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痴情的傻瓜答应洛丽塔去学习表演就是允许她去培养骗术。现在看来那不只是学习回答下面这样一些问题,比如《海达·加布勒》一剧的基本冲突是什么?《菩提树下的爱情》一剧的高潮出现在哪儿?或者分析《樱桃园》一剧的主要情绪;实际学习的是怎么来背叛我。现在我为自己那么多次目睹她在比尔兹利我们的客厅里所做的那些感觉方面的模拟练习深为后悔;当时我总待在一个十分有利的地点从旁观看,而她则像一个受到催眠的人或一个神秘的仪式的巫师,经过模拟在黑暗中听到一声呻吟,或是3次见到新来的年轻继母或是尝到她所憎恶的什么东西,比如脱脂牛奶“或是闻到繁茂的果园里被压倒的青草气味”或是用她那双女孩子的纤细、灵巧的小手抚摸幻想的东西时的各种动作作出好些幼稚虚假的矫揉造作的表演。在我的文件中,还保留着一张油印的纸,提议:
触觉训练。想象自己捡起并拿着,一个乒乓球、一个苹果、一颗黏手的海卑、一个毛茸茸的新网球、一个滚烫的白薯、一小块冰、一只小猫、一只小狗、一块马蹄铁、一根羽毛、一个手电筒。
用手指捏捏下面这些假想的东西:一片面包、一块橡皮、一个朋友疼痛的太阳穴、一块丝绒样品、一片玫瑰花瓣。
你是一个瞎眼的姑娘。用手摸摸下面这些人的脸:一个希腊青年、西哈诺、圣诞老人、一个婴儿、一个欢笑的农牧神、一个酣睡的陌生人,你的父亲。
可是她在编织那些需要小心处理的时刻,如梦如幻地表演她的着迷和她的本分时,显得多么美妙啊!在比尔兹利某些惊险刺激的晚上,我也曾要她为我跳舞,答应为此给她一样礼物或者请她去吃一顿。尽管她那些常规的叉开腿的跳跃并不怎么像一个巴黎petitrat倦怠的忽停忽动的动作,而更像一个足球拉拉队队长的跳跃,但她那尚未完全发育成熟的四肢作出的变化节奏仍叫我感到十分愉快。不过这一切跟她打网球比赛在我心头勾起的那种难以描述的心醉神迷的渴望相比,都算不了什么,压根儿算不了什么一那是一种撩拨人的、兴奋的晃晃悠悠的感觉,简直近乎超自然的范畴,具有近乎超自然的光彩。
尽管她年龄已经大了,但她穿着十二三岁小姑娘穿的网球上衣,露出杏黄色的四肢,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性感少女!高尚的先生们!如果未来产生不出一个像在斯诺和埃尔菲恩斯通之间科罗拉多那个游览胜地时那样的一切都很巧称妥帖的洛丽塔,那也就根本无法接受。当时她穿着小男孩穿的宽大的白色短裤、细长的紧身胸衣、露腰的杏黄色上衣和白色胸罩,胸罩的带子往上从她的脖子上绕过去,在背后打了一个悬荡的结,裸露出她那异常年轻、可爱的杏黄色肩胛骨,裸露出上面那种柔软的汗毛和那些好看的轮廓柔和的骨节,裸露出她那光滑的、往下逐渐变细的后背。她的帽子有个白色帽舌。她的球拍花了我一大笔钱。傻瓜,大傻瓜!我本来可以把她拍摄下来!那样现在我就可以让她在我痛苦和绝望的放映室里出现在我的眼前!
