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后屋阿贵那件事超乎阿近的想象,在她心中留下极深的阴影。
阿近常做梦,内容不固定,出现的人影皆很模糊。不论是男是女,都具有人的形体,但五官不清,也听不见声音。
只不过,在这些梦境中,阿近往往十分害怕。她满心愧疚,频频道歉。每从梦中醒来,总是泪湿双颊。
凡事机灵的叔叔伊兵卫察觉阿近的异状,打那之后便不再邀客人到“黑白之间”。不仅如此,阿近不止一次发现他和婶婶为这事争吵。虽说是争吵,在夫妻俩间却非大呼小叫地起冲突,而是叔叔挨婶婶臭骂。这次阿民为何训斥伊兵卫,理由相当明确。
没事想出“奇异百物语”这种古怪的点子,还把阿近扯进去,肯定是丈夫此等轻率的行径,惹来阿民的雷霆之怒。
伊兵卫有如调皮过火惊慌失措的小孩,神情既尴尬又担心,不时地偷瞄阿近。阿近想安慰叔叔,打算若无其事地给他一个微笑,却笑不出来。
连阿近都对自己这般情况感到焦急。入夜后,她又梦见哭着向某人道歉,欲猛然惊觉不认识对方的长相,如此令人不安的梦。
在清太郎的带领下前往安腾坂,已是十天前的事。
结束清早的打扫,阿近不知不觉间发起呆,坐在黑白之间的缘廊,望着曼珠沙华谢尽后的枯萎模样。此时,纸门对面传来话声,女管家阿岛探出头。
“大小姐,原来您在这儿啊。”
阿近大吃一惊,自己虽是店主夫妇的侄女,却是以学习礼仪的女侍身份住进三岛屋。此事伊兵卫和阿民亲口向伙计说明过,阿近也曾拜托阿岛别把她当客人对待。事实上,阿岛从未以“大小姐”称呼阿近。
看见阿近诧异的神情,阿岛咧嘴一笑,轻轻关上纸门,端正坐好。
“老爷吩咐,今天可以称呼您为大小姐。”
“叔叔的吩咐?”
“是的。女侍阿近小姐休息一天,恢复成阿近大小姐的身份。老爷还交代我陪伴大小姐呢。”
阿岛单手拍着胸脯。
“有什么事,请尽管交代。好在今儿个风和日丽。我们到户外走走吧。大小姐来江户后不曾去参拜浅草的观音大士吧?还是您想到通町做一件新衣裳?”
果真如阿岛所言,万里晴空。尽管秋风冷冽,只消来到外头,温暖的阳光便会包覆全身。不论是购物、散步或游山玩水,都是绝佳的好天气。
“叔叔怎么又一时兴起,想出这种点子?”阿近轻声发着牢骚。“明明离休假返乡的时间还早。”
阿岛望着阿近,微微侧头:“大小姐应该也明白,老爷和夫人都很担心您。”
其实我也……阿岛说到一半,神情苦恼地低头不语。
虽然脸蛋和身材丰腴,但细看后不难发现,以女人来说,阿岛的五官过于鲜明,甚至略嫌刚硬。可是,阿近知道她有副好心肠。只要一同生活、一同工作,经过一个月,任谁都会了解这点。
“抱歉。”阿近说。她不仅口头道歉,还端正坐好、双手摆在膝上,低头鞠躬。
“这样我怎么受得起。”
阿岛急忙迈前搂住阿近的肩。这十足是女侍间亲近的举动,阿岛察觉后急忙缩手,羞涩一笑。
“真糟糕,说要把您当大小姐,却只是挂在嘴边而已。”
其实一点也不糟。阿岛粗大手臂传来的温热,暖透阿近的心。这比费尽唇舌告诉她有多“担心”,都要教阿近感激。
阿近眼眶一红,蓄积已经很久的泪水涌出,滑落脸颊。“大小姐……”
阿岛不再顾忌,温柔地将阿近拥入怀中。
“有人不喜欢一早就哭,认为是触霉头。没错,要是换成凡事请求吉利的八十助先生肯定会这么说,但我一点都不在乎。因为难过的时候,不管早上或晚上,都一样会难过。”
由于有如此体贴的阿岛在,阿近仅落下一滴泪,就不再哭泣。只一滴泪,她郁积胸中的情绪便得到宣泄。
“既然难得有这一天假……”
“对啊、对啊。”
“我想整天都呆在这里,行吗?”
“您不出门走走?”
去晒晒太阳不是很好?阿岛深感遗憾地反问。
“我明白,但悠哉地待在房里比外出散心惬意。”
这房间是阿近的安身之所。
“阿岛姐。您听叔叔提过邀请客人来这里的新点子吗?”
