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钩子钩住了我的鼻子,穿进鼻孔,直接钩进我的脑袋。脑袋里的脑浆都从鼻孔里挖了出来,一块一块的。挖完一块,接着挖另一块。
虽然很疼,但是我可以理解岩石与根的痛苦了。这点疼痛比不上小草被从石缝里连根拔出时的痛,疼痛伴随着植物被连根拔起时的哭喊。就像钩子一样,疼痛钩住了我的鼻子,像在洞穴中摸索的手指一样刺入了大脑里,大脑里的脑浆全部被拽了出来。现在我感觉自己像一面地基裂开的石墙,尽管太阳炙烤着我,我还是感觉非常温暖,闻到了第一缕防腐香料的味道,温热,并伴有红酒与无花果的味道——我的嗅觉多么灵敏啊!
但我有个疑问:既然我的脑浆已经被钩出去了,那我怎么还能思考呢?他们一定将一块和干海绵一样有生气的东西塞进了我的脑袋里了吧。钩子第一次钩进我的大脑里时,周围有亮光闪了一下,我意识到应该是自己地狱里的灵光被激发了。是巴、开比特还是卡在帮助我思考呢?负责制作木乃伊的人将一些腐蚀性的药物(令人苦恼的石灰和土)和防腐香料注入我的脑袋里,这些药物可以溶解头骨内的残留物,我疼痛得快窒息了。
不知道他们已经工作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们要让这些液体在我空空的头颅里待多久,我一点也不知道,不过这只是另一个问题而已。他们不时地抬起我的脚,把我的头和脚倒置,然后又倒回来。有一次,他们甚至把我背朝上翻过来,往我身上泼药水,腐蚀性的药物融化了我的眼球。我的两个眼球被药水融化的时候,就像两个花骨朵从枝头被摘除。
到了夜间,我的尸体变凉了,午夜时分,它又逐渐温暖起来。当然,我看不到那些防腐香料,却可以闻到,并且知道那具尸体就是我自己的。尸体上明显散发着猫尿般的刺激味道,其他尸体上的味道更浓重。但这种刺激味并不全都是臭味,还夹杂着红酒与无花果的气味。比如我的尸体上就有田野与泥浆以及各种肉食的气味,因为我曾经是个肉食主义者,我流了很多汗,但感觉很舒服。有一些东西从坟墓里的肉身上爬了出来,它们靠近我时,我可以闻到它们的气味。当我闻到香料味时,我知道太阳光出来了,并凭借气味计算出了时间,因为随着空气温度的变化,香料的气味也会跟着变化。从午夜到凌晨三点,尼罗河河岸边传来的香气和臭气都萦绕在我周围。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自己肯定是在帐篷里。破裂的帆布条在我头顶拍打着,风吹拂着我的头发,记忆中的感觉就像踏在草地上的蹄印一样清晰。我的听力开始恢复,但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没兴趣去听他们在谈论什么。我能意识到周围的声音,但我不想去理解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的声音比不上动物的哭声,甚至连海浪声和风声都比不上,然而我的潜意识却认为我可以理清这些声音。
我曾经一度认为海斯弗蒂蒂来看望过我,或是因为这个帐篷是在她家的地上,她在花园散步时可能会顺道过来看看。我确信自己闻到了她的气味,这种气味肯定是海斯弗蒂蒂特有的,她哭了一会儿,仿佛死去的是她的儿子,然后就离开了。
在最初的几天,他们用燧石刀将我的肚子剖开,尽管我的遗体仅残留了一点点知觉,我还是可以清晰地感知到这刀口的锋利。燧石刀划过我的肚子,就像犁头划开地面,但是燧石刀比犁头更加锋利,我就像被战车碾成两节的蛇,在地上扭动着寻找另一半,这种感觉很难用语言描述,因为我的肉体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在这几个小时里,我感觉自己躯体内的东西就像一棵大树上的果实,被一颗颗摘走,树根打乱了岩石的纹理,树叶在窃窃私语。我梦到了曾经居住的城市沿着尼罗河漂流,就像一座流动的小岛。当制作木乃伊的所有工序都完成时,我感觉自己变得更加臃肿了,我的感觉此刻似乎驻足在更大的空间里。我的心脏和肺现在都被放进了一个罐子里,胃和小肠也被放进了另一个罐子里了吗?不管我的内脏是否被放在不同的地方,是否被浸泡在不同的药水和香料里,它们依然是与我同在的——都是在这个小村庄里。但是,最终它们与我的联系都会消失,被放在不同的卡诺匹斯罐子里,它们对我人生的记忆最后都会祭献给它们自己的神。