她在发球之前总要先缓一缓,放松一会儿,而且往往还先把球拍一两下,或者用脚在场地上蹭一两下,总显得相当从容,总对分数不怎么在意,总是那么快活,她在家里过的那种阴暗的生活中难得露出这种样子。她的网球是我所能想象的一个年轻人把虚幻艺术发挥到的顶点,尽管就她来说,那大概只是基础现实的几何学。
她的每个优美、明快的动作总有一声清脆的击球声与之配合。每当球进入她控制的范围,不知怎么就变得白了一点,弹性不知怎么也大了一点,而她接球时所采用的那种精准无比的招数也似乎异常富有把握,异常从容不迫。她的姿态确实绝对完美地体现了绝对第一流的网球运动——没有任何功利主义的后果。有一次,我坐在一张颤动的硬板凳上观看多洛蕾丝·黑兹和琳达·霍尔打球(而且给琳达打败了)‘埃杜萨的姐姐伊莱克特拉·戈尔德’一位极其出色的年轻教练当时对我说:“洛莉球拍的肠线中央好像有一块磁石,但她到底干吗这么斯文呢?”暖,伊莱克特拉,具有这样的风姿,那又有什么关系!我记得我看第一场比赛时全身充满了一种几乎痛苦的吸收美色的骚动。我的洛丽塔在轮到她有充分的时间轻快地发球的时刻,有一种特殊的抬起弯曲的左膝的姿势,这时在阳光中,一只脚尖突出的脚、纯净的腋窝、发亮的胳膊和向后挥动的球拍之间有一刹那总会形成并保持一种充满生命力的平衡姿态,她总抬起脸来,露出闪亮的牙齿,对着那个给高高地抛到了强大优美的宇宙顶点的小球微微一笑;她创造那个宇宙,就为的是用她的球拍像金鞭似的清脆响亮地啪的一下击在球的上面。
她的那种发球又美又直接,充满青春气息,那道轨迹正统纯净,而且尽管速度飞快,却很容易打回去,因为它在漂亮的长距离的飞行途中,没有旋转也没有冲刺。
我本来可以把她所有的击球动作、她所有的迷人之处都用一段段胶片永远保存下来,这种遗憾今天叫我灰心丧气地不住呻吟。那会比我烧毁的那些照片更有意义!她的凌空截击和她的发球就像结尾的诗节和三节联韵诗之间那样密切相关因为她,我的宝贝儿“受过训练,会立即用敏捷的充满活力的穿着白球鞋的两只脚嗒嗒地奔到网前。她的正手击球和反手击球不相上下”彼此完全相同——我的腰部至今仍随着那些不断重复的手枪似的清脆回声和伊莱克特拉的喊叫声而震颤。洛莉在比赛中出色的一招就是内德·利塔姆在加利福尼亚教给她的那手简截的球一落地弹起的截击。
在演戏和游泳中,她喜欢演戏,而在游泳和网球中,她喜欢游泳;然而我坚持认为要不是我捣毁了她内心的某种信念——这并不是说当时我就认识到这一点!那她就会在完美的姿态以外还有取胜的意志,并且会成为一个真正的青年女子冠军。多洛蕾丝胳膊下面央着两把网球拍待在温布尔登。多洛蕾丝在一个牌香烟的纸包背面签名。多洛蕾丝变成了职业运动员。多洛蕾丝在一部影片里扮演一个青年女子冠军。多洛蕾丝和她那头发灰白的谦恭而沉默的丈夫兼教练老亨伯特。
她的比赛精神中并没有什么不正当或欺骗的意味——除非你把她对比赛结果所抱的那种欣然而冷漠的态度看作性感少女的伪装。她在日常生活中那么凶狠,那么狡猾,在比赛时却显出一副天真坦率的样子,一种心慈手软的击球,令一个二流的但意志坚定的球员,不论动作多么笨拙,能力多么差,都可以一路打到胜利。尽管她身材矮小,但只要她进入对打的节奏,并且能操纵那个节奏。那么她就能轻松自如地赢遍她那半边场地的一千零五十三平方英尺。不过对手方面任何意外的攻击或战术的突然改变都会叫她束手无策。到了决定胜负的赛点,她的第二次发球——相当有代表性——虽然总比第一次更为有力也更漂亮(因为她丝毫没有谨慎的胜利者表现出的那种缩手缩脚),但总是颤动地打在网绳上一下子飞出场去。她精心练就的那手短吊也被一个似乎有四条腿而且挥动着弯曲的球拍的对手接住。她那引人注目的抽杀和好看的截击总是老老实实地落到对方的脚下。一次又一次,她总把一个并不难回的球打在网上一接着便做出一个芭蕾舞中下垂的姿势,让额前的头发披下,欢快地模仿神情惶惑的样子。她的优雅和抽杀的动作根本没有什么效果,因此她甚至赢不了气喘吁吁的我和我那老式的高空搏杀。
