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来临时,降了一些雨。雨虽不大,却足以催开沙漠里的花儿。这就把电影之都的许多人吸引来了。电影界人士挤满了各家旅馆,拥有房产的度假者纷纷住进别墅。街上出现了电影明星,还有赌徒、结成团伙的罪犯、模特儿、表演艺人、运动员、飞机制造商,甚至一两位画家。他们开着各种名牌小车而来:有豪华型凯迪拉克,有红宝石色折篷车,有金黄色折篷车,有小巧或硕大的外国名牌轿车。而对我来说,冬季的降临使我渐渐喜欢起住宅四周的墙壁来,墙壁使得住宅清静而安全。我有时会觉得,对于白天的游客来说,这小镇必定会搅得人晕头转向,他们驾车开过一条又一条街,得到的对这度假胜地的印象,正如进入办公楼却只见一条条走廊一样。
艾特尔还不适应这一变化。他已变得喜欢独处,人们在帆船俱乐部已不大见到他。有一天我来到他住处的时候,他卧室里的电话铃响了。我坐在小客厅里可以听到他的说话声。某位刚刚住进帆船俱乐部的人物,正在邀请他去拜访。他挂上电话出来时,我看得出他有点激动。“你想去见识一名海盗吗?”他哈哈笑着说。
“那是谁?”
“电影制片人,科利·芒辛。”
“为什么你称他为海盗?”我问。
“等你见过他再说吧。”
但艾特尔还是忍不住说了起来。我想定是他受到邀请后十分兴奋,不由自主话就多了。
芒辛是赫尔曼·泰皮斯的女婿,艾特尔说,而泰皮斯是最佳影片公司的总裁。芒辛娶了泰皮斯的千金,这婚姻使他成了电影之都最举足轻重的制片人之一。“倒不是说没有这一条他不可能成功,”艾特尔说,“什么也挡不住科利。”我早就听说,此人曾经干过不少行当:推销员、报社记者、无线电台的播音员、报界关系顾问、演员代理人、制片人助理,最后成为制片人。“有一段时期,”艾特尔继续说道,“他实际上做过我的勤杂员。我知道他的成功秘诀,那便是脸皮厚。对一位从来就不怕丢人现眼的家伙,你是挡不住他的。”
艾特尔开始换衬衫。看他挑选领带的样子,我看出他并不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漫不经心。“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见我吗?”他大声说,“我估计他想从我这儿挖点主意。”
“那何必这么麻烦?”我问,“再没有比主意更廉价的东西。”
“这是他的手段。科利往往会想到点什么故事,可你还真的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某种模模糊糊的念头。然后他邀请一位失业作家共进午餐。他会听取那人的建议,他们一起讨论出点眉目。第二天他又邀请另一位作家赴宴。等到他和五六个人讨论过后,他就有了个完整的故事,于是他便指定某个他所供养的笔杆子,把剧本写出来。科利看过之后,便把剧本作为自己的创作卖给制片厂。哦,他真是聪明,真是狡诈,真有心计……”艾特尔说不出别的词儿了。
“是什么挡着他,没让他掌管制片厂呢?”我问。
“没什么东西挡着他,”艾特尔边说边套上一件茄克衫,“有朝一日他会操纵整个电影界。”随即艾特尔微笑起来。“不过首先他得学会怎样对付我,有时候我会给他添点儿麻烦。”
在他关门的时候,艾特尔又加了一句,“还有一条也会让他受挫。那就是女人,他现在正为此犯愁呢。”
“他到处拈花惹草吗?”
