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登陆艇来接,他们就动身回去了。这次派来的登陆艇两壁设有一十八个固定铺位,大伙儿把剩下的装备往空铺上一搁,就手脚一伸,睡起大觉来。前一天下午他们从丛林里出来以后,就一直在那里睡大觉,如今只觉得手僵脚直,浑身发痛。
有些人当天早上没吃早饭,可是也不觉得饿。这样艰苦的侦察任务,弄得他们真是彻底的心力交瘁了。在回去的路上他们又昏昏沉沉一连睡了好几个钟头,就是偶尔醒来,也是躺在铺上,透过敞开的舱顶,呆呆地直望着天空。小艇又颠又晃,浪花越过两侧的航墙和船头的跳板飞进舱来,可是他们似乎也并不在意。发动机的喧闹他们倒是觉得很中听,听着心就定了。在后岛经历的种种早已在心上淡褪,变成了许多印象模糊的大杂烩,乱纷纷的,都失真了。
到下午,大部分人都醒了过来。人还是疲乏得不行,却再也睡不着了。他们浑身酸痛,也不想在载兵舱那点有限的空间里走动,不过总依稀有一种坐卧不宁之感。任务,算是这样结束了,可是以后呢,依然没有一点盼头。瞻望前途,那是明摆着的。他们还得没完没了地干下去,还得忍受这种苦难,这种无聊,这种畸形的恐怖环境……不管经了多少事,过了多久,反正永远也别想看到希望,看到奔头。有的只是一派浓浓的愁云惨雾,笼罩着一切。
米尼塔闭着眼睛,躺在铺上,下午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过。有一个怪念头,老是要引他想入非非,这事说起来非常简单,也非常好笑。米尼塔想在脚上做个自伤。哪天擦枪的时候,只要把枪口对准脚踝的正中,把扳机一扣。这一来脚骨准会打得稀烂,截肢也罢,不截肢也罢,反正他们就得送他回国。
米尼塔斟酌利害,考虑再三。真要是这么一办,他这辈子就再也不能奔跑了,可不跑就不跑吧,有谁稀罕那个?至于跳舞嘛,他看见人家也有装了假肢跳舞的,他可以装一只木脚,勉强将就。对,这个办法好,这个办法可行。
可他又有些心神不定了。打左脚打右脚,一样吗?他是个左撇子,恐怕还是打右脚好吧?还是打左右脚都一个样呢?他想向波兰克请教,可是马上又把这念头打消了。这种事情请不得参谋。过两个星期,哪天要是闲着没事,他可以把这个小问题好好琢磨一下。那当然得住一阵医院,也许三个月,也许六个月,但是出了医院就可以……他点上了一支烟,看着天上的白云相互吞逐,想起自己要无辜失去一只脚,虽然觉得有些难过,心里还是蛮情愿的。
雷德手上有个痛处,他捏了又捏,怜惜的目光细细端详着指关节上浮起的皮肉和皱纹。可不能再欺骗自己了。他的腰子已经病情很重了,两腿也快要垮下来了,身上从头到脚都可以感受到在后岛走这一趟所造成的损害。恐怕他这一次的消耗,是今生再也无法弥补的了。唉,“中彩”的总是老人马,在穆托美岛是麦弗森,这一回轮到了威尔逊,这大概也应该说是在情理之中吧。当然枪挨得巧,得了个千金难买的伤,乘机溜之大吉,这样的可能性也总是有的。可是即便如此,又有什么好呢?做个人要是没有了骨气,那还……他咳嗽起来,仰面躺着,咯痰不大容易。他咬紧牙关,好容易才用胳膊支起身来,喀的一声,咳出一口痰来就地吐在舱里。
“嗨,这位弟兄,”船尾驾驶舱里一位驾驶员嚷了起来,“要保持艇内的清洁哪。你们乘了我们的船,难道完了还要叫我们擦舱板?”
