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诺曼·梅勒 本章:第二章

    我们凝视着眼前的金色高脚杯,思绪在杯中的酒里回荡着,我知道应该能在法老的房间里找到今天的最后一处宝藏。坐在银质工艺品装饰的垫子上,我的两瓣屁股焦躁不安,我弯下身体,趴在海斯弗蒂蒂的大腿上,她的大腿已经开始发烫,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昨晚她和迈内黑特在一起时的情景。反差太大了啊,昨晚我和母亲几乎哭了出来,今天我却能平静地坐在她的大腿上。

    事情出乎我的预料,因为迈内黑特又开始与母亲做爱了,当我看见他们搂抱在一起时,他俩就迅速逃离了,用搏斗和跳舞或者是祈祷的动作来掩饰。但还是被我看破了,此刻他们真的和动物一样,只是没有表现出动物交媾时的愚蠢表情而已。

    他们呻吟着,像鸟类又像猪,我悄悄地离开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只能下楼,回到自己的卧室,想到母亲和曾祖父在一起偷欢,我不禁啜泣起来,保姆——伊雅塞雅博第一次用她特有的方式安慰我。伊雅塞雅博开始用她的纤纤玉手抚慰我,黑暗中,她让我飘飘欲仙,我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第二天早晨,我在河上看见了她,她正在仆人撑着的小船上。我把手指放到鼻子前闻了闻,上面还有她嘴巴上的余香,混杂着洋葱、油和鱼的香味,她的香唇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就像我们撑的船在水面上激荡出深深的波纹。我笑了,大家都觉得奇怪,父亲很想母亲心里能有他,却比不上曾祖父的深情一吻。父亲说:“今年终于闻不到恶臭了啊!”

    “是的,这气味真好闻。”我的笑声停止后,迈内黑特说道。

    “哎,有时候我感觉这真的好奇怪。”母亲说。

    我想起他们互相爱抚的情景。当然什么都比不上水势上涨的尼罗河,地面上的陈泥与河水泡在一起,河水涨得很高,漫过泥浆和芦苇,昆虫们开始在芦苇叶子上开宴会。泥水的臭味能持续一周,在这一周时间里,地球就像剥去了肮脏的皮肤,村庄位于高地上,此刻被上涨的河水包围着,就像一座孤岛,村民们献出自己的牛和羊,把它们赶到一起,在地主的小屋里寄养一段时间。这样的情况确实很糟糕,但是在满月的夜晚,村庄看起来就像银色湖泊中的黑色岛屿。最简陋的船只是用长长的芦苇秆打结缠绕在一起,然后浇上沥青做成的,只能容下两个人,这样的夜晚人们会优雅地划着芦苇小船,就像划着纸莎草做的小艇。曾祖父、父亲和他们的朋友就经常坐着这样的船出去打猎。

