孩?”迪伦问。
崔斯坦点点头。
“他是怎么死的?”
“癌症。”崔斯坦喃喃地说,他只愿意用耳语般的声音讲这个故事,“你真应该见见他。他躺在那里,那场面让人心碎。他又瘦小又孱弱,脸色煞白,由于做了化疗,头上已经没有头发了。”
“你在他面前是什么样子?”迪伦柔声问道。
“一个医生,我告诉他……”崔斯坦顿了一下,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有勇气承认,“我告诉他我能让他的病痛消失,我可以让他重新感觉好起来。他的小脸一下子焕发出光彩,就像从我这得到了一件圣诞礼物一样。他跳下床,告诉我他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
崔斯坦打心底里不愿意引导孩子。尽管他们是最乐意跟着他走的,也是最信任他的,但他们也是最难带的。
他们不抱怨,尽管他觉得他们最应该抱怨。在你还没有机会长大成人、体验人生之前就死去,多么的不公平啊!
“崔斯坦,”迪伦的声音让刚才还垂着头的崔斯坦猛然抬起头来,“如果你不愿意,你不用非得给我讲这个故事。”
但是他想要讲这个故事,连他自已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故事一点也不愉快,故事结局也并不圆满。但他就是想把自己的一些事讲给她听,那是些有意义的事。
“我们一起走出了医院。他一看见太阳,就不肯把目光挪开,盯着看了很久。”
“第一天过得很愉快。我们轻而易举就到了避难所,我给他表演魔术,凭空变出一堆火,还隔空搬东西,把他逗得很开心。我使出了浑身解数吸引他的注意力。第二天他很疲惫,仍然觉得自己在生病,但是他愿意走路。因为得了重病,他已经好几个月都不能走路了。我没有拒绝他,我原本应该拒绝的。”崔斯坦羞愧地低下了头。
“我们走得太慢了。在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我背着他走,但还是没能来得及。我跑起来,尽我所能地飞奔。可怜的孩子被颠簸得哭了起来,他能感觉到我的焦急,也听到了恶魔的咆哮声。他那么信任我,我却辜负了他的信任。”
迪伦紧张得几乎不敢问,可是她撇不下这个故事,“出了什么事?”
“我绊倒了……”崔斯坦用嘶哑的嗓音说,眼中闪着火苗的微光,“我绊倒了,他也摔了下来。他减缓了我下坠的势头。就一秒钟的时间,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它们抓到了他,把他拖了下去。”
他的声音停了下来,但起伏的呼吸声仍在沉默中响起。那声音时断时续,如同他在抽噎一般,尽管他的脸颊上并没有泪水。迪伦望着他,表情痛苦,她不由自主地攥住了他的手。屋子里很暖和,但一触之下他的皮肤却是冰冷的。迪伦的指尖在他的手背轻轻滑过,他表情忧郁地看着她,一瞬间过后,他的手翻过来,手指和她的手指缠绕在了一起。他就这样抓着她的手,一根拇指在她的掌心慢慢地画着圆圈。迪伦感觉痒痒的,但她宁愿失去那只手,也不想放开他。
崔斯坦抬头看着她,火光下的阴影在他的脸上跳动。
“明天将是凶险的一天,”他低声说,“恶魔们已经聚集在外面了。”
“我以为你说过它们进不来的。”突然的恐慌让迪伦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窒息。他的警告说明他很担心,如果崔斯坦也担心的话,那就说明危险真的迫在眉睫了。
她心里一紧。
“它们进不来的,”他向她保证,脸上表情异常严肃,“但是它们会等着我们,它们知道我们早晚要出去。”
“我们会安全吗?”她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度,变成了令人尴尬的尖嗓子。
“我们早上不会有事的,”他说,“但是下午我们要穿过一条山谷,下面总是很黑。那里就它们攻击我们的地方。”
“我记得你说过这里的地貌是由我形成的,是我心像的投射对吗?”
“是,但你心中的荒原建在一个地下结构之上,这也就是为什么避难屋都在同一个地方的原因。山谷就在那儿,它总是在那儿。”
迪伦咬着嘴唇,心里既感到好奇又很谨慎,最后还是决定问他:“你……你曾经在山谷那里失去过什么人吗?”
