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无稽似乎更好……重要的是在推理小说的世界里,非常理性地享受乐趣。
上一节里,我们谈到了本格推理的救世主岛田庄司。岛田庄司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理念主义者,但其伟大和睿智之处在于,他懂得运用现实的手段来实现自己的理想。在被社会派推理统治了30年的大背景下,实现“还原本格”的目标,必要的手段是不可或缺的。
岛田庄司采取了两个方法。一个是上一节提到的,他撰写了带有社会派风格的“吉敷竹史系列”,用“改良”的方式慢慢影响整个推理界,并不试图在短时间里“扳倒”社会派;另一个方法效果更加显着——那就是从年轻人中培育本格推理的新势力。
为了实现第二个目标,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岛田庄司不辞辛苦地奔波于日本各地。他的目的地是各处的大学,在大学里定期举办演讲和交流活动,播撒本格推理的火种。日本的各级学校中都存在着各类社团,这已经成为日本教育体系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岛田庄司十分看重社团的力量,大力扶植大学里推理社团的发展。事实证明,岛田庄司是非常有远见的。
京都大学的推理社团是全日本建立最早的社团之一,底蕴非常深厚。岛田庄司很看好这个社团的前景,经常来到京都大学和学生们展开交流。
某一天,岛田庄司在京都大学进行演讲。讲到意兴阑珊之时,忽然,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的一名学生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有一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一定要当面向您问清楚。”这个学生身材瘦小,一脸稚气,却努力装出一副成熟学者的姿态。
事后岛田庄司回忆说,他当时觉得这个学生的样子实在很搞笑,也很可爱。
“请问你有什么问题?”
“请问……”这个学生倒是毫不怯场,“在您创作的小说里,侦探御手洗洁骑的那辆摩托车是什么型号?”
岛田庄司说,这是第一次有人问到这个问题,他非常高兴。这名学生因此成为了岛田庄司的忘年交,他在演讲结束之后得到了岛田庄司的联系方式——由此,本格推理的命运被改变了。
演讲结束之后,岛田庄司每天都会接到这个大学生打给自己的电话。谈话的内容涉及推理小说的方方面面,从理念到推广,从诡计到情节,还有很多类似“摩托车型号”的问题。“如果某次和他的通话时间保持在了30分钟以内,我会感到非常意外。”
这种交流持续了很长时间。一天,这个学生突然给岛田庄司寄来了一份稿件,说是自己创作的推理小说,“要求”岛田庄司阅读并提出建议。但是岛田庄司琐事缠身,没有第一时间阅读稿件。
一段时间之后,那个学生突然把岛田庄司叫到了一家咖啡厅。他把稿件塞到岛田庄司手里,要求他站在原地,马上阅读自己的小说,否则,今天休想离开咖啡厅!岛田庄司彻底被征服了,只能“老老实实”低头看稿——后来我们知道,这名大学生就是绫辻行人,这部小说则是新本格推理的发轫之作《十角馆杀人预告》。
绫辻行人本名内田直行,1960年12月23日出生于京都。他自幼喜爱推理小说,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读了莫里斯·勒布朗的“亚森·罗宾系列”和江户川乱步的作品后,立志要成为推理小说作家。因此,他义无反顾地考入了京都大学,并且马上加入了推理社团。
京都大学的推理社团拥有一本名叫《苍鸦城》的刊物,专门刊登社团成员的习作和一些理论文章。绫辻行人有很多作品发表在这本杂志上,后来全部正式出版。受到鼓舞的绫辻行人创作了一部名叫《追悼之岛》的长篇小说,角逐江户川乱步奖,但最终没有获奖。而这部稿件,就是他逼迫岛田庄司站在咖啡厅里一口气读完的那部小说。
岛田庄司非常喜欢这部小说,对绫辻行人也越发器重,两人由此建立了亦师亦友的关系。绫辻行人接受了岛田庄司的建议,修改了稿件,并将其更名为《十角馆杀人预告》。书中的侦探名为“岛田洁”,即“岛田庄司”和“御手洗洁”的结合体,以此来向导师致敬。
1987年,《十角馆杀人预告》正式出版,新本格推理确立。这一年也因此被定义为“新本格元年”。
相比于主张“还原本格”、主张谜团梦幻化、解答理论科学化的岛田庄司,新本格推理的掌门绫辻行人更加“激进”。他认为与其对推理小说进行爱伦·坡式的“修正”,不如创建一种全方位超越爱伦·坡的新派本格推理。这也是岛田庄司和绫辻行人存在分歧的地方。因此,岛田庄司一直被视为新本格推理的导师,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新本格作家。中国有很多读者认为“岛田庄司”即“新本格”,这种说法是不准确的。
在《十角馆杀人预告》里,绫辻行人借笔下人物之口明确说过:“……我不要日本盛行一时的社会派写实主义推理。……什么贪污、政界内幕,什么扭曲的现代社会引起的悲剧,请退场吧。不管如何被指责不合时宜,最适合推理小说的,还是名侦探、大宅邸、可疑的居民、血腥的惨案、不可能犯罪、破天荒的大诡计……荒唐无稽似乎更好……重要的是在推理小说的世界里,非常理性地享受乐趣。”
这段话可以被看做是新本格推理的宣言。有人曾经这样评价本格和新本格的区别:“本格推理是先造一间密室,然后把人杀死在里面;新本格则是先把人杀死,然后在尸体的四周造一间密室。”笔者认为这个比喻是恰如其分的,新本格推理从诞生之日就被指责缺少真实感和责任感,但它符合新一代读者渴望刺激、浪漫、新鲜的需求,也因此成为了当今日本推理的中坚力量。
《十角馆杀人预告》受到了岛田庄司的的启发,属于“建筑推理”,这是一种典型的新本格推理模式。所谓“建筑推理”,是指故事发生的舞台是一所相对与世隔绝的诡异建筑;与传统的“暴风雪山庄”不同,这所建筑不但孤立,而且本身存在着各式各样的“问题”。这些“问题”往往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也就是说,新本格推理中的建筑不仅仅是舞台,还是道具,更是“中心思想”。
这种“建筑推理”影响了几乎所有的新本格作家。除了绫辻行人,后面会陆续谈到的新本格派代表作家歌野晶午、我孙子武丸、法月纶太郎等,都是依靠“建筑推理”出道的。天王东野圭吾对这种设定非常不屑,他在自己的作品中讽刺道:“如果你真有那么多钱盖一栋天下无双的房子用于杀人,为什么不用这些钱雇个顶级杀手直接把目标干掉?”
