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挂着月亮。那月亮像是冰做成的,仿佛你一触摸它,它就会沾湿你的手似的。我快步走在去车站的路上。也许是轻轨刚停站不久,我不时和从车站方向走来的人擦肩而过。我在游戏机房门口朝里张望,心想安井在这里的可能性,也许有百分之五十。果然,我一眼就看到了安井。游戏房里除了安井之外没有其他客人,硬币兑换机旁的柜台内,一个店员在看漫画。
安井没注意到我,她胡乱地拍打着游戏机的控制杆,胡乱地按着按钮,屏幕上,她操纵的那个拳手,不到二十秒钟,就被对方的空手道拳手打趴下了。
“滚出来,臭小子!”安井对着屏幕里那个获胜后洋洋得意地自报姓名的空手道拳手吼道,“你小子,我五秒钟就摆平你!”
“真暴躁啊。”
我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安井抬起头:
“有事吗?”
“怎么不接电话?我打了好几次,都是录音电话。”
“手机?”
安井在粗斜纹布衬衣口袋里找了一下,又用手摸摸牛仔裤,然后摇摇头。
“哎,忘家里了。”
我取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女孩的手机号码。铃声才响了一下,女孩便接了电话。
“失踪的野猫找到了。”我看着安井说道。“现在,我们在-起。”
“安井前辈没事吧?”女孩说。那声音还在颤抖。
“好像打架输了,不过并没有受伤。嗯,没事儿。”我回答。“我说,倒是你,不要紧吧?”
“请你和她待在一起啊,就今天晚上。”
“这样,欠你的债就算还清了?”
“算我求你的。”
女孩刚说完这句话,便挂了电话。我收起手机。
“谁?”安井问。
“委托人。托我找一只失踪的野猫。”
“那女孩?”
“嗯。说是有不祥的预感,真是个怪人。”
我笑了起来。安井好像能够理解似的。是吗?她点了一下头。好像几年前的那个晚上一样,安井显得很疲倦。
“那个,没事吧,你?”我问。
“没事啊。我永远都没事。”
安井说着,站起身来。
“你去哪儿?”
她好像并没有想过要去哪里,我这么一问,她的脑子才转动起来。茫然了片刻,她对我说:
“你陪我一会儿。”
我们坐上了末班轻轨。安井要去的,原来是学校。校门当然关着,安井从垣墙的裂缝处钻进校园。她围着教学楼,一一辨认每个房间的窗户是否都上了锁。勤务员室的窗子没关严,安井便打开那扇窗户。我想劝阻她,但安井那不毫不犹豫翻过窗架的背影,显得那么不容分说。就这点小事儿不至于坐牢吧,我说服自己,默默跟在安井身后。
“那以后呢?发生了什么事?”
大楼里只有警备灯亮着,实在有些令人害怕。我对走在我前面、开始爬楼梯的安井说道,昏暗的楼梯里顿时回响起我的声音。
“那以后?”
“和那女孩。你剪了她头发,那以后。”
“没有啊,什么也没发生。”
“什么也没发生?”
安井没吭声,只顾往上爬着楼梯。
“那女孩,”
到了楼梯拐弯处,安井吐了口长气,调节了一下呼吸,说道。
“她认为二尾子是我杀的。”
“啊?”我提高声音说道,“为什么?”
“因为那天早上,她看到我和二尾子一起在楼顶上。”
安井一边说着,接着往上爬,我忙追上去跟在她后面。
“你在那儿?”
“在啊。”
“你去那儿干吗?”
“我骗了他,二尾子。我告诉他说,今天早上,那女孩在楼顶等你。但过后我又觉得这样不好,所以早早地去了学校,去了楼顶。那家伙,可真傻啊,一点都不觉得别人是在骗他,我赶到那儿的时候,他还等着。”
安井在说什么,我一点都不明白,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弄明白。我只是呆呆地问:
“究竟怎么回事?”
