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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小时候,波恩兰姆庄园曾带给我深深的震撼。那时候它刚建成不久,熠熠生辉;各种维多利亚式装饰物和彩色玻璃毫无章法地堆叠在一起,复杂得让人眼花缭乱。然而此时——圣诞节前夜,当我再次站在这座庄园门前,它已面目全非,根本无法与我童年记忆中的样子相提并论。时光把原有的光泽冲刷殆尽;木材、玻璃和金属合为一体,全都变成暗灰色;每扇窗户都拉着窗帘,整幢建筑如同长着几十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盯着过往的行人。
我用手杖头狠狠地敲了敲大门,西丽亚开了门。
“手边不是就有门铃吗。”她依旧穿着过时的黑色长裙,皱皱巴巴的像是从她妈妈的衣柜里拽出来的。已经步入晚年的她确实越来越像老凯特琳了:骨瘦如柴,薄嘴唇,退尽了颜色的头发全部梳到脑后,暴露出额头上的每一道皱纹。一看到她,我就想起那种职业碰瓷人,但凡有人不小心碰到她,她就立刻讹上对方。
我说:“我知道门铃接触不良,西丽亚。”说完,便从她身边走进门厅。不用回头我就知道,她一直在盯着我。她使劲地干吸了一下鼻子,接着把门甩上。眼前瞬间昏暗下来,干腐的味道直冲喉头。我扶着墙,摸索电灯开关,没想到西丽亚却厉声呵斥道:“别开!现在不是开灯的时候。”
我转头看着她那张苍白的脸,虽然朦胧一片,却是我唯一能看清的地方。“西丽亚,”我说道,“在我面前你就别装了。”
“这幢房子里死了人,你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我说,“但你就算装得再卖力,也没法打动我。”
“死的人是我的亲弟媳啊。她一直对我那么好。”
黑暗中,我向前迈了一步,举起手杖点着她的肩头。“西丽亚,”我说道,“作为你们的家庭律师,我有句忠告。审讯已经结束了,你是清白的。不过,没人相信你那番做作的表演,以后也不会有人信半个字。记住我说的,西丽亚。”
她猛地往后一撤,我的手杖差点儿掉在地上。“你来就是想对我说这些吗?”她问。
我回答道:“我来这里,是因为你弟弟今天想见我。另外,我建议,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俩说话的时候你最好回避一下。我可不希望再发生什么事了。”
“那你就离他远一点!”她大叫道,“他出席了那场审讯,看着我的罪名被洗清。再过一段时间,他就会忘记对我的怀疑和怨恨。让他一个人待着,他就能忘了。”
此时,她已处于愤怒的顶点,为了打断她的恶言咒骂,我朝着漆黑的楼梯走去,同时伸出一只手小心地摸索着扶手。倒霉的是,她的咒骂声紧紧跟随着我。不过很奇怪,她似乎并不是在冲我抱怨,而是在回应楼梯所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呻吟声。
“只要他肯来找我,”她继续说道,“我就会原谅他。一开始我也不确定,不过现在我算是看明白了。我祈求神灵指引,神灵说人生苦短。所以,只要他肯来,我就会原谅他。”
我好不容易爬到楼梯顶端,却差点儿摔倒。站稳身子后,我生气地骂道:“西丽亚,就算你死活不肯开灯,至少也得把楼梯清理干净。你把这堆东西放在这儿做什么?”
“啊,”她回答道,“那些是可怜的杰西的东西。查理一看到她的东西就伤心欲绝。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的东西全部扔掉。”
突然她的声音里透出一股警告意味。“但你不会告诉查理的,对不对?你不会告诉他吧?”我径自迈开步子,她却还在重复这个问题,声调一句比一句高。我走进查理的房间,把门关上,就像把一只窸窸窣窣的老鼠关在了门外。
查理房间里的百叶窗关得严严实实,头顶的枝形吊灯只有一个灯泡亮着。就是这突然出现的灯光,晃得我一阵目眩。定睛细看,我才发现查理躺在床上,四肢舒展,一只胳膊挡在眼睛上。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悠悠地坐起身,盯着我看。
“呃,”他终于出声了,并冲房门点了点头,“你上楼时,她没给你一点儿亮光,是不是?”
