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莉把辣味蛋包了起来。她最讨厌带辣味蛋去野餐,因为这种东西烂糊糊的。火腿三明治,蟹肉沙拉,柠檬馅饼,也是怎么打包的问题。给孩子们准备的是酷爱果味饮料,给她自己和阿历克斯准备的是玛姆香槟,但她只能尝几口,她还要给孩子喂奶。她为这次野餐准备了塑料香槟酒杯,不过因为阿历克斯端不稳塑料杯,洒了她一身酒,所以他最后带的是真的香槟酒杯——是人家送的结婚礼物,从陶瓷柜里取出来的。她不同意,但是他坚持,并且自己负责把酒杯包好,装进了行李。
“爸爸真是个资产阶级绅士啊。”多年以后,当肯特十多岁,在学校里门门拿第一名的时候,用法语对莎莉说。这时候,他相信自己会当一个科学家,所以没人会责备他在家里还滔滔不绝地乱喷法语。
“别拿你爸爸开玩笑。”莎莉的反应是。
“我没拿他开玩笑。不过,地质学家多半都太邋遢。”
那次野餐是为了庆祝阿历克斯在《地貌学杂志》发表了第一篇独自署名的文章,去的是奥斯勒悬崖,因为发表的文章写的就是这地方,而且莎莉和孩子们没去过。
他们从一条未铺柏油路况尚好的乡间路转上另一条崎岖小路,开了几英里。停车的地方当时没有车停在那儿。指示牌不过是刷着粗劣字样的木板,上面的标记需要修描了。
小心。洞——深。
为什么要用连接号?莎莉想。不过谁在乎这些事儿呢?
进森林的路口看起来很平常,一点也不危险。当然,莎莉知道这一片片的森林位于陡峭的悬崖顶部,所以她想找个地方往山下看,体会一下眩晕的感觉。但她并不想立刻就看见四周的景致,知道前面路上都有什么。
洞穴真的很深,有些和棺材差不多大小,还有一些更大,如同从山岩上切出来一个个房间。岩石间隔出一条条蜿蜒前行的走廊来,苔藓和蕨类植物在路的两边滋长,算不上青葱,至少,没能变成一层松软的毯子覆盖碎石,碎石看起来远在下方。道路在苔藓和蕨类植物之间蜿蜒而流,脚下不是坚硬的土地,就是谈不上平整的岩石。
“啊呀!”传来的是男孩子们的叫声,九岁的肯特和六岁的彼得跑在前头。
“不要乱跑!”阿历克斯叫道,“别臭美了!听到没?听明白了?说话!”
他们说听到了。他继续前进,手里提着野餐篮,显然是以为用不着再以父亲的权威警告他们了。莎莉磕磕绊绊地往前走,走这么快不容易,她还背着尿布包,还有只是婴儿的萨维娜。她一直走到能看见儿子们的时候才放慢了速度,看着他们一路奔跑,张望黑暗的洞穴,仍然发出夸张的尖叫,一惊一乍,但明显因为惧怕谨慎多了。她疲惫不堪,一直处于紧张的状态,外加上一点一滴堆积的怒气,已经快要哭出声了。
风光渐渐显现的时候,她觉得,他们已经沿着尘土飞扬的土路和石头路大概走了有半英里,也许是四分之一英里。天色开始亮了,天空露了出来,走在她前面的丈夫停下脚步,发出胜利抵达和炫耀的一声欢呼,男孩子们兴奋得叫嚣不已。莎莉从树林里钻出来的时候,发现他们在树顶的岩石上,站成了一排——是隔了好几层的树顶之上,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他们的身后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夏际原野,闪着绿油油、金灿灿的波光。
她刚刚坐在毯子上,萨维娜就开始哭。
“饿了。”莎莉说。
阿历克斯说:“我以为她在车里吃过她的午餐了。”
“她是吃过了。现在又饿了而已。”
她一手抱着萨维娜,另一手打开野餐篮。阿历克斯之前显然没想到是这样,不过他保持了幽默感,叹口气,把香槟酒杯从包里拿了出来,放到旁边的草地上。
“咕咚咚,我也渴了。”肯特说。
彼得立刻学他。
“咕咚咚,我也要,咕咚咚。”
“闭嘴。”阿历克斯说。
肯特说:“彼得,闭嘴。”
阿历克斯对莎莉说:“你给他们带了什么喝的?”
