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稿的企划原本是2004年在东京文京区民中心和广岛县民文化中心公会堂举行的演讲收录的演讲录。
再加上由于最近多位当今新人的邀请,我在南云堂的会议室举办了小型的问答会。和以出道为目标的新人们一起讨论了关于本格或者说基于本格的推理小说创作的相关话题。
现在想以作家身份出道而笔耕不辍的新人,许多都很孤独,没有好的商量对象,又见不到在职的编辑和作家,因此无法获得实践性的答案。而且即使有机会向他们提问,也基本不会问原稿用什么纸、用什么记笔记之类特别基础的问题。根据我以往的经验,其实这种特别基础的问题还是有许多人不清楚的。在这个狭小的会场,与大家促膝长谈是十分有必要的,也是相当有意义的。
此外我的主页上也收到一些关于创作方面的提问,通过网站也收集到了不少QA;演讲会之后,在会场上也听到了许多创作上的提问;再加上不时有台湾的报纸、小说杂志等媒体对我进行介绍并作过关于我的特集。在台湾我也收到了各式各样的问题,其中有不少是创作方面的。通过上述几种渠道收到的问题全部加入到了南云堂创作问答会的记录。因此这次创作问答会的QA并非一蹴而就的。
当初原本打算将质疑应答集放在演讲录之后,以附录的形式呈现,但纵览QA合集后发现,有才能的作家仅仅阅读QA合集后就能立刻进入创作并收集素材。对于风雨飘摇中的日本本格推理界乃至于日本出版界,这些文字比演讲内容更加重要。于是就把问答会的记录提到前面,而演讲录以附录的形式出现。
演讲的内容是关于日本稍有特殊的推理小说历史的解说,以及在此之上的“本格”构思的重要性。同时还有关于本格推理小说的写作心得以及灵感获得的方法。与其说是本格作家的营养书,不如说是为了使人感到愉悦。本书是面向本格推理小说作者的指导书。
我现在住在美国西海岸的洛杉矶,这里虽然有大型书店,但是由于网购的冲击,实体书店越来越少。街上到处都是大商城,里面有DVD租赁店,但书店却不多。以往的种种经验表明,美国的今天能够反映日本的明天。所以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担心日本书店也会遭遇美国的境况。
日本知识阶层的喜好不断变化。在江户时代数学著作《尘劫记》最为畅销;然后《头脑体操》也是极畅销的;上世纪末则是推理小说大爆炸的时代。在没体验过战争和贫困的上世纪下半叶,人们对能够给予头脑智慧刺激的书籍有强烈的购买欲,因此推理小说风靡一时。而一旦推理小说发展缓慢,出现不景气状况,那么日本书籍流通机构就会再次消沉。
现在的年轻人,手机话费就花掉零用钱的大半,大部分的业余时间花在电脑游戏上,剩下的时间则用来看DVD和旅游观光,读书基本是杂志和漫画,会去书店购买的只有见过宣传信息的畅销书。如果事情真像说的这么严重,那二十一世纪对出版业来说的确是江户以来首次濒临的危机。
人们去图书馆或书店看心仪的书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大家都习惯于通过电视获取信息的生活。这个时代,书也不能例外。想要书销量好,就要在电视上出现并引起议论,小说正逐渐成为影像表现的附属品。人们不愿意读字,所以再怎么用文案在出版物上宣传也无法传递给读者。如果这种悲观的情况是事实的话,那么美国的情况才比较正常。而这边出版物仍在坚持奋斗的状况也许是我们应该窃喜的。
从现状出发,当今的悬疑推理小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才能。正如先前所说,这本书为写本格推理小说的人们提供大致全部的情报。这些在我的问答中,有许多能够成为当今小说作者的参考。
我已尽绵薄之力,如今一心等待才华横溢的杰作。而写这杰作的不是别人,正是此刻阅读本书的你。
我有担任新人赏的评委,通过新人赏能够让新人鲤鱼跃龙门后的舞台更加宽广。而我就在这里等待着你。希望我的意念,能传递与你创作的激情,迸发出绚烂的火花。