阿岛稍稍与阿近拉开距离端正坐好,摇摇头。“不,我没听说。不过,我获得老爷的同意,要是大小姐愿意讲,我尽可洗耳恭听。”
能不能听,都得经主人同意。这就是主人与伙计间的关系。
“当然,我绝不会泄露此事。就算对八十助先生,我也会守口如瓶。”
阿岛神情严肃地做出缝起嘴巴的动作,阿近不禁莞尔一笑。阿岛马上举八十助为例,足见她虽偶尔会讲八十助坏话,仍与他相处和睦,十分信赖这位忠心不二的掌柜。
“啊,大小姐,您笑啦。”
“咦?我好像想起该怎么笑了。”
“太好了。既然这样,请稍等我一下。”
阿岛快步走出房外,没多久便返回。她端来一只装有茶具的托盘,后头跟着同样手捧托盘的阿民。
“啊,婶婶。”阿民制止想站起身的阿近,接着摆上茶点。
“两个女人要谈天,绝不能缺少美食。”
阿民还说,午餐会叫餐馆外送。
“婶婶,我……”
“没关系,你放宽心休息一天吧。”
阿近希望有个像这样的假日——阿民仿佛早察觉似地俐落安排妥当。不,该说阿民确实看出了她的心思。阿民训斥伊兵卫的同时,也仔细询问他的想法,并以她的方式思考怎么做对阿近比较好。
阿岛双手扶在在榻榻米上恭送老板娘,阿民面带微笑地离去。
而后,阿近娓娓道出伊兵卫委托的内容,及在此处听到的两个故事。说完“曼珠沙华”的故事后,阿岛像在模仿阿近方才的动作,凝望着原先红花绽放的地方。
“一直开着感觉有点冷,还是关上吧。”
阿岛突然回神似地眨眨眼,猛然起身,将敞开足足有一双手长的雪见障子关上。房内霎时盈满穿透白纸门的阳光,反而更添明亮。
比起人脸从曼珠沙华中露出的故事,讲述安藤坂宅邸的故事更为困难。因为这故事尚未完结,那座“凶灾”如今仍栖宿在越后屋阿贵小姐体内,四处找寻新住户。
阿岛听完,表情仿佛口中含了硬物,咬不碎又吞不下。
“真恐怖。”
只见她宛如真的被缝起嘴巴——且缝得弯曲不平地,歪着口低语。
“听了两个这样的故事,难怪会心情沉重。加上藤兵卫先生从这里回去后便骤世,而越后屋的阿贵小姐也将被关进家牢。”
真不明白老爷在想什么,阿岛说。
“让小姐接待这种古怪的客人有何益处?”
“起初我也不明白。”阿近坦率道。“原以为是叔叔看我坚持当女侍,才特地要我见识些稀奇古怪的事,开开眼界。”
“倒也不无可能。”阿岛眼珠骨碌碌地转着。“老爷啊。老爱哧我们,不过都是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
没想到白手起家,全力投入生意闯出三岛屋今日名号的伊兵卫,也有这一面。阿近直觉想笑,脸上泛起笑意。
“可是,现下我似乎懂了……”
恐怖的事和难以接受的事,在这世上俯拾皆是。有些找不出答案,有些找不出解决之道。
“叔叔大概想告诉我,阿近,不光你有这种遭遇。”
阿岛以和刚才凝视庭院里枯萎的曼珠沙华一样的眼神,望向阿近。
“不光大小姐有这种遭遇?”