“酷爱,蓝瓶子里。杯子在底下,裹在餐巾纸里。”
当然了,阿历克斯知道肯特说这种废话并不是因为他真的渴了,而是因为他看见了莎莉的乳房,本能地兴奋了。他觉得,现在是时候让萨维娜改用奶瓶了,她已经六个月了。他觉得莎莉对这类事儿实在太漫不经心,有时婴儿在她怀里吃得正香,她在厨房里转来转去,一只手干活儿。肯特就会溜过去偷看,彼得则会打听妈妈的奶壶,这个词肯定是肯特说的。阿历克斯认为。肯特一向鬼鬼祟祟,他有一颗肮脏的心灵,而且不断地惹麻烦。
莎莉说:“好吧,反正我又不能不干活儿。”
“哺乳不是你非要干的活儿。你明天就可以用奶瓶喂她了。”
“很快了。不一定非得是明天。但肯定很快。”
但现在,她还不是照样,出来野餐仍然是萨维娜和奶壶。
先倒了酷爱,然后是香槟。阿历克斯和莎莉碰了碰杯,中间还隔着萨维娜。莎莉喝了一小口。要是能再喝一点就好了。她冲阿历克斯一笑,用笑容来表达她的希望。也许还有另一个希望,如果能和他单独在一起就好了。他喝了他的香槟,仿佛她喝了那一口,加上她的笑容,足以安慰他。他开始忙着准备野餐。她负责口头指挥,诸如哪个三明治有他喜欢的芥末,哪些有她和彼得喜欢的芥末,哪个是为根本不喜欢芥末的肯特准备的。
这时候,肯特正忙着想方设法溜到她身后,喝掉她的香槟。彼得肯定看见了,但也许出于某种原因没有揭穿他。莎莉是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他干的好事儿,阿历克斯倒是一直没有发现,因为他很快就忘记了她杯子里还有酒,一边告诉男孩子们什么叫白云石,一边把他们的空酒杯洗干净包起来。孩子们想必在听吧,他们狼吞虎咽地吃三明治,抢夺水果馅饼,对辣味蛋、蟹肉沙拉视而不见。
白云石,阿历克斯说,你们看见了,就是这种厚厚的盖岩,底下的叫页岩,沉积物形成的岩石,花纹非常非常精美。水作用于白云石,流到页岩层时,只能留在表面上,因为水没法穿透这些薄薄的岩石层,所以侵蚀——就是指白云石的毁损——一而再、再而三回到它们的源头,慢慢地形成一条回流的沟槽,盖岩就形成了一条垂直的缝隙;孩子们,你们知道什么叫垂直吗?
“上下。”肯特懒洋洋地回答说。
“浅浅的垂直的缝隙,它们一条一条伸出来,渐渐形成一条条裂口,几百万年后,它们一起开裂,滚下山坡。”
“我得走了。”肯特说。
“去哪儿?”
“撒尿去。”
“哦,上帝呀,去吧。”
“我也去。”彼得说。
莎莉往下抿了抿嘴,做出了个小心点的警告表情。阿历克斯看看她,表示赞同她的警告。他们冲对方微微一笑。
萨维娜已经睡着了,嘴在乳头边安静了下来。男孩子们不在,抱走她就容易多了。莎莉可以一边拍她的背,一边把她放到毯子里,用不着担心自己袒胸露乳。要是阿历克斯讨厌这种场景,转过头就是了。她知道他的确讨厌,他讨厌任何能联想到性或者哺乳的场面,他老婆的乳房变成了牛羊的奶头——他确实转头看别处了。
她扣好衣服的时候,传来一声惊叫。不算尖利,仿佛距离遥遥,声音在渐渐消失。她还没来得及反应,阿历克斯就站了起来,一路狂奔。然后,更响亮的尖叫从近一点的地方传过来了。是彼得。
“肯特掉进去啦!肯特掉进去啦!”
他们的父亲吼道:“我来了!”
莎莉一直坚信,甚至在她听到彼得的声音之前,她就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如果说有什么意外发生,一定不会是六岁的儿子,他勇敢,但从来没有创造性,也不喜欢炫耀。一定是肯特,她几乎像是看见了事故如何发生的。朝洞口撒尿,试图站在洞口保持平衡,还取笑彼得,拿自己开玩笑。
他还活着。他离他们很远,躺在裂缝底部的一片乱石之上。不过,他还在挥舞他的胳膊,挣扎着想站起来。他的挣扎是那么无力。一条腿压在自己的身下,另外一条腿则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你帮我抱妹妹行吗?”她对彼得说,“你回去把她放下来,看着她。我的好儿子,我的壮小伙。”
阿历克斯下了洞,往下爬,他叫肯特待着别动。一个人下去还有可能,但是要把肯特弄上来就太困难了。
没有绳子。这里怎么会有绳子呢?