“嗯,”我回答道,“不过我知道怎么走。”
“她就像只老鼠,”他说,“在黑暗中比我们在有亮光的地方还灵活。幸亏如此,否则当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肯定会吓得半死。”
“没错,”我说,“她看起来确实在努力适应黑暗。”
他发出短促而尖锐的笑声,像海狮叫。“这是因为她始终心存恐惧。如今她表现出多么爱杰西、多么惋惜的样子。她以为只要说得足够多,人们就会相信她。可你等着吧,过不了多久,她又会变成原来那个西丽亚。”
我摘下帽子,和手杖一起扔到床上,脱下大衣放在旁边。接着掏出一根雪茄,等查理摸索出火柴帮我点上。他的手抖得厉害,费了半天劲才点着,期间他一直小声咒骂着自己。我慢慢朝天花板吐出一口烟,一言未发。
查理比西丽亚小五岁,但自从经历了那次打击,他看起来仿佛一下老了十几岁。他的头发本来就是浅金色的,很接近白色,因此不容易看出是否添了白发,不过脸颊上的银白色汗毛倒是清晰可见。他的双眼下是青黑色的眼袋。与身子僵硬、总把背挺得笔直、散发出古板气息的西丽亚相比,查理不管是坐着还是站着,总驼着背,仿佛随时会倒下。他盯着我,同时无意识地使劲儿拽着耷拉在嘴角的胡子。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对吧?”他说道。
“我能想象。”我回答道,“不过我还是想听你说出来。”
“我会毫不隐瞒地告诉你,”他说,“是因为西丽亚。我想看到她的下场。我不希望她坐牢,而是希望法律能以死刑降服她。我要亲眼看到那一幕。”
一大截烟灰掉到了地板上,我小心地用鞋子把它们撮成一团,塞进了地毯里。我说道:“审讯当天你在场,查理,你亲眼看着西丽亚洗清了嫌疑。除非出现新证据,否则西丽亚就是无辜的。”
“证据!我的天,谁还需要什么证据!她们俩在楼梯上吵得不可开交,然后西丽亚就推了杰西一把,把她推下楼梯摔死了。这难道不是谋杀吗?当时她们俩正好在楼梯上,就算没有楼梯,她也会用枪、用毒药杀死杰西,随便什么。”
我疲倦地坐在皮质扶手椅上,端详着雪茄头上烟草燃尽后留下的烟灰。“让我从法律角度帮你分析一下这件事。”我语调平和,像背诵烂熟于心的公式那样,不带有任何感情地说,“首先,没有目击证人。”
“我听见杰西的尖叫声,还有她滚下楼梯的声音。”他固执地强调说,“我冲出门看到她躺在楼下时,正好听到西丽亚摔门而去的声音。她把杰西推下楼以后,就像只老鼠一样逃走了。”
“可你其实什么都没看到。西丽亚声称她当时并不在场,进一步证明现场没有目击证人。换句话说,西丽亚的供述因为比你的更可信而被法庭采纳了。而你由于没有亲眼目睹命案发生时的情景,所以无权断言那是一场谋杀。那很可能只是一场意外。”
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你不相信我的话,”他说道,“你一点儿也不相信我的话。换作别人,我会马上要他滚出去,别再靠近我半步。”
“我相不相信不重要,现在我说的是法律对这件案子的判定。动机呢?西丽亚能从杰西的死中得到什么?很显然,她得不到钱或任何其他财产,在经济上她和你一样独立。”
查理坐在床沿上,双手扶着膝盖倾身靠向我。“确实,”他低声说道,“没有钱,也没有财产。”
我无奈地张开双臂。“你看。”
“但你知道她那么做是为了什么。”他继续说道,“为了我。一个是患有心脏病且随时会发作的女人,我的宝贝、我最亲爱的杰西;另一个是到死才会放过我的西丽亚。从我早晨睁开眼睛,到夜晚上床睡觉,她几乎一步不离我身边。她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她只有我!”