艾特尔看着我,那眼光似乎在说:对于电影之都的头面人物的心理,你还什么都不懂呢。“嗨,那倒也不,”他说,“科利要办的事太多,他得耍尽手腕,时间就所剩无几了,不是么?此外,他娶了赫尔曼·泰皮斯的女儿做太太,再要搭几个情妇可不容易。甚至想找个妓女相好都难。他只是金屋藏娇,私下蓄养了个女孩,而她已惹得他在赫尔曼·泰皮斯面前够尴尬了。她是个技艺平平的舞蹈演员,成为他的情妇已好几年了。我还从未见到过她,科利会主动对你说起她给他造成的麻烦的。这种情况太常见了。她要他和妻子离婚,再娶她,而科利则让她相信他一定会这么做。可怜的科利,他实在不愿放弃任何东西。”艾特尔轻轻笑起来。“当然,这位相好也使他付出了不小代价。科利不在的时候,这小娇娘会外出寻欢作乐。与我合作过的几位演员和她都打过交道。他们对我说,她一上床简直令人销魂。”
“那对他来说不是太残酷了吗?”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艾特尔说,“对科利来说这种事见得多了。他喜欢受点儿折磨。”
“听起来像个可悲的角色。”
“嗨,如果你那样去看,每个人都很可悲。科利的情况可并不坏,只要记住这世上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就行。”
我们来到芒辛的平房前,艾特尔轻轻叩动粉红色门上的门环。片刻之后我听到有人跑来,门一下子打开了,我只看见一位穿晨衣的胖子的后背,他又急急奔去接电话,那件晨衣的下摆拍打着他的腿。他一边回头招呼:“进来吧,伙计们,自己先待一会儿。”一边与纽约的某个人通话,声调虽高,口气却很随便。他左手握着话筒,右手相当利索地为我们调着酒,不仅通过电话作业务洽谈,还在艾特尔介绍我时满脸堆笑向我致意。他身材中等稍矮,五官紧凑,鼻子上翘,一个圆滚滚的大脑袋连在圆滚滚的身子上,几乎没有脖颈,看起来活像个小丑。
酒调制好了,他眨眨眼,把它们递过来。他用腾出的右手持着稀疏的头发。他的头顶中央显露出一片头皮,但他轻轻拍着头发将它遮盖了。随后他的右手从头上移到腹部,并谨慎地用手指捅着腹部,仿佛想查明那儿是否潜藏着痛楚。他显然精力十分充沛,我有这样的印象,因为你难得看到他在某个时刻只干着一件事。
艾特尔不无厌烦地坐下来,望着这位制片人仿佛做健美操般的动作发笑。电话终于挂上了,芒辛一下子站起身,满脸微笑,张开双手,向艾特尔走过来。“查利!”他叫着,仿佛艾特尔刚刚进门,他乍见之下十分惊喜的样子。“你看起来真棒。一向都好吗?”芒辛问,他空着的手又加在他们相握的两只手上。“我一直听说起你,你可真了不起。”
“别提了,科利,”艾特尔笑着说,“从我这儿你可挖不出什么。”
“挖?亲爱的,我只想和你相伴。”他箍住艾特尔的脖子紧紧拥抱了一下。“你看起来真棒。”他重复了一句,“我一直在听人说,你那部手稿妙极了。大作完成后我很想拜读一下。”
“为了什么呢?”艾特尔问。
“我想买下来。”他那口气仿佛从艾特尔手中买任何东西根本不成问题。
“买我的作品,不得先看手稿。”
“那我就不看先买。只要是你写的,查利,我就不看先买。”
“就是莎士比亚的作品,你也不可能不看先买。”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芒辛十分遗憾地说。
“别提它了,科利。”艾特尔又说。
芒辛说话的时候,他的手不断地碰着艾特尔,拧拧他的肘部,拍拍他的肩或是捅捅他的肋骨。“查利,你的手稿别给任何人看。就好好地写,别担心你的处境。”
“把你贪婪的小手挪开点,你知道我要亲自拍这部片子。”
“那是你的风格,查利。”芒辛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说,“那正是你一贯的作风。”
他讲了个笑话,又说起一些闲言碎语。他那双手老在艾特尔身上点点戳戳,这些动作令人想起某部影片中一位胖胖的私人侦探搜查一醉鬼的情景。于是艾特尔从他身边走开,大家全坐了下来,互相注视着。稍稍沉默之后,芒辛宣称:“我已构思了一部极妙的影片。”
“那是拍什么的?”我问,艾特尔却只是做了个鬼脸。芒辛提到了某部著名的法国小说。“那位作家对于性无所不知,”芒辛说,“我再也不可能有重涉爱河的感觉了。”
“你为什么不拍萨德的生平呢?”艾特尔慢吞吞地说。
“要是我能想出极妙的点子,你以为我会不拍吗?”