    在如此美好的早晨,当父亲评论完后,河水中的臭味已经消失了,水位越长越高,田野里的河水已经从绿色变成红色,红色的水是从上游悬崖上冲刷下来的。金红色和褐色很接近,在阳光灿烂的早晨,水面上闪烁的波光宛如一百个太阳,像金色的印章一样镶嵌在水面上,光影反射到树皮上。平民们驾着船只驶过,船上载满了白菜、油罐和谷物。有些载着美石的船只几乎与水面齐平,船上的石头闪闪发光,看起来就像皇家船队一样豪华。我记得一只顺流而下的平底船驶过我的身边时,甲板上堆满了一包包纸莎草,反射着白色的光,像上等的亚麻布。随后,我确实看到了一艘皇家船,用金子和银子制成的船壳闪烁着炫目的光,船上坐着一群皇室官员,他们正奉法老的命令去南方的乡镇视察,此刻他们正站在船尾的大祭坛旁边,这个祭坛比肩并肩跪着的五个人还要宽大,毫无疑问,这个祭坛正是拉美西斯九世要求搬到自己庙宇里的礼物。官员们看到迈内黑特船头的金色猎鹰身上的信号旗时兴奋不已,当我们看到他们船上的金质眼镜蛇时也招手进行回礼。因为没有风,所以他们船上有六十个船夫划船,站成左右两排,每排三十个人,他们划船的速度飞快,溯流而上时连风都赶不上这样的船速。船上竖着桅杆,主帆也卷了起来,高高竖起的红色桅杆外层被涂了一层金子,除了甲板上的稻草席、桨架上的紫色支柱和扶手,船上没有一处不是金光或银光闪闪的。为了能够跟上船的速度,并为它领路,一队保卫船上宝物的战车御者沿着河边的道路前进着,这条路通向更高的河岸;还有一队弓弩手在他们后面快步跟着,以赶上船夫的速度,他们身上的武器不断地摆动着;还有一个骑兵,他手执带彩旗的矛,骑着羽毛装饰的巴比伦马,他的身后是一辆双人战车。马上的羽毛和丝带的颜色有紫色、橙色、红色以及和我身上穿的袍子一样的橘黄色,战车上还有彩色的圆形雕饰。有一群光着屁股的小孩在他们后面追赶着,这群小孩尽全力奔跑着,除了手镯和臂环,身上什么都没穿。有几个孩子敬畏地盯着我黄色的袍子,其中有个孩子甚至跪下来向我叩头并亲吻我脚下的土地。战士们不断地与经过自己身边的女人们打招呼,欢快的声音在河畔回响,就像经过河水的洗涤一般。我们在船上不断地听到招呼声和掌声,今天对于战士们来说像节日一样,因为百姓们可以当面跟他们打招呼。就在我们即将离开他们时,船驶到了河流的拐弯处,我们为岸边演奏手鼓的黑人加油,他们激情澎湃,母亲小声说道:“法老的船驶过,他们也跟着激动起来了。”演奏的鼓手里有两个很漂亮的黑人女孩,她们是米提亚人,长着美艳的金色头发。战车经过时,车上的战士脱下头盔,带有调情意味地向她们叩了下头,她俩当即高兴地尖叫起来。我们船上的竖琴师是个坏脾气的祭司,在他的亚麻布裙子外面套着一件豹皮外套,他对此很骄傲,不可一世地拉着里拉琴,旁边有一群黑人跟着琴声唱歌。树上熟透的枣子像河岸上的泥土一样红,我看到皇室的船经过河中的拐弯处时,被太阳照耀着,就像拉燃烧着的金色皮肤,这是我在河上所见的最恢宏的场景了。然而,在接下来我们进入孟斐斯的郊区时,我会看见更宏大的景象。

    我看见了一条大船载着一座黑色大理石雕刻的石塔,约有六十步长,和曾祖父花园里的湖的宽度一样。那条载着石塔的船是我见过的最大的船,由跟人胳膊一样粗的皮绳牵引着,皮绳的另一端系在十八艘小船上,这些小船只能用来拖拽东西,不能装载货物,它们都很窄,只能容纳两排船员,每排站着十五个人。这座金色尖顶的黑色大理石塔该有多重啊!看见这么多船夫组成的船队,我突然记起了“碎骨者”和“食影者”,他俩站在我们船头,就像两只被训练要拼死战斗的狗,正在计算着为了把石塔运到河流上游自己的七重灵魂要产生多少能量才够用。有个船夫的哭喊声在河面上空飘荡着,这哭声似乎永远不会停止。十八艘船相互独立,它们之间的距离都很宽,每艘船上发出的声音都会以自己特有的路径传到我们船上,这种感觉就像打乱正在进食的鸟儿之后激起的狂乱场面。其实,船夫的哭号声里肯定也夹杂着鸟儿的声音,因为前行的船队肯定扰乱了鸟儿们宁静的生活。有鹰、鹭、乌鸦、火鸡、秃鹫和戴胜鸟在我们头上盘旋着,好像船夫随时都会崩溃并被扔到船外。翠鸟在水面上滑行着,紧跟在载着石塔的大船后面,为了能追赶上大船,它们还不时地潜入水里。它们偶尔也会从水里抓出几条小鱼,能在大船附近抓鱼,或许它们感觉棒极了。没有多少沿尼罗河而上的船只能激起这么大的波浪,我们看到,有只翠鸟被波浪的漩涡包围着,无法前行,在水下淹了一会儿才浮上来。一只秃鹫也被这样折腾了好一会儿才脱险,它伸展开自己气势汹汹的翅膀,就像在明亮的早晨挥舞着宝剑。

