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已经把奥萨诺送去了圣文森特医院,我们说好在那儿碰头。我到那儿时,奥萨诺住在一个私人单间里,查理陪着他,她坐在床上,好让奥萨诺能把自己的手搁在她的大腿上。查理自己的手则栖息在奥萨诺的肚子上,肚子上既没有被单也没有上衣盖着,甚至连奥萨诺的病号服也被撕碎了扔在地上。那个行为肯定让他情绪好了许多,他现在正开开心心地坐在病床上。在我看来,他并没有多么糟糕,事实上,他似乎还减掉了一些体重。
我双眼迅速地逡巡了一圈病房,房间里没有静脉注射仪器,没有特护人员,在走廊里我就已经看出这里绝不可能是个重症病区。我很惊讶自己所体会到的如释重负的程度。肯定是查理弄错了,奥萨诺其实并没有奄奄一息。
奥萨诺有些冷冷地说:“嗨,梅林,你肯定是个真正的魔法师,否则你怎么会发现我在这里的?这本应该是个秘密的。”
我不想再东扯西拉或说任何废话,直接说:“查理·布朗告诉我的。”也许她本来不该告诉我,但我并不想撒谎。
查理冲着皱着眉头的奥萨诺微笑。
奥萨诺对她说:“我告诉过你,这件事要么就只有你和我两个人,要么就只有我一个人,不管你愿意选哪一个都行,但绝不能有其他人。”查理几乎是有些心不在焉地说:“我知道你想要梅林知道。”
奥萨诺叹了口气。“好吧,”他说,“你已经在这儿待了一整天了,查理,为何不去看场电影,找个人上个床,或是喝一杯巧克力冰淇淋苏打汽水,或吃掉十盘中国菜呢?不管你做什么,今晚休息一下,我明天早上再见你。”
“好吧,”查理说。她从床上爬起来,站得非常贴近奥萨诺,而他,有那么一刻,并不是真的下流,更像是想要提醒自己那种感觉到底如何,他把手伸进了她的裙底抚摸着她的大腿内侧,她把头向床的方向低下去亲吻了他。
当奥萨诺的手摸索着裙下那温暖的肌肤时,他的脸上显出一种平静和满足的表情,就好像确信了某种神圣的信仰似的。
查理离开病房后,奥萨诺叹了口气,说:“梅林,你要相信我,我在我的书里、文章里和那些课程中写了许多狗屎,但我要告诉你唯一的真理——阴道是一切开始也是一切结束的地方,阴道是这世上唯一值得为之而活的东西。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骗人的狗屎。”
我坐到床旁边。
“那权力呢?”我说,“你一直也挺喜欢权力和金钱的。”
“你忘记了艺术。”奥萨诺说。
“好吧,”我说,“让我们把艺术加进去。那么,金钱、权力和艺术?”
“它们也不错,”奥萨诺说,“我肯定不拒绝它们,它们能起作用,但它们并非必需品。它们只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就这样,我回到了第一次跟奥萨诺的见面,那时我以为我知道有关他的真相,而他自己并不知道。现在,他正在告诉我这个真相,我却开始好奇,这个真相是否正是因为奥萨诺爱过这所有一切。他真正想说的是,撇下艺术、金钱、名誉和权力这些东西,他并不懊恼。
“你看上去比我上次见你时气色好一些,”我告诉奥萨诺,“你是怎么进医院的?查理·布朗说这一次真的很麻烦,但你看上去还好啊。”
“当然啦,”奥萨诺说,他挺高兴的,“那太好了,但你知道,我是在脂肪农场里等他们做完所有的检测后得到这个坏消息的。我会非常简短地告诉你是怎么回事。我得了梅毒,当我每次上床前吃青霉素片时,我搞糟了,药片掩盖了它的症状,药的剂量又不足以杀死病毒,又或者是那些该死的螺旋菌想出办法绕开了药物。我大概是在十五年前染上的,这些年来,那些老螺旋菌正在不断地吞噬我的脑子、骨头和心脏。现在他们告诉我,在我变成麻痹性痴呆前还有六个月到一年的时间,当然,那要祈祷我的心脏没有在那之前挂掉。”
我万分震惊,没法相信这些。奥萨诺看上去那么快活,他狡黠的绿眼睛是那么光彩照人。
“没有任何办法了吗?”我问他。
“没有,”奥萨诺说,“但这并没有多么可怕,我会在这里休息两个星期,他们会给我打很多针,然后我至少能在城里再待两个月,到那个时候,就该你出场了。”
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他,他看上去可比很长时间以来都好得多。
“好吧。”我说。
“我的主意是这样的,”奥萨诺说,“你时不时来医院看看我,等我出院了就帮忙把我送回家去。我不想冒险变成个老糊涂,所以当我觉得是时候了,我就出院。当我决定那么做的那一天,我想要你去我的公寓陪我,你和查理·布朗,之后你就可以料理我的所有的身后事了。”
奥萨诺专心致志地盯着我。“你并不是非得这么做。”奥萨诺说。
我现在相信他了。“当然,我会这么做,”我说,“我欠你一个人情,你弄到到时需要的东西了吗?”