“科利,”艾特尔说,“坐下来,给我说说你真正构思好的故事。”
“我什么也没有,只想听听建议。对于拍那些千篇一律的老掉牙的东西,我实在腻透了。在这个行当,每个人都有着对艺术的追求。”
“可是绝对地厚颜无耻、肆无忌惮。”艾特尔得意地说。科利露齿一笑。他朝一侧昂起头,像个受到叱责的下人,一脸狡诈相。
“你就是天生爱夸张。”芒辛说。
“可谁也挡不住科利。”
“我喜欢你。”
芒辛又为我们倒上了酒。他的嘴唇上像婴孩一般布满了汗珠。“好啦,你的近况如何?”他问。
“还不错,科利。你的情况又怎样?”艾特尔语调平淡地问。我因对他相当了解,知道他此时正怀着十分的戒心。
“查利,我的私生活很糟糕。”
“你的妻子?”
芒辛凝视着空中,他那坚毅的小眼睛成了满身脂肪中有骨头的唯一标志。“唉,我和她之间永远是那副样子。”
“那又是什么事,科利?”
“我已决定甩开我的女友。”
艾特尔大笑起来。“是该甩了。”
“哎,别笑,查利,对我来说这很重要。”
芒辛说得这么坦率,我很有点吃惊。他认识我不过一刻钟,却随口说起此事,好像只有艾特尔一人在场似的。我后来还听说,芒辛和电影之都的许多人一样,能够在从事业务活动时公然谈论自己的私生活,一边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刺探情报。
“你不会真的把她甩开吧?”艾特尔轻描淡写地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泰皮斯下了最后通牒?”
“查利!”芒辛说,“对我个人来说这真是个悲剧。”
“我想你是爱上那女人了。”
“不,现在我不会这么说。这很难解释清楚。”
“哦,这一点我相信,科利。”
“我很担心她的未来。”芒辛说,他的手指又在捅自己的腹部。
“据我所知,她会过得好好的。”
“你听说了什么?”芒辛问。
“没什么,只不过——她与你相好之后,自己也仍在消遣玩乐。”
芒辛圆圆的脸上写满了宽容与遗憾。“我们生活在充满流言蜚语的社会。”他说。
“原谅我,科利。”艾特尔喃喃地说。
芒辛站了起来。“你不了解这女孩。”他大声地说。这突然的变化使我一时难以理解。“她是个孩子,她是个漂亮、温情又单纯的孩子。”
“那你就是漂亮、温情又单纯的父亲。”
“我曾经保护过你,查利。”芒辛说,“我曾保护你免受流言伤害,那些流言甚至你自己也不愿意听到。现在我开始觉得我错了。我开始觉得你已彻底堕落,一无是处了。”
“老老实实的堕落,我不想装作圣徒。”
“我并没有说我是圣徒。”芒辛又大声叫道,“但我有感情。”他转身朝向我:“在你看着我这么个人的时候,你见到的是什么?”他问道,“你见到一个喜欢扮演小丑角色的胖子。但这就意味着我没有人的感情吗?”
此时此刻,他一点也不像个小丑。他温和高亢的嗓音宽广而深沉。他站在我们面前,给我一种印象:他很有些力气。“好吧,查利,”他说,“我知道你怎样看待我,但我仍想说几句。我也许只是个商人,而你可能是位艺术家,我很钦佩你的才华,非常钦佩,但你是个冷漠的人,我却有感情,这就是你没法理解我的原因。”
在芒辛作这番指责的时候,艾特尔却只管埋头抽烟。随后,他不动声色地掐灭了烟头。“你请我来,为的是什么,科利?”
