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秋雾直至清晨依然笼罩着侯爵府广阔的庭院,透过渐渐变得稀薄起来的雾霭,多多少少已经能够看到,全体出猎人员,或骑马,或徒步,正在乱纷纷地奔忙。近在咫尺可以发现,人们正在紧张地忙着打猎前的准备:有的在放长马蹬,有的则在收紧马蹬,有的在相互传递猎枪和子弹袋,有的在挪正身上的獾皮背囊。这时节,拴在皮带上的一群猎狗早已按捺不住,它们焦急地狂吠着,使劲往前窜,险而把牵狗的人一起拖走;时不时会有一匹烈马,或由于烈性所驱使,或由于骑手马刺赐击的鼓舞,仰天长嘶,显得尤为骁勇骠悍,骑手本人大概也想借此显示自己呢,尽管天色还没大亮,却掩饰不住他们某种心高气傲的神情。然而大家都还得等候侯爵,他正依依不舍地与自己年青的妻子告别,而且延宕的时间确实太久了。
他们燕尔新婚,却已经感受到情趣相投的幸福。两个人都性情好动,充满活力,一个对另一个的爱好和追求总是掬诚表示赞同。侯爵的父亲活到了这一时刻,并且利用这一时刻直言不讳地宣布:全体国民都应该同样勤勉度日,同样发挥作用,同样去创造,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法,先收获,再享受。
这个主张到底成果如何,这几天即可见分晓,因为刚好这里正在筹集一次大集,它的规模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博览会。昨天侯爵带领妻子骑马来到集市广场,在拥挤不堪的货物堆中穿行游逛,使她耳闻目睹了山区与平原的人们如何在这里直接用货物进行交易,他知道利用现场让她注意到他管辖之地勤勉忙碌、繁荣升平的景象。
这些日子,侯爵与他手下人谈论的话题无一例外,几乎全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尤其是与财政大臣在一起时,两个人一工作起来就没完没了。他的狩猎总监倒也没有忘记行使自己的权利,以他之见,在这大好的秋日,已经一再推迟的狩猎活动再也不可能不举办,他要借此为自己和众多外来宾客安排一次少见的别开生面的庆典。
侯爵夫人不情愿地留下来,猎手们打算这次进入深山老林,想通过出其不意的出征吓一吓林海中安居乐业的居民。
分别时丈夫没有忽略向妻子提议,在他的叔叔老侯爵弗里德里希的陪同下骑马出去散散心。
“我也把霍诺里欧留给你,”他说,“作为你的御马总管和内侍,他将会料理好一切事务。”
侯爵说完走下台阶,又向一个体态健美的年轻人作了一些必要的叮嘱,然后在宾客和随从的簇拥下匆匆离去。
侯爵夫人俯视下面的庭院,朝丈夫的背影挥动手绢告别,然后她走到后面的房间,从这里可以自由自在向山中眺望,侯爵府座落在河岸旁边的高坡上,朝前朝后都可以饱览瑰丽多姿的一流美景。侯爵夫人发现,昨天用过的望远镜仍然留在原处。昨天傍晚,她和丈夫一边聊天一边透过这神奇无比的仪器,越过树丛,越过山峦、越过林峰,遥望那座高高耸立着的昔日祖辈遗留下来的废城堡。在夕阳照耀下,古堡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晚霞的余辉映照在古堡上,明暗界限极为分明,使那如此壮观的古代建筑遗迹显得更加雄壮绮丽。现在她把镜头调近一些,于是清楚地看到,古堡城墙内品种繁多的树木已被秋霜涂得五彩斑驳,赏心悦目,引人入胜。这些参天古树历经漫长岁月,仍然无拘无束地挺立着,向上发展着。美丽的贵妇人又把望远镜向下移了移,对准一片多石的荒野,那是行猎队伍必经之路。她孜孜不舍地耐心等待着,果然没有失其所望:借助望远镜清晰的镜片和放大功能,她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认出了侯爵和他的马厩总监。当她与其说是看到,倒不如说是臆想自己的丈夫正停下来,回头向这边张望时,她忍不住又一次朝他挥动起手绢。
随后侯爵的叔叔弗里德里希驾到,通报之后,带着绘图师走进来,绘图师腋下夹着一个大夹子。
“亲爱的姪媳,”精神矍铄的老封臣说,“这里送上古堡结构图,呈请过目。这些图之所以这样绘制,是为了从各个方面都能使人看明白,这座防卫用的高大城堡何以从古至今,历经天荒地老,任凭日晒雨淋、雪虐风摧,仍然完好无损。不过周围的城墙有的已倾倒,有的已下陷,还有的已完全坍塌,成了碎砖乱石堆在那里。目前我们已经采取一些补救措施,以使这片荒芜之地能重新开放,不需要再大兴土木、劳师动众,只要稍加修整就足以让每个游人和宾客惊叹着迷。”
说到这里,老爵爷开始一张一张地讲解图纸。他指着其中一张图纸接着说:
“这里有一条隘道通过壁垒,顺着隘道往上走,就到了这座城堡的正面。此外有一座巉岩迎面拔地而起,这是整座山最坚固的一个部位,巉岩上矗立着瞭望塔,是人工砌筑,然而已经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山岩到哪里为止,能工巧匠的杰作又从哪一部份开始,因为瞭望塔和山岩衔接得如此巧妙,两者已浑然一体。接着,穿过瞭望塔往旁边看,是外城和内城的交界处,它们之间的回廊呈阶梯状向下伸延。不过我也说不太准,因为这座亘古的高峰四周原本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茂密森林,一百五十多年以来,这里从来没有响起过斧头的砍凿声,粗大的树干参天挺立,随处可见;您不管在什么地方想靠近城墙,都有树木挡住您的去路,枝干光滑的槭树,表皮粗糙的橡树,根系发达、树身挺拔细长的云杉;我们必须绕过它们蜿蜒而上,明智地给自己寻找一条捷径才行。您尽管看吧,咱们的绘图大师把这些特点在图纸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一目了然,就连城墙中间各种各样盘根错节缠绕在一起的树根树干,以及那些从缺口处探出墙外的粗壮树枝也都一一可辨!真是满目萧然,闻所未闻;这倒正巧使它成为一个人们料想不到的奇特地方。在这里,人们可以看到,早已人迹罕至的古代文化遗迹,正在与永远生气勃勃并继续影响一切的大自然,进行着一场异常严峻的抗争。”
