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云层我以前好像也见过,厚厚的、浑圆的形状,非常性感。
“嗨,”我对那云层说道。“我说,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吧?”
云层没有回答。不行不行,这是初中生追女孩子的方法,我在心里反省。
“别误会不是那意思,”我向云层辩解道,“算了,以后我们说不定还会在哪里见面的。”
“你一个人在这里自言自语?你脸色好像不太好唉。”
我胡乱地躺在那里,听到有人在我脚边这么说。那人走到我的脑袋旁,站住了。我侧过头去,对方穿着短裙,那短裙本来就短,所以她的裙底春光一下全暴露在我的眼前。但对方好像并不介意,当然我也不怎么在意。这种事儿,只有换成偷窥之类,才会叫人感到兴奋,如果是对方故意亮相,那根本让人提不起劲。而且从那短裙里伸出的两条腿,虽然还算修长,但却充满肌肉的质感,在让你感到性感之前,先让你体会什么是健壮。
“嗨。”我对着裙底的黑裤衩儿,说道。
“昨天,又被逮着了?”
安井蹲下身,俯视着我的脸。她是我们隔壁班的,纯粹的不良少女。从一年级开始,午休的时候,我们一直躲在教学大楼的屋顶抽烟,算得上是烟友。
“嗯。让写了检查。”
“你怎么写的?”
“正在深刻地反省。”
“真是简明扼要。”
安井在我身旁并排躺了下来,然后摸出烟点上火,抽了起来。自二年级的夏天开始,我曾经多次发誓要戒烟,但结果总是以失败告终,直到三年级的现在,还是没有戒成。
“有时候我真的不太理解你。”
安井对着风,吐出一日烟,说道。
“在学校抽烟,和让你写检查你就老老实实地写,这两件事在我的头脑里实在难以共存。”
“是吗?”
“嗯。”
听她这么说,我认真考虑了一会儿。
“未成年人不得抽烟,是因为那样有损健康,大家都是这么解释的。但那是胡扯。在日本,自戕行为基本上是不会受到惩罚的,即使做了对身体更有危害的事儿,比如割破自己的手腕之类,需要受什么惩罚?但是为什么抽烟就不行呢?其实这纯粹是社会秩序的问题,是社会的全体在显示它的意志:未成年人叼着香烟到处闲逛的社会,那样的社会是难以接受的。也就是说,我们用从社会获得的常识来加以考虑,抽烟其实并不是罪恶,你想抽就抽你的去吧。但是,那些有违社会意志的行为,不应该在大庭广众面前去做,这是社会一员应守的规矩。如果做了那样的事又被发现了,那就必须道歉,如果需要受到惩罚,那就应该甘心受罚。我是这么认为的。”
“似懂非懂。”
“是吗。”
“我只知道你生活的那个世界好像比我的复杂。”
安井笑了,她改变了话题:
“那个,昨天还有另外一个人吧,和你一起检查的?”
“嗯,说是动手打了二尾子。”
“是啊,真是太精彩了,全班的人都看着呐,就那样,啪地一巴掌。”
安井伸出手用力挥了一把,很开心地笑开了。
“二尾子这回可算丢人现眼了。”
“这对二尾子可算不上什么,那家伙两年前被一个刚入学的女生揍得,那才叫惨呢。”
我这么一说,安井放声大笑起来。那是在两年前的开学典礼上,安井对准绰号叫二尾子的三宅的下巴,来了一个华丽的左勾拳,竟让二尾子在全校学生面前背过气去。原来二尾子是想尽早在新生中树起教师的威严,所以看准了在那年的新生中显然最有反抗性的女生安井,一把抓过她的头发,大喝一声:“不许在学校里轻狂。”他说得并不错,只是如果他想显示他作为一个老师的气魄,那应该事先调查清楚:眼前的这个女孩,在初中时代,曾在市立莲见台初级中学创立了第一届拳击队,并且担任过第一任拳斗部部长,初三时手下曾率领过五十多个男学生。
“二尾子也就是这个挨揍的命。”我说。
“确实,那张脸让人看了就想揍上一拳,”安井点点头。“脖子细弱,下巴不堪一击。”
“不知道那女孩出手的时候,是不是也考虑过这些专业技法。”我说。我接着问安井说:“你认识那女孩?”