    岸边铺着一张垫子,垫子周围有一张用杆子撑起来的渔网,网下面躺着几条鲶鱼,在网的保护下,它们不会被鸟啄食。有个小男孩握着杆子的顶端,试图用木棍刺栖息在水里的鹰。有只野兔跑到水边,到处乱窜着,小男孩拎起棍子去打野兔,但没打中,自己却掉进了河里。海斯弗蒂蒂看到这一幕后开心地大笑起来。

    我们要去孟斐斯郊区的庙堂,神庙是由叙利亚人以及其他从东方来的民族为巴力和阿施塔特神建造的。我听父母说神庙并不是很恢宏的建筑,尽管是新建的,但都是木质的,而且外侧的漆已经剥落了,寺庙的底座很脏,还沾着污泥。其实,这个外邦人居住的地区充满了神秘的色彩,这里的房子小得可怜,街道弯弯曲曲,比大墓地的小路还狭窄。单间的小屋是由没被烧过的砖头砌成的,破烂不堪,不适合居住,一般都是两间屋子共用一堵墙,相互靠在一起,连流水也很脏。看到这样的景象,我们有些失落。在我们经过这些庙宇时,身着豹皮斗篷的祭司朝路边吐了口痰,迈内黑特伸手掐了他的脸,似乎是在惩罚他不庄重的行为。祭司委屈地笑了笑,迅速地跪在地上叩起了头,只见他的光头在众人眼前晃动。迈内黑特很疲惫,脱下凉鞋,让祭司亲他的脚。看到这里,我的屁股又开始感觉疼痛,我觉得这个祭司很狡猾,他在迈内黑特的脚趾上舔来舔去,舌头像游动的蛇一样灵活。

    “去弹琴吧!”迈内黑特把脚收了回去。祭司拿起竖琴,边弹边唱,歌曲是关于调色板请求红色和黑色颜料爱上自己的故事,真是一首很弱智的歌。虽然达不到父母和曾祖父的要求,但是我很喜欢这首歌,因为我还在想祭司弯腰去舔曾祖父脚趾时脸上的表情,和狗吃肉时的表情非常像。父亲生气地看着他,嫌恶祭司的谄媚及他所做的一切,也嫌恶迈内黑特受到爱抚时脸上满足的表情。如果每个人都要如此屈辱地与他做爱,那我母亲与他做爱时是不是也承受了巨大的屈辱呢?当我们在外邦人的地盘飘荡时,这地方很吵,弄得大家(尤其是迈内黑特)都没了好心情,迈内黑特说:“这个地方都不值得付之一炬。”

    “我们不能从一个好一点的入口进城吗?”海斯弗蒂蒂问,“不能让这些人上岸吗?”