“那天,天气很好,对吗?我从窗口望着天空,看到那晴朗的蓝天,我一下子很讨厌和他在一起,只希望他早些下床、滚蛋。所以……”
“喂,安井,你说的我一点都听不明白。”
我们来到楼顶,安井拿出私配的钥匙,打开楼顶的铁门。寒冷的空气一下子扑到我的脸上,那冷冰冰的月亮以比刚才更近的距离,向我们迎来。
“那天,我睡在二尾子家的床上,醒来后看到外面的蓝天,一下子对身边那个打着呼噜的男人烦得要命,所以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喂,快起来,对不起我忘得干干净净,那女孩,她托我带话给你,让你今天早上去楼顶,说有事儿和老师商量。”
安井脸朝着月亮,抬着头,闭上眼睛,那姿势像是在淋浴。
“听你这么说,你好像和二尾子搞上了?”我笑了,“这究竟开的是什么玩笑?”
“没错,我是和他搞上了,直到那天早上为止,有一年左右了。”
安井睁开闭着的眼睛,走到二尾子跳楼的那个位置,用手扶着栏杆。
“一年?”我的头脑相当混乱,对着安井的后背说道。“可是,那个,你说,和二尾子?”
“那人并不坏。最初是他引诱我,还是我引诱他,已经记不清了。”
安井说着,朝我转过身来。看着她的脸,我才总算相信,她并没有开玩笑。
“那是个挺认真的人噢。他说,以前曾想做个正儿八经的老师,但自己的努力全白费了,行不通。他内心受了伤害。只有和我睡的时候,心里才多少有些安慰。至少,能和他的一个学生,用这样的方法联系在一起。”
“二尾子他怎么都行,我是问你啊,你喜欢他吗,二尾子?”
“我的审美情趣还不至于这么差吧。”安井笑了。
“那,为什么?”
安井将后背靠在栏杆上,呼地叹了口气。
“活着的意义,你考虑过吗?”
“啊?”
“就是说,自己,现在,这样生活着的意义。”
“考虑过啊,我又不傻。”
“得出结论了吗?”
“那种问题,当然得不出结论。”
安井不可思议似地看着我,奇怪地问:
“那你是怎么活着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心里明白,安井是在很认真地询问这个问题。我还明白,至少出于友情,我也必须认真地回答。
“是啊,我也思考过自己为什么而活着。但我不认为这个值得烦恼。所谓烦恼,我想,是因为那些非解决不可的问题而产生的。对我来说,你说的这个问题属于高尚的哲学问题。哲学问题,是没有什么答案的。我就是用上一辈子的时间,恐怕也解答不了。解答不了但又没有任何烦恼,这样的人,也许让别人觉得难以相信,但是对于我来说,恰恰相反,那些能够找到答案的人,我是不会和他成为朋友。我可不愿意别人向我兜售任何花里胡哨的东西。所以,我想,找不到答案,或者就算有些烦恼,这也并没什么不好。”
“就这么一生烦恼下去?”
“人总是不断变得更坚强,变得更聪明。如果我们更坚强些、更聪明些,即使找不到答案,我想,也总有办法好好生活下去的。”
一时间,安井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不久,她还是非常伤感似地摇了摇头。
“你确实很坚强啊。”她的声音混杂着叹息声。
“我可算不上坚强。”我说,“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希望自己变得坚强。”
“在脆弱的人眼里,你这样的人才坚强。”
安井垂下头。
“我并没有那么坚强。所以,我只考虑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不是在脑子折腾那些将来的、可能性之类的东西。我考虑的就是现在、眼前。”
安井站在那儿,双手像抱了个足球似的抱在胸前。没多久,她的手又无力地垂了下来。
“你认为我会和怎么样的男人睡觉?”
“以前我想,一定是比你年纪大许多,性格相当怪癖的男人吧。”
“可惜啊。”
“可惜?”
“我想和他睡的人,不是同年代里的古怪男孩,就是年纪比自己大得多的小家子气男人。”
“是这样?”
“除此以外,还有谁想和我睡?”
安井笑了。
“前者我知道那是怎么样的人,但是对方好像不愿理我,所以只能向后者出了手。”
“向二尾子?”