“不知道那女孩的事儿的,学校里大概也只有你一个人了。”安井皱着眉头说道。“上个月刚从别的学校转来的二年级生。自从她转来的第一天起,学校里那些精力过剩的公狗就开始坐立不安了。”
“可不是,那女孩确实长得很漂亮。”
“嗬,原来你喜欢的女孩,是这种类型。”
“我只是说她漂亮,没说喜欢。”
“对高中三年级的公狗来说,那都是一个意思。”
“真正的公狗,对他们来说,漂亮也好丑八怪也好,只要那地方有个洞,那都是一个意思。”
我这么一说,安井毫不留情地嘲笑道:
“得了吧,还是只童子鸡,说什么大话呢。”
安井是不是有过男人,我不知道。我也从没和她说起过这些话,因为这样的话我不知道从何问起。每天晚上安井都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四处游玩,所以大概没人会认为她还是个处女。但是,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安井和男人抱在一起的时候,会是怎么样的情形。安井绝对不是丑八怪,如果找对了角度,还称得上是一个让人眼睛一亮的美女。但是,只要一想象和她裸体相呈肌肤相亲,就会让我感到恐惧。毫无理由,那只是单纯的恐惧而已。有时我想,如果有哪个男人和她睡觉,那么这个男人一定比她年长许多,而且性格相当怪癖。
“那女孩看上去不像是个喜欢暴力的人,究竟怎么了?”
“因为二尾子说了她父亲的坏话。”
“说了她父亲的坏话?”
“她父亲的事儿,你没听说?”
“没有。”
“她父亲,原来是镰仓一家很有历史的寺院的住持。因为能力太强了吧,她父亲开始独立召集信徒。最初是佛教研究会那样的集会,后来渐渐发展成一个类似新兴宗教的组织。那不,有人参加,就有了钱。半年前她父亲因为偷税漏税被逮捕了,那消息好像还上了报纸。所以,他们家在原来的地方呆不下去了,她母亲带着她搬到了这里。”
不愧是君临在学校所有女生之上的女王,安井的手里总是掌握着各种各样的情报。
“所以二尾子就抓着这事儿说开了:你父亲是神仙,所以你以后也想成为神仙吧?你想做神仙就做你的去吧,但是可别在学校里召集信徒哦,在我们学校,卖淫行为和宗教活动都是禁止的。”
安井朝天仰着脑袋,嘎嘎笑了起来。
“这个二尾子,实在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我不知道二尾子为什么会对她说那些话,但学校里的其他老师,据说都被那女孩搞得神经很紧张。”
“不过是父亲偷税漏税而已,不应该对子女搞歧视。”
“不是为这,”安井说。“听说,那女孩,在原来的学校杀过人。”
我转过脸也看着安井,但安井不像是在开玩笑,也不像是在信口胡说。看安井的脸色似乎挺认真。不过,转校生总是和风言风语一起来到新学校的。
“这可了不得。”我说。“不过话说回来,以前的那个转校生,是二班的永井吧?传说她和以前那所学校的大部分男生都有染,还怀上过孩子,打了胎,所以在那学校呆不下去了。但事实怎么样?永井在和三班的荻原好上以前,还一直是个处女。不分对象乱搞的,是她家的那只花猫。”
“那事儿,确实是个谣言。”
“在那以前,是二年级的野村吧?说他得了毒品依存症,为了购买毒品到处偷东西。但是实际上,他只不过是在药店里拿了一瓶力保健营养剂而已。”
“是啊,那也是有人造谣。”
安井用手搔了搔头皮,笑了。
“日本是法治国家,即使还没到成人年龄,杀了人还能公然逍遥法外,这是不可能的。关于那女孩的谣传,如果追究到底,大概也就是虐待了附近的一只野猫之类的事儿吧。”
“也许,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听说,在她以前的那所学校,发生过缠着她的男生自杀的事儿。”
“那么漂亮的女孩,对她痴情的人肯定不少,其中有个把遭到拒绝便要死要活的,那也不希罕。但这能算是那女孩的罪过吗?”
“那倒也是啊。要说不是她的罪过,也确实不能算是她的罪过。不过到二年级为止,一共死了四个人,所以很多人都说三道四的,也就不足为怪了。”
“四个人?”