    “另一个入口有很多沼泽。”迈内黑特说。

    “为什么不上山?”海斯弗蒂蒂问,同时指向一处悬崖,到那里要半小时的路程。

    我知道这座山,也很喜欢这座山。仆人们曾经走了很长的路才把我带到那里,悬崖的山洞里挂满了野蜂窝。住在河岸上小屋里的孩子们经常爬到悬崖的半山腰去采蜂蜜,他们一点也不怕蜜蜂。如果他们带着蜂蜜下来,就会被蜜蜂蜇,仆人们会为此笑个不停。而我在另一边,身旁有两个仆人保护着,但我认为这些孩子很了不起,所以当他们谈论如何把外邦人的居住地移到山上去时,我听得很认真。

    “那是不可能的,”迈内黑特说,“拉美西斯九世要在那里建堡垒。”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把这些人弄到山上去,堡垒是永远建不起来的。”海斯弗蒂蒂辩解道。

    “你颇具军事头脑啊。”迈内黑特夸赞她。

    我只是希望他们不要这么快就修建堡垒,这样等我大一点,我也可以勇敢地爬上悬崖去采蜂蜜,我对这些孩子的生活方式知之甚少,可怜的孩子们啊!他们替自己的父亲在河边的田里工作,看到母亲把我搂进她的怀里时,孩子们会不禁地发起抖来,母亲怀里有个香气迷人的、做工精巧的枕头,孩子们看到我躺在枕头上时会小声地议论着:“这个孩子肯定是生病了。”但我父亲的脸色很难看,因为当我生病时他总是要安抚海斯弗蒂蒂悲伤的情绪。

    “没事,孩子会好起来的。”父亲说。

    曾祖父用灰白色却闪烁着亮光的大眼睛看着我问:“你的血是什么颜色的?”

    我知道他肯定是想到了我们最后一次对话,所以我回答:“和它昨晚一样,是红色的。”

    他点点头:“那太阳呢?”

    “太阳是金色的,但我们一般说它是黄色的。”

    “这孩子真聪明。”海斯弗蒂蒂感叹。

    “还有天空是蓝色的。”迈内黑特说。

    “是的,是蓝色的。”

    “如果你会的话,请告诉我其他颜色,像褐色、橙色、绿色和紫色是怎么来的?”

    “橙色来自于血和太阳的结合,所以它就是火的颜色。”母亲以前就跟我说过,现在她又补充说:“绿色是草的颜色。”

    但是我很生气,本来想自己说出来的:“是的,草是绿色的,就像天空是蓝色的,太阳是黄色的。”

    迈内黑特没有笑,他说道:“说一说褐色是怎么来的。”

    我点点头,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子,迈内黑特的思想与我的紧密联系在一起,所以我只要呼吸一下就可以感受到他思想的力量。

    我说:“褐色就像河流,从前,红色尼罗河只是天上的一条血河。”

    “现在这孩子肯定是发烧了。”海斯弗蒂蒂小声说道。

    “胡说!”迈内黑特骂道。

    “希望孩子不要得病。”父亲说道。

    我不再发抖了,感觉神清气爽,“紫色是血和天空混合后产生的颜色吗?”我问迈内黑特。

    “当然,”他回答道,“这就是为什么它也是疯狂的颜色,当所有的颜色回归肥沃的土地时,就产生了褐色,所以你的可可粉是褐色的。”

    我开心地笑了。

    “但是白色是怎么产生的呢?”我问。

    “这孩子不傻啊!”他小声说道,托着我的下巴。“你现在还很小,没法理解白色是怎么产生的,”他说,“它是最神秘的颜色。”看到我脸上失望的表情,他皱起眉头说道:“现在你就把白色想成是石头的颜色吧,上帝从那里把不白的成分抽走了。”

    “这就是庙宇需要用大理石建造的原因吗?”

    “毫无疑问,”他回答道,然后对着母亲说,“这孩子真聪明,看来我们的血统真是纯正啊!”