我在想,既然我的内脏在它们自己的罐子里,这些神都会知道我的哪些东西呢?凯布山纳夫可能会在我的肝里停留一会儿,了解它的过去,它也会了解到它之前也被恐惧包围着,就像我曾经被恐惧包围住一样。举一个简单的例子:肝脏比肺更乐意沉思。肺知晓我的过去,当它被移到多姆泰夫罐子里、生活在肉食者的领地时,它还会忠于我吗?我不知道。到目前为止,我的器官都没有被包起来,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它们还是属于我的,但我知道,一旦人们对它们进行了防腐处理,将它们放进罐子里后,我就会失去它们。在帐篷里,无论我的肢体部位如何散落在桌子上,我们之间还是能互相感应的,我空空的身体就像一个容器,被以前的“肉体小岛”包围着。这些肺、肝、胃和其他大大小小的内脏对我的生命有着相同的记忆,因此它们联系在一起,但是用它们相互独立而且极富偏见的观点来看,我的一生对肝脏和心脏来说是有很大不同的。所以,这个帐篷里一点都不像屠宰场中屠夫使用的血淋淋的货摊,反倒像一个香草堂,这些气味会像调料店一样激起你的兴趣。木乃伊制作者为我洗鼻孔的时候(此时我的身体比刚产下婴儿的孕妇还要空),我只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抚慰的、刺激的、清洗的、胡椒粉味的、药草味的,还有各种混合的气味涌进我的鼻孔里,它们可以防止尸体腐烂。他们用棕榈酒冲洗我尸体的内部,记忆在不断地发酵。他们将辣椒和胡椒捣碎,这些长在大理石地基上的植物在西方被视为圣物,然后又用百里香叶和以百里香为食的蜜蜂所产的蜂蜜。他们将橘子油擦在我的肋骨间,将柠檬油擦在我后背的脊椎部分,以此来稀释内脏的浓烈气味。他们把雪松屑、茉莉花精油和没药的小树枝放在一起捣碎,我可以听见植物的哭喊声,比周围人的声音还要清晰,没药甚至歇斯底里,没药的香气很浓,它是草药王国里的法老,他们将它撒在我身上,然后用肉桂的叶子、茎和树皮稀释没药的香气。就像填充鸽子时往它的肚内的蜜饯上撒特殊的调料一样,他们撒在我身上的香料也令人迷惑,我沉醉在香料的美味中。涂抹防腐剂结束后,他们将我身体上长长的切口缝合,而我好像从谷地里升起,同时,记忆里的一些东西因为这些地上的卷须植物而极度兴奋,开始跳起舞来,我最老的朋友返老还童了,我情人的孩子们已经长大了。我像一艘皇室的驳船,在高官重臣的拥护下漂洋过海。
现在我的浑身都很干净,填满了草药,被他们包裹起来浸泡在泡碱里。泡碱是一种盐,可以使尸体变得跟石头一样硬,我躺在那里,这重量足以使我沉下去。慢慢地,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我身体里的水分逐渐进入盐里,泡碱极力汲取我身上的水分,就像一支沙漠旅行队突然看到一片绿洲似的,所有的水分——即使很想继续留在我的肉里的水分都被泡碱吸干了。浸浴在泡碱里,我逐渐变得和船上的木头一样硬,最后变得和岩石一样坚硬,而且感觉身体的最后一部分也慢慢离开了我,奔向我的“卡”、“巴”以及我那吓人的“开比特”。我的身体被他们封锁在有上万年之久的石棺里。我还不如一块石头,石头能闻到周围空气的气味,我却什么味道都闻不到。我那僵硬的身体就像海里的海螺,被海浪冲到海岸上,当人们把它放到耳朵边倾听时,就会听到海水的咆哮声。我僵硬的身体的咆哮声与海水的咆哮声很像,因为我听到了通过沙子传来的古老声音,我的听觉像海豚的听觉,它们的耳朵可以听到从海洋另一端传来的回声。当我沉入泡碱液里时,身体漂得很远很远,就像经历了日晒雨淋的石头将水的气息留在了海岸上,我进入了无声的宇宙,在那里我可以本能地听到每一阵风带给每一块石头的故事。