最后,对于本书中没有充分描述的本格推理小说的重大要素进行一个补充,以此作为这本演讲书的结束。请认真阅读这些内容,它能够成为你日后创作中的参考。
确定欧美纯侦探小说类型,以及影响日本本格推理小说现在形态的是美国作家范·达因的作品。对于如何提高推理类作品的杰作诞生率,范·达因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并带着自己的作品提出了具体方案。而具体方案就在《格林家杀人事件》和《主教杀人事件》之中。
格林家位于曼哈顿岛。1920年,在宽敞明亮的曼哈顿,有一处围墙内树木郁郁葱葱的封闭空间。漆黑的门柱深处,有一座藤蔓缠绕的石造建筑。住在里面形迹可疑的人们在射进窗户的光线中蠢蠢欲动。接着和预想中一样,这栋建筑内发生了奇特的杀人事件。为了破案,从外面请来了名侦探——纯粹使用推理的侦探,抽丝剥茧最终揪出犯人。当初搞不清楚的犯罪动机经过解释之后,虽然出乎意料但又极为说得通——就是这种形态的故事。
就好像在制成的器皿内盛放新的料理一般,范·达因继续着他的创作。同时,他还提出不要在作品中添加爱情等暧昧的情感成分;犯人最好只有一个;长篇中杀人是绝对的要素;不能欺骗读者;不能用超自然力量等更加详细的规则。这就是被称为《范·达因二十则》的推理小说守则。
二十则的精神,一言以蔽之就是“合乎逻辑的”。范·达因告诉作者们在这些限制条件下,要能够更加有效地将推理的逻辑性完美呈现出来。范·达因是名校毕业的精英,同时也是美术评论家,所以提出这样的结构并不奇怪。纯推理(puremystery)和他本人编撰的美术底帐一样,充分地整顿了体裁。这毫无疑问是大功一件。
从今天的视角来看,它几乎可以媲美由“表意文字”转为“表音文字”的巨大转变。它是究极的英语圈结构整顿,将过去诸位天才们发现的各个独立的文学要素,很好地打碎重排,再进行抽象化,成为诗人以外的任何作者都能加以利用的模块。如此一来,推理小说界某种具有民主性的,与爱伦·坡、柯南·道尔完全不同的新文学在美国闪耀诞生了。
之后的约翰·狄克森·卡尔和埃勒里·奎因都是受到范·达因守则的影响迅速成为推理小说巨匠的。日本横沟先生的,也很好地学习了这一流派。
不过还有更为重要的东西。与范·达因同时代的日本作家甲贺三郎,将依照范·达因二十则写作的全新侦探小说看作“本格”的侦探小说,从而发明了“本格”这一专用词汇。至此,日本的“本格侦探小说”诞生了。
甲贺当时主张的“本格的文风”,认为主流的乱步派那种出洋相般的恶趣味文风并非真正的日本风格,写推理小说应该像范·达因提出的那样。
不过日本文坛并没有形成甲贺主张的“本格”与乱步主张的“变格”相对峙的局面,而是演变成了与木木高主张的“文学派”的对峙。原因说明及本格的主张要求对于甲贺来说变得难以解释。在此处留下的症结,经过时间的叠加,导致无法说明“本格究竟是何物”,最终在平成年代引起了混乱和争论。
总之,由于范·达因的出现使得欧美纯推理小说走向繁荣的顶峰是晚一、两代的埃勒里·奎因等人,但归根结底是范·达因奠定的基础。
日本作家们自甲贺三郎以后,开始尊敬范·达因流派,并以此为榜样。日本的侦探小说作家们也争先恐后地吸收着范·达因流派的知识。日本文坛自田山花袋的自然主义文学以来发展形势十分严峻,可以说是形成了堡垒。
日本的自然主义文学创造了丰富的作品流,诞生了许多光辉的著作。这一派的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等都对此有些细微的改变,以平等主义幻想作为铺垫,而非完全照搬自然主义的要求。同范·达因对爱伦·坡、柯南·道尔的继承一样,夏目漱石和芥川龙之介对于原有流派进行了细微的调整和改变。
说难听些,就是将窥视癖和不幸的遭遇切开进行零售,利用日本人的劣等感来做生意。廉价售卖扭曲的平等主义幻想。甚至出现了类似于wideshow形式的作品。评论家们则完全无视此类文章,只评论一些阳春白雪的文体。日本的特色就是在制度威压的投接球游戏下,人们一边不屑,一边又不得不进行一定量的学习。伴随这一过程的是身心俱疲,最终袭来的战争体验变成了这种文学的支柱。被封印的阿鼻叫唤,如岩浆般的心底苦痛、曲折的故事却以轻描淡写为上。日本文学的半壁江山,正在失去幽默、温柔和梦想。