    父亲很痛苦,“求你了,别这么说了。”他低声道。好像即使小声说出这样的话,都显得他爱搬弄是非,从而对法老不忠。

    我们的小船在万邦人的居住地慢慢地漂动着,我们遇到很多商人。其中有十二个撑着廉价的小船向我们靠近,他们的船太破旧了,连扔进纸莎草堆里的木篮子都不如。有一个人划着木筏子,桨是从浮舟上拆下来的木头制成的,其他人都撑着平底船。他们装了满船的货物前去集市卖。比如,有些人载着一船的油瓶,有灯油、调味油和芝麻油。有个傻瓜竟然把亚麻和大麦装在碗里卖,想让我的母亲买他的东西。“价格非常合理!”他不断地向凶巴巴的埃及人(就是“碎骨者”)推荐着,坚持不懈,身体差点失去平衡。他用一只桨不断地向我们挥舞着,动作很随意,就像在挥动胳膊跟我们打招呼似的,他紧跟着我们,为自己的商品喊叫了几个小时,但是母亲态度冷淡,最终他还是说不动她买点东西,他礼貌地叩个头,然后就离开了。这些小贩子都会靠近我们:有卖各种水果和调料的,有卖生黏土的,有卖牛奶和指甲油的,还有个人卖动物粪便烧成的炭,他的船散发着恶臭,母亲闻到后生气地尖叫着。“碎骨者”差点被她的狂怒吓到,他放下桨,拿起撑杆,赶紧把船撑走了。其实他在卖炭的船上留了一个撑杆,是通过枯萎的芦苇丛投过去的。有条卖假发的船开过来,母亲允许船靠近,她通过水面的倒影试了几顶假发。我知道她很怕虱子,她只是拿这些与自己的假发作对比,很快就把它们扔到一边去了。有只船载着两头猪来卖,看到“碎骨者”恶狠狠的眼神,船主人只好立即调转船头,我们不需要猪。有一只船卖鹅、鹤、鸭和母鸡,但是我们也不需要这些。还有只船载着两个木笼子,里面装着鬣狗和瞪羚。

    “鬣狗是公的还是母的?”父亲问“食影者”,“食影者”又问船主人。船主人松松地握着手给出答案,父亲摆摆手说:“法老已经有一只母鬣狗了,我以为这只是公的呢!”

    “法老成功地驯养了自己的鬣狗吗?”迈内黑特问。

    “法老在驯养动物方面表现得很有天赋,”父亲虔诚地回答,“我看见他用皮带拴着鬣狗遛圈。”

    曾祖父以前曾和狮子摔过跤,现在他只是笑了一下,抬头看了看从我们船上飞过去的一群鹌鹑,它们的翅膀快速地扇动着,像蜂鸟一样。

    一只漆得亮闪闪的船划了过来,船上的生意人也是撑船人,他很年轻,穿着白色的裙子,身上涂着红色的赭石颜料,他长得很体面,在迈内黑特的示意下,“碎骨者”允许他靠近。他卖的是化妆品,但是他的杏仁油和花生油都添加了香料,质量不是很好。母亲不想让他生气,因为他的脸蛋很英俊,好像这么做会破坏自己的美貌,她最终决定从他那里买些亚洲润发油,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混合物,小伙子低着头绕过我们的船夫去向母亲保证这润发油是自己的独家秘方,而且自己也在用。这东西很黑,像黑橄榄一样,却又像油一样有光泽,海斯弗蒂蒂托“食影者”问那个小伙子黑橄榄是不是他制作化妆品的原料,他回答说是。她也能在其中分辨出油的气味。“你用了红枣油来提香吧?”她问道。

    “美女,您太识货了!”他回答。

    “但你的润发油里不全都是红枣油。”

    “我的公主唉,这油瓶的底部有根黑狗毛,这条黑狗凶猛如狼,只要狗毛留在瓶子里,您的秀发就会非常坚韧。”他结结巴巴地向“食影者”解释道。我不禁笑了起来,因为这个小伙子不看着我母亲说话,而是盯着丑陋的“食影者”说话,他长着一个大鼻子,此时,他好像成了公主。

    “谢谢你帮我保护头发的韧性,”海斯弗蒂蒂说,“但是你的润发油里有一股怪味。”

    “那是马蹄磨成的颗粒。”年轻人说道。

    “马蹄?”“食影者”惊讶道。

    “马蹄!”海斯弗蒂蒂开怀大笑后说道。

    “马蹄对你的发根和头皮有益啊,公主!”