阿历克斯碰到他了。他弯下身去,把他捧了起来,他弄疼了肯特,肯特的叫声像是恳求。阿历克斯把肯特扛在肩上,脑袋搭拉在一边,没用的腿搭拉在另一边——其中一条腿伸出来的样子极其古怪。阿历克斯站起来,踉跄了两步,又跪了下来,但还是紧紧地抓着肯特。他决心爬上去,而且找到了路。莎莉也看明白了。他走向裂缝的那一头,里面有一些碎石。他朝她喊叫,吩咐她做什么,但是并没有抬起头来,她一个词也没听清楚。她站起来——她为什么要跪着?她挤进小树丛,来到碎石通往的洞口,这里大约距离洞口有三英尺远。阿历克斯和肯特一起爬上来,肯特在他身上晃荡,像一头被枪打中的小鹿。
她喊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爸爸得把儿子举上来,由他妈妈把他拽上坚硬的岩石层。他是个瘦小的孩子,还没有到第一次拔高的年龄,但是怎么就像一袋水泥那么重呢。第一次试时,莎莉的胳膊根本撑不住。她换了个位置,不再趴着,蜷缩起来,用尽了肩膀和前胸的力气,再加上阿历克斯在后头撑着,用力推,他们终于把肯特弄了出来。莎莉搂着他的身体往后退,看见他的眼睛睁开了,但随即往后一翻,又晕了过去。
阿历克斯也爬了出来。他们带上别的孩子,开车到柯林伍德医院。那里似乎没有内伤科。两条腿都断了。一条腿断口边缘平整,医生这么说,还有一条是粉碎性的。
阿历克斯在照顾别的孩子,莎莉和肯特一起进了医院,所以医生是对莎莉说的:“孩子每分钟都得看着。那儿就没有任何警示标志吗?”
要是是阿历克斯,医生就不会这么说了。男孩子就是这样,你一转身,他们就去不该去的地方乱跑。“男孩就是男孩。”
她的感激之情——当然是对上帝的感激之情,其实她也不信上帝;还要感激阿历克斯,他是她信任的人——如此强烈,她没什么可抱怨的。
接下来的半年,肯特没法上学了。他第一回躺在租来的医院床位上时,兴奋坏了。莎莉去学校取他的作业,之后再送回学校。他每次都是立刻就做完了。他们鼓励他学其他的课程,其中有旅游和探险——先选个国家。
“我想选一个没人选的地方。”他说。
这时候,莎莉告诉他以前她从来没告诉过别人的事儿。她告诉他,她曾经如何被遥远的小岛所吸引。不是夏威夷、加那利群岛,也不是赫布里底群岛,更不是希腊的岛,这些是人人都想去的地方,她指的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偏僻的,没有人会谈起的,人迹甚少的小岛,阿森松岛,特里斯坦——达库尼亚岛,查塔姆群岛,圣诞岛,凯尔盖朗群岛,法罗群岛。她和肯特开始收集有关这些地方的所有信息,不允许自己胡编乱造。他们从来没有告诉阿历克斯他们在干什么。
“他会觉得我们大脑脱线的。”莎莉说。
凯尔盖朗群岛最值得一提的是一棵独一无二的卷心菜,它是来自远古时代的遗物。他们想象为这棵卷心菜举行的庆祝仪式,道具服装,以及卷心菜游行。
莎莉告诉她的儿子,在他出生之前,她曾在电视上看见特里斯坦——达库尼亚岛的原住民,他们在希思罗机场下了飞机,因为岛上的一场大地震,他们被转移了。他们看上去非常奇怪,驯服,却又威严,像来自另一个世纪的人。他们多多少少都开始适应伦敦的生活,但等火山平息下来,他们都要回家。
肯特回学校之后,一切都在改变。当然会改变。不过,相对他的年龄,他还是有点老成,他对萨维娜和彼得都有了耐心。萨维娜已经变得热爱冒险,个性顽固。彼得则永远是闯进家门,仿佛有灾难临头。肯特对父亲格外有礼貌,他把从萨维娜手里抢救回来的报纸送给他父亲,还会仔细地叠好,吃饭的时候还要帮他拉开椅子。
“要对救了我一命的人表示敬意。”他有时这么说。或者说:“家庭英雄。”
他说这话颇为戏剧性,不过倒也不完全是戏谑的口吻,但是,还是刺激了阿历克斯的神经。肯特刺激他的神经,其实早在他掉进洞里之前就开始了。
“住嘴吧你。”他说。然后私下对莎莉抱怨。
“他说你救了他,一定是因为爱他。”
“得了吧,是谁我都救。”
“你可千万别和他这么说。求你了。”
肯特上中学以后,和父亲的关系有所改善。他选择学科学,学的是自然科学,而不是人文地球学科。即便如此,阿历克斯也没有一点反对。越自然越好。
可是,上了六个月大学,肯特就失踪了。认识他的人——似乎学校里没有人是他的朋友——说他说过要去西海岸。后来,收到一封信,恰好在他父母决定去报警的时候收到的。他在多伦多北郊一家加拿大轮胎公司的店里工作。阿历克斯到那儿去看他,命令他回学校继续上学。但肯特不愿意,说他现在工作得很开心,赚了不少钱。或者是说只要一升职,很快就能赚不少钱。接着,莎莉悄悄去看他,没有告诉阿历克斯,她发现肯特很愉快,重了十磅。他说是因为啤酒。他有朋友了。
“这是个阶段。”她对阿历克斯承认这一趟旅行的时候,说,“他想尝一尝独立的滋味。”
“据我所知,他得到了一肚子的独立。”
肯特没有告诉她,他到底住在哪里。不过没关系,因为她第二次去看他的时候,听说他辞职了。她觉得很尴尬,因为她觉得,那个告诉她的职员,脸上闪过一丝自鸣得意的笑容。她没问肯特去了哪里。她觉得他只要一安定下来,迟早会和她联系的。
他确实和她联系了。不过是三年以后。他的信来自加利福尼亚的尼德尔斯,他告诉他们不要去找他,他只是路过那里而已,像布兰奇一样。阿历克斯问,谁他妈的是布兰奇?