东野圭吾的“牢骚”不无道理,但这就是新本格崇尚的理念,是不会动摇的。
在《十角馆杀人预告》出版之后,绫辻行人全心投入创作,先后写了“馆系列”、“耳语系列”、“杀人鬼系列”以及、《童谣的死亡预言》等优秀作品。其中,最被读者津津乐道的,是和《十角馆杀人预告》一脉相承的“馆系列”。这个系列的每部作品都发生在一座奇特的建筑里,而这座建筑通常是由已故的天才设计师中村青司设计的。到2010年,这个系列已经推出了10部,其中创作于1992年的《钟表馆幽灵》获得了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
出名之后的绫辻行人可谓一帆风顺。事业有成自不必说,生活上也找到了美满的归宿。在岛田庄司的撮合下,绫辻行人迎娶了京都大学推理社团的同学、才女小野不由美为妻。是的,你没看错,就是那个写出了“尸鬼系列”和《十二国记》的小野不由美。纵观世界文坛,恐怕也没有几家“运营”如此高效的夫妻店。
绫辻行人是一杆“大烟枪”,每天吞云吐雾从不停息。到过他家的人会惊奇地发现,他家中香烟的储备一点也不少于藏书,而且遍布任何一个角落。据说,在绫辻家的卫生间里还码放着一排香烟——岛田庄司说过,他家的卫生间里也许找不到卫生纸,但绝对不会找不到香烟。最让人不可理解的是,绫辻行人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一边玩命抽烟,一边语重心长地跟别人说吸烟非常有害健康——而且,绫辻行人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绫辻还是个麻将高手,夺得了1999年第30届日本麻将名人赛冠军。在他的带动下,很多推理作家都成为了麻将爱好者。在一本杂志里,绫辻行人详细讲述了自己某次麻将大赛的经历,甚至画出了每一回合自己手中的牌型。在那本杂志里,关于绫辻行人的创作介绍只有30页,关于他打麻将的描写却占了50页——想必杂志的主编一定非常抓狂。
不过话说回来,也许只有这样性格的人,才能创造出异想天开的新本格推理。
近些年,绫辻行人创作了很多带有恐怖悬疑色彩的推理小说,如《最后的记忆》、《深泥丘怪谈》、《Another》等,都得到了读者的认可。他还尝试将推理文化拓展到漫画和电子游戏领域,也取得了不错的效果。
随着新本格推理的确立和发展,在1994年,绫辻行人确立了所谓的“新本格七大守则”。前面我们提到过,在古典主义侦探小说鼎盛期,美国人范达因曾经制定了“二十条”。作为新本格推理的掌门人,绫辻行人认为有必要确立类似的规则,进一步规范新本格推理的创作。
这里要特别指出的是,很多媒体和读者认为“七大守则”是由岛田庄司提出的,其实不然。笔者曾当面求证过岛田庄司,他明确表示这些规则是由以绫辻行人为代表的新本格派作家提出的,和自己没有关系。
岛田庄司还指出,一直以来,自己都是以爱伦·坡式的推理为创作标准,一贯非常“鄙视”所谓的“规则”。岛田庄司认为范达因曲解了爱伦·坡的初衷,非常愚蠢地提出了很多约束推理小说发展的条条框框,这是错误的——只要遵循谜团和科学理论结合的原则,没有什么元素是不能使用的。同样,岛田庄司认为“新本格七大守则”阻碍了推理小说的发展,不应该提倡。作为新本格的导师,在这个问题上,岛田庄司和绫辻行人一直存在分歧。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们的关系和各自的创作。
所谓“新本格七大守则”是:
1.把故事的舞台建筑在好像孤岛那样的封闭空间上。事件发生之后,已经出场的人物不可以离去,也不容许警方或其他外人进入。当然,先进的科学搜查也不能够进行。
2.把事件发生的场所设置在附有可以被锁上的房门的人工建筑物内,或在这所建筑物的四周。
3.把在事件发生场所居住或作客的人,在小说的起始全部介绍出来。
4.安排某些事件的发生,最好是杀人惨剧,而且还是发生在密室之内。
5.把扮演侦探角色的人,从最开始便安排出现在惨剧发生的场所内。
6.安排惨剧一件接一件地发生,可是凶手仍然不被查出,在这阶段,也可以包含一些侦探的错误推理。
7.最后安排侦探把凶手指出来,而对于读者来说,那个凶手必定是意料之外的人物。
不难看出,“七大守则”本身有很大戏谑的成分,不必死板教条地一一执行。但是,它表明,新本格推理作为新崛起的势力,已经不可阻挡地抢占了市场,成为了日本推理文学的主流。
当然,新本格的崛起,仅仅依靠绫辻行人一个人是远远不够的。所幸,他有一群同样才华横溢的同学;更加幸运的是,这些同学同样热衷于本格推理的“维新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