他又呈上一张图纸,接着说:
“对于古堡里这个庭院您有什么看法?由于门楼倒榻,堵塞了去路,自古以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踏入过这个庭院。我们曾试图从旁边进去,我们把那处围墙打通,炸掉拱门,重新开辟出一条既舒适又隐蔽的道路。院子内部不需要做任何清理,整个庭院坐落在一个完全是自然形成的平坦崖顶上,不过,仍然有一些生命力极强的树木寻找到机会侥幸在这里或那里扎下了根,并且生存下来,这些树木生长缓慢,但是坚韧不拔;现在它们已经把枝杈延伸到从前骑士踱来踱去的游廊里,当然啦,甚至还通过一扇扇门、窗户,伸进拱形大厅里,我们不想把它们除掉,本来嘛,它们毕竟已经成为这里的主人,就让它们这样继续下去吧。在清除掉地上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积叶之后我们才发现,这块奇特的地方竟如此平展,像这种情况在世界上大概是独一无二的,不可能再见到。
“除刚才讲的这些,有一点还真值得特别说明一下,而且必须亲自去那里看看才好,在通往上面主塔楼的阶梯上,有一棵槭树在那里扎了根,并且长成一棵如此粗壮的大树,以至人们必须费很大的气力才能够从它旁边挤过去,然后才能登上城垛,放眼远眺。不过即使在这里,人们也能够惬意地在树荫下停歇,因为这棵树高入苍穹,遮掩住了整个城垛。
“总而言之,咱们得感谢这位精明强干的艺术家,是他以各种不同的画面令人赞叹地征服了我们,使我们好似亲临其境一般;为此他利用一年之中最美好的季节和一天之中最美好的时刻,围绕这座古堡的一景一物巡视达数个星期之久。在这个角落里,我们已经为他以及给他增派的守卫修建了一小套舒适的住房。您恐怕猜想不出,亲爱的,他在那里开辟了一个多么好的观景点,既可纵观周围的山野,又能把庭院和废墟尽收眼底。不过现在,由于一切已经在图纸上勾画得如此完美,特点突出,他在这里给我们讲解起来便轻松多了。这些图我们想用来装饰咱们的花园大厅,让所有观赏过我们布置得井然有序的花圃、凉亭和林荫道的人,都不能不渴望再亲眼见识一下那上面古老与新生交相辉映的景象,那古老的,凝固僵滞、刚劲、坚如盘石;那新生的,生气勃勃、柔韧、势不可挡,他们可以大开眼界。”
霍诺里欧走进来,禀报说,马匹已备好牵来。于是侯爵夫人转向老爵爷说:
“咱们骑马上山吧,您得让我实实在在见识一下您在这里,在画上给我看的一切。自从我进侯爵府以来,总听别人说起这座古城堡,只是今天我才真正渴望能亲眼见见那些让人听起来总觉得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即使看了这些图,仍然觉得难以置信。”
“现在还不成,”叔叔回答说,“您在这里看到的仍然只是可能成为的样子和将来的面貌;目前还有几项工作正处于停顿状态,想必艺术作品只有在大自然面前不感到无地自容时才是尽善尽美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至少咱们可以上山去走走,就是只到山脚也行,我很想到远一点的地方去游览一下。”
“就照您的意思办吧。”老侯爵说。
“要骑马穿过城区,”侯爵夫人接着说,“要经过大集市的广场,相信那里已有数不清的货棚和摊点,甚至可以构成一座小城镇和一座兵营,就好像这周围地区的人家,都想把自己的需求和活动翻腾到室外,还要汇集到城中心这个广场上进行展览不可;留意观察的人可以发现,人们提供的东西真是丰富多彩,无所不包;人们需要的东西也比比皆是,应有尽有;而且让人在瞬间会产生一种错觉,似乎钱已经成了多余的东西,似乎每笔买卖只把东西交换一下就做成了。实际上也确实如此。自从侯爵昨天给我机会游览市场后,我想想这种情况甚至很欣慰,在这山区与平原毗邻之地,两边的人多么爽直地说出他们需要什么,他们希望得到什么。山地居民多么巧妙地把他们林子的木材变成千形百态,还把铁块打成各样各样的需求品,平原地区的人也用形形色色的货物去迎合他们的口味,满足他们的心愿,人们几乎不去分辨他们拿的货物是用什么材料制作的,也不管他们有什么用处。”
“我知道,”老侯爵回答说,“我的姪子对这次大集极为重视,因为恰好在这个季节,让人们收入大于支出是很重要的,正如这次集贸活动,它既影响到一个小家庭的经济收入,也会最终影响到国家财政总收入。不过请原谅,亲爱的,我从来不喜欢骑马逛集市和交易会,想到那种地方步步受阻,寸步难行的场面,我的脑海里不由得又会浮现出那次火灾的惨状,似乎大火又在我眼前熊熊燃烧,我又看到大批的货物和商品被烧得精光,化为一片灰烬,我几乎不……”
“请您可别耽搁我们的大好时光,”侯爵夫人插嘴打断他的话。
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封臣已经不止一次地给她讲述那场灾祸了,每次听了都叫她心惊胆战。情况是这样的:有一回,他去作一次长途旅行,晚上他下榻在集市区一家最好的客店,这个广场由于大集被挤得水泄不通;他早已累得疲惫不堪,倒床即睡。半夜时,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喊声和熊熊大火把他惊醒,这时火舌已舐向他下榻的客房。
侯爵夫人赶紧跨上她心爱的骏马,她没有驶向通往山上的后门,而是带领那些不十分情愿却也已做好准备的随从直奔通向山下的前门;这也难怪,有谁会不愿意与她这样的美人儿并驾齐驱,又有谁会不愿意追随她的芳影呢。霍诺里欧也不例外,他甚至放弃了平时一直向往的狩猎活动,心甘情愿地留了下来,就是为能够专门来侍候她。