他抬头望着她,“我不会失去你的。”
尽管他没有明确回答她的问题,但迪伦已经听出了这话的弦外之音。她紧紧抿着嘴唇,尽量不显露自己的焦虑。
“别害怕。”他察觉到气氛不对,于是又加了一句。
他的手指轻柔地按着她的手,迪伦的脸红了。
“我没事。”她赶紧回答。
崔斯坦看出了她在佯装镇定。他从椅子上起身,蹲在迪伦面前,依然紧紧抓着她的手。他说话时眼睛直视迪伦,迪伦很想把目光移到别处,但却像是已经被他的眼神催眠了一般,一动不动。
“我不会失去你的!”崔斯坦重复着这句话,“相信我。”
“我相信。”迪伦回答,这次她的话是发自肺腑的。
他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松开了她的手,眼晴也不再看她。迪伦把手夹在穿着牛仔裤的膝盖之间,她的心在狂跳不止,手掌上的皮肤一阵发麻,她尽量把这一切都隐藏起来。她看着崔斯坦朝一扇窗子走去,看着窗外的夜空。迪伦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平缓,心里呼唤着他,想把他从窗子那里拉回来,远离那些潜伏在外面的魔鬼。但他比自己更了解这些家伙,他一定清楚现在他很安全,但她怎样也不会靠近那些东西的。她又在椅子上蜷了一下身子,微微打了个冷战。
“总是这样。”崔斯坦突然开口说话,身子并没有转过来,迪伦怀疑他是在自言自语。他抬起一只手按在玻璃上,房子周围的噪声马上音量翻倍。
“什么总是这样?”迪伦问,希望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也把他的手从窗边拿开,外面的鬼哭狼嚎把她吓到了。
为了让她安心,他真的转了过来,手也放下了。
“那些魔鬼们,”他告诉她,“它们总是会变得更加饥饿,更加贪婪,如果遇到一个……”他顿了一下说,“像你这样的灵魂。”
迪伦皱着眉,他说话的语气就好像这是她的错一样。
“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像我一样的灵魂?”
他看着她思索了片刻,“这些恶鬼是无论什么灵魂都来者不拒,照单全收的。但纯洁的灵魂对他们来说就如同一顿大餐。”
纯洁的灵魂?迪伦把这句话在脑子里翻过来倒过去琢磨了好一会儿,想搞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
“纯洁”根本不是她用来形容自己的词,至少她母亲绝不会这么想。
“我不纯洁啊。”她说。
“不,你是。”他非常确定地说。
“我可不是,”她争辩道,“问问我妈吧,她总是对我说我是……”
“我并不是说你完美无缺,”崔斯坦打断了她,“一个纯洁的灵魂……是天真无邪的……”迪伦摇着头,随时准备再次否认。但是他接下来说出口的这个词让整个屋子一下子充满了火药味,“处女……”
她的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来来回回了几次,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崔斯坦仔细观察着她,她似乎控制不了脸上的肌肉和血液,血一下子涌到脸颊,顿时满面通红。
“什么?”终于她结结巴巴地吐出一个词。
“处女……”他又重复了一遍。迪伦拼命保持眼珠不动,好掩饰自己的尴尬。她却觉得那重复实在是多余。
“任何时候,只要一个进入荒原的灵魂仍是无瑕之躯,魔鬼们就会变得更加咄咄逼人,更加凶险。”他看着她,确信她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这里,“它们想要你,特别想要你。对它们来说,你的灵魂就是一顿大餐。那些活了太久的灵魂味道是苦的,跟他们比起来,你更加诱人,更加可口。”
迪伦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他的话还是让她一头雾水。她只是一门心思想着那个词——处女。他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难道这个词就写在她的额头上?不过,紧接着她就想起来了,他曾经跟她说过,他了解每一个灵魂,里里外外一清二楚。她感觉难堪极了,多丢脸啊!还有,他看着她局促不安时嘴唇一个劲地抽动,他是在笑话自己。他紧紧抓着自己手的时候,脑子里就在想这些事吗?她又纯洁又单纯?是个处女?!
她感觉自己蒙受了极大的羞辱,在椅子上坐立不安,但这还不够。她仍然陷在他的注视下难以自拔,就像一只放大镜下的蚂蚁。她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身上冒出一股子劲,带着她往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窗前。崔斯坦在这之前一直在看着她。她走近的时候,有意不去看他。她满心的难堪滚烫滚烫的,把自己的脸颊都染得绯红。迪伦把额头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尽力让它们冷却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