我想我特别容易受到比赛的魅力的影响。在和加斯东下棋的时候,我把棋盘看作一个四四方方的清澈的水池,在有着方格花纹的光滑的池底可以看见一些粉红色的、罕见的贝壳和珍宝。而这些在我那慌乱的对手眼中,都是和枪乌贼分泌的黑色液体。同样,我最初让洛丽塔所接受的网球训练——在她经过加利福尼亚那些主要的课程而开窍领悟以前——在我心里仍然留下一些郁闷、痛苦的回忆——不仅因为当时她对我的每项提议都那么令人绝望和气恼地动火发作——而且还因为非常巧称的网球场非但没有反映出她身上潜在的和谐反而让受到我错误地指导的这个充满怨恨的孩子的笨拙和懒散弄得乱七八糟。现在情况不同了,就在那天,在科罗拉多州钱皮恩纯净的空气里,在通往钱皮恩大饭店(那夜我们就在饭店歇宿)陡峻的石级脚下那片绝好的球场上,我感到我可以从隐匿在她天真无邪的外表、心灵和本质的娴雅之下的那场未被发现的背叛我的画梦中解脱出来。
她像平常那样不怎么费力地挥动手臂,球击得又猛又平,送给我一些飞速掠过球网落点很深的球——一切都那么协调一致,节奏分明,因此把我的步法缩小到几乎就像轻松摇摆的漫步——第一流的球员都会明白我的意思。我的大力发球是我父亲教的,他则是向他的老朋友、了不起的军德居吉斯或博尔曼学的。如果我真想叫洛为难,这种发球就会叫她难以应付。可是谁愿意为难这样一个玲珑剔透的宝贝儿呢?我有没有提起她的光胳膊上有个种牛痕留下的“8”字形疤痕?提起我极其痴情地爱着她?提起她当时只有十四岁?
一只好奇的蝴蝶飞过来,在我们之间落下。
两个穿着网球运动短裤的人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一个红头发的家伙大概只比我小八岁,粉红色的小腿给太阳晒得黝黑发亮;还有一个皮肤浅黑的懒懒散散的姑娘,长着一张神情抑郁的嘴和两只冷漠的眼睛,大概比洛丽塔要大两岁。像规规矩矩的新手常做的那样,他们的球拍都包着套子,装在木架子里。他们拿着球拍,好像那不是让某些特殊的肌肉自然而舒适地扩展的用品,而是铁锤、大口径短枪或是螺旋钻或是我自身背负的沉重可怕的罪孽,他们相当随便地在球场旁边一条长凳上坐下,边上就放着我那讲究的外套,开始叽叽呱呱赞赏洛相当单纯地帮我保持下来的大约五十多个回合的对攻——直到出现一个差错叫她倒抽一口气,因为她的高手扣杀把球打出了界,于是她迷人地露出了欢笑!我的叫人疼爱的宝贝儿。
那时我感到口渴,便朝喷泉式饮水器走去;红头发在那儿走上前来,十分谦恭地提议跟我们打一盘混合双打。“我叫比尔·米德,”他说。那是女演员费伊·佩奇。梅费阳伞——他补一句(一边用他那可笑地罩起来的球拍指着文雅的费伊,她已经在和洛莉说话了)。我正想回答说,“对不起,可是——”(因为我不喜欢让我的小姑娘参与到跟粗鄙笨拙的人的乱打乱击之中),这时一声异常悦耳的喊叫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有个侍者正轻快地跑下饭店门前的台阶,朝球场走来,一边还向我做着手势。对不起,我有个紧急的长途电话——实际上万分紧急,所以他们没有挂断电话,等着我去接听。当然。我披上外,(里面的口袋里沉甸甸地放着那把手枪),告诉洛我一会儿就回来。她正在把一个球捡起来——按着欧洲大陆的足拍方式,这是我教给她的少数几件好事之一——笑了笑——她朝我笑了笑!