“我会弄到它的,”奥萨诺说,“不用担心。”
我跟奥萨诺的主治医生开了会,他们告诉我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离开医院,也许永远都不会。
我感到如释重负。
我没有告诉瓦莱莉刚刚发生的任何事,甚至连奥萨诺要死了的消息都没说。两天后我去医院看望奥萨诺。他上次已经问过我,叫我下次去看他时带一份中式晚餐过去,所以当我走在走廊里时,我拎着大包小包的褐色纸袋。我听到奥萨诺的房间里传出吼声和尖叫声。我对此并不惊讶,我把纸袋都放到另一个病人单间门外的地上,然后跑过走廊。
房间里是一个医生、两个护士和一个护理主管。他们正在冲奥萨诺尖叫,查理站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注视着这一切,她脸上美丽的雀斑在她苍白的脸色映衬下越发显眼,她的双眸噙着泪水。奥萨诺坐在床边,全身赤裸着,冲医生大吼:“把我的衣服给我!我要离开这该死的地方!”
那医生也冲着他吼:“如果你离开这家医院,我就完全不负责了,我绝对不会负责的。”
奥萨诺大笑着对他说:“你这愚蠢的狗屎,你从来就没有负过责,把我的衣服给我就得了。”
护理主管是个长得令人害怕的女人,她愤怒地说:“我他妈才不在乎你有多么出名,你不能把我们医院当成妓院!”
奥萨诺瞪着她。“操你妈的,”他说,“该死的,从这间房间里滚出去。”他赤身裸体地从床上爬下来,这时我才看得出来他其实病得有多重。他猛地迈出一步,身体却立即歪歪斜斜地摔倒下去,护士立即跑过去帮他,她现在安静了下来并开始怜悯他,但奥萨诺挣扎着爬起来站直。他最终看到了站在门边的我,非常轻声地说:“梅林,把我从这儿弄走。”我震惊于他们的轻蔑态度。当然,他们以前也曾经逮到过病人上床。
然后我研究着查理·布朗,她穿着一条短短的紧身裙,很显然里面什么都没穿,她看上去像个未成年的风尘女。再加上奥萨诺那令人恶心的不断变糟的身体。他们的愤怒在潜意识里其实是美学上而不是道德上的。
现在其他人也注意到了我的存在,我对医生说:“我会帮他办理出院手续,并对此负责任。”
医生开始抗议,几乎是在哀求,然后他转向护理主管说:“把他的衣服给他。”
他给奥萨诺打了一针,说:“这会让你在路上舒服些。”
就是那么简单。我付了医疗费,把奥萨诺弄出医院,打电话去一家豪车公司叫车,我们把奥萨诺弄回了家。查理和我把他弄上床,他睡了一会儿,醒来后把我叫到卧室,告诉我在医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逼着查理脱掉衣服跟他上床是因为他的感觉实在是糟透了,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奥萨诺的头微微偏向一边。“你知道的,”他说,“现在生活中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我们都是独自一人死在床上,在医院里,周围环绕着我们所有的家人,却没有任何人会愿意爬上床陪着那个濒死之人。如果你在家里的话,你妻子绝不会提出在你濒死时爬上床陪你。”
奥萨诺转过头来对着我,给了我一个他有时会露出的那种甜蜜的微笑。“所以,那就是我的梦想,我希望在我死的时候有查理在床上陪着我,就在那一刻,那样我就会觉得自己占到了先手,这一生并不算糟糕,结局也不糟糕。还真他妈够有象征意义的,对吗?对一个小说家和他的批评家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你什么时候会知道那是最后一刻?”