“他只是开玩笑。有什么关系?”莎莉回答。
肯特没有说他做什么工作,或者他到了哪里,有没有朋友之类的。他也没有为这么长时间的音讯全无道歉,没有问他们怎么样,没有向他的兄弟姐妹问好。他写了几页纸,全是自己的生活。也没有实际的生活,而是他相信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为此他正在做什么。
“对我来说,这样的前途有点可笑。”他说,“大家就应该把自己锁进一套套正装里面,我的意思是,得穿得像个工程师,一个医生,或者地质工作者,然后皮肤就长出来了,从衣服上面长出来了,我的意思是,自己再也脱不下来了。我们人类有机会在这世界上活着,有精神的存在,有物理的存在,给了我们机会去探索整个世界内在的、外在的真实,不论是美好的,还是邪恶的,都给了我们,这里面既有快乐,也有痛苦,还有混乱。对你们来说,我这样表达自己的想法,不过是华而不实,空洞无物,不过我已经学会放弃了一样东西,那就是智力优越感……”
“他嗑药嗑多了。”阿历克斯回答,“一英里以外大概都能闻到。药物把他脑子弄坏了。”
半夜,他突然说:“性!”
这时候,莎莉躺在他旁边,也是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什么性?”
“性让人变成那种状态,就是他说的状态。成为这个,那个,才能维持生活嘛。这都是为了稳定的性生活和性生活的后果付的代价。他没考虑到这个。”
莎莉回答:“哇哦,真浪漫。”
“但凡接近本质都谈不上浪漫。他不是正常人,我就是想说这个。”
他的信里还说,或者用阿历克斯的话,他的疯话,他说,他觉得自己比大部分人都幸运,因为他曾经有过,他称之为濒死的体验,这种体验给予他不同的认知,因此,他必须永远对他的父亲心存感激,因为是他的父亲抬着他,送他回到如今的世界,而他充满爱心的母亲,在这个世界里把他接了过来。
“也许在那些时刻,我得到了重生。”
阿历克斯呻吟。
“哦不,我不觉得。”
“你可别,你不是这意思吧。”莎莉回答。
“我不知道是不是。”
这封信,签名时说爱你们的信,是他们最后一次得到他的消息。
彼得进了医学院,萨维娜则学了法律。
出乎莎莉意料的是,她自己开始对地质学感兴趣。有一回,出于刚刚结束性生活的信任,她对阿历克斯提起那些岛。当然没有说她的白日梦,她认为肯特生活在其中某个岛上。她说,她以前知道这些岛的不少细节知识,不过现在都忘了,应该在百科全书上查查这些地方,以前就是从百科全书上知道的。阿历克斯回答说,你想知道的也许网上都有,很容易查。我不要那些模糊不清的东西,她回答。他让她起床,带她下楼,立刻,她眼前出现的是特里斯坦——达库尼亚岛,茫茫的南大西洋上的一块绿地,还有丰富的资讯。她震惊得立刻背过身子去。当然,阿历克斯很失望,问她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突然觉得,好像我失去了它。”
他回答,这不太好,你需要做点真正的事儿。那时候,他刚刚从他的教职退休,正打算写一本书。他需要一个助理,因为不再能像在学校工作的时候,可以指派学生。(她不知道这个理由是真是假。)她提醒他,她不懂什么岩石层。他说没关系,他按她拍的照片付酬。
从此以后,她变成了一个穿黑色或者亮色衣服的小人儿,专门对比志留纪或泥盆纪岩石带的碎石,或者是和形成现在的大陆之前,美洲和太平洋板块互相挤压,强压之下折叠变形形成的片麻岩对比。慢慢地,她学会了用自己的眼睛,应用新获得的知识,后来,当她站在一条空荡荡的郊区马路上的时候,她知道自己脚下深远之处,是一个没有人见过的,装满了碎石的坑洞,没有人亲眼看见它出现之时,也没有人看见洞的形成,看见碎石慢慢地填充,藏匿,消失,整个过程经历了漫长的历史时期。阿历克斯的工作,拥有了解这一切的荣光,他尽力去挖掘这类知识,她为此赞美他,尽管她心里清楚,最好别夸奖他。过去的这些年里,他们是好朋友。她并不知道这些年是他们最后的年头,也许他知道。他进医院做手术的时候还带了他的图表和照片,应该出院回家的那天,他死了。