“为我们的友谊。难道你不明白这一点?我想听听你的苦恼,也想对你说说我的。”
艾特尔稍稍前倾,宽宽的身子耸立着。“我没有什么苦恼,”他微笑着说,“听听你的吧。”
芒辛松了口气。“在这种事上,总有些恩恩怨怨。要嗤笑那女孩并不难,”他说,“我自己就曾嗤笑过她。我最初搭上她的时候,心想,不过是又一位夜总会舞女而已。一位有着炽烈拉丁血统的热情的意大利宝贝。喔,这其中的恩恩怨怨,就一言难尽了,查利。她也许谈不上有多少才华,而且她显然出身贫寒。”他朝我看着。“我一向对女人充满偏见。”芒辛谦和地说,“你知道,我一向只喜欢那些高雅卓越的女子,我得承认,在这方面我仍觉得埃琳娜有点美中不足。她比不上我所认识的另一些女人,但这并不影响她那极浓的人情味。”
“但你仍想甩开她,”艾特尔说,“你想甩开一个极富人情味的女孩。”
“我们这样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我承认,要知道,我承认是我的错。我像电影界的任何人一样,在这类事上是个懦夫。”
“因此,像别的懦夫一样,你对于一再拒绝她的结婚建议感到厌倦了。”
“埃琳娜不会耍花招。”芒辛肯定地说,“想听我说点儿什么吗?就在几天之前,我想给她一千美元。她不要。她求我娶她已不止一次了。她不是那种耍蛮要挟的人。问题便在于我一想到她跟着我不会有什么结果,就受不了。”
“赫尔曼·泰皮斯对此也受不了。”
芒辛没有计较这句话。“让我再说说她的情况吧。这是个因流言中伤而身心尝过痛楚的女孩,却富有感情,对爱一片赤诚。”他的话说得严密而明确,就像个刑事辩护律师,努力在吸引陪审团所有成员的注意。“我曾请我的精神分析医生把她送到他的一位朋友那儿,但这毫无用处。她没有足够的自我意识,精神分析无法对她施加影响。问题就是这么严重。”芒辛伸出他壮实的手掌,似乎想吸引我们的注意。“就以我和她的相识为例吧。那是在我组织的某次义演活动中,她作为临时补缺的舞蹈演员。我在舞台一侧见到她,已穿戴好,正准备上场。活脱脱是位卡门。只不过是位因怯场而颤抖的卡门。”芒辛看着我们说,“她紧紧拉着同伴的手,几乎要把那只手扯断了。‘这人正遭受折磨,’我对自己说,‘一位像动物一样狂野又敏感的女孩。’然而一上舞台,她便放松了。她的弗拉门戈舞跳得不错。发挥不算稳定,但有才华。演出之后,我们交谈起来。她对我说,在演出的日子,她甚至连一片面包都吃不下。我说,我相信自己能帮她解决点问题,她就像只小狗一样显得十分感激。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芒辛的声音充满了感情,“你,艾特尔,估计你会说这是圈套。但我说这是件敏感的、令人伤心的、充满种种痛苦的事。她是个受尽心灵创伤的女孩。”
听芒辛这样娓娓道来,我有种感觉,他对她的描述,就像在电影故事讨论会上分析女主角的形象,而这样的讨论会往往比据此拍成的电影更多意趣。
“你得操心与意大利人有关的事了。”芒辛给我们上起课来,“我没法细说我所学到的东西,女人的极微妙的感情,好在我是个很开明的人。譬如说吧,如果在饭店进餐时是一位黑人侍者照应她,她总会觉得他对她显得过分亲热。我对她分析了这类问题,指出对黑人持有偏见是十分错误的,而她马上就理解了。”
“诸如此类。”艾特尔说,一边用手指打了个榧子。
“去你的,查利。”芒辛边说边很快扭动了一下身子,“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为自己的偏见感到惭愧。埃琳娜是这样的人,她恨自己身上存在的任何卑鄙的东西。她全身心受着激情支配,想成为更高尚更宽宏大度的人,完全受激情支配,你能理解么?”他挥动着拳头。
“科利,我真的觉得你很苦恼。”
“就说她的放纵行为吧。”芒辛继续说着,似乎没听见艾特尔的话,“她这个人,爱她的丈夫,也爱别的年轻人,那是种真诚健康成熟的关系。你以为她去与别人约会,我就不当回事吗?但我知道这是我的过错。我该受谴责,我会爽快地承认这一点。我又能给她什么呢?”
“那别的人能给她什么?”艾特尔插了一句。
“问得好,好。是你问的,很好。我来告诉你,查利,我不赞成双重标准。女人应该有自己的自由,应当享受和男人一样多的权利。”
“我们为什么不建立个俱乐部呢?”艾特尔嘲弄地说。
“我曾经竭力帮你说话,艾特尔。在《云彩啊》拍摄中断时我曾请求赫尔曼·泰皮斯不要解雇你。难道你就这么不领情,还要我来提醒,我曾多少次帮你争取到了你想拍的影片?”
“然后你又把它们说得一无是处。”
“我们有过分歧和争论,查利,但我向来是把你当作朋友的。我不在乎现在我们之间发生了些什么,这决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态度。”
艾特尔微微一笑。
“我很想知道,”芒辛双手往膝盖上一搁,“我这样介绍了埃琳娜之后,你对她有什么看法?”