“呸,你少放屁!”波兰克也拉开了嗓门。
从一个铺位上传来了克洛夫特的呼喊:“弟兄们,不要再乱吐痰了。”
谁也没有搭腔。雷德暗暗点了点头。心想:唉,我还是这个老毛病!刚才他先是有些担心,以为这又有克洛夫特说的了,后来见克洛夫特没有指名训斥他,又不觉舒了口气。
自己就好比下等客店里的酒鬼,没有喝醉的时候畏畏葸葸,灌饱了酒就又什么都骂得出来。
开头,总想单枪匹马,独自奋斗,可是渐渐地就感到力不从心,挺不下去了。开头,遇事看不惯就要顶,可总是顶得头破血流,顶到后来,仿佛成了机器上一只小小的螺丝钉,机器转得飞快,要命的螺丝钉受不了,又挣不脱,只能吱吱直叫。
想要一点不靠别人是不行的,他现在觉得少不了别人了,可又总有一种茫然不知从何入手之感。内心深处是迷迷糊糊有那么一点极朦胧的想法的,可是苦于说不出来。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就是假如大家拧成一股绳……
哎呀,得了吧。那班人懂得个屁,他们就知道相互算计。他心里还是没有一点谱儿,多想想不是长了志气,而是愈想愈灰溜溜了。那么,找洛依丝如何?他心里一动,一时倒真想给她写一封信,跟她再续前情,可是他马上就把这念头打消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再说,现在再去找她,也难保不会碰一鼻子灰。想到这里他又咳嗽起来,这回他把痰吐在手里,若无其事地等了半晌,才把痰偷偷抹在身下的帆布床上。那个船老大要擦就让他去擦吧。他觉得总算出了口气,不禁做了个苦笑,不过总带着些惭愧。
这不成促狭鬼了吗!咳,他这辈子什么事都干过,耍促狭可还是第一次。
戈尔斯坦胳膊枕着头,躺在铺上,迷迷糊糊地在那里想妻子和孩子。丢失威尔逊的那份伤心痛苦都已暂时被封存在脑子的一个角落里,弥漫在他全身的是一派昏昏沉沉的感觉。他已经睡了一天半的觉了,抬担架跋山涉水似乎是很遥远的事了。就是见了布朗和史坦利,他也不觉得他们讨厌了,因为他们见了他倒有些尴尬,似乎也不大敢来惹他了。他还得了个好伙伴。他跟里奇斯成了知心朋友。前一天他们俩做伴在海滩上等部队,过得就挺不错的。所以两个人一上登陆艇,自然而然地也就挑了相邻的两个铺位。
不过他也有想想不痛快的时候。自己的外族朋友竟是这么个人才——是个庄稼汉,是个十足的下等人。他大概也只配有这样的朋友。不过想到这里他又感到一阵羞愧,好比有时脑子里偶尔闪过一个怨恨妻子的念头,怨恨之后也会产生类似这样的心理。
这一来他反倒不服气了。有个没念过书的人做朋友又怎么样?里奇斯的心地可好了。他身上有一种不可磨灭的光辉品质。戈尔斯坦觉得,这样的人才是高尚的人。
登陆艇一路驶去,跟陆地始终保持着一英里左右的距离。天色渐渐晚了,大家也起来走动走动,望望船外的景色了。只见远处的陆地缓缓掠过,海边尽是丛林,看上去永远是那么密不透风,永远是那么一派浓浓的绿。小艇驶过了一个小半岛,他们来时就曾经注意到有这么个所在,所以有人就据此来推算还要多久可以回到部队驻地。波兰克爬上船后的驾驶舱,在帆布篷下找个地方坐坐。阳光在海面上抖荡,每一道轻浪都会送回一束夺目的光彩,空气里含着草木和海洋的幽微的芳香。
“嗬,这儿真不错啊。”波兰克对那个驾驶员说。
那人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因为搭船的弟兄在船舱里乱吐痰,心里正恼火着呢。
“哟,什么事这么不高兴啦,老兄?”波兰克问他。
“刚才你不也是吗,一面孔了不起,神气活现开口就骂人。”
波兰克耸耸肩膀。“行了呗,老兄,何必这样较真呢?你不知道我们吃了多少苦头,这会儿心还在半空里悬着哪。”
“这倒是真的,你们这一次大概苦头吃了不少。”
“可不。”波兰克打了个呵欠。“可明天照样要派我们的差,你瞧着吧。”
“大不了是些扫荡的任务呗。”
“扫荡的任务?你这话从哪儿听来的?”