    母亲买下了润发油,父亲给了他一枚价值五铜币的小戒指,小伙子鞠了个躬作为答谢,他没有与我们讨价还价。我们走后,他还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眼神中充满期待,似乎想和我们永远在一起。

    曾祖父咋呼道:“小伙子长得还挺不错。”

    “外表满怀着他母亲的爱。”父亲附和。

    迈内黑特点点头,这是他第一次与父亲取得共鸣:“我会建议他不要参军。”

    父亲大笑,他外表很儒雅,却笑得这样粗野。一想到那个小伙子在军队里被人粗暴地使唤,他就突然地笑起来。

    “我觉得自己不会用他的润发油来保养头发,用在胸上应该不错。”海斯弗蒂蒂说。

    “必然的,”迈内黑特说,“有马蹄嘛!”

    父亲又大笑起来,迈内黑特用温暖却有敌意的眼神看着他。

    在一个拐弯处,我们离开了外邦人的聚居区。现在河岸上闪烁着孟斐斯白色的城墙,我们经过了卜塔华丽的大理石塔,但是只有几个身着白色衣服的祭司在塔旁边的路上走着,然后又在另一侧的河岸边看到了哈索尔的塔。

    如果母亲在河岸上行走的话,她就能看见孟斐斯的第一座城镇。这些庙宇和公园昭示着这座城市的壮观。蛇形墙看上去就像白色的石头镶成的项链,很漂亮。墙后面有两座相连的山,山上竖立着很多高高的柱子,两座山之间有个花园,那里是我们见过的最美的地方。尼罗河在下一个拐弯处开始分流,分流处像湖一样宽,在河的左边,整个孟斐斯城都显现在我们眼前,河湾、卸货用的石质锭盘、船坞、防波堤、堤道、运河以及粮仓还有在高处的每一座拥挤的房子,我们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是的,这就是我们的白色城市,但是最近它变成红色的了,因为这是旱季,尘土飞扬,岸边淤积了很多淤泥。不过这也无妨,进入这最后一个拐弯的地方就像是进到大门里去一样,刚开始,我还分辨不出码头上的工人和集市上站岗的士兵,还有商店里的叫卖声和道路上的喧哗声,但我仍然知道河流上的空气是特别的并且充满各种各样的信息。太阳照耀下的这座城市是多么壮观啊!连采石场的粉尘都闪闪发光,桔槔上的水桶不断地一上一下地运着水,它们把水运到高处的水闸里,然后由高处的桔槔把水运到更高处的水闸里,直到这些水可以流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为止。转动桔槔杠杆汲水的有一千个奴隶吗(或者有五千个吗)?当从船上看远处闪闪发光的河流时,我可以听到桔槔的嘎吱声,有远的,也有近的。每当人们把水运向更高处的水闸时,反射的太阳光就像剑刃一样。

