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结束了……
有一天,政委把我叫去:“维拉·约瑟夫娜,要派您去护理德国伤兵。”
不久前我刚刚失去了两个哥哥。
“我不去。”
“可是,您要明白,您必须去。”
“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两个哥哥都被他们打死了。我不能看到这些坏蛋,我想杀他们,而不是给他们治病。请您理解我的心情吧……”
“这是命令。”
“既然是命令,那我服从。谁让我是军人呢……”
我给这些德军伤兵治疗,例行公事地处理各种事情。要我每天照顾他们,给他们减轻疼痛,可是却使我非常痛苦,结果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发现自己第一次长出了白发。我为他们做了一切:动手术、喂饭、镇痛——完成任务,公事公办。但有一点我办不到,就是晚间查病房。白天给伤兵包扎、诊脉,我是作为医生,一句话,干就是了。可是晚间查房时必须同病人交谈,问他们感觉怎样,这些我可做不到。包扎、换药、动手术,我都行,但要同他们谈话,没门儿。我也预先对政委这样说过:
“不能到他们那儿去做夜间查房……”
那是在德国……我们医院里已经有了很多德国伤兵……
我还记得我处理的第一个德军伤员。他开始生坏疽病,一条腿已经截肢了,就躺在我管的病房里。
有天晚上,有人对我说:“卡佳,快去看看你那个德国佬吧。”
我赶紧往病房跑,心想也许是他又出血了,或者是出了别的什么问题。可是进去一看,他醒着,躺在那儿,不发烧,啥事儿都没有。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掏出一支小手枪来:“呐……”
他说的是德语,我已经学不上来了,可我听得懂。中学里教的那点德语也够用了。
“呐……”他说,“我过去想杀你们,现在你们杀我吧。”
那意思,似乎是他的命已经被保住了。他杀过我们的人,我们却救了他的命。我不能告诉他,真实情况是他已经不行了……
我从病房里走出来,发现自己流下了眼泪,真想不到……
——叶卡捷琳娜·彼得罗夫娜·沙雷金娜
我本来可以和他见面……但我很害怕见面……
那是我在中学读书的时候,学校与德国关系很好,经常有德国中学生来我校参观。他们到莫斯科时,我们带他们一起去剧院,一起唱歌。我还认识了一个德国男孩……他歌唱得太好了。我和他交了朋友,甚至爱上了他……在整场战争中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这时见到他并且认出来,该怎么办?莫非他也在这些侵略者当中?我是很重感情的,从小就非常敏感。想到这些,真让我害怕!
有一次,我在田野上走,一场战斗刚刚结束……我们在给自己的牺牲者收尸,不理会德国人的尸体……但我似乎感觉他也躺在那里……是的,有个十分相像的年轻小伙子,躺在我们的土地上……我在他的尸体旁站了很长一段时间……
——玛丽亚·阿纳托利耶夫娜·弗列罗夫斯卡雅
您想知道真相吗?可是我自己却很害怕真相……
我们有一个士兵……怎么对您解释呢?他的家人全都被杀死了。他自己的神经出了问题……或许只是喝醉了?反正越是快要胜利了,他喝得越多。在屋里和地下室里总是可以发现酒,杜松子酒。他喝啊喝啊,突然就拿着枪冲到德国房东的屋子里去……打空了子弹夹……谁都没有来得及追上他。我们跑到那里时,屋子里已经全是尸体了,还有孩子的……我们缴下他的枪,把他捆起来。他声嘶力竭地叫骂:“让我自己杀死自己吧。”
他被逮捕并接受了审判,最后遭到枪决。我为他惋惜,大家都为他惋惜。他全部战争都打过来了,都打到了柏林……
这件事情能够写出来吗?以前是不可能的……
我遇上了战争……
那年,我才刚满十八岁,收到一份通知书:到区执行委员会去,带上三天的食物,两件衬衣,还有喝水杯子和吃饭勺子。这叫作:劳动前线大征召。
我们被带到奥伦堡州的新特罗伊茨克城,开始在工厂工作。天气冷到了这种程度,连房间里的大衣都被冻结了,你拿起大衣,它沉重得就像一块劈柴。我们四年没有休过一天假,每周都工作七天。
我们盼啊盼啊,盼望战争结束那天,盼望最后的那一刻。那是凌晨三点钟,宿舍里突然喧闹嘈杂起来,工厂经理和其他领导突然进来大声叫喊:“我们胜利啦!”那时候我都没有力量起床了,是别人把我扶起来的,我自己又倒了下去,他们一整天都不能把我弄起来。由于喜悦,由于强烈的情感,我居然瘫痪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爬起来……冲到大街上,我想拥抱每一个人,我想亲吻每一个人……
——克塞尼亚·克里门特耶夫娜·贝尔科
胜利,是多么美丽的字眼啊……
我在德国国会大厦的墙上写下了我的名字……我是用随手捡到的一块煤渣写的:“我,一个从萨拉托夫来的俄罗斯姑娘,打败了你们!”所有人都在国会大厦的墙壁上留下了字迹,留下了话语,有欢呼,也有诅咒……
胜利了!女伴们问我:“你以后会做什么?”我们在战争中实在是饿坏了,忍无可忍了,我们首先是都想吃个够,哪怕是吃上一次饱饭呢。我有一个梦想,就是获得战后第一次薪水后,买它一盒饼干。那战后我到底会做什么?当然要做厨师啦!所以到现在为止,我一直在大众饮食业工作。
第二个问题是:“何时嫁人?”越快越好!我常常都梦见我怎么接吻,非常渴望亲吻……我还渴望唱歌,要唱个够!就是这些了……
——叶莲娜·巴甫洛夫娜·沙洛娃
我学会了开枪,投掷手榴弹,布设地雷,还有战场急救……
但在那四年间,为了打仗,我却忘记了所有的语法规则,学校里学习的科目全都忘掉了。我可以闭着眼睛拆卸枪支,但是在进入大学的写作考试里,却净犯些小孩子的幼稚错误,而且几乎没有标点符号。幸亏军功章救了我,总算被大学录取了。我开始了学习,但我读书不明白,读诗歌也不明白,我把单词都忘记了……
每天夜里都要做噩梦:党卫军的面孔、狼狗的嘶叫、人的最后哭声……垂死的人们常常会喃喃自语,那是比哭叫更可怕的声音。一切都回到了我身边……他们把人送去枪杀……临死前的人眼中都有一种可怕的光线,显然他们不愿意相信,直到最后一刻也不想相信。他们也有好奇和不解,即使在最后一分钟,他们面对着冲锋枪枪口,还用手遮住自己的面孔……每天早上醒来时,我的脑袋里全是一阵阵哭叫的声音……
在战争期间我从来没想过这些,现在却想起来了,翻来覆去地想,不断地重复……我患了失眠症,医生禁止我继续学习。但周围的女孩子们,宿舍楼里各房间的姑娘们,都劝我不要理会医生的话。她们纷纷支持我,每天晚上轮流拖着我去看电影,看喜剧片。“你应该学会笑。要多多地笑才行啊!”不管我愿不愿意,女友们都要拉着我去看喜剧片。当时喜剧片很少,但是每一部我都去看过上百次,至少一百次。我在第一次笑的时候,就像哭一样……
噩梦终于退去了。我终于可以好好学习了……
——塔玛拉·乌斯季诺夫娜·沃洛贝科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