驾驶员对他瞧瞧。“哎呀对了,我忘了你们都已经出来六天了。告诉你,伙计,这要命的仗算是了账啦。远役都叫我们给打死啦。再过一个礼拜这岛上就剩不了十个日本佬啦。”
“你说啥……?”
“不骗你的。我们拿下了他们的补给站。现在他们只有挨打的份儿了。昨天我倒是亲眼见到了那条远役防线。机枪工事都是混凝土的,火网一封滴水不漏,厉害的名堂多着哪。”
波兰克咒天骂地了。“这么说,这仗真打完啦?”
“差不离。”
“那我们跑断了两条腿都是白跑的啦?”
驾驶员咧嘴一笑。“上面的计谋深着哪,咱们不懂。”
波兰克一会儿就回到下面舱里,告诉了大家。事情,似乎是再称心不过的了。
他们勉强算是笑了两声,在铺上翻了个身,就又盯着舱壁出起神来。可是他们很快便都想到战斗一结束,他们至少就要有几个月不打仗。他们感到不知所措了,甚至还有些心烦,他们不知道听到了这消息到底算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他们这一趟出来,难道真是跑得这样冤?疲劳没有消除,又加上这内心的矛盾,弄得他们都想歇斯底里大发作,但是过不了一会儿却又一变而为兴高采烈了。
“嗨,你们知道吗,”怀曼尖着嗓门说,“临出发前我听到了一个小道新闻,说是上面打算把咱们这个师调到澳大利亚去,要训练咱们当宪兵。”
“妙,妙,当宪兵!”大家一听就哄地闹开了。“怀曼呀,没准儿他们还要调咱们回国哩。”
“咱们侦察排索性去给将军当贴身警卫吧。”
“麦克阿瑟不定会派咱们到荷兰地亚去替他再盖一所住宅哩。”
“咱们干脆当护士去得了。”波兰克大叫了。
“最好派咱们这个师全部去当火头军。”
他们的神经好像都乱了套。本来几乎是悄无人声的登陆艇上,一时笑声震天。一方面是由于兴高采烈,一方面也是由于气愤,他们沙哑的嗓音都激动得发了抖,老远的一直传到海面上。只要有一个人一开口,船舱里马上就会重新掀起一阵狂笑。连克洛夫特都卷进来了。
“嗨,上士大人,我要当火头军去了,真遗憾哪,要跟你分手了。”
“啐,都给我滚吧,谁稀罕你们,都这样娘们似的!”克洛夫特有一声没一声地说。
在他们听来克洛夫特这句话可算是绝了。他们笑得都抱住了床柱子,动弹不得。
波兰克嚷起来:“你这就叫我走吗,上士?这么大的海你让我跳下去?”热烈的情绪一浪叠一浪,好比池塘里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还没有消失,第二颗石子的波纹又串进来了。只要有人一张嘴,总是哄的一阵大笑,那都是歇斯底里狂笑,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笑得登陆艇都震动了。
后来笑声渐渐平息了下去。好像快被扑灭的火堆钻出火舌来最后蹿了两蹿一样,临了又爆发了几阵大笑,这才终于消声止息。如今他们只感到浑身疲软,先还觉得让笑酸了的面部肌肉松弛一下、让笑痛了的胸口得到平复、把明亮了些的眼睛再擦擦,倒也不失为一种小小的愉快。可是愉快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愁苦,茫茫一片横在心头。
波兰克想重新活跃一下空气,就唱起歌来,但是跟着一起唱的人不多。
他们的歌声很轻,碧波万顷的大海虽然风平浪静,歌声浪声还是很难分清。登陆艇一路驶去,嘎嘎的机器声把这些几乎全淹没了。