我平静地说:“她是你姐姐,查理。她爱你。”他又笑了,仍是那种急促的笑声,让人听上去很不舒服。
“她爱我,就像常春藤爱着树干。只要她那样看着我,我身体里的力气就会全部消失。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直到我遇见杰西……我还记得自己把杰西领回家的那天,我告诉西丽亚‘我们俩结婚了’,她当时什么都没说,但她的眼神……绝对和后来她把杰西推下楼梯时的一样。”
我说:“可是,你也在法庭上承认,从来没看到西丽亚威胁杰西,或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举动。”
“我当然看不到!但当我看到杰西每天抚着胸口沉默不语,夜夜在床上哭泣,却不告诉我原因,该死的,我就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你了解杰西,她不够聪明也不够漂亮,但日子久了你就会发现,她心地善良,并且深爱着我。仅仅过了一个月,她就变得无精打采,我很清楚害她失去活力的原因是什么。我找她聊天,找西丽亚谈话,可她们俩都只会摇头。我无能为力。当那件事发生时,我看到杰西倒在楼下,却一点儿都不惊讶。或许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我确实一点儿也不惊讶。”
“对于了解西丽亚的人来说,谁都不会觉得惊讶,”我说,“但你不能因此编造出一桩谋杀案。”
他攥紧拳头,敲打膝盖,然后晃着拳头说:“那我该怎么办?我就是为此才叫你来的,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正是因为她,我这一辈子一事无成。这也是她现在最想看到的结果——我什么都不会做,她就能逃脱惩罚。再过一阵子,事情就会烟消云散,生活回到之前的样子。”
我说道:“查理,你这是在做无用功。”
他站起来,盯着门,然后看着我,低声说道:“但我肯定能做些什么,你知道我能做什么吗?”
他一脸期待地等我作答,就像刚说了一个很难的谜语,明知会难倒听众,却期待有人回应一样。我也站起身,面对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说,“不管你正在打什么主意,都放弃吧。”
“别打乱我的思路。”他说,“你知道像西丽亚那么聪明的人,完全可以逃脱谋杀案的起诉。你觉得我没有西丽亚聪明吗?”
我紧紧地抓住他的双肩。“我的老天哪,别说这样的鬼话。”
他甩开我的手,跌跌撞撞地退到墙边。此时他双眼放光,露出牙齿。“我该怎么办?”他尖叫道,“忘记杰西已经死了、下葬了吗?我该坐在这儿,等西丽亚不堪忍受我的时候,把我也杀了吗?”
我的年纪和身体在这一刻出卖了我,我发现自己有些撑不住了,并且喘不上气。“听我说,”我说道,“参加完那次庭审以后,你还从未踏出过这个房间。你应该出去走走,哪怕只是散散步,看看周围的事物。”
“然后等着遇见的每个人都来嘲笑我吗?”
“你可以试试,”我说,“看看会发生什么。艾尔·夏普说今晚有几个朋友去他的酒吧吃烤肉,他希望你也去。这就是我的建议——无论如何,你可以试一试。”
“根本就不值得去做。”是西丽亚的声音。门突然打开,愤怒的她站在门口,双眼因为突然出现的光而眯成一条缝。查理转身面对着她,下巴上的肌肉一跳一跳地抽搐。
“西丽亚,”他说道,“我告诉过你,不准进我的房间!”
她依旧面无表情。“我可没进去。我上来只是想告诉你,晚餐准备好了。”
他充满恐吓意味地朝她迈近一步。“你是不是一直在门外偷听我们谈话?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我只听到一件极其卑鄙、邪恶的事情。”她平静地说道,“在这幢房子还在为死者哀悼的时候,竟有人发出喝酒作乐的邀请。我想我有权阻止这件事。”
他有些怀疑地看着她,仿佛不知该说什么好。“西丽亚,”最终他说道,“告诉我这不是你的本意!只有最邪恶的小人或者神经病才会说出你刚才那番话。”
这句话点燃了她的怒火。“神经病!”她喊道,“你居然用了这个词?把自己关在屋里,自言自语,不知在琢磨些什么!”她突然转向我,“你已经和他聊过了,现在该知道了吧,到底有没有可能——”
“他和你一样神志清醒,西丽亚。”我重重地说道。
“那他就该清楚,现在不是去酒吧寻欢作乐的时候。你怎么能邀请他去做那样的事呢?”
她抛出这个问题时,显露出充满恶意的胜利感,一下激怒了我。“要不是看到你准备把杰西的东西都扔出去,西丽亚,我恐怕会更谨慎地考虑一下这个问题!”