正如所料,在集市广场他们的马只能走走停停,缓慢地向前移动。每次停下来时,这位可爱的美人都用一些妙趣横生的话语逗大家开心。
“如果真要考验考验我的耐性,我倒正好利用此时把昨天的功课重温一遍。”
这时有一大群人朝着这一行人马争先恐后地拥来,至使他们只能慢慢地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前挪动。众多的黎民百姓都渴望能目睹一下这位年轻夫人的风采。当他们看到侯国的第一夫人不但光彩照人,而且风姿秀逸无比,于是一张张笑脸都明显地流露出满意的欢悦。
广场上,混混杂杂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有居住在幽静的山岩间、云杉林和赤松林中的山民,有来自丘陵地、河滩和草场的居民,还有一切可以挤拢过来的人。侯爵夫人静静地环视周围的人群,然后对她的随行人员说,所有这些人,不论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们的衣服该用多少料子呀,这完全大可不必,他们用了过多的毛料和亚麻布,还用了过多的绦子镶边,就好像不如此,女人便不能充分炫耀自己的丰满、男人也不足以显示自己的富态似的。
“咱们还是随他们便吧,”叔叔回答说,“人的钱多了,不管用在什么地方,都会觉得心情舒畅,不过,最叫人痛快的还是用华丽的服饰打扮自己。”
美丽的夫人对此话表示十分赞同。
他们就这样缓辔徐行,渐渐来到通往市郊的一处空旷的场地,货棚和摊点到此截止,映入眼帘的是另一种用木板搭成的大棚,他们一行人几乎还没来得及瞥上一眼,突然迎面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听上去好像是到了该给展览用的野兽喂食的时候了,狮子似乎要让人听听它在沙漠和森林中是怎样发威的,凶猛的吼叫声把马吓得混身颤抖。人们确实不能忽视,在这个文明的世界里,沙漠之王狮子发起威风来是多么可怕。到了大棚近处,他们自然不会放过那些花花绿绿的巨幅广告画,这些图画色彩艳丽,把一只只陌生的动物画得又威武又雄壮,又有些吓人,好让这些爱好和平的国民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均想一睹为快才好。这时只见一头狂怒的老虎正扑向一个摩尔人,似乎想要撕咬他,另有一头狮子正威风凛凛地东张西望,那神态就好像在它面前没有发现值得捕捉的猎物似的,其它形形色色的奇特的野兽在这些猛兽旁边就只好是小巫见大巫、不可能得到太多的注意。
“咱们回来时,”侯爵夫人说,“索性下马再仔细瞧瞧这些难得见到的宾客。”
“真是不可思议,”老侯爵说,“人为什么总是爱把恐怖当成一种兴奋剂;在大棚里面,老虎原本是乖乖地躺在笼子里,可是一到了外面,却非得让它狂怒地扑向一个摩尔人,好叫人们相信,在棚子里面看到的就是类似的表演。世界上的谋杀和凶杀难道还不够?火灾和毁灭难道还不够?说唱艺人还要到每一个角落去反复演唱这些东西,善良的人们也心甘情愿去接受惊吓,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体会到,自由自在地呼吸是多么美好,多么值得赞美颂扬。”
不管那些可怕的画面上令人无比恐惧的形象给他们留下多么可怕的印象,当他们一行人走出城门,来到城郊最令人心旷神怡的野外时,所有这些恐怖形象均一扫而光。他们先沿河岸走,这条河开始很窄,河水只能承载轻便的小舟,但渐渐地变成了一条最大的河流,并以此保住了自己的名字,使周围广阔的土地恢复了生机;接着他们还经过了一座座精心管理的果园和供人休憩的花园;再往高处走,他们渐渐地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个开阔、舒适的居住区,他们一边走一边东瞧瞧西望望,直到一片灌木丛和一片小树林先后接待了他们。优雅的环境挡住了他们的视野,却使他们顿时神清气爽。再往前,一道通往山上的草原山谷友好地迎接他们,不久前刚刚割过第二茬草的草地得到源源不断涌冒出来的泉水的滋润,青草又像绿茸茸的天鹅绒一般铺满了山谷。就这样他们走出了树林,向着一个更高更空旷的观望点前进。经过一番兴高采烈的攀登,他们到达了上面,此刻,在很远的地方,在前面新出现的一片树丛上方,展现在他们眼前的,除了岩峰,树梢,还有高高耸立的古代宫殿,他们朝圣的地方。转过身子往回看——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到达这里后而不转身往回看的——透过一棵棵大树偶然形成的缝隙,在他们的左边,他们看到了侯爵府,它被朝阳照射得光彩夺目;在城区美丽的建筑物上空,淡淡的烟雾缭绕上升;再朝右边看去,可以看到城区地势较低的那部份,可以看到弯弯曲曲流过的河流,丛生的树林、草地和磨房,正中是一片辽阔的肥田沃土。
在他们饱览这一切景物后,或者更确切地说,如同我们在登高望远时常常出现的情况那样,总希望登得更高,望得更远,于是他们又继续往上骑,来到一块宽宽的平坦的石头岩上,由此望去,古城堡就宛如一座加了绿顶的山峰,迎面而立。山脚周围环绕着一些年龄还不太长的树木。再往上走,这才发现他们已来到一座最陡峭、最难攀登的山岩一侧。这陡峭的山岩自古以来就矗立在这里,就像扎了根一样一动不动,非常坚固,并且越堆集越高。此间,也有巨石跌落下来,摔成一大块一大块的,或者碎碎的,不规则地堆在那里,好像要以此来阻止最大胆的人向它展开攻势。不过陡峭和险峻正合年轻人的心意,对付它,迅速地爬上去,征服它,对年青的肢体来说是一种享受。侯爵夫人已跃跃欲试,霍诺里欧扶她下马,老侯爵尽管贪图舒服,却也不甘落后,愿意奉陪到底,他不想让人说他年老体衰。所有的马被牵往山脚拴在林子里。他们想爬到高处一块突出来的巨岩上去,那里因为较平坦可以供他们立足,而且可以极目远眺,尽管山下的景物看起来很小,但一幅幅奇丽的画面一个接一个尽收眼底。