“我觉得你配不上她。”
“听你这样说我很高兴,查利。这说明我已经把她的人品讲清了。”芒辛稍停片刻,将他晨衣的束带松开一些。“要知道,就在一个小时之前,我刚刚对埃琳娜说过,我和她的关系不能再继续下去。”
“一个小时之前!”
芒辛点点头。
“你的意思是,她就在这儿?”艾特尔问,“在这小镇上?”
“是的。”
“你把她带到这儿来,在这儿甩开她?”
芒辛开始在房间里踱步。“我并不是有意的,我好多次外出旅行都是带着她的。”
“就让她住另一家旅馆?”
“嗯,我已向她解释了情况。”
“你太太什么时候到?”
“她明天到这儿。”芒辛擤了一下鼻子,“我没料到事情会变得这样。已经好几个月了,我明白和埃琳娜的关系不能继续了,但没料到会在今天。”
艾特尔摇摇头。“你要我干点儿什么?开导她、照顾她?”
“不,我的意思是……”芒辛显得很痛苦,“查利,她在这地方一个人也不认识。”
“那就让她回城里去。”
“想到她一人独处,我便受不了。谁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来?我都急得快要发狂了。”芒辛盯着自己手中揉成一团的手帕。“埃琳娜自己说过,我们应该分手,我知道她心里的意思。她会只责怪自己,她会觉得她配不上我。”
“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不是吗?”艾特尔说,“你就是这样想的。”
“好吧。我是个卑劣的家伙,我一无是处。”芒辛走到艾特尔面前停住了。“查利,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这是你的原话,你说你年轻的时候老是想着怎样搞到女人,而现在你想的是怎样摆脱女人。”
“那是我吹牛。”
“你就不能发发慈悲?”
“对你?”
“你能不能去看看她?”
“我还不认识她。”艾特尔说。
“可以把你作为我的朋友介绍给她。”
艾特尔警觉起来。“告诉我,科利,”他说,“这便是两星期前你借钱给我的原因吗?”
“什么钱?”芒辛问。
“你不必担心瑟吉厄斯。”艾特尔说,随即便大笑起来,“我真替你害臊,两千美元对卡莱尔·芒辛来说,可是一大笔钱,用来让一位落魄失意的导演接手他甩掉的女人。”
“查利,你是个邪恶堕落的家伙。”芒辛大声说道,“我借你那笔钱,因为我把你当作朋友,我总不必提醒你吧,你说话实在应当慎重一点。要是这话儿传开了,我在这儿可就会遇上麻烦。”这位制片人伸出手指指着自己的喉咙,“我现在只担心埃琳娜,让这位年轻人做证吧,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你也有部分责任。”
“你真是得寸进尺,科利。”艾特尔刚开始说话,却被芒辛打断了。“查利,我决不是开玩笑,不能让那女孩独自待着。我说过我无可指责的话吗?你看该怎么办?放我的血?总得想个办法。”
“把她交给马里恩·费伊。”
“你真是铁石心肠,”芒辛说,“有人正痛苦万分,你却说这种话。”
“让我去见她。”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说道。
“你是个挺帅的小伙,”芒辛直率地说,“但这事你应付不了。”
“不关你的事。”艾特尔厉声对我说。
“甚至这位年轻人都愿去,”芒辛说,“查利,告诉我,你的同情心丧失殆尽了吗?是否还剩几许?或许你已老得没法应付一位真正的女人?”
艾特尔仰靠在椅背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两腿摊开着。“好吧,科利,”他慢吞吞地说,“好吧。贷款出去总该有回报,我会陶醉于你的女孩的。”
“你真够朋友,查利。”芒辛的嗓音都有点沙哑了。
“要是你担心的事发生了怎么办?”艾特尔慢吞吞地说。
“难道你是个施虐狂?”芒辛说,“我甚至没有设想过那种情况。”
“那么在你想来会怎么样?”