“我想是时候了,”奥萨诺说,“我真的觉得我不应该再拖下去了。”
现在我既震惊又无比害怕。“你为什么不再等一天?”我说,“你明天会感觉好一些的,你还有一些时间,六个月并不算糟糕。”
奥萨诺说:“你对我将要做的事情有什么意见吗?那种通常的道德偏见?”
我摇摇头:“只不过,为什么你要这么匆忙?”
奥萨诺深思地看着我。“不,”他说,“我爬下床摔的那一跤向我传达了这个信息。听着,我委任你为我在文学方面的执行人,你的决定将会是最终决定。没有钱留下来,只有版权和那些要分给我前妻们的钱,我猜,还有我孩子们的。我的书卖得还是挺不错的,所以我不用担心他们。我想为查理·布朗做点什么,但她却不肯让我那么做,我想也许她是对的。”
我说了一句换作平常我不会说的话。
“有一颗金子般心灵的婊子,”我说,“就像在文学作品里一样。”
奥萨诺闭上双眼:“你知道吗,梅林?我最喜欢你的一点就是,你从来都不说‘婊子’这个词,也许我曾经那么说过,但我从来不会那么认为。”
“好吧,”我说,“你想给谁打电话或者想见见谁吗?或者你想要喝一杯?”
“不,”奥萨诺说,“我已经受够了所有那些狗屎。我有七个老婆,九个孩子,两千个朋友,几百万崇拜者,但他们谁也不能帮我,该死的,我也谁都不想见。”他冲着我咧嘴笑着。
“还要提醒一下你,我过了很开心的一生,”他摇了摇头,“你最爱的人才能够杀死你。”
我坐在床边,我们花了几个钟头谈我们看过的不同的书,他跟我讲着曾和他做过爱的所有女人,有那么几分钟,奥萨诺试着回忆起十五年前那个让他染上病的姑娘,但他想不出来。
“有一件事,”他说,“她们都是美女,她们都值得我现在这样。啊,见鬼,又有什么分别呢?一切都只是个意外。”
奥萨诺伸出一只手,我握住它,捏了捏,奥萨诺说:“叫查理进来吧,你在外面等着。”在我离开前,他在身后喊着我,“嘿,听着,一个艺术家的人生不会是完满的人生。把这句话刻在我该死的墓碑上。”
我在客厅里等了很久,有时我能听到一些响动,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听到了哭泣声,然后就什么也听不到了。我走进厨房煮了点咖啡,在厨房的桌子上放好了两个杯子,然后走回客厅继续等下去。接着,不是尖叫声,不是求救声,甚至都没带着悲痛,我听到查理的声音,非常甜美又清晰地喊出我的名字。
我走进卧室,床头柜上是他以前放青霉素药丸的蒂凡尼金盒子,盒子开着,空荡荡的。灯还开着,奥萨诺躺着,双眼盯着天花板,甚至在死后,他的绿色眸子似乎仍闪着光,在他胳膊下面贴着胸膛的,是查理金色的头颅,她把床单拉上来盖住了他们俩的赤裸身体。
“你得穿衣服了。”我对她说。
她一只手肘半撑起身体,靠过去亲了亲奥萨诺的嘴,然后她站起身来久久地俯视着他。
“你得穿好衣服离开,”我说,“接下来会有很多麻烦,我想,奥萨诺想要我做的只有一件事,让你不要卷进那些麻烦。”
我走进客厅,等待着,能听到淋浴的声音。十五分钟后,她走了进来。
“不用担心任何事情,”我说,“我会料理好一切的。”她走到我身边,把自己置于我的拥抱中,那是我第一次触碰到她的身体,我现在能够部分理解奥萨诺为什么能爱她那么久。她闻起来既新鲜又干净。
“你是他想要见的唯一一个人,”查理说,“你和我,葬礼后你给我打电话吗?”