克洛夫特起来向船外眺望眺望,瞅着大海不觉闷闷地出起神来。刚才的消息没有说这仗是在哪一天打胜的,他便想当然地错以为这就是他们上山功亏一篑的那一天。那天他们要是能翻过山去的话,这一场胜仗还是他们的头功哩。对此他是深信不疑的。他觉得实在可惜,这本来是十拿九稳的事嘛。他往舷墙外啐了一口唾沫,只见那嘴边的肌肉都在微微抖动。
唱歌的波兰克、雷德、米尼塔三个人,都聚集在船尾,像在那里表演蹩脚的合唱。
一到该奏过门的当口,波兰克便鼓出了腮帮,“哇哇”地嚷上一阵,好像一只安了弱音器的小号。大家渐渐地也都跟着他们唱了起来。忽然有人叫一声:“威尔逊在哪儿啦?”大家都打了个愣。威尔逊的死讯他们都已经听说了,但是当时听了也没经心。如今这么一提,才猛然省悟过来:威尔逊已经死了呢。他们觉得一震,一想起打仗、死人,那熟悉的依稀若梦之感又悄然而至,歌声也跟着抖了两下。“这老小子怪叫人想念的。”波兰克说。
雷德咕噜了一声:“唱下去,唱下去。”排里的弟兄来去匆匆,日子一长,连名字都忘了。
“我要翻过……身……来睡个舒坦。”
登陆艇顺着岛子拐了个弯,他们远远望见了穴河山。看上去真是雄伟。怀曼说:“伙计哎,咱们爬的就是这玩意儿?”
有几个人爬上了舷墙,冲着高山坡上指指点点,他们是在那里争辩这一道道的山梁有没有都爬到。言语之间都流露出一种自豪,还夹着些惊异。“好大的家伙!”
“咱们能走这么多路,蛮不错了。”
他们的看法总的说来就是如此。内心,都早已在盘算回头见了兄弟部队的弟兄这话该怎么说了。
“咱们这不过是忙中有错。老实说这一次咱们哪一个也不含糊。”
“就是。”
这样一来他们心里也高兴了。临了还不免要靠两句瞎话来鼓鼓气!
歌还在往下唱。
克洛夫特对着这巍巍高山瞅了好久。那好比一头凛然不可侵犯的大象,俯视着脚下的丛林和小冈小丘。
多么纯净,多么遥远。在夕阳映照下,绿处如丝绒,青青的是苍崖,赭黄的是沙土,跟脚下的丛林一清一浊,截然分明。
先前的那种痛苦又折磨着他了。他觉得喉咙口默默一阵搏动,心头又起了那么一种熟悉而又不可思议的热血沸腾之感。只要一见这座大山,他总会热血上涌:恨不得爬上去!
可是他没有能爬上去,这对他真是个致命的打击。失败的苦闷又冒了起来。他再也没有机会爬这座大山了。不过他又犯了疑:这座大山他前天真爬得了吗?攀登岩梯时的那种焦急恐怖的心情,他都还记忆犹新。他如果是一个人去的话,别人走不动拖他后腿的事固然是不会有了,但是他也就没有人做伴了。他现在忽然看得很清楚了:没有人做伴的话他是绝对去不了的。一进这渺无人烟的荒山,胆量再大的人也会把胆子磨破的。
再过几个钟头他们就要回到驻地了,回到了驻地还得摸黑把小帐篷搭起来,能弄到的话再去弄一杯热咖啡喝。到明天,又要开始过那种平淡得难受的日子,干那些干不完的例行公事了。这一趟侦察任务早已恍若是隔世的事了,都简直叫人不敢相信了,然而摆在他们面前的军营生活却也一样如梦如幻。在这船上,他们感到军队中的一切无不如梦如幻。他们唱歌,也不过是为了做点声音出来罢了。
克洛夫特还是尽盯着大山瞧。他心里只觉得干着急:这一次他意外地对自己有了些理解,怎么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呢?
不只是理解了自己,还理解了很多很多。理解了人生。
理解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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