“你会喜欢上埃琳娜,她也会喜欢你。见到像你这么大名鼎鼎又仪表堂堂的男人也欣赏她,这会使她非常高兴。”
“哦,天哪。”艾特尔说。
电话铃响了。
芒辛想再说上几句,似乎他害怕艾特尔会改变主意,但电话铃声太搅人了。就听任接线员去处理吧,反正它会停止,它会静下来,然后再响起来的。
“去接电话。”艾特尔烦躁地说。
芒辛将话筒夹在颌下,准备再调制点酒,但从听筒里传出的声音使他停止了一切活动。我们听见一位女人在狂笑大叫,她的恐惧在整个房间里震颤。那声音里有着太多的惊恐和痛苦,以致我震惊得只能呆呆地盯着地板。一声哭喊传来,在那份孤寂凄清中显得如此突兀喧闹,我简直承受不了。
“你在哪里,埃琳娜?”芒辛对着话筒厉声喊道。
一阵发作过去了,可以听见低低的啜泣声。“我马上就过来,”芒辛说,“你待在那儿别走开。你待在那儿,懂吗,埃琳娜?”他挂上电话时,已经在穿裤子了,并飞快地扣上纽扣。
艾特尔脸色变白了。“科利,”他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你要我一起去吗?”
“她在旅馆的房间里,”芒辛从门口回头说,“等一会我会打电话叫你。”
艾特尔点点头坐下了。芒辛一走,我们便陷入沉默。过了几分钟,艾特尔站起来,调了两杯酒。“多么可怕的事。”他喃喃说道。
“一个男人怎么会,”我问,“和这样的女人相处,这么……这太难对付了。”
艾特尔抬起头来。“只要有点儿同情心,瑟吉厄斯。”他说,“你认为我们是自己在挑选伴侣吗?”他郁郁不乐地低头啜了一口。“我真不知道与这个人相处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便一直坐在那儿,喝着卡莱尔·芒辛的酒。渐渐地,下午过去了。看来再待下去没什么意思,但离开却又不妥。屋外只见悬在沙漠上空的太阳。“实在太令人沮丧了。”喝过五六杯酒之后,艾特尔满脸苦笑着说。我似乎觉得,他的脸一定麻木了。他缓缓地、不无快意地拍着自己头上的秃顶。“想知道科利这事情进行得怎样吗?”稍稍停顿后,艾特尔问。
仿佛是对此的回答,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我走过去开了门,一位上了年纪的人用肩膀把我挤到一旁,径直进了起居室。“卡莱尔在哪里?”他并没有对着谁发问,我只好跟在他后面。
艾特尔站了起来。“噢,泰皮斯先生。”他说。
泰皮斯颇含敌意地瞟了他一眼。泰皮斯身高体胖,头发银白,面色红润;但即便穿着雪白的夏装,系着人工彩绘的领带,他依然毫无吸引力。那张脸除了皮肤因日晒而呈棕褐色外,别的就不敢恭维了:双眼细小而眼袋松垂,鼻子扁平,下巴陷在肿胀的脖颈里。那样子看起来活像只牛蛙。他说起话来声音细微而嘶哑。“好哇,”他说,“你待在这儿干什么?”
“你知道吗,”艾特尔说,“这个问题问得好。”
“科利真成个人物了,”泰皮斯这么说着,“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见你。我甚至都不要呼吸一个颠覆分子呼吸过的空气。你知道那部《云彩啊》让我损失了多少吗?”
“你忘了我为你赚过多少钱……赫尔曼。”
“哈,”泰皮斯说,“现在他叫起我的名字来了。他们都离开我,在社会上步步高升了。艾特尔,我曾警告露露要提防你。和一名优秀的美国年轻女演员结婚,一个条件比你好得多的女孩,你只不过往她的芳名上泼了烂泥脏水和污秽而已。要是有人看见我和你说话,我会为此感到耻辱。”
“你应当感到耻辱。”艾特尔说,“露露是个很不错的美国女孩,你却让我使她成了个大众娼妓。”他的声音冷冰冰的,但我能感受到,对他来说,和泰皮斯对话很不容易。
“你的嘴很脏,”赫尔曼·泰皮斯说,“别的更一无是处。”
“别这样和我说话,我已不再为你干活了。”
泰皮斯踮起脚前后轻晃,仿佛在积聚能量。“如果我靠你的影片赚了钱,我会感到耻辱。五年之前我曾把你叫进办公室,告诫过你。‘艾特尔,’我说,‘任何人想要冒犯这个国家,都只会落得可耻的下场。’那就是我说的话,但你听进去没有?”他伸出手指挥动着,“你知道在制片厂里他们是怎么说的吗?他们说你会东山再起,重振你的事业。但没有制片厂的帮助你什么也干不成。我已让大家明白了这一点。”
“来,瑟吉厄斯,我们走。”艾特尔说。
“等一下,你!”泰皮斯对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对他说了。我说这名字时带着爱尔兰的拗口声调。
“像你这么个英俊的小伙,干吗取那么个怪名字?你该改个名。约翰·亚德,你应该取那样的名字。”他上上下下打量我,仿佛他在买一匹布似的。“你是谁?”泰皮斯说,“你是干什么的?希望你不至于是个流浪儿。”
要是他有意要刺激我,那他算是成功了。“我过去在空军服役。”我说。
他眼中一亮。“是飞行员?”