我跟着那个侍者往上到饭店去,一种可怕的平静使我的心飘浮不定。用句美国话来说,这就是那么一回事。在这句话中,暴露、惩罚、折磨、死亡、永恒都以特别令人反感的坚果外壳的形式出现。我已把她留在身手平庸的人的手里,不过现在已经无关紧要。当然我要奋斗。哦,我要奋斗。毁掉一切也比把她交出去好。对,上去真费劲儿。
在服务台旁,有个神色庄严、长着鹰钩鼻子的男人把他亲手写下的一个口信递给我;我看他有一段很不清楚的经历,值得好好调查。电话最终还是给挂断了。那张字条上写道:亨伯特先生。伯尔兹雷学校的校长(原文如此!)打来电话。夏季住处——伯尔兹雷2—8282。请立刻回电。极其重要。
我走进一个电话亭,关上门,吃了一小颗药,跟幽灵似的接线员争吵了大约二十分钟。于是渐渐可以听清一个四重唱的对话:女高音,比尔兹利没有这个号码;女低音,普拉特小姐正在去美国的途中;男高音,比尔兹利学校没有打过电话;男低音,他们不可能打电话来,因为谁也不知道那天我在科罗拉多州的钱皮恩。经我追问之下,那个长着鹰钩鼻子的人才费心去查问到底有没有一个长途电话。根本没有。但不排除从当地某个电话拨号盘打来的一个假的长途电话。我向他道谢。他说:没问题。我去了一趟水声的男厕所,又到酒吧间去喝了一杯烈性酒,随后开始走回去。从第一层平台上!我便看见在底下远处样子好像小学生的擦得不干净的石板那么大的网球场上,闪着金光的洛丽塔正在打一盘双打比赛。她来回奔跑!就像待在博斯的三个可怕的瘸子当中的一个美丽的天使。其中有个瘸子,就是她的搭档,在换边的时候,用球拍开玩笑地在她的屁股上打了一下。他长着一个圆滚滚的脑袋,穿着不大相称的棕色裤子。瞬息之间,出现了一阵慌乱一他看见了我,扔下球拍——我的球拍!——急匆匆地!上斜坡。他挥动着手腕和胳膊肘儿,滑稽可笑地想要模仿退化了的翅膀,迈着罗圈腿朝街上爬去,他的灰色汽车就在那儿等他。一转眼,他和那辆灰色汽车就都不见了。等我走到下面的时候,余下的三个人正聚在一起,挑选网球。
“米德先生,那个人是谁?”
比尔和费伊两个人都显得神情严肃,他们摇了摇头。
那个荒唐的不请自来的家伙闻来凑成一盘双打,是吗,洛莉?
洛莉。我球拍的把手还热乎乎的,叫人厌恶。在回饭店之前,我把她带进一条小路,那儿几乎满是芳香的灌木,开着一些烟雾似的花儿。我正想呜咽啜泣,用最卑下的方式请求她这个冷静地待在梦境中的人儿澄清(不管多么言不由衷)笼罩着我的那种死气沉沉的可怕的气氛,忽然我们发现自己正在捧腹大笑的米德那一对人的后面——相互匹配的人儿,你知道,在古老的喜剧中总在田园诗一般的环境中相遇。比尔和费伊都笑得前仰后合——我们走来的时候,他们秘密的笑话刚刚说完。那实在无关紧要。
洛丽塔说,她想去换上游泳衣,把下午余下的时间都消磨在游泳池里;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仿佛那确实真的无关紧要,而且显然认为生活带着它的种种例行的乐趣正自动地滚滚向前。真是一个美好的日子。洛丽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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