太阳几乎正当头,放射出最强烈的光芒,侯爵府连同它的各个组成部分,正殿、侧翼和塔楼,看起来都极为雄伟壮丽,再看高城区部份,完全铺开在眼前,一览无余;就是地势低的那部分城区,也能毫不费力地看到里面,是的,通过望远镜甚至连集市上一个个店铺摊点也历历在目,霍诺里欧一向习惯随身携带着这个有助于观察的工具;他们把那条河流从上到下,来来回回看个够,河这边是被隔断成一块一块的梯形高地,河那边的土地肥沃、平坦、呈上升趋势,并多丘陵;还有许许多多的居住点,到底从这山上能看到多少个居住点,对于这个数字历来争论不休。
辽阔无垠的大地上空万籁无声,令人心旷神怡,正如中午惯常的情况一样;据老辈人讲,这会儿潘神正在睡觉,因此自然界中万物皆屏住了呼吸,生怕把他吵醒。
“这已不是头一次了,”侯爵夫人说,“每当我站在这能展望四周的高山,骋目于广大的空间时,我就会想,这明朗的自然界看上去是多么纯静和谐,以至让人产生这样一种印象,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可能存在任何令人厌恶不快的事情,可是,当人们又返回自己的居所时,不管这房子是高还是矮,也不管它是宽还是窄,总有一些事情使人与人之间斗来斗去,争吵不休,总需要不断地有人调解和疏通。”
霍诺里欧此刻正通过望远镜往城市那边看,突然他叫喊起来:
“看那儿!你们快往那边看!集市上起火了!”
他们都朝那边望去,只看到淡淡的一缕青烟,白天光线太强,使大火不很显眼。
“火势越来越大了!”他又喊道,并仍然举着望远镜继续观察。
侯爵夫人视力极好,这时她凭着肉眼也看清了这场灾难。人们时不时地能看到冲起一股通红的火柱,火舌四窜,浓烟直冲云霄。侯爵的叔叔说:
“咱们还是回去吧,我看情况不妙,我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再第二次经历这样的灾祸。”
他们一伙人下了山,朝着拴马的林子走去。侯爵夫人对老侯爵说:
“请您先骑马回城,越快越好,不过您不能没有伕,您只需把霍诺里欧留给我,我们俩随后就来。”
叔叔觉得这话很有道理,是的,必须得这么办。于是他跨上马,快马加鞭,尽可能迅速地奔驰下了乱石坡。
侯爵夫人骑上马时,霍诺里欧提醒她说:
“殿下,我请求您骑慢一点!城里和府上的消防设施都非常正常,再说人们大概还不至于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事故吓昏了头,而此处,在这山上,地面高低不平,净是碎石和低矮的杂草,很不好走,您骑快了不安全,反正等我们赶回城里说不定火已经扑灭了。”
侯爵夫人不相信他的话。她远远望见烟雾还在继续升腾和扩散。她相信自己已经看到了大火,耳中听到了一声巨响,叔叔反复讲述过的那场火灾的种种可怕景象,一下子涌进她的脑海里,并似一幅幅图画在她的想象中闪过,唉,具有传奇色彩的叔叔在年集上亲身经历过的那些骇人听闻的场面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那一场火灾确实极为可怕,发生的如此突然,来势如此迅猛,使人们一辈子都心有余悸,他们总有一种预感,总想象这样的灾难会再次卷土重来。就在那天夜里,在店铺和摊点栉比鳞次的集市区,一场猝然燃起的大火扑向了一个又一个的店铺,此时,简易店棚内外熟睡的人们尚未从酣梦中被撼醒。老侯爵身为异乡客经过长途旅行已累得筋疲力竭,他刚刚入睡便被惊醒,立即跃到窗前,惊恐地发现,外面的大火已把一切照得通明。火焰追逐着火焰,左跳右窜地朝着他这个方向卷来。集市广场上所有的房屋被映得通红一片,似乎随时随刻都会燃烧起来,并在熊熊大火中化为灰烬。烈火在不停地到处蔓延;各种木板、木条被烧得不时发出噼噼啪啪喀喀嚓嚓的响声;篷布飞上了天,它那被熏得黑呼呼的大大小小的碎片尾部被烧得犬牙交错,拖着红红的火苗在空中游来荡去,就像是一个个改头换面的恶魔,得意忘形之际放浪不羁地狂欢乱舞,待体力消耗尽后再从这里或那里的余火中重新显露原形。紧接着每个人都开始抢救手边的财物,尖叫声、嚎啕声乱成一片;随从和仆人与他们的主人一起奋不顾身地拖走一包包一捆捆受到大火危及的货物,并拼命想从正在燃烧的货架上再抢下些什么塞进大木箱里,到头来连他们的箱子也在劫难逃,让迅猛扑来的大火夺去;有些人只不过是片刻犹豫,他们想寻找对策使滚滚而来的火龙能停止前进,结果连人带全部财产都被大火吞没;整座城市一边已经是一片火海,夜空被映得通红,另一边却是一片漆黑,夜幕沉沉。性情顽强的人、意志坚定的人,都在顽强地与凶猛的大火搏斗,他们不顾一切地想多抢救一些东西,他们的头发被烧了,眉毛被烧了,但都在所不惜。不幸的是,眼下,在侯爵夫人这位美神的面前,这种令人厌恶的混乱嘈杂的场面又再一次重演。于是,晨间还是那么明丽的大自然似乎已被雾霭所笼罩,她的双眼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而变得暗淡起来,森林、草地仿佛都不可思议地让人不寒而栗。
下了山他们驱马进入一道宁静的山谷,却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凉爽;附近流动着一条小溪,离小溪的源头几乎没有几步路了,突然,侯爵夫人发现,在下面的矮树丛中有一个庞然大物,她立即认出是一头老虎,与她早上在广告画上看到的一样,老虎正一跃一跃地对着他们走来,对比刚才她头脑里闪现的那些可怕的场面,这幅情景给她留下的印象极为奇特。
“快躲开,夫人!”霍诺里欧大声呼喊,“快逃!”