我说是的,我会打的。然后她便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陪着奥萨诺。
我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然后打电话给警方,告诉他们我发现奥萨诺死了,显然,他自杀了。我考虑了一会儿,要不要隐瞒他的自杀,要不要藏起那个药盒。但即使我能够让媒体和官方都统一口径,奥萨诺自己也不会在乎。我告诉他们,奥萨诺是个多么重要的大人物,好让救护车立即就来。然后我打电话给奥萨诺的律师,让他们负责通知所有的妻子和孩子们。我又打给了奥萨诺的出版商,因为我知道他们会想要发一份媒体声明,并在《纽约时报》上刊登一个纪念广告。不知为什么,但我想要奥萨诺得到那样的尊敬。
警方和地方检察官都有很多问题要问,就好像我是个谋杀嫌疑人似的。但那很快就烟消云散了,看来奥萨诺已经给他的出版商发了一封自杀信,告诉对方他将不会把他的小说寄给他们,因为他计划着要杀死自己。
一场很庄重的葬礼在汉普顿举行。奥萨诺在他七个妻子、九个孩子和来自《纽约时报》《纽约书评》《论丛》《哈勃杂志》和《纽约客》的文学评论家的注视下下葬。一辆大巴满载着直接从纽约依琳餐厅过来的人,都是奥萨诺的朋友,都知道他会支持这么做,于是在巴士上装了一桶啤酒和一个移动小吧台。他们到达葬礼举行地时已经醉醺醺的了,奥萨诺一定会为此感到快活。
在接下来的几周里,人们洋洋洒洒写下几十万字的评论,说奥萨诺是我们文化史上第一个伟大的意大利裔文学巨匠。奥萨诺要是看到肯定会烦死,他从来都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意裔美国人,但有一件事肯定能让他高兴:所有的评论家都说,如果他能活着发表自己正在写作的小说,肯定会赢得诺贝尔奖。
奥萨诺葬礼后一周,我接到了他的出版商的电话,要求我在下周去那边跟他共进午餐,我同意了。
阿卡尼亚出版社被认为是美国最上档次、最有文学性的出版社,他们的作家出版名册里有六七个诺贝尔奖获得者和几十个普利策和全国图书奖获得者,他们因对文学性而非畅销性更感兴趣而知名。他们的主编亨利·斯泰尔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牛津的学者,但他跟任何一个巴比特式的嗜财者一样,立刻进入了正题。
“梅林先生,”他说,“我非常钦佩您的小说,希望有一天能把您也加到我们的作家名单上。”
“我查看过了奥萨诺的东西,”我说,“以他执行人的身份。”
“很好,”斯泰尔先生说,“你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因为这是奥萨诺先生人生中与经济相关的一方面。我们为他写作中的那本小说提前支付了十万美金,所以我们的确拥有那本书的优先权,我只想要确定您也明白这一点。”
“当然,”我说,“你们出版它也是奥萨诺所希望的,你们出版他的其他书籍都做得很好。”
斯泰尔先生脸上出现了一个感激的笑容,他向后靠了靠。“那就没有什么问题了?”他说,“我假设你已经看过他的笔记和草稿,并找到了手稿。”
我说:“呃,问题就在这里,没有手稿,根本没有小说,只有五百页笔记。”
斯泰尔脸上有种震惊又惊惧的表情,在那个表情之下,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天杀的作家,十万美金的预付款,这么多年,而他却只有笔记而已!但他立刻就恢复了冷静。
“你是说,连一页手稿都没有吗?”
“没有。”我说。
我在撒谎,但他永远不会知道。
有六页手稿。
“好吧,”斯泰尔先生说,“这不是我们通常会做的,但其他出版社曾经这么做过。我们都知道你曾经帮助奥萨诺先生写过他的一些文章,按照他的梗概,你能够非常好地模仿他。那必须得秘密进行,你为何不在六个月里写出奥萨诺先生的书,然后以奥萨诺先生的名字发表呢?我们可以赚很大一笔钱。你肯定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能体现在我们之间的任何合同上,但我们可以另外签一个非常慷慨的合同来买你未来的作品。”
现在他可让我大吃了一惊。美国最受人尊敬的出版社做这种只有好莱坞,或是拉斯维加斯的某间酒店才会做的事情?我他妈的为什么会吃惊?