这是夏天的事儿,同一年的秋天,多伦多烧起一场大火。莎莉坐在电视机前,看了一会儿火灾现场。火灾发生在一个她熟悉的地区,或者说,她以前熟悉。以前那些日子,这块地方住的都是嬉皮士,到处都是他们的塔罗牌,珠子,南瓜大小的纸花。后来,那儿的素食馆被改造成昂贵的小酒馆和时尚服装小店。如今,这一街区的十九世纪建筑彻底消失了,播音员对此表示惋惜,说那些住在商店楼上老式公寓的人们,这会儿已经被人从险境之中拖到了安全的大街上,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家。
没提楼房的主人,莎莉想。这些人可能侥幸逃脱了线路达不到安全标准,臭虫蟑螂的防疫管理也不合格的惩罚,而那些被蒙蔽的,或者心怀恐惧的穷人也不会投诉他们。
这段时间,她有时会觉得阿历克斯盘踞在她的头脑之中。比如现在。她关掉了火灾的场面。
顶多不过十分钟,电话就响了。是萨维娜的电话。
“妈妈,你看电视了吗?你看见没?”
“你是说火灾?我刚才是开的,现在已经关了。”
“不,我问你有没有看见……我在找他……我刚才看见他了,五分钟之前吧。妈妈,就是肯特。现在找不到他了,但我看见他了。”
“他受伤了吗?我这就开电视。他受伤了没?”
“没有。他在帮忙。他在抬担架,担架上有个婴儿,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受伤了。就是肯特,就是他,我能看见他一瘸一拐的。你现在电视开了吧?”
“开了。”
“好。我要镇定一下。我想他回那幢楼里面了。”
“不过他们不应该让人……”
“他也许是医生,也说不定啊。哦,妈的,他们现在又在和那个老人说话,他家已经经营了一百多年……把电话挂掉,继续看电视吧。他肯定会再出现的。”
他没有再出现。镜头开始重复。
萨维娜又打电话过来。
“我要查查是怎么回事儿。我认识新闻频道的一个人。我去看看那个镜头,我们一定要把他找出来。”
萨维娜并不了解她的哥哥。她为什么这么激动?难道她爸爸的去世使她感觉到了对家庭的需要?她很快就要结婚;她即将有自己的孩子。不过,一旦她下定决心要干什么,她有一种顽固的天性。她真的有可能找到肯特吗?她十岁的时候,她父亲曾经说,她对自己的想法,就像狗咬到了骨头似的,所以她应该去当律师。于是,从那时起,她一直说她要当律师。
莎莉浑身发抖,感觉到自己的渴望和疲惫。
就是肯特。一星期之内,萨维娜就发现了有关他的一切。不对,应该说,发现了他想告诉她的一切。他在多伦多已经住了有几年了,他经常路过萨维娜工作的地方,在街上也见过她几回。有一次,在一个四岔路口,他们差一点就撞了个对面了。当然她认不出他来,因为他穿着袍子。
“印度教克利须那派教徒?”莎莉问。
“哦,妈妈,即使你是和尚,并不等于你就是克利须那派教徒。不管怎么样,他现在不是。”
“那他现在是什么?”
“他说他活在当下。我说我们不全是活在当下吗?他说不是,他的意思是,真正的当下。”
就是现在我们所在的地方,他说。萨维娜问:“你的意思是这个垃圾堆?”因为他约她见面的咖啡馆,现在成了个垃圾堆。
他回答说:“我看的角度不一样。”不过接下来他说,他也不反对她的看法,谁的看法他都不反对。
“好吧,这是你的宽宏大量。”萨维娜回答,不过,她借此开了个玩笑,他也算笑了一下。
他说他在报纸上看见阿历克斯的讣告了,觉得讣告写得不错。他觉得阿历克斯会欣赏附注的地质文献书目的。他还想知道自己的名字会不会出现在家人名单里。他惊讶地发现有自己的名字。他想知道,爸爸死前是不是告诉过他们想在讣告里列谁的名字。
萨维娜说没有,他根本没想过自己这么早去世。是家里人聚在一起商量,大家都觉得应该把肯特的名字列进去。
“哦,不是爸爸。”肯特说,“好吧,不是他。”
然后他问起莎莉。
莎莉突然感觉到,胸腔里有点像塞了个膨胀的气球。
“你说了什么?”