艾特尔正站在门口,他灵机一动,想开个玩笑。“你是说你从未听说过他,赫尔曼·泰皮斯?”
泰皮斯谨慎起来。“我不可能什么事都知道。”他说。
“瑟吉厄斯是个英雄,”艾特尔很有想象力,“他曾一天击落四架敌机。”
我根本没机会插话。泰皮斯微笑着,似乎得知了什么极有价值的事。“你的父母必定为你感到非常自豪。”他说。
“我不知道,我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也许我的嗓音有些颤抖,因为我看见艾特尔的脸色变了,显然他明白我说的是实话。我感到很懊丧,居然这般轻易地袒露实情。但我向来便是如此。好多年里心中守着秘密,却像吐一口咖啡似的把它吐露出来。也许是泰皮斯使得我吐露了这一秘密。
“是个孤儿,”他说,“我感到惊奇。你可知道,你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年轻人?”他和蔼亲切地微微一笑,并朝艾特尔看着。“查利,你过来,”他沙哑着嗓音说,“你干吗那么激动?你以前听到过我这样说话的。”
“你一贯粗暴无礼,赫尔曼。”艾特尔站在门口说。
“粗暴无礼?”泰皮斯像位慈父一般将手抚在我的肩膀上,“哎呀,就是对我的看门人我也不会粗暴无礼。”他笑了起来,而后又咳嗽了几声。“艾特尔,”他说,“卡莱尔出了什么事?他上哪儿去了?”
“他没有告诉我。”
“我再也没法理解别人了。你是个年轻人,约翰尼,”他指着我说,仿佛我成了泥塑木雕似的,“你对我说说,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但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说了起来。“在我们那时候,男人一结婚,选准了对象就很幸运,否则就倒霉,但不管怎样他是娶亲成家了。我当了三十二年丈夫,愿我那位的在天之灵得以安息,她的照片始终供在我的办公桌上。你能说这话么,艾特尔?你的桌子上摆的是什么?都是些美女像。我再也见不到尊重社会责任的正派人了。我告诫过卡莱尔。结果怎么样?他只知放纵。正是这样一个人,我女儿却一定要嫁给他,嫁给他这么个东躲西藏死抱住个破烂舞女不放的傻瓜。”
“我们人人都有自己的癖好,赫尔曼。”艾特尔说。
这句话使泰皮斯十分恼火。“艾特尔,”他大叫起来,“我讨厌你,你也讨厌我,但我仍努力和每个人好好相处。”他随即平静下来,并仔细打量了我一番。“你是干什么的?”他又问我,就像刚才没听到我的答复一样。“你是演员吗?”
“不是。”
“我知道。再没有英俊潇洒的人来当演员了,尽是些丑陋猥琐、獐头鼠目的家伙。”他清清喉咙,发出几下吠叫似的声音。“喂,约翰尼,”他继续说,“我喜欢你。我会让你时来运转。明天晚上有个小小的聚会,是我特意为在这儿的本公司员工举办的,请你光临。”
他一发出邀请,我便明白自己很想去参加。住在沙漠道尔的人,这几天个个都在谈论这即将举行的聚会;而且,这是我在这度假胜地受到邀请参加的第一个盛大聚会。但我立即恼怒起自己,因为我几乎忘记了艾特尔,而差点儿应允下来。于是我告诫自己,我不能撇下老朋友,要是泰皮斯想邀请我,而我不明白其中原委,我得设法让他同时邀请艾特尔。
“我不知道我是否愿意单独赴会。”我对他说,我很满意自己的口气十分平淡。
“带个女孩来,”泰皮斯出了主意,“有没有心上人?”