她勒转马头,朝着她刚刚下来的峻峭的山坡冲去。年轻人却面对着这头猛兽拔出手枪,在他认为距离已够近时开了一枪,可惜,没有击中,老虎猛地往旁边一跳,马吓得惊住了,于是发了狂的老虎追寻着马的踪迹紧紧跟住侯爵夫人,侯爵夫人拼命朝那段碎石路上奔,几乎顾不上担心那匹倍受她宠爱的生灵是否经受得住,要知道它可从来不习惯这般劳苦;处于险境的女骑手不断地驱马前进,那马已疲于奔命,却仍然硬撑着,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山上行,一次又一次地碰到山坡的碎石上,尽管奋力挣扎,终于心力交瘁,一下子瘫倒在地上。美丽的夫人果断敏捷,倏地跳到地上,随后马又挣扎地站立起来,这时老虎已经逼近,虽说它追赶的速度并不十分迅速,山地坡陡,又布满尖利的石头,似乎使它无法发动猛烈的攻势。霍诺里欧骑在马上先是穷追不舍,迅疾如飞,接着,他赶上了老虎,与它并列前行,霍诺里欧的行动仿佛刺激了老虎,逼迫它又重新振奋起精神猛跑起来。霍诺里欧与老虎同时冲到立在马旁边的侯爵夫人站立之处。年轻的勇士立即弯下身子朝老虎开枪,第二枪正打中这只巨兽的脑袋。老虎当即倒在地上,当高大的虎身完全伸展开后,才真正让人看清楚,它是多么威武可怕,尽管躺在地上还仅仅是遗留下来的一具躯体。霍诺里欧纵身下马,立即扑跪到老虎身上,右手握着出鞘的猎刀,不让那畜牲作最后的挣扎。这个年轻人真英俊,他骑着骏马飞驰而来的样子侯爵夫人很熟悉;过去,当他手持长枪比武时,或者参加跑马跳圈竞技赛时,侯爵夫人常常见到他那矫健的身影,他的英姿也常常出现在驯马场上,当他驰骋在驯马场上举枪向木桩上的土耳其人头射击时,那子弹不歪不斜,正巧打在缠头下击中前额;同样,当他手执明晃晃的宝剑,坐在疾驰的马背上一闪而过时,刹那间就把地上的摩尔人头挑了起来。他精通所有这些本领,他动作敏捷、技艺娴熟,眼下在这里,这两样都刚好派上了用场。
“再给它一枪,干掉它,”侯爵夫人说,“我怕它会用爪子伤着你。”
“请原谅,”年轻人说,“它已经完全死了,再说我也不愿意把它的皮弄坏,等冬天来了时好让这张虎皮给您的雪橇增辉添彩。”
“别亵渎了神灵!”侯爵夫人说。此时此刻,蕴藏在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所有虔诚又都展现了出来。
“我也这样想,”霍诺里欧高声说,“我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加虔诚了,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到那最令人高兴的情景,我只想看到这张虎皮怎样陪伴您,给您带来欢乐。”
“我看它只会永远使我回忆起这个可怕的时刻,”侯爵夫人说。
“比起那些抬到胜利者面前展览的被杀的敌人的武器来说,它可是一个没有被玷辱的胜利的标志。”霍诺里欧红着脸反驳说。
“看到这张皮子我当然也会想起你的勇敢和机智,然而我不能添枝加叶地说,你终生都可以指望得到我的感谢和侯爵大人的恩宠。站起来吧,老虎已经魂归西天了,咱们还是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不过,先站起来!”