换言之,范·达因流之所以从容不迫,是因为远离了日本文坛的是非。范·达因流派的侦探在推理的同时又保持了幽默,从根本上认为这是一种游戏。他们笔下的犯罪并非出于贫困和苦痛,而是更加洗练的、游戏化的犯罪。但在这个贫穷的阿鼻地狱般的国家,这种脱离实际的洗练犯罪,是不妥当、不谨慎的。在根本没有陪审团制度的日本,民间侦探本身就是一个可笑的存在,被当作是小孩子的东西。况且日本的警官高高在上,实在无法说他们和侦探是对等的。
日本文坛的实际情况是不能从头到尾地彻底适应范·达因流派。所以横沟正史在吸收范·达因流派的同时,加入了日本文学的特质,得到了折中的日本流。随后出现的社会派巨人松本清张,更是彻底地推进了日本流。
如此,我国长久以来未能追随着的范·达因流被绫辻行人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了。进入平成年代后,日本的“新本格”一派终于正确地沿袭了范·达因的主张。虽然在发源地美国,范·达因风格的作品正逐渐走向衰落,但日本却在七十年后使得范·达因风再次登上顶点。
绫辻行人的新本格,具有别墅、闭锁的空间、古怪的居住者、外来名侦探等诸多条件,不过这些都是范·达因小说中都具备的。绫辻行人作品中更为重要的要素是人物的记号化。它是创作的核心,也是范·达因没有意识到的要素。
新本格对登场人物的背景、人格、出身等并不加以描写。除了都是用日语书写以外,与田山花袋没有什么重叠。关于描写方面,则完全舍弃了近代自然主义那种将人类当作棋子般使用的负面手法。新本格所隐含的范·达因流恰好迎合了势头正旺的电脑游戏感,因此大受欢迎。
换言之,我认为新本格是我国迟到七十年的范·达因流的大量输入。但它又有着和范·达因完全不同的过程和精神,和横沟流是不同种类的日式删改法,不过同样下了一番功夫。
日本人是非常有意思的。范·达因流是非文学的流派,所以对于新兴盛的新本格,轻浮的人们把不进行人物记号化的作品打成了异端。作品中可以允许没有别墅、孤岛、密室等要素,但只要没有人物的记号化就会遭到否定。这是一种有趣的压力,国民们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制造并感受到威压的存在。
对日本的影片本格派来说,范·达因就是神,就是正义。“本格”和字面意思一样,是由范·达因开始的。所以对他们来说,福尔摩斯并不正宗。如果听到日本的本格原理主义者高喊“回到原点”,他们所指的可不是爱伦·坡或柯南·道尔,而是范·达因。可惜这支范·达因派不知不觉与真正的范·达因背道而驰。
他们认为爱伦·坡、柯南·道尔是不必要的,甚至言及他们都会有所顾忌。不过福尔摩斯的魅力让人不得不提,他在草原上驰骋,拥有如运动员般的脚力、时而义愤填膺向犯人挥拳的男子气概以及不争功绩的骑士精神,如同超人变成鞍马天狗的卡通一样。福尔摩斯拥有独特的魅力和风貌,要写出如此杰出的作品是需要深厚功底的。
总之,福尔摩斯的风潮后来渐渐退去,如同水渗进地面一般,人们开始期待冷酷型侦探的登场。侦探埋首苦读后更为他们增添了学者的魅力。虽然还有埃勒里和其他同级别的主角在坚持原有路线,但多数因为过于务实而失去了与读者的亲切感。今天大家都不怎么读范·达因的小说或许也与这点有关。
当然我并不想与本格原理主义者形成对立。虽然我说有脱离范·达因流的必要了,但并非借此否定范·达因流。这和过去每一次派别更替是一样的,我认为创作的轴心不多样化便会枯竭,我的主张在过去的二十年间丝毫没有动摇过。我后来也曾有回到《卧龙亭事件》的想法。
这次创作提问会的QA,是由参加会议的友人、精神科医生岩波明整理而成的,十分感谢他的帮助。
那么,未来的作家们,这回就到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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