    在孟斐斯河湾的盆地里,我们碰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好在防波堤和码头之间。船员赶紧解开船桨,从运河里抄近路,运河在河湾里狭长的岬后面。我很高兴,因为不是经常能看到近路两侧的景色,这次正好可以看到母亲所说的“一千年以前”建造的庙宇。它们坐落在潮湿的洞穴的低洼处,这个洞穴是用石头建成的,曾经云集在它们旁边的木质建筑已经倒塌,砖头(是用泥浆和稻草制成的)建造的建筑也被五十年一泛滥的大暴雨冲垮,现在只有这些石头建筑仍然屹立不倒。母亲告诉我她小的时候曾经经历过这样的暴风雨,穷人家棕榈叶盖的屋顶都被掀开了,就像陈旧的湿布一样。所以这些庙旁边的房子不断地被翻新,高度最终达到了神庙的一半,成了潮湿的空心建筑,破旧的灰色石块,和倒塌的竞技场一样悲壮。船夫划得很快,我们周围弥漫着锯末味、皮革味、粪便的臭味、腐烂的纸莎草味和石沫味,石沫是从运河岸上的石匠铺里倒出来的,周围还散发着刺鼻的漂白剂味道。我们经过木工店、草席店、凉鞋店、马具和战车的修理店、铁匠铺、马厩、亚麻布纺织厂还有保存尸体的殡仪馆,殡仪馆里有殡仪业人员和做棺材的工人,离岸边不到五步远有个女人在店里的织布机旁边露天工作着,她旁边坐着一位鞣皮匠,他正在揉搓豹子皮,那里传出来的气味更难闻,母亲不停地作呕。父亲和我们一起走进家具店,两个工人搬出来一个镶嵌着银子的黑檀木箱子,外表很精美,足以送给法老做礼物了。在我们经过的时候,工人们把它搬运到船上,“大白牙”(他是所有船夫里最帅的一个)大喊道:“这要送到两门(地名)吗?”码头上的工人大声回答:“是送到南方的,给迈内黑特老爷的!”船上的笑声弥漫开来,甚至连船夫都一起笑了起来,在这样的时刻,好像船上的全体人员都是一家人。

    在运河的尽头,我们又要拐到河湾里去了。这里有家香水店,空气顿时清新了许多,这里有更大的集市,祭司学校是用白色的木柱子盖的,柱子很粗,屋子却很矮。经过一家假发店时,我正好看到一顶漂亮的蓝色假发,是给小孩子戴的,本想让母亲买给我当礼物的,但是船夫们划得很快,我在船上又有些不舒服,而且船上的大人们都在思考着自己什么时候能见到法老。

    到了运河的尽头,我们又进入了河流的主河道,河岸上有个集市,集市上有各式各样的人物来往着。有祭司、贵族、战士、船夫、国外的商人、工匠、农民、奴隶、搬水工、大篷车队、驴子货队,还有各种各样的女人,甚至还有几位淑女。我在船上看着他们,心里乐开了花,感觉很安全,因为从他们中间走过肯定很困难,我的保姆伊雅塞雅博从他们中间走过的时候,战士和卖东西的货主都会盯着她性感的大腿看,而从我的高度,只能看见这些人色眯眯的眼睛。每家酒铺门前都会搭起彩色的遮篷,就像在风中张开的船帆。在远近闻名的烤鹅店门口,很多人在排队,想买些烤好的家禽带回家。

    在离集市很远的地方,差不多是在街道和运河后面,有一片空地,三面都是由高高的围墙包围着,还有一侧由手挽着手的士兵守卫着,那是一家新开的露天商店,法老贴出告示告知大家。在他所有的决定里,民众对这个告示的讨论最多,最起码在我家是这样的。之前他的船只从提尔运来银锭,商队也从红海旁边的花岗山带回来了很多上等的黄金,现在他命令皇室工匠把这些金银制成护身符、胸片、金项圈、手镯、圣甲虫形的宝石、金质和银质的沙布提,然后拿到这家商店里来卖,珠宝和其他的异域宝物像香木、树胶、珊瑚、琥珀、亚麻布、玻璃器皿和刺绣是卖给集市上少数能付得起钱的客人的。任何人都不能反抗守卫的士兵,即便是用眼神也不行。制作这些装饰品的地方有皇宫里的商店、卜塔寺庙里的作坊以及和迈内黑特家的大小差不多的庄园。老百姓们非常想看看皇室工匠做出来的宝物,有些人甚至跪下身子通过士兵双腿间的空隙往里瞄,当有些外国商人或是当地的乡绅被士兵放行进入店里时,他们会羡慕地大叫起来,因为这些有钱人终于有机会亲手摸一摸那里的宝物了。每天晚上,为了防贼,宝物以及制作宝物的工具甚至用天鹅绒扫起来的金属加工时掉下来的粉尘都会被锁进箱子里,在士兵的守卫下锁到皇宫的密室里,第二天再被他们搬到集市上。