“既然现在我已经在跪着,”年轻人回答说,“既然我已经处在这样一种姿势,一种我平时无论如何不可以采用的姿势,那么就让我这样请求您,请您在此刻答应给予我恩惠和仁慈。我曾经向您高贵的丈夫请求过不知多少次,请他恩准我休假,特许我作一次远游。当您举办宴会时,谁要是有此荣幸能够在您的宴席上就座,并得到您的礼遇,准许他以自己的侃侃的谈吐为您的宴会助兴,那么,他肯定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现在,旅行者从四面八方涌到我们这里,当他们谈起某一个城市,谈起世界上某大洲的一个重要地方时,每次都会向您府上的人发问,是否同意他们的观点,除非亲眼见过他们所谈论的一切,否则别人就不会相信你的判断,好像是人们了解一切,获悉一切知识仅仅都是为了其他人似的。”
“站起来!”侯爵夫人再次吩咐道,“我不喜欢违背我丈夫的信念去表示什么愿望和请求,仅就我个人的想法来看,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他之所以至今一直留住你的原因很快就会被排除了。他的意图是要亲眼看着你渐渐成熟起来,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高尚的人,以后在外面,也跟目前在府上一样,能够为你自己、为他争得荣誉;按我推想,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可以说已经为你自己取得了一个年轻人可以自豪地携带到世界各地的最值得推崇的旅行护照。”
霍诺里欧脸上掠过的并不是青年人的喜悦,而是一丝不可名状的忧伤;不过,侯爵夫人没有时间注意这个,霍诺里欧本人也无暇任这种情感进一步发展,因为他们看到一名妇女,一只手牵着一个男孩,正急匆匆地径直朝着他们走来。正在沉思的霍诺里欧还没来得及立起身,那妇人便哭喊着扑倒在老虎的尸体上。从她的举动来看,以及从她那身虽说干净大方、颜色却嫌花哨、式样也有些奇特的服装来看,马上就能猜到,她准是这头已经蹬了腿儿的造物的驯养员和主人。那个男孩长着一双黑色的眼睛和一头卷曲的黑发,手里握着一支笛子,他跪在母亲身旁,也跟她一起啼哭,声音不大,却悲悲切切。
可怜的妇人在撕心裂肺地尽情恸哭之后,又口若悬河地不停地诉说起来,她抽抽噎噎,话语时而中断,时而继续,恰如潮涌,又宛若被山岩截断的溪流,从一处山岩流泻到另一处山岩。她的言语朴实,简短,不连贯,却诚切,感人肺腑。如果要想把她说的话翻译成我们所说的语言,只能是白费气力。不过我们听懂了大概的意思,而且也不想隐瞒:
“他们把你给打死了啊,可怜的畜生哇!他们干嘛非得这么干呢?你是这么听话,本来你喜欢安静地躺在笼子里等候我们回来,因为你的掌子痛得你不想动啊,你的爪子也没有力气啦!你太阳晒得太少,哪儿来的力气呢!你的同类里数你最好看,有谁见过你这样的老虎呢,伸直身子睡觉时有多气派啊,真像一个大王啊,就像你现在躺在这儿的这个样子!可是你死了,再也站不起来了。过去,每天早上天一亮你就醒了,张开大嘴,吐出红红的舌头,那样子真像在对着我们笑。还有,你从一个女人的双手中,从一个孩子的指头缝中叼取食物的时候,虽然又吼又叫,可却轻松得跟玩儿一样。多少年啦,我们陪伴着你一起走南闯北;多少年啦,我们跟你寸步不离,我们可少不了你啊!你让我们得到过多少实惠啊!全都是为我们啊!我们吃的、喝的那些美味,原本都是靠你们这些吃食儿的畜牲得来的啊,全是靠你们这勇猛的畜牲啊,这一切以后都再也不会有了,天哪!天啊!”
那妇人还要没完没了地哭诉,这时一队人马从古堡那边翻山过来,从半山腰处奔驰下来,他们立刻被认了出来,是跟随侯爵狩猎的随行人员,侯爵本人走在最前面,他们在后边山里狩猎时望见了从火灾现场升起的黑烟,知道凶多吉少,于是他们就像疯狂地追捕猎物一样,穿峡谷,越山涧,抄近路径直朝着那可悲的信号驱赶而来,正当他们驰过一块多石的空地向这边靠近时,突然间停了下来,愣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这边,他们意外地发现,在一片空地上非常引人注目地站着几个人,当双方互相刚一认出来时,惊愕地竟然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一个个缓过神儿来,三言两语地说明了情况。侯爵面临的是一桩离奇的事件。骑手们和徒步赶来的仆人们簇拥在侯爵周围。侯爵没有犹豫,马上拿定主意应该做些什么。他忙着下命令,忙着详细地说明如何去执行,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挤到人群中来,跟那妇人,那孩子一样,他穿的花花绿绿稀奇古怪的。一见到他,那一家人又一起再次流露出他们的悲痛,叙说起他们所遭遇的意外的不幸。那男人却很镇静,站在侯爵面前一直保持一定的距离,以表示对他的尊敬,他说:
“现在不是诉苦的时候,唉,我的大人和尊贵的猎手,我们的狮子也跑出来了,跑进这一带的山里,请您不要伤害它,发发慈悲吧,别让它也像这只可爱的老虎一样死去。”
“狮子?”侯爵问,“你知道它的踪迹?”
“是的,大人!那边山下有个农民为了躲避它爬到了树上,这完全大可不必,是他指给我说,继续从这左边上山去找,但是我看到这里有这么一大群人,还有马匹,急于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再说,我也需要有人帮忙,所以就赶到这里来了。”
“既然如此就得往这边追,”侯爵吩咐说,“把你们的枪装上子弹,行动要谨慎,这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事,把它赶进深山老林里就是了。不过,善良的好人,归根结底我们无法保护那畜牲,谁叫你们不小心让它逃脱出来呢?”
“那是因为突然起了大火,”汉子回答说,“开始我们都坚持不动,密切注视着情况的发展,那火虽然蔓延很快,但离我们还远,再说我们也有足够的水进行防御。谁知这时一个火药库爆炸了,于是熊熊大火一直向我们扑来,并且超越了我们,我们仓促逃命才出现了疏漏,造成这种可悲的结局,现在我们成了如此不幸的人。”
侯爵仍然忙着发命令下指示,然而刹那间似乎一切又都凝固了,只见一个男人正急急忙忙从山上古堡的方向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跑,人们很快认出,他是派到山上替绘图师看守工作室的守卫,他住在那里,顺便监督管理清理古堡的工人。他跑到这里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尽快用简短几句话报告了情况,在山上那座比较高的环形围墙后面,那头狮子正躺在一棵百年老山榉树旁晒太阳,那样子从容不迫,很安祥。末了那男人懊恼地说:
“我干嘛把枪背到城里让人家擦去呢?要是我手头有枪,那家伙就不想再站起来,那张皮就该归我所有,得来这么便宜,一辈子我都可以吹牛了。”
从各方面的迹象看来,一场不可避免的恶战已经逼近,侯爵只能顺其自然,他沉着冷静,已经作好应战的准备,他的军事经验刚好在此派上了用场,于是他说:
“如果我们不伤害您的狮子,您能拿什么作担保呢,保证您的狮子不在我的领地危害我的臣民?”