“不,”我告诉斯泰尔先生,“作为他的文学执行人,我有权力决定不让笔记变成书出版。如果你们想出版那些笔记,我会给你们许可的。”
“呃,再考虑一下吧,”斯泰尔先生说,“我们会再约时间谈这个问题的,与此同时,很高兴认识你。”他伤感地摇了摇头,“奥萨诺是个天才,真可惜。”
我从没有告诉过斯泰尔先生,奥萨诺的小说写了几页——最开头的六页。跟它们放在一起的是一张写给我的字条。
以下是我那本书的前六页,我把它们给你,让我们看看你能用它们做出些什么,忘掉那些笔记,它们全是狗屎。
我读过那几页纸,决定自己留下来。当我回到家后,我再次一字一句地慢慢把它们读了一遍。
听我说,我将会告诉你男人的人生真谛。我将告诉你,男人是如何爱着女人的:他从来就不恨女人。现在,你肯定认为我绝对是搞错了。坚持下去,真的,我可是个变魔术的大师。
你相信一个男人能真心爱着某个女人,却总是不断背叛她吗?不说肉体上的背叛了,我说的是精神背叛,在灵魂最深处彻底背叛她。这可不容易,但男人总是这么干。
你想知道女人怎能深爱你、故意用爱意哺育你,却只为毒害你的身心、摧毁你?再因为热烈的爱情就决定不再爱你?同时,她们却继续用白痴般的狂喜令你目眩神迷?不可能?这可只是容易的部分。
但别跑掉,这才不是个爱情故事呢。
我会让你感受到孩童那令人痛苦的无邪之美、青春少年那兽性的饥渴、年轻女孩无比向往的那种自我毁灭式的阴晴不定。接着,我会(这一部分才难起来)给你们看时光如何将男男女女完全转变,互换身体和灵魂。
当然,还有真爱。
别逃!它肯定存在。即便它不存在,我也能把它变出来。我这个魔术师可不是徒有虚名。真爱真值得人们为之付出一切吗?肉体的忠诚真的能做到?那到底算不算爱?这种只跟一个人在一起的热情那么反常,算得上是人之本性吗?如果做不到,你仍会因为努力尝试过了就得到奖赏吗?真爱的两个人都能做得到?当然做不到,这个问题很简单,不过——
人生就是一场滑稽戏,没有什么比超越时间的爱更好笑了。但一个真正的魔术师能让他的观众一边大笑一边哭泣。
死亡全然不同。我永远不会拿死亡开玩笑,它超出了我的能力所及。
我总是非常警惕死亡,他可愚弄不了我。我一眼就能认出他来,他特别爱穿上他乡巴佬式的伪装:一个好笑的硬疖突然不停地长大;那颗深色长毛的痣其实植根于骨髓中;藏在漂亮的因为发热造成的红晕背后。然后,突然之间,那颗微笑的头骨现出原形,令受害者大吃一惊。但我可从没变成他的受害者,我早等着他了,一切准备就绪。
相对于死亡,爱是另一回事。爱是场令人疲惫的幼稚游戏,但男人相信爱更甚于死亡。女人截然相反,她们拥有一个强大的秘密:她们从不把爱当真,从不。
但容我再说一次,别跑掉。
再说一次,这可不是个爱情故事。忘掉爱情。我会展现给你们的,是权力的触手如何伸向四方。
首先,你会读到一个穷困潦倒作家的人生。敏感,能干,也许甚至带点儿天才。我会展现给你们的,是这艺术家怎么因为他的艺术而遭受各种屈辱,以及为什么这些屈辱纯属自找。然后,我会给你们看,他如何变成一个狡猾的罪犯,无比享受那一切。啊,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终于变成人渣之后,他是何等欣喜啊!