“关于前者,你不想问问我?”
安井一直看着我。但我没有像样地回看她,我的目光移到了别处。
“那家伙喜欢让我跪着,自己直挺着个身子。我跪在地上,除掉他的裤带,拉下拉链,再褪下他的长裤。内裤派,懂吧?那家伙就是。”
“别说了,这种事儿,我可不想听。”
“隔着内裤,用手,这样……”
“别说了。”
“等到急不可耐了,那家伙便啊啊地叫起来,总是那样。那声音像哭声一样,啊啊。他还喜欢让人看自己那时的模样,所以总是抬起我的脸,让我看着他。”
“安井,再说我可生气了!”
“当我和他干着那事。那家伙哭似地呻吟的时候,我就能够证明我还活着的意义。还有就是,那家伙抚摸我身体的时候,真漂亮啊真漂亮啊,他念经般地这么说的时候;他进入我的身体,嘴里发出些不知什么意思的声音的时候。我除了感到疼痛,什么快感也没有。”
安井不知什么时候哭了起来。
“我厌恶和他一起做那事,做完之后老是想吐,但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还活着,对此不会再有任何疑问。所以,只要那家伙想要,我就和他睡。我这样,很变态吧?很奇怪吧?”
面对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安井像不愿让我为难似的,将眼光从我身上移开了。
“是很变态,很奇怪吧。”
没什么变态,一点也不奇怪。
也许我应该这么说,但我说不出来。我觉得,如果我说这没什么变态、一点儿也不奇怪,也许今后什么时候,我要为此付出代价。
“那天,我对一切都感到厌烦,便骗了二尾子,让他去了学校。他走了之后,我洗了个澡,喝了牛奶,心情好一些了,就觉得自己有些不地道。那天天气很好,我想早些去学校也不坏。”
安井擦了擦溢出的眼泪。但擦了已经流出的,又有新的眼泪流出来。安井不再擦拭,抬头望着月亮。
“在楼顶上,我向他道了歉。然后又自然而然地和他干了那事。和往常一样,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刚脱下他的长裤,嗯?我觉得好像有人在那儿。也许是心理作用。反正我觉得有人,所以回过头,看到楼顶的出入口确实像是有个人影。其实被人撞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那有损我的名誉。所以我必须堵住这个人的嘴,于是我便追了出去。怎么啦,二尾子在我身后喊道,我没回头。可是结果我并没有发现什么人。但我也不想为了二尾子而再次返回楼顶了,所以我出了校门,随意打发了一段时间后,便回到学校。”
安井对我露出笑脸。
“听说二尾子死了的时候,我心里直叫坏了。有谁看到我们在一起了,要是这人出来作证就糟了。也许警察会怀疑是我杀的,即使不怀疑,我也不得不说明为什么在现场的理由。但我又想,我只是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人影,对方在我背后,应该看不到我的脸,所以我只要不承认就没事了。”
“所以,你就散布了流言,说那女孩和二尾子在一起?”
“是的。为了使人相信她是魔女,我还让铃木撒了谎。流言的结果怎样,我一直在观察。我一直在等待,有一天,看到楼顶那一幕的那个人站出来说,当时和二尾子在一起就是那女孩。或者有谁说,不是那女孩,是安井。但是,谁也没有站出来。所以我说服自己,那只是错觉,谁也没有看到楼顶上的事儿。但不管我如何说服自己,还是感到惶惶不安。我想那人也许也在观察形势吧?所以我剪了那女孩的头发,打算在适当的时候让自己受点伤,让人更相信我散布的流传。直到刚才的刚才。”
但是,安井继续说道。
“但是,就在刚才,我明白了。看到我和二尾子在一起的那人,就是那女孩,肯定没错。她真是个好人啊,我想嫁祸于她,但她却还为我担心。”
安井看着我的视线,突然转到了我的身后,我也不由得随着回过头去。
嗯?
当我回过头,一个人影和我的视线交错而过,轻轻站到了我和安井之间。
“你来了?”