“我说你还不错。也许有点无所适从。你和爸爸那么亲密,现在一个人还没来得及习惯。他就说,要是她愿意的话,叫她来看看我。我说我要问问你。”
莎莉没有说话。
“妈妈,你在听吗?”
“他说什么时候,到哪里去看他了吗?”
“没有。我这个星期还会见他一回,就在上次的地方,我来问他。我想他还是喜欢他自己做决定。我想你会同意的。”
“当然我同意。”
“你不害怕一个人去?”
“别犯傻了。他真是你在火灾现场看见的人吗?”
“他才不会说是不是呢。不过我的消息是确定。他在市里某些地方的某类人群中,还是挺有名的。”
莎莉收到一张便条。便条本身就相当特别,她认识的大多数人都用电子邮件,或者打电话。她很高兴他没有打电话。她觉得现在她可能已经听不出来他的声音了。便条告诉她,把车停在地铁终点站的停车场,坐地铁,到哪一站下车,他会去接她。
她本应该在十字转门的另一边和他碰面。可是他不在。也许他的意思是说在外面接她。她拾阶而上,步入阳光,停下了脚步。各色人等熙熙攘攘地经过她的身旁,她有种沮丧而且尴尬的感觉。沮丧,是因为肯特显然没有来。尴尬,则是因为她正有一种与那些和她来自这个国家同一个阶层的人常有的感觉,尽管她永远也不会说出他们的话来。他们会说,你会觉得你自己在刚果、印度或者越南之类的地方,总之任何地方都可能,就是不可能是安大略省。在这里,更明显的是穆斯林的头巾,印度人的纱丽,非洲人艳丽的大席吉装。莎莉喜欢它们奢华明亮的颜色,但这些衣服还没有被当成异域服装穿在身上。穿这些衣服的人还没有到,他们正往里面赶。而她正好挡住人家的路。
地铁入口不远处,恰好是一家老银行大楼。几个男人或坐或睡或走在银行的台阶上。当然这里早已经不再是银行了,尽管银行的名字还刻在石头上。她宁愿看刻着的名字,没去注意这几个男人。这些男人的懒散,斜躺着或是昏昏入睡的姿势,和地铁里拥出来的匆匆人群,以及银行的功能真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妈妈。”
台阶上的一个男人不紧不慢地朝她走过来,一条腿微微有些跛。她明白这就是肯特了,在那儿等着他。
她本来差点就被吓跑,不过立刻反应过来了。不是所有的人看起来都污秽不堪,或者绝望无助。有些人看着她的样子并无恶意,也没有蔑视。知道她是肯特的妈妈之后,他们的表情甚至有了一些友好的愉悦。
肯特没有穿袍子。他穿着灰色的长裤,裤子太大了,扎了皮带,一个字也没有的t恤衫,一件破旧的夹克。他的头发剪得很短,连天然的发卷也已经看不出来了。他皮肤暗沉、干裂,牙也掉了好几颗,骨瘦如柴的骨架让他的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
他没有拥抱她——实际上,她也不希望他抱她。他只是将手轻轻地放在她背上,带她往他们要去的方向走。
“你还抽烟斗吗?”她闻到的味道,让她想起来他读高中的时候就开始用烟斗吸烟。
“烟斗?哦,没有啊,这味道是大火留下的烟味儿。我们都没注意。我估计,我们去的地方,味道恐怕还要更重。”
“要经过火灾现场?”
“不会,不经过的。就算想去,也不可能经过。那儿已经封锁了。太危险。有好几幢楼得拆掉了。你别担心,我们住的地方挺安全。一个不错的街区,离火灾现场还有一半路。”
“你的公寓?”她问,留意到他说的是,“我们”。
“算吧。你马上就见到了。”
他的语气温和从容,不过仍然听得出一种额外的费力,仿佛他在用外语表达,努力让自己更礼貌一些。他身体微屈,以方便她听清楚他的话。这些为了和她说话所做的特别努力和牵扯的体力,仿佛在做一种谨慎的解释,是她想要注意的某种信号。
成本。
他们走下人行道的时候,他碰了碰她的胳膊。也许是他轻轻绊了一下。他说:“对不起。”她觉得他轻微地打了个寒战。
艾滋。为什么她以前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没有的事儿。”他说。尽管她并没有说出口。他说:“我挺好的。既不是hIV阳性,也没有其他毛病。几年以前我得过疟疾,不过现在已经控制住了。可能我有点虚弱,不过用不着担心。从这里转弯,我们就住在这个街区。”
又是“我们”。
“不是因为我通灵。我只是猜出来萨维娜想知道什么,所以先让你安心。我们到了。”
是那种前门距离人行道只有几个台阶的房子。
“实际上,我禁欲。”他说着,帮她撑住门。
一块纸板遮住了原本应该是窗格的地方。
光秃秃的地板在脚下咯吱作响。屋里弥漫的味道成分复杂。街道上的烟味飘进了屋里,显然。不过,还混合了时日漫长的烹饪味道,煮糊的咖啡味道,厕所的味道,疾病的味道,以及腐烂的味道。
“禁欲这个词可能错了,这个词听起来好像和意志力有关似的。我想我刚才应该用阉割这个词。我不觉得这是什么成就。当然不是。”
他带她绕过楼梯,走进厨房。一个女巨人背对他们,在搅拌炉子里的什么东西。
肯特说:“玛妮,这是我妈妈,你可以和我妈妈问个好吗?”