现在一切都大白于天下了,这就是他的本性。再别提什么荣耀,那狗娘养的就是个骗子、阴谋家、一个坦坦荡荡的社会之敌,再不要躲在艺术这个婊子的屄后。真让人大松一口气啊。那种快感无与伦比,那种狡诈的欣喜!接下去,他又如何变回个诚实的人——当人渣可是会有沉重负担的。
但,这能帮你了解社会的真实面目,从而原谅你的人类同伴。一旦理解这一点,就不该继续再当人渣了。不过,当然,他要真太需要钱就另当别论。
接着,我会继续讲述文学史上最惊人的成功故事。我们文化巨擘们的私生活,特别是其中一个疯狂的混蛋,和他身处的那个高尚世界。现在,我们已经了解了在穷困中挣扎的天才的世界、罪犯的世界和高尚的文学界。这些,再用足够的性爱来点缀,和一些绝不会让你头痛、说不定还觉得有趣的复杂想法。最终,我们会来到结局,它发生在如火如荼的好莱坞,在那里,我们的主人公得到了所有一切,奖项、金钱、名声、美女。然后,别走开——别走开——这一切如何化作齑粉。
还觉得不够?这些故事你老早就听过?记住,我可是个大魔术师,我能令所有这些人物都栩栩如生。我会让你们了解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和感受。你会为他们哭泣,为他们所有人哭泣,我保证。或许只是大笑。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肯定会玩得很开心,并学到点人生哲理。不过其实那些都是废话。
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那个骗人的混球想骗我们继续看下去。但是,等等,我只想讲个故事,这有什么坏处呢?即便我把它当真,你也不必啊。好好听故事就行了。
我只想讲个故事,没有别的任何自大。我既不渴望成功,也不渴望名气或金钱。当然,这不难,大部分男男女女都不想要这些,并不是真心想要。更棒的是,我可不想要爱情。我年轻时,有些女人告诉我她们爱我的长睫毛,我欣然接受。之后是为了我的风趣,然后是我的权力和金钱,然后是我的才干,然后是我的心灵——够深刻吧。好吧,这些我都能搞定。唯一会让我害怕的女人,是真心爱着我这个人本身的。我早已想好对付她的计策。我备好了毒药、匕首,还有洞穴里的幽暗坟墓去埋葬她。我绝不能让她活下来,特别是她能身体忠诚,从不撒谎,并永远都把我置于其他一切之上。
这本书将会有很多爱情,但这绝不是一本爱情之书。这是一本战争之书,那些古老的、真正男性之间的战争,那场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伟大的“新”战争。当然,这场战争也同样古老,只不过现在才暴露在世人眼中,女性解放斗士总认为她们发现了新东西,但这只不过是她们的游击队从山林中跑出来了而已。甜美的女人总在伏击男人,在他们的摇篮中、厨房中、卧室中,还有他们孩子的坟墓前——那可是对哀求怜悯充耳不闻的最好地点。
啊,你琢磨着我对女人真是满腹抱怨,但我一点儿也不恨她们,她们最后一定会变得比男人更好,你会看到的。但真相是,只有女人才能真正令我痛苦,我还在摇篮里时,她们就已经开始这么做了。大部分男人跟我一样,我们对此无能为力。
我在这本书里树了个无比相似的靶子!我知道——我知道——这靶子简直不能不攻击。但小心点,我可是个滑头的说书人,才不像你们那些脆弱敏感的艺术家,我早已做足防备,还留着几个后招呢。
但是,够了!让我开始讲故事吧,让我开头,让我完结。
这就是奥萨诺的伟大小说;那本会令诺贝尔奖成为他囊中之物的小说;会重建他的伟大的小说。
我真希望他写成了它。
就像这几页纸所显示的,他也是个伟大的骗子这一点,已经无关紧要了,或者那就是他天才的一部分,他想要把自己的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共同分享,仅此而已。而现在,作为他最后的玩笑,他把他最后的几页作品交给了我。一个玩笑,因为我们是如此不同的作家,他那么慷慨,而我,我现在意识到了,是如此的小气。
我从来没有因为他的作品疯狂过,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不爱他这个人,但我爱他这个作家。所以我决定——也许为了沾上好运,也许是为了汲取能量,也许只是为了这场骗局——要把他的这几页据为己有。我本来应该改掉一句话的——死亡总是会令我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