“就用这女人和这个孩子,”那父亲急促地回答说,“他们主动提出去驯服它,使它安静地呆在那里,一直等到我把铁皮箱子搬上山,我们用笼子把它装回来,这样它就即伤不着人,也能使它免遭伤害。”
那个男孩似乎已跃跃欲试,就想吹他那笛子,这笛子是一种通常被人们习惯地称为会述说甜言蜜语的乐器。笛子的吹口短小,像鸟嘴儿,行家里手能让它发出最优美动听的声音。侯爵问那守卫,狮子是怎样上去的,守卫回答说:
“通过隘道上去的,隘道两旁都用墙围住了,这历来是唯一能进入城堡的通道,现在仍然如此。本来还有两条通往山上的小路,是供行人走的,但已经被我们毁得面目皆非,早就不能走人了,这样任何人想到达那魔幻般的城堡都只能走刚才说的那条狭窄的隘道,别无他路可走,这是按照老侯爵弗里德里希老爷的意图和口味办的。”
侯爵回头望着那个男孩,那孩子刚才似乎一直不断地在轻柔地吹奏着一首序曲,侯爵沉思片刻,又转回身对着霍诺里欧说:
“你今天已经干了不少事情,那么现在就去完成今天最后一项工作吧,去占据那条狭窄的通道,准备好枪,不过先别开火,尽量想些其它的办法把那头狮子吓回去。但是无论如何要生上一堆火,如果它要下山,看见火就害怕了。其余的事情就让这一对男女去处理。”
霍诺里欧赶忙顺从地去执行命令。
那孩子则继续聚精会神地吹着曲子,这曲子听起来似乎不成调子,只不过是一连串没有节律的音符而已,或许正因为如此,才这样动人心弦,周围的人犹如在听一首旋律优美、风格独特的曲子,个个都被它陶醉了。这时,孩子的父亲既满怀激情,又不失礼貌地讲起话来,一开口,他便滔滔不绝:
“上帝赋予侯爵以智慧,同时也让他认识到,上帝的一切杰作都是智慧的,只不过各自都按照自己的方式表现而已。请看这座山岩,它岿然屹立,一动不动,它不怕任何气候,抗拒着风吹雨打日晒;古老的树木装饰着它的顶端,于是它头顶桂冠傲然环视着远方;要是其中一块坠落下来,它绝不愿意依然如故保持现状,它宁愿粉身碎骨变成小石块复盖在山坡的一侧,即使在此,它们也仍不甘于固步自封,它们故意朝深处跳下去,直到溪流接纳了它们,并把它们运送到江河里,于是它们不再抗争,不再难以驾驭,不再棱角分明;它们变得又圆又光滑,以使自己可以更快地赶路,从一条江河到另一条江河,直到最终投入大海的怀抱,那里有成群的巨人漫游而来,而在深处则是侏儒蜂拥的地方。
“然而有谁赞颂主的光荣,只有星星,无穷无尽!你们为什么要站在远处四处张望?你们朝这儿看,瞧瞧这只蜜蜂吧!在这深秋季节,它在辛勤地采集,为自己建筑房屋,直角的,水平的,又当师傅,又当伙计;再看这里这只蚂蚁!它认识自己的路,永远不会迷失方向,它用草茎、土粒儿和松针为自己修建住所,建得高高的,顶部还向上隆起;可是它的劳动白费了,因为马践踏了它的窝,刨得一塌糊涂;你们看那里,马踩断了大梁,踢散了壁板,还不耐烦地喷着响鼻,一刻也不能歇息歇息,因为主让马成为风的伙伴,成为狂飙的同途好友,注定它得驮着男人去他们想去的地方,同样也得驮着女人去她们想去的地方。但是,在棕榈树林里登场的是狮子,它迈着威武的步伐穿过沙漠,它统治着所有的动物,谁也不敢与它抗争。但是人类知道怎样驯服它,就是最凶残的野兽,对人也充满敬畏之心,因为人酷似上帝,天使也是按照上帝的样子造出来的,它们为主服务,也为主的仆人服务。先知但以理在狮穴中无所畏惧,他始终坚定、自信,狮子凶狂的咆哮也不曾能够打断他虔诚的歌唱。”
父亲喋喋不休慷慨陈词,语调朴实自然,那孩子则时不时地吹起优美的曲调为他伴奏;父亲的话音刚一落下,孩子便放开清亮圆润的歌喉,婉转动听地唱了起来,发音技巧相当熟练;那作父亲的则接过笛子为他伴奏,两个人配合默契。
孩子唱道:
父亲一直不间断地用笛子为这歌曲伴奏,母亲则时不时地插进来,以第二声部的形式跟着唱。
给人留下强烈印象,又让人觉得颇为异乎寻常的是,那男孩唱到这里便开始打乱歌词的顺序,歌曲重新编排唱出来后虽说没有增添新的意义,但所抒发的感情更加浓厚,因此更加激动人心:
随后三个人一起引吭高歌:
在场的人鸦雀无声,听着,全神贯注地倾听着,直到歌声逐渐消失,这时人们才发现,起码是看到了这种迹象:所有的人都如同得到了抚慰,每个人都深深地被感动了,但表现的方式有所不同;侯爵低头看着偎依着自己的妻子,他似乎不再想刚才威胁过自己的不幸;侯爵夫人则忍不住掏出绣花小手绢蒙在眼睛上,几分钟前她那颗年青的心还好似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现在已如释重负;人群中寂然无声,人们似乎忘记了危险,忘记了山下的大火,也忘记了山上那头令人忧虑的狮子养精蓄锐后还会重新站起来。
侯爵招手示意下人把马匹都牵过来,以使这一群人先行动起来,然后转过身对那妇人说:
“这么说你们确信在你们找到那头逃脱的狮子时,通过你们唱歌,通过这孩子唱歌,借助这笛声就能把它驯服喽,并且还能在既不伤害别人,它又不受伤害的情况下,把它重新关到笼子里?”