    似乎向集市尽头的珍贵宝物的一瞥预示着我们的旅程即将结束。船夫开始收桨,“恶臭之人”、“大白牙”、“吸血者”、“食影者”、“头朝后者”和“鼻子上的他”使尽全身力气压着自己的桨,“碎骨者”有节奏地吆喝着。我们的大船脱离漩涡后很快与水流保持了一致的速度,船头抬起,河水哗啦啦地唱着歌,我们又看了一眼集市,弯弯曲曲的河岸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商品,两门的石灰石墙有迈内黑特的三层房子那么高,哨兵在墙头上站岗。

    在船舶停靠前,一群在墙头阴影里休息的轿夫迅速经过长长的大理石集市向我们跑来。“请乘坐我们的轿子吧,老爷!”他们的领头向迈内黑特请求道,并向其他人示意,他们赶紧跪下,鞠躬,磕头。

    “谁需要你们的轿子啊!”迈内黑特说,“我们一家人都很年轻,腿脚灵活着呢!”

    “噢,老爷,拜见法老的时候还有一段长长的台阶要走呢,所以您现在还是省点力气比较好。”

    “你用弯曲的背抬着我,那我肯定遭罪。”迈内黑特回答。

    “大老爷啊!像您这样的贵人坐在里面,我们的轿子就轻多了。看着,在您入座之前,我把自己的脸贴到座位上。”那个领头说道,其他的轿夫迅速模仿着。

    “抬完我之后,你是不是还要亲亲它?”

    “我肯定亲了再亲。”领头说。

    “看在你知礼节的份上,你就抬我们进红门,到院子的尽头吧。”曾祖父、母亲、父亲和我坐在不同的轿子上,轿夫抬着我们经过河流与皇室城墙之间的大理石集市。

    靠近皇宫时,我看到一副恐怖的场景——墙边有个很可怜的人,脖子被项圈铐住,拴在柱子上。他的手肯定是几个小时之前才被砍下的,前肢的伤口处还绑着皮带,防止他流血致死,但是他的血还是一滴一滴地滴落到石头上。

    迈内黑特身体前倚在轿子上问他:“你偷什么了?”

    “与我们同在的大神九世慈悲为怀,他让我活了下来,我偷了太多的东西。”那人回答道。人们不太能听清他说什么,他可能对法官撒了谎,所以舌头被割下来了,现在只要他一笑,就像骷髅露出牙齿一样。

    他旁边站着一个女人,她也被拴在柱子上,怀里抱着一个全身发紫的婴儿,母亲不忍直视,曾祖父问:“你怎么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闷死的。”

    “没东西给他吃吗?”

    “有东西给他吃,”那女人说,“但是他哭得窒息了。”

    “那他们什么时候释放你?”

    “再过一晚吧!”

    “恐怕这样的惩罚对你来说有点重了。”

    我们前面的墙上有两扇并排的大门:一扇是用花岗石制成的,里面的纸莎草都被割干净了,它通向北方;还有一扇石灰石做的,门上刻着白色的百合花,它通向南方。现在,喇叭吹起来了,红色的花岗岩大门打开了。“伟大的迈内黑特伯爵及将军请进!迈内黑特尊贵的家人请进!”传令官大声喊道,然后吟诵着:“现在是第七个年头,奉南部之王和北部之王、美丽的卡和拉、挚爱的阿蒙、太阳之子、拉美西斯九世、代表真理的强壮公牛——荷鲁斯之命,诚挚地欢迎你们到这里来!”

    “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法老的健康、长寿和强壮,伟大的普塔-内穆-霍特普法老啊!”迈内黑特高声说道,然后转向在轿子旁边保卫着他的“碎骨者”说道:“你们每个人都会得到一些面包和啤酒。”鹅从我们头上飞过,鸽子在我们面前嬉闹,三只鹰(我数的是三只)站在城墙上俯瞰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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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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