“称心的人儿不容易找,”我说,“我驾驶飞机耗去的时光太多了。”
我对于赫尔曼·泰皮斯的直觉似乎在起作用。他明智地点点头。“这原因我懂了。”他说。
“我在想查利·艾特尔会帮我找个女孩。”我补充说。
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失策了,泰皮斯居然大发雷霆。他怒气冲冲地瞪着我们。“谁邀请艾特尔啦?”他狂怒地吼着。
“你没有邀请他?”我说,“我以为你或许已邀请他了。”
泰皮斯不知哪儿来的自制力,居然和蔼地微笑起来。“约翰尼,你是个很重情义的朋友。你很有胆量。”几乎是转瞬之间,他便对艾特尔说:“告诉我,艾特尔,凭良心说,你是不是赤色分子?”
艾特尔没有立即回答。“你什么都知道,赫尔曼,”他终于喃喃地说,“为什么还要问呢?”
“我知道!”泰皮斯吼道,“你的一切我都知道。可我永远不明白你为什么弄得自己这样丢脸出丑。”他扬起了双臂。“行了,行了,我知道你内心是清白的,来参加我的聚会吧。”泰皮斯摇了摇头。“只是,帮我个忙,查利,别说是我邀请了你,就说是麦克·巴伦泰恩邀请的。”
“这算是什么邀请啊。”艾特尔答道。
“你还这么认为,嗨,别吹毛求疵了,懂我的意思吗?过几天去找找政府,把自己的事说清楚,那样的话或许我们还可以共事。我并不反对和自己不喜欢的人一起赚钱。这是我的座右铭。”他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同意我的看法吗,约翰尼?那便是入场券。愿明晚见到你们两位。”
开车回艾特尔寓所的一路上,我的心情格外舒畅。看来泰皮斯对我十分青睐。我甚至激动得对艾特尔大谈特谈自己第一次独自驾机时的感受。随即我意识到,我越谈得多,就会使他变得越沮丧。于是,为了改换话题,我匆匆忙忙随便想到什么便问:“我们受到了邀请,你觉得怎么样?也许,在你露面的时候,那些人脸上会有一番小小的吃惊呢。”我又笑了起来。
艾特尔摇摇头。“他们或许会说,我已经私下里向调查委员会交代过了,否则,泰皮斯怎么会允许我出席?”随即他对这种灰心丧气苦笑了一下。“老弟,”他模仿我的口气说,“难道你不是得占尽上风出人头地吗?”但在这个想法上有太多的东西引人思考,车子到达目的地之前我们谁也没再说话。最后艾特尔猛地停下了车。“瑟吉厄斯,我不打算出席那个聚会。”他说。
“好吧,要是你不想改变主意……”我很想去参加,也有所准备,但艾特尔不去的话可就为难了。在那儿几乎所有的人我都不认识。
“你今天表现得不错,”他说,“你去吧,你会感到高兴的。但我不能去。我曾经给泰皮斯当助手,干了好多年。”我们走进屋里,艾特尔一下子瘫坐在扶手椅里,双手按在前额上。那部手稿就在他旁边的茶几上。他拿起手稿,很快翻了一下,便把它扔在地上了。“别告诉任何人,瑟吉厄斯,”他说,“这部手稿写得糟透了。”
“你能肯定吗?”
“我不知道。我总是定不下心,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读它。”他叹息道,“要是我把它完成了,到时你能不能提醒我,想想今天我们这场谈话?要知道,我一直想努力记起,过去稿子写成的时候,我是否也像这样沮丧。”
“我会提醒你的。”我说。
一会儿之后,芒辛给艾特尔来了电话。他说,埃琳娜没问题了。她已睡觉了。今晚他会照顾她。但他请求艾特尔第二天前去,好好陪伴她一阵。
艾特尔说他会去的。电话讲完后,他的双眼闪烁着光芒。“你知道吗,”他说,“要是我接纳了科利的女友,我就几乎可以心安理得地去与泰皮斯周旋了。”
“科利的女友怎么办?”
“那将是让她摆脱芒辛先生的最佳办法。她会发现我这位新相识一个晚上为她做的事,比他三年里所做的还多。”
“你想到了什么主意?”我问。
“再好不过的主意,我将带她去泰皮斯的聚会。”艾特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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