“那四个人,故事都差不多。最初向那女孩求爱,被拒绝了,然后,在那以后的一段日子里,他们像异性骚扰者那样,纠缠着那女孩,做些让人恶心的事儿。就在闹得越来越不像话的时候,那些骚扰者都突然从大楼屋顶跳下来自杀了。有好几次,都有目击者证明说,当时看到女孩和自杀的人一起,呆在屋顶上。”
“如果真是她杀的,那肯定早就被逮捕了。”
“那也是啊。警察肯定会调查的。但是四个人都死于同样的方式,总让人觉得蹊跷吧?所以在她以前那所学校,都传说那四人是被她用咒语给咒死的。谁让那女孩怀恨在心的话,就会遇到鬼魂作祟。”
“哈,作祟。”
“二尾子这次没事的话,还算是幸运的。”
“让那家伙倒一下霉也不坏。”
“嗯?”
我听到动静,朝安井那儿看了看,只见安井仍然躺在那里,抬起了头,朝自己脚尖方向张望着。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神部站在那儿。那是和我同班的一个男孩。在二年级以前,神部在学校一直被人欺负得厉害,三年级时班里换座位,我们两人成了前后座,开始交谈。自那时起,那些用来对付他、狂风暴雨般的折磨手段,一下子全消失了,变得风平浪静了。当然,那些爱欺负人的男生,不是看我的面子,而是看在安井的面子的份上。我和安井的关系很好,而安井又是君临在全体女生之上的女王,上了高中的男生们,都小心翼翼地尽量不让女生们讨厌自己,更不用说让他们去和那些女生作对了,这他们死都不会干。而我和安井之间,除了初中时是同一所学校之外,又找不到任何共同点,这似乎让那些欺负神部的人觉得有些不安。也有人造谣说,我和安井早就“好上了”。
“对不起。”神部开口先道歉。
“什么?”我问。
“安井。”神部说。
“什么?”安井问。
“裤衩。”神部说。
神部和人说话,基本上只简单地说个把单词了事。他本人说完便拉到,别人可摸不着头脑,单词以外的部分,听的人只能靠自己的想象来推测。我和安井早已习惯了,所以马上明白,他的意思是:“对不起,裤衩,我看见了。”他把“我看见了”给省略了。
“怎么了,这不挺好?你有兴趣?那我就索性把它脱了吧。”安井说。神部嘟嘟嚷嚷地说了声“不要”还是什么的,走到我身旁,弯腰坐了下来。午休时间特意爬上屋顶,神部一定是有话要对我、或者对安井说,要不就是对我们两个人说。可是,安井不像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也看不出他有不知如何开口的犹豫。他只是坐在我旁边,两手抱着膝盖,直瞪瞪地眺望着前方。不知道他注视着的,是屋顶栏杆前方的那片住宅区,还是住宅区对面那个露出一个脑袋的轻轨车站。
“怎么了?”我又问道。
“昨天。”神部说。
昨天?是说我昨天被关夜校的事儿?
“嗯,没劲。”
“不,一起。”神部说。
昨天,有个女孩和你一起被关夜校了吧?
是这话吧?
“嗯,二年级的,转校生。你认识?”
“早上,轻轨。”
早上坐轻轨,经常遇到,对吧?
“啊,是吗。”
“怎么,神部君也坠入情网了?”安井说道。
“也?”神部说。
安井没作声,看看我。
“也?”神部又问我。
“那是误会。”我说。
神部点点头。
“那又怎么了?”我问道。
“模特。”
这可有些令人费解了。我看了看神部的脸,他还和刚才那样,笔直地看着前方,只是脸蛋微微有些泛红,是在害羞吧。
求你帮我问问那女孩,做我的模特儿行吗,对吧?