然而即使我和迈内一起旅行(他涂漆的棺材被我呼出的水汽打湿,我紧紧地抱住他),我也睡得不安稳,或许我已在梦游中进入了另一个空间,那里有两朵云连在一起。是这两朵互相接触的云吵醒了我吗?我感觉身体下沉到了木乃伊箱子中,一口气接着一口气,感觉这个箱子就像泥土一样松软,我再次记得自己与迈内在一起。我又感觉到了草药的作用,他们用药水冲刷我僵硬身体上的泡碱,这种药水是盛放在花瓶里的,至少有十种香味。“伟大的神之灵魂啊!”他们吟诵道,“你蕴含着如此浓郁的香气,你的脸庞永远不朽。”我以前没听过这些祷词,但听过这种调子,我明白他们在吟诵什么。他们用药膏擦拭我的身体,涂抹我的脚,我再也不用闻这种气味了。他们在我的背上涂抹圣油,把我的手指头和脚趾头镀上金粉。他们在我的头顶上绑上特制的绷带,将内可赫布绷带敷在我眉毛上,哈索尔绷带敷在脸上,透特绷带绑在耳朵上,还将几块布匹塞进嘴里,一块绑在下巴和颈背上,二十二块放在右脸上,左脸上也放了二十二块。他们的祷告声令我在地底下也能听见,他们又用黑石油和圣油揉搓我的大腿和小腿。他们用亚麻布把我的脚趾头绑起来,每块亚麻布上都有豺狼的画像,我的手指被另一块亚麻布绑着,上面有伊希斯、哈碧、拉和艾姆谢特的画像,我的身体被黑檀木制的胶水泼了一遍。他们将我包裹起来时撒下了许多护身符,有用绿松石和金子制的,也有用青金石和银子制的,还有用水晶和玛瑙制的,他们还将一枚戒指套在我镀金的手指上。每一次包裹都会用三十六种草药制成的液滴来封口。然后在我身体周围撒上花,缠上亚麻布,亚麻布的条纹很窄,但长度比皇室驳船还长。在迈内的陪伴下,我闻到了树脂的芳香,它可以透过我衣服上的小孔。我听到了祈祷声,还有为我的棺材画像的画家们的呼吸声,以及太阳下炙热的帐篷内大伙儿的歌唱声,还有大锤下铺路石头的号叫声,此时我的木乃伊被拽进了墓穴,然后被放进棺材里。我还能听见妇女们的啜泣声,就像远处海鸥的叫声一样清脆,还有祭司的祷告声:“荷鲁斯与他的卡一起远行!”棺材在墓穴里颠簸前进,一场我既听不见也看不到的仪式进行了几个小时,是几个小时吗?盛食物的容器的压碎声、小型乐器的敲击声以及烈性酒泼到地上的声音,通过我僵硬的身体发出回响,就像洞穴中的地下暗河一样。然后石头掉下来,砸在了我的头上,之后是链子的摩擦声,但这只是乐器在我脸上刮擦,之后我感觉到一股强力撬开了我僵硬的嘴巴,许多话语涌入我的嘴里,我听到思绪中潮水的咆哮声,以及破碎的心的啜泣声——这些声音是我自己的吗?我不知道,空气中的河流像新生命一样流向我,被遗忘的第一次猝死也向我袭来,又迅速离开。然后我的卡出世了,也就是说我获得了重生,这是第一天、第一年还是在过去的数十个王朝的时空里?我站了起来,再次与迈内分离,他可怜的遗体仍然躺在棺材里。
是的,我很绝望,我意识到了自身的存在,并开始哭泣。现在我知道为什么迈内是我最亲近的朋友了,他的死让我感觉到非常痛苦。是的,我对他生命的模糊记忆正是对我自己生命的记忆,因为现在我终于知道自己是谁了,我连一只乞求食物的幽灵也比不上。我正是迈内黑特二世那可怜的卡!死去的人获得的第一份礼物就是他可以把神的名字加到自己的名字里面去,那我就是欧西里斯·迈内黑特二世的卡,是的,是埋葬得最不恰当而且是最胆怯的卡,他现在所在的墓穴遭到了破坏,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在哪里。我开始对死亡之地浮想联翩,意识到自己只是七重灵魂中的其中一个魂魄。现在我连他的二重身都不是,他所留下的不过是遭到践踏的尸体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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