他们表示肯定能办到,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保证和许诺。古堡的守卫被派去给他们带路。安排完毕,侯爵便带着几个亲信急步离去,侯爵夫人带着剩下的一些随从慢慢地跟在后边。古堡守卫从别人手中夺过一支枪,陪着那位母亲和她的儿子爬着陡坡上山去了。
在进入通往城堡的隘道口前,他们发现不少猎人在忙着堆干柴枝,他们无论如何要想办法点燃起一堆大火。
“用不着点火,”那妇人说,“没有火这一切将可以和和平平地解决。”
再往前走,他们发现霍诺里欧坐在一处墙头上,抱着他那支双筒猎枪,坚守着岗位,他密切地注视着情况,俨然已作好应付一切意外事件的准备。然而他似乎根本没发现正在走过来的几个人,他坐在那里像是正在沉思,他向四周张望时显得心不在焉、精神涣散。那妇人走上前去跟他打招呼,请求他,不要让那些人点火,然而她的话好像没有引起他的重视,于是,她更加激动地说起来,并大声央求他说:
“漂亮的小伙子呀,你已经杀死了我的老虎,我没有骂你诅咒你,现在请你不要再伤害我的狮子啦,好心的小伙子呀,我会对你感恩不尽的。”
霍诺里欧两眼直直地向着太阳落山的地方望去,看着太阳正沿着自己的轨迹下沉。
“你是在看西方啊,”妇人大声说,“你做得对,那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干,快点儿吧,别浪费时间了,你能说服他们,不过你首先得说服自己才行。”
说到这儿只见霍诺里欧似乎微微笑了笑,于是那妇人继续往山上走,一边走一边又禁不住回头望望仍旧停留在原处的年轻人,年轻人的脸上抹着一缕淡红色的阳光,她相信,她从来没有见过比他更英俊的小伙子。
“要是如您确信的那样,”守卫说,“您的孩子吹着笛子,唱着歌,就能把那头狮子引诱出来,并使它服服贴贴的,那么我们自然可以控制住自己不去袭击它,尤其是那巨兽躺的地方就在破墙洞附近,自从通向庭院的门被掩埋后,我们只能从这个洞口出出进进。只要您的孩子能够把狮子引进庭院里,我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洞口堵住,然后,如果您孩子认为恰当的话,他可以沿着在角落见到的其中一段小旋转梯从狮子身旁溜脱掉。咱们俩人还是先躲藏起来,不过我得做好开火的准备,以便我的子弹能随时帮助这个孩子。”
“完全不必这么费心,上帝和艺术,虔诚和运气一定会尽最大努力帮助他。”
“但愿如此,”守卫说,“不过我知道自己的职责。我先带你们通过一条陡峭的小道爬到那段墙上去,那里正对着我刚才说的那个入口,孩子一从那里下去就犹如进入了这场戏的表演舞台,他要把那头驯服的畜牲呼引进去。”
一切均按计划进行。守卫和孩子的母亲隐蔽起来,从上往下目睹孩子怎样走下旋转梯出现在院落里,然后又消失在黑魆魆的洞口里,很快就听到了他的笛声,接着笛声越来越弱,最后笛声停止了。笛声的消失是一种不祥的预兆,这种人间罕见的情况使那位深知危险的老猎人紧张地透不过气来,他自言自语地嘟囔说,他宁愿自己亲自去对付那危险的畜牲;那母亲却面部表情明朗、镇定自若,她向前探着身子侧耳静听,没有显露出丝毫惊慌不安。
终于又听到了笛声,那孩子从洞口处显露出来,两眼闪闪发亮,流露着十分满足的神情,狮子顺从地、又有些磨磨蹭蹭地跟在他后面,行动似乎有些艰难,它时不时地表现出想倒下来歇一歇的样子,然而那男孩领着它继续走着,绕了半个圈子穿过掉了一些树叶却仍然色彩斑斓的树木,直到最后又出现在太阳透过废墟的缺口撒进去的余辉中,他容光焕发,宛如神灵;然后他坐下来,又一次唱起那首驯狮歌。这里,我们也不可避免地要再温习一遍这首歌:
男孩唱歌时,狮子紧紧靠着他躺了下来,把那只沉重的右前爪搭到他的膝上,男孩一边唱着歌,一边温雅地抚摸着,很快便发现,有一根尖尖的刺扎进它的前掌上,男孩小心翼翼地替它把尖刺拔出来,微笑着从自己脖子上取下花丝绸围巾,把这个巨兽的大爪子包扎好。母亲看到这个场面,高兴地伸开双臂,身子往后一仰,要不是守卫使劲用拳头碰了她一下,提醒她危险还没有过去,她肯定会习惯地又鼓掌又喝彩不可。
那孩子用笛子吹奏了几个音调,又无上光荣地继续唱:
如果人们认为,在一个如此凶猛的野兽、森林之中的暴君、动物世界的霸王——狮子身上也能看到友好、满意和感激的表示,那么这样的奇迹正在这里发生。那孩子神采奕奕,犹如一名强大的百战百胜的征服者,而那狮子虽然还不能算是一个被征服者,因为它身上还潜藏着力量,不过已确实成了一个被驯服者,显得和平安详。孩子就这样吹着笛子、唱着歌,随心所欲地串换着歌词,并加上新的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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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