莎莉注意到他的声音有些变化,放松、诚恳,也许还有尊重,这和他对她说话时刻意表现出来的明快有所区别。
她说:“你好,玛妮。”女人半转过身,肉乎乎的脑袋上长着一张压扁了的娃娃脸,不过眼神并没有看过来。
“玛妮这个礼拜当我们的厨师。”肯特说,“闻起来不错,玛妮。”
肯特对他妈妈说:“咱们去我的圣殿坐坐,如何?”他领路,下了两级台阶,走进后头的门廊里。这里不太好走,堆满了报纸、广告,还有捆好的杂志。
“应该把这些东西拿走,今天早上我告诉过史蒂文了。火灾隐患呀,我一直这么说,不过现在才知道是什么意思。”
哎呀。她一直想知道他会不会隶属于哪个便衣教派。不过即便是这样,他也不会告诉她,他会说吗?当然是某种信仰的什么教派,而不是基督教。
再下几级台阶,就到了他的房间。其实就在地下室里。房间里有一张小帆布床,一张伤痕累累的,有文件架的老式书桌。两把靠背椅,椅子横档已经不见了。
“椅子很安全。”他说,“我们几乎所有东西都是捡来的,不过,没法坐的椅子,我都画线了。”
莎莉觉得自己筋疲力尽,坐了下来。
“你现在干什么?什么工作?”她问,“这房子是客栈,还是怎么回事儿?”
“不是,谈不上,连过渡住处也不是。只要有人来,我们都收容。”
“连我也收容。”
“连你也收容。”他说,连点笑容也没有,“除了我们自己,没人帮助我们。我们就靠捡垃圾,收破烂维生。报纸啊,瓶子啊,都能赚点钱。而且,我们还轮流去向公众筹款。”
“筹慈善款?”
“乞讨。”他回答。
“马路上?”
“还有更好的地方吗?就在街上。还去一些关系好的客栈,虽然这是违法的。”
“你也这么做吗?”
“要是我不做,我怎么能要求别人做呢。这就是我要克服的东西。我们所有的人都得克服点什么。也许是羞耻感,也许是观念,‘我的’观念。有时有人扔一张十块的钞票,有的时候只有一块钱,私有观念就来了。它到底属于谁?嗯,我的——心跳一下——我们的?要是觉得是我的,一般就会赶紧花掉。有人回来的时候闻起来一股喝高了的味道,还说,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连口吃的也没要到。之后,也许因为感觉不舒服,就坦白承认了。或者,有人也不会承认,没关系,过些日子,我们就发现他们失踪了,过几个礼拜吧,要是在外头的日子不好过,会回来的。有时候,你能看见他们自己在街边乞讨,别去认他们。别回来了,就这样行了。他们是我们的毕业生,可以这么说,要是你信任这个体系的话。”
“肯特……”
“在这里我叫约拿。”
“约拿?”
“我挑的名字。我想过拉撒路,不过也太戏剧化了。要是你喜欢,还是叫我肯特好了。”
“我想知道你的生活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的意思是,和这些人没什么关系……”
“这些人就是我的生活。”
“我知道你就会这么说。”
“好吧,我自作聪明了。不过,这……这些活儿,我已经干了……有七年?九年。九年。”
她继续问:“之前呢?”
“我怎么会知道?在此之前?在此之前。男人的日子像杂草,不是吗?割下来,扔进炉子里。听我说,我再次见你,就开始炫耀。割下来,扔进炉子里,我对这话题没兴趣。我的每一天都是顺其自然,真的。你不会明白。我没有生活在你的世界,你也没生活在我的世界,你知道我为什么今天想在这里见你?”