我太鲁莽了,话一出口就后悔不迭。然而,我还没反应过来,查理已经一把抓住西丽亚的手,把她扭成一副不舒服的姿势。
“你居然进她的房间了?”他怒吼着,疯狂地摇晃着她,“告诉我!”他马上就从她慌乱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接着他放下她被掐得通红的双臂,低着头,了无生气地站在原地。
西丽亚伸出一只手抚慰他。“查理,”她呜咽着说道,“你还不明白吗?看着她的东西只会让你难过,我不过是想帮你。”
“她的东西现在在哪儿?”
“就在楼梯边,查理。所有的东西都在。”
他穿过走廊,踉跄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我则终于感觉心跳恢复了正常的频率。西丽亚看着我,脸上写满狂暴的恨意。此时我只想赶紧离开这幢房子。我从床上拿起我的东西,走到门口,可她堵住了去路。
“看到你都做了什么吗?”她声音嘶哑地低声吼道,“这下可好,我又得重新打包一次。每次都弄得我筋疲力尽。都是因为你,我得全部重新打包一次。”
“这件事完全取决于你,西丽亚。”我大声说道。
“你,”她说道,“你这个老滑头。那时明明是你和她在一起——”
我把手杖头用力地放在她肩上,她退缩了。“作为你的律师,西丽亚,”我说,“我建议你除了睡觉以外,其余时间都管好你的舌头,特别是当你不能为说出的话负责的时候。”
她没再说什么。不过直到我跨出门走到大街上,她才从我身边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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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波恩兰姆庄园到艾尔·夏普的烤肉酒吧,步行只需几分钟。我到得正是时候,一路上清冽的冬季空气刺激着脸颊,让人神清气爽。艾尔独自一人在吧台后面忙着擦杯子,看到我进门,他马上愉快地打了声招呼。“圣诞快乐,律师。”
“你也是。”说着,他把一瓶看起来很不错的酒和一对杯子放到吧台上。
“你就像四季交替,永远来得那么是时候。”艾尔边说边往杯子里倒酒,“我正想着你该来了呢。”
我们互敬过对方,艾尔像要说什么悄悄话似的,倚着吧台靠近我。“从那边过来?”
“是的。”
“见到查理了吗?”
“还见到了西丽亚。”
“哦,”艾尔说,“这没什么稀奇的,她出来购物的时候我也见过。低着头、裹着一条黑色围巾,一路小跑,好像被什么东西追着似的。我猜她当时在场。”
“我也这么认为。”我说。
“不过我惦记的人是查理,一直没看到他。你跟他说我想什么时候见见他了吗?”
“是的,”我说,“我说了。”
“他说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西丽亚说他不该在服丧期到这儿来。”
艾尔轻轻地吹了个意味深长的口哨,并快速地弯起指头搭在额头上四处看了看。“告诉我,”他说,“你觉得他们俩待在一起安全吗?我的意思是,想想目前的情况,再想想查理的感受,很可能会惹出什么麻烦事。”
“今晚本来差点儿出事,”我说,“不过后来没事了。”
“还会有下次的。”艾尔说。
“我会看着他们的。”我说。
艾尔看着我,摇了摇头。“那幢房子里真是什么都没变,”他说,“一点儿都没变。也正因如此,你才能提前预料到一切。而我知道,你会马上跑到我这儿来,告诉我一切。”
我现在仍然能闻到那幢房子所充斥的腐臭味,要想彻底把这股味道从衣服上消除,至少还需要好几天。
“我真希望能把这一天从我的日程表里永久删除。”我说。
“随他们去解决自己的麻烦吧。没准这样才能拯救他们。”
“不止他们两个,”我说,“还有杰西。杰西会一直伴随着他们,直到那幢房子以及里面的一切都毁灭。”
艾尔皱起眉头。“毫无疑问,这真是在咱们镇上发生过的最奇怪的事了。住在一幢黑漆漆的房子里的人,一个像被什么追赶着似的,在大街上狂奔;一个整天躺在屋子里,盯着墙壁发呆,自从——杰西是什么时候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律师?”
我眨了眨眼,看着艾尔身后的镜子里映出我的脸:红彤彤的,刻满皱纹,带着一丝不相信。
“二十年前,”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正是二十年前的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