阿近领首。“对了,这么办吧。就当我是受邀前来‘黑白之间’,的客人,阿岛姐代替我当聆听者。”
惧怕曼珠沙华之花的松田屋老板藤兵卫过世后,伊兵卫曾说:
“假如你也能敞开心胸向人倾诉,一扫心中阴霾就好了。迟早会有那么一天,只是不晓得那天何时会到来。”
没错,阿近当时也这么认为,真能如此便再好不过。但不知那是几时,或许是很久以后吧。
岂料来得这么快。眼前不正是时候?阿近很想道出一切,一吐埋藏已久的心事。阿近会有此念头,全是由于阿岛毫无娇饰的拥抱,令她感到既可靠又温暖。
而且,黑白之间是最适合阿近吐露过往的场所。
日常生活中的秘密谈话都在此进行。
“请答应,拜托。”
“这……我能胜任的话……”
阿岛略显怯缩,似乎颇为意外,阿近见状摇摇头。
“不是什么长篇大论,也没多复杂,只是个我犯下严重错误的故事。”
那确实是严重的错误,尽管阿近没恶意,却引发造成两人丧命的惨剧。
“我家是川崎驿站的一家旅馆,您应该也知道。”
“是的,听说是间大旅馆。”
“屋号叫‘丸千’。”
阿近心中浮现老家熟悉的景象。许多客人在宽敞的入口土间卸货,请女侍帮忙洗脚。墙上挂着一排印有‘丸千’的灯笼箱,走廊颇长,接待旅客的客厅大得足以玩捉迷藏。
‘丸千’不仅提供住宿,还另外提供一汤一菜的简餐,所以厨房里摆着整排二斗饭锅,一到冬天便常准备地瓜汤。这是阿近的祖父向庄内商人所学,大量采用咸味增调味为其卖点。
庭院里有座圆石围成的小池塘,装饰着各式大小不一的青蛙摆饰。青蛙是旅人的守护神,隐含外出平安归来的寓意。有些是店主买的,有些是住宿的客人赠送。长期下来,收集的数量惊人,岁末大扫除时,单清洗这些青蛙就得花不少工夫。
回想往日情景时,阿近自然的眯起双眼,心生一股既怀念又遥远的感觉。这是决定不再重回老家的缘故,还是极力想远离那件事的阿近,心中对生长之地的记忆也日渐淡薄?
阿近试着想起父母、兄长及众伙计,却像雾里看花般,看不清他们的面貌。
“虽然忙碌,但过得十分快乐。”
她强作开朗,继续道。“我有个名叫喜一的哥哥,大我七岁。”
“您大哥日后会成为‘丸千’的店主吧。”阿岛从旁附和。“大小姐想必和喜一先生感情很好。”
“由于年纪相差许多,他总说我是个爱撒娇的小鬼。”
“我还真想见识见识爱撒娇的阿近小姐。”
阿岛特别强调‘阿近小姐’四个字,语带揶揄地笑道。
“他是家中的继承人,且将满二十四岁,所以得娶媳妇进门才行。”
阿近歇口气。
“然而半年前我却比大哥早一步敲定婚事。”
阿近提到同是驿站旅馆的“波之家”之子良助。
阿岛“哎呀”地捂住嘴。
“良助先生是怎样的人呢?温不温柔?看起来感觉如何?”
他多高?生的什么模样?阿近趋身向前,举出阿近和她都认识的男伙计,问良助长的像哪个,相当投入,这不纯粹是想让阿近的故事更容易说下去,而是她确实感兴趣。
阿岛一直是单身。虽总觉得她与这家店形影不离,但她来这儿前,或许曾嫁作人妇,也可能始终没机会嫁人。阿近第一次思考此事。
“阿岛姐,你有丈夫吗?”
突然遭到反问,阿岛有些惊讶的缩缩下巴,耸肩笑道:
“很久以前,我年轻的时候有过。”
但很快就离异了,阿岛轻描淡写的回答。
“他老爱和人打架,像没煮熟的毛豆一样,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的意思是,这个人不够成熟,内心却刚硬如石。
“他既未沉迷玩乐,也不是酒鬼,且工作认真,可惜和我无缘。”
阿岛带着温柔的眼神说道。
“阿岛姐,你很喜欢他吧?”阿近进一步问。阿岛小姑娘似的笑得很腼腆。
“毕竟曾是夫妻,算喜欢吧。”
“我也是。”阿近轻轻握住她的手,移向胸前,放在自己的心窝上。“我很喜欢良助先生,所以……”
阿岛听得起劲,旋即回神,笑容也倏地消失。
“他过世了吗?”
阿近紧握她的手。“他遭人杀害,因为我。”
阿岛眼神飘忽,动着嘴角,思索该如何接话,但阿近抢先开口。
“没关系,您别放在心上。”
“大小姐,我真是个大笨蛋,还一直问良助先生长什么样子。”
“别在意,托您的福,我很久没试着回忆良助先生的长相了。”
虽然他曾是无药可救的纨绔子弟,恶名远播,却不是什么俊男,也算不上风流倜傥。
“因为是青梅竹马,我从小就认识他。他小我哥两岁,常玩在一起。”
他在驿站外的森林里,和喜一比赛过谁爬树爬得高,结果不慎坠落、跌断鼻梁。那时良助大约十岁,所幸后来鼻梁接上了,只不过有点弯曲。良助常说,这害我减少三分帅气,但总算和喜一哥好好较量过一番。
当良助到‘丸千’向阿近父母磕头,要求迎娶阿近时,脖子鼻梁胀得通红。阿近有生以来,头一遭见识良助那样的表情。
理应早看惯的良助,也第一次显得那般耀眼。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