“不知道,我没想过。我觉得挺自然,就是时候到了吧。”
“自然。当我在报纸上看见爸爸的死讯,我自然想到,哦,钱哪儿去了?哦,我想,她会告诉我的。”
“暂时,我继承。”莎莉回答说。她费劲地克制自己,不过还是有撒了气的失望。“房子也一样,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我猜就是这样。行吧。”
“等我死了,给彼得和他的儿子们,还有萨维娜。”
“真不错。”
“他不知道你活着,还是死了……”
“你以为我在问你要?你以为我是个白痴,问你要钱?不过,我还是犯了个错误,我还想怎么用这笔钱呢。想着是家里的钱,当然我能用。确实是个诱惑。现在,我高兴了,我没法用。”
“我可以……”
“问题是,问题是,这座房子被认定为危房……”
“我可以借给你。”
“借?我们这里不借钱的。我们这个体系没有借钱这回事儿。抱歉,我得去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你饿了吗?你要不要喝点汤?”
“不用了,谢谢。”
他不在的时候,她想一走了之。要是她能找到后门的话,要是她不必经过厨房的话,她就走了。但是,她又没法这样做,如果她这么做,等于以后再也没机会见到他了。这种房子都是汽车发明之前盖的,后院不会通往大街的。
大概隔了半小时,他才回来。她没有戴手表。她觉得手表也许在他的生活里不受欢迎,看来,这个想法还是对的。至少这个想法是对的。
看见她还在,他似乎有点惊讶,或许是有点困惑。
“对不起,我去办事儿了,然后去和玛妮说了会儿话,她总是能让我镇定下来。”
“你给我们写过一封信,对吧,你给我们的最后音讯。”
“哦,不用提醒我。”
“没有。信写得很好。一次很好的尝试,你想解释你的想法。”
“请你不要提醒我。”
“你试着想清楚你的生活……”
“我的生活,我的生活,我的进步,还有我能找到的,讨厌的自我。我的意义。我的废话。我的精神。我的才智。莎莉,那封信没有内容……你不介意我叫你莎莉吧?只是写了些容易说出来的。你做了什么,你生活的每一分钟,都是外在的。当我明白这些时,我非常快乐。”
“你快乐?真的?”
“当然了,我再也不用想自我这类愚蠢的事情了。我想,怎么办?这是我允许自己想的唯一的事情了。”
“活在当下?”
“要是你觉得我迂腐,我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你的嘲笑。”
“我没嘲笑你……”
“我不在乎,听着,要是你觉得我想要你的钱,也不错,我就是想要你的钱。我也想要你。你难道不想过一种不同的生活吗?我不是说我爱你,我不用这么蠢的语言。我只是想拯救你。你知道,你能救的只有自己。所以,关键在哪里?我并不经常找人家说话。我惯常是避免和人有关系。我说的是真的,我尽力避免和别人有任何关系。”
关系。
“你干吗要忍着笑呢?”他说,“因为我说关系?这个词是黑话吗?我对措辞不太讲究。”
莎莉回答说:“我在想耶稣。‘母亲,我与你有何相干?’”
瞬间跳到他脸上的神情,几乎是凶残的。
“你累了吧,莎莉?你这么聪明,不累吗?我不能再和你聊天了,真抱歉,我还有事儿要忙。”
“我也是。”莎莉回答说。这完全是谎话。“我们以后……”
“别说了,别说了。你想说的是,我们以后再联系。”
“可能我们以后可以再联系。这样说是不是好一点?”
莎莉开始迷了路,后来还是找到了路。又见银行大楼,还是那一群,抑或换了一群流浪者。坐地铁,停车场,钥匙,公路,塞车,然后公路变少,太阳就要落山了,没有下雪,光秃秃的树,田野渐行渐暗。
她热爱这片乡间,这个季节的乡间。她必须要想自己值不值得这个问题吗?
猫儿很高兴见到她。电话里有两个朋友留下的口讯。她热了一份烤宽面。现在,她买这些烹饪好的冰冻食品。这种食物不错,想到既然不会浪费,也就觉得不算贵了。等面热好的七分钟,她慢慢啜饮一杯酒。
约拿。
她愤怒得浑身颤抖。她该怎么办?回到那幢被公布为危房的楼里,死命擦洗恶臭的油地毡,帮他们煮因为过期被扔进垃圾堆的鸡肉?然后天天还会有人告诉她,她的水平实在不如玛妮,或者随便哪位备受折磨的可怜人?而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对别人的生活,肯特的生活,肯特选择的生活有用。
他病了。他已经把自己消耗完了,也许他就快要死了。即使她真的这么做,他也不会因为干净的床单,新鲜的食物感激她。哦,这是不可能的。他更愿意盖着他那张到处都是洞的毯子,死在帆布床上。
不过,一张支票,她还是可以写张什么支票。不要太荒唐就好。不要太多,也不要太少。明摆着,他不会用这笔钱帮助他自己。而且,他也不会因此不再鄙视她,显而易见。
鄙视。哦,不是这个问题。和他们的关系没关系。
总而言之,这样的一天,还是应该有什么,让这一天不至于变成一场绝对的灾难。并非是一场绝对的灾难,不是吗?她最后说的可能,他并没有纠正。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