神部虽然没参加学校的美术小组,但他爱画画。我和他聊上话,最初也是因为画画的事儿。那是上数学课的时候,我把油印的讲义往后传,一回头,看到神部的笔记本上画着画儿。那是一幅很奇怪的画儿,在几何学的图形中,画着一个写实的人物。我很仔细地观看了一番,发现那几何学图形的一部分,原来就是黑板上画着的二次函数的图表。似乎是他在抄着黑板上的图表的时候,突然来了兴致,便开始画了起来。
真像达利的风格,我随口说了一句。其实我并没有什么高见,对达利的画也不甚了了。让我联想起达利,也许是因为那天我坐轻轨去学校的时候,在车厢里看到了美术馆的广告,说是近期将要举办达利的美术展。广告上达利那古怪的画,和眼前笔记本上的古怪,我觉得有那么一丝共通之处。
但神部像是大吃一惊,抬起脸来。我还以为他生气了,但接下来那一瞬间,神部用让我大吃一惊的热情,开始称赞起达利的画来。他好像忘了这是在上课,嘴角泛着白沫,不断地罗列一个个单词,而我一直衷心佩服地注视着我的这位同班同学的脸。但数学老师被激怒了,自己已经大喝了一声,那学生居然还在起劲地说了不停。于是那个学生,以及和那个学生一起说话的学生,都被赶出教室,在走廊上罚站。即使站在走廊上,神部还是不停地夸着他的达利。第二天,我刚走进教室,便看到我的课桌上放着一本画集,是达利的。我望了一眼坐在我后排的神部,神部抬起头,只说了一句“真棒”。然后他又思考了好一会儿,结果还是将刚才那个单词重复了一遍:“真棒。”就像一个拿出一张裸体美女照的小学生,有些自豪,又有些羞涩,露出斗胆犯了罪似的表情。真是个怪人,我心想。从那以后,我们有时便在一起交谈。又过了几个星期,就再没人欺负神部了。
“不行。”我说。“动机不纯。手段拙劣。真有那心思,那就该自己去明说。借口画画,让人做模特儿,这种手法太虚伪了。不能把艺术用在这种地方,这是在玷污艺术的灵魂。达利在的话也一定会这么说的。”
神部抱着膝盖,身体开始摇晃。当出现了不合自己心意的事,神部总是这样。接下来,他还会发出呜呜的呻吟声,再往后,随着呻吟声,开始舞动双臂,等到这也做完了,他一下子就像电池用完了似的,突然一动不动了。这时,无论是踢他撞他、将他双手反绑倒剪十字,神部的身体决不会再动一动。神部的这种反应,倒是让那些充满嗜虐心的男生们,变得兴趣索然、垂头丧气,不知道神部自己是否也明白这一点。
“这有什么关系,你替他问一下不就得了。”
安井说。神部马上停止了晃动。
“神部君,他自己很难直接开口,对吧?就像递情书之类,谁都会觉得不好意思,不是吗?”
不管是对校长、理事长,还是对小混混们的头目,一律都直呼其名的安井,却称神部为“君”。我想她不是叫给神部听的,而是叫给旁人听的。我和神部君是朋友,谁要是欺负神部君,可给我小心点儿。这是安井表达她善良一面的奇特方法。我并没有问过她,但只要想一下,对我也是直呼其名的安井,为什么要对我饲养的短腿猎犬带上敬称呢?所以,那其实也并不难理解。
“让我去问,我和那女孩又不熟,只不过昨天偶然在一起呆了两个小时而已。”
“所以那女孩至少会认出你的。”
神部就像承蒙上苍赐予的预言家那样,用心醉神迷的眼光盯着安井,然后又将同样的视线转向我。
“那样的话,如果,那个,”我试图抵抗到底,“如果神部被拒绝了,他也成了死乞白赖的异性骚扰者,然后被念咒遭报应,那怎么办?”
“神部君又不是爱上了她,只是让她做模特画画,对吧?”
安井这么一问,神部连着将头点了三下。
“对高中三年级的公狗来说,这都是一个意思。”我说。
“你和神部君可以不算在内。”
“这是歧视。”
“不,这是区别。要不,”安井露出不怀好意的眼神,说,“要不就是你确实对那女孩有意思,不希望神部君和她亲近?”
“哪有这回事。”
“那不就得了,对吧?”
神部又将脑袋点了三下。这回他用直勾勾的眼光盯着我。正在这时,午休结束的铃声响了,我想起下一堂课是数学课,一下子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麻烦。
“行了,知道了。”我说着站起身来。“不过要是被拒绝了,那可别怨我。别把身子晃个不停,也别呜呜、呜呜叫唤个不停。要把你小子从别的世界拉回到现实世界,可是件相当费力的事儿。”
神部又点了三下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