安井慌忙擦着眼泪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凭直觉。”
女孩回答。那是带着轻轻的笑的声音。她脸朝着安井,所以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能看清的,是女孩那比黑夜更黑的头发。
怎么回事?
我盯着那头发,心想。
“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嗯,基本上。”
为什么看不见月亮?月亮被云遮住了?是风在吹动云朵?不,去管月亮干吗,我怎么会琢磨起月亮的事儿?
“那些都是真的。如果你想把我从这儿推下去,我绝不反抗。”
安井笑着说。
“哪儿的话。安井前辈要用自己的意志,从这儿跳下去。”
为什么我的身体动弹不了?不,不仅是身体,连嘴都动不了。有什么想说的吗?那就说吧,说什么都行,快点,什么都行。
女孩慢慢地移动着。她是在行走吗?当然,当然是在行走。但我怎么看不到她的两脚?她滑行般地来到安井身旁,站住了。
“自己的意志?”
安井有些恍惚地反问。
“对。”女孩用非常明确的声音回答,“从这里跳下去。”
她又滑行般地移到安井一侧,低头朝栏杆下方看了一眼,于是安井也背过身去,用手扶着栏杆,往下探视着。女孩看着安井,她的嘴简直就要贴在安井脸颊上了,对安井说道:
“一点都不可怕噢。”
我听清了她那耳语般的声音。那声音离我不可思议地近,比来自耳边更近,它仿佛直接诉诸我的大脑,在我的大脑中轻柔地回荡。
“一眨眼就结束了,从这儿,到那里。很短的一瞬间。如果往后还得生活下去的话,和那漫长的日子相比,这真的是很短的一瞬,对吗?”
安井,别听她的!你不觉得奇怪吗?
“很短的一瞬?”安井问道。
“对,很短的一瞬。一点儿不疼。”
“一点儿不疼?”
“一点儿不疼。”
安井、安井、安井!你看着这儿,别看她!
安井又往下窥探了一会,便用两手撑着栏杆,撑起身体,两脚跨过栏杆,站在了栏杆的外侧。完了,我绝望地想。如果我是安井,我也会和她一样的。
“真的吗?”安井问。
“什么?”女孩反问道。
“我真的没搞错吗?”
“没搞错啊。”
女孩用母亲在哄撒娇孩子的语调,对安井说。
“这以前你做错了,所以,现在必须改正,对吗?”
安井咚咚地点着头,松开了握住栏杆的两手,转过身子。
“安井。”
我大叫。我是这样大叫的,可是没有发出声音。但安井好想听到了我的叫声,她又一次朝我转过身来。
“这,可太奇怪了。无论怎么考虑,都很奇怪,对吧?第一,这人是谁?真是那女孩吗?如果是那女孩,为什么她的头发已经长得那么长了?不是剪了吗,那是你自己剪的,对吗?怎么可能这么快就长长了?所以,这人不是那女孩,是我们不认识的人。不,不能说不认识,应该说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你看你看,你看清楚,你旁边一个人也没有。月亮都出来了。你可别受骗,那都是胡说。你以前什么都没做错,往后一定能好好生活下去,我敢保证。所以,你,别站在那儿,快过来。小心啊,脚下千万别打滑。妈的,这是为什么,我从刚才起身体就动弹不了了?连说话也,对了,我这算在说话吗?我的嘴也动不了了。真怪啊,好像全麻木了似的。这以前可从没有过,连嘴都麻木了。膝盖发麻倒是有过几次,但是,怎么嘴也会发麻?算了这不管它了。对了,你怎么还站在哪儿?快点过来呀。喂,安井,我说安井,安井哎。别看下面啦。安井、安井,你朝这儿看吧,对了,看着我,喂,安井。”
“安井!”
只有最后一声我清楚地喊出了声音。但这是安井微笑的表情消失在黑暗的另一端之后才发出的。我闭上眼睛。但是,我错了,我应该捂住耳朵。我听到楼下发出一声我不愿听到的沉闷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