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约翰·莱斯科瓦 本章:第八节

    格里斯基住在这个高档的两层小楼已经有二十年了。由于政府出台了住房租金管制措施和旧金山房地产市场的最新一轮暴涨,他知道自己会一直住在这儿直到老死,新房东也绝不可能让他搬走,除非他自己要搬进来住。那样做的话意味着房东自己要损失一大笔钱。格里斯基的租金只能在自己的收入中占很小的一部分。现在全城任何地段顶层带一个可用作卧室的房间的复式公寓,市面上的售价已攀升到了五十万美元,他清楚购买房产是绝对负担不起的。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他每月为自己的住处支付不到一千美元的房租,房子位于一个僻静的死胡同的尽头——靠湖水北边的绿树环拥的一块地上。他的后院面对的是一条绿化带,并且在与普雷西迪奥接界的地方有一条供人健身跑步用的小道。因此,他每天一醒来就听到鸟儿的鸣叫声而不是城市中喧嚣的嘈杂声,看到鹿和浣熊也是常有的事,这一点他不是自己骗自己——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很幸运的人。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就跟住在王公贵族的豪宅里似的。王公贵族很难满足于一千三百平方英尺的地方,尤其当这块地方被分割成三个卧室、一个厨房和一个客厅,就算是这样,他还和弗洛在这儿生育了三个儿子。但那时空间的狭小和不足对他们来说却从来都不是问题。前几年,一个叫丽塔·舒尔茨的女佣曾与他和奥雷尔住在一起,那时她就睡在客厅里一块帘布的后面。现在丽塔不在这儿了,这让客厅看起来有些空旷。特雷娅十六岁的女儿拉尼已经占据了大厅下面厨房后边的那个房间,那儿曾一度被用来当电视房。现在来看,他们的居住空间是足够了。

    现在是早上七点半,两个孩子都已经上学去了。格里斯基和特雷娅坐在餐桌旁一边吃早餐一边看报纸。由于餐厅不大,不够两人同时把手中的报纸全部展开阅读,因此,他们就像在玩一种无声的游戏,无论何时,如果他们中有一人翻动自己手中报纸,都会盖住对方报纸的一部分。当特雷娅第四次这样做时,她翻动的报纸盖住了格里斯基正在读的一篇关于火星上远古水流的情况及可能具有的意义的最新消息的长篇报道。他放下自己手中的杯子,伸手轻轻从中缝处撕下特雷娅盖在上面的那半张报纸,扔到了地板上。

    “你这人真是太可笑了,”她说,“不在乎别人说些什么。”

    “有没有人认为我不可笑呢?”

    “有一些,我想。”

    格里斯基摇了摇头说道:“这让人太难以置信了。就在去年哈迪跟我讲过同样的事情。”他做出一个滑稽的笑脸,脸上的疤痕让这种滑稽的味道表现得淋漓尽致,“如果在我看完这篇文章之前再把另一页盖在我的上面,我会把你的心扯出来的。明白吗?”

    “我们需要一张大一点的桌子。”

    他正要埋头继续读他的文章,听到这话又停下来抬头望着对面的特雷娅说:“是的,我们确实需要,但我们需要一个更大的厨房来摆放它,那我们又该到哪儿去呢?”

    “或许我们能敲掉这儿的一道墙……不,我是认真的,那样——”这时,门铃响了起来,打断了她的话。她看了手腕上的表说:“会是谁呢?”

    “孩子们中有谁忘了带什么东西了。”阿布起身向门口走去,“不会,可能是公事。”说着他打开了门,“早上好,达雷尔,你起得真早。哈伦在哪儿?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住处的?”

    达雷尔解释说是哈伦·菲斯克从别处打听到的,还给他指认了确切的位置。这些事是瞒不过政治家们的。因此,今天早晨,从滨海区到市中心的途中,他会路过格里斯基家,于是他临时决定停下来造访他,他想也许这样还能省得他回头再过来。

    现在,车在飞驰,他的上尉警长就坐在他旁边,显然是在考验他的耐心。“那么让我们直奔主题吧。昨晚你在马卡姆先生房子前面的大街上一直待到将近十点,然后觉得再到他家里开始询问一些问题太晚了,于是就放弃了。但你为什么又打算再次那样做呢?去问问题?”

    “你说过从他的家人入手的。”

    “没错。”

    “因此,如果可能的话我打算跟他们谈谈,但有很多人到他家里去吊唁,所以我认为他的家人肯定累了一整天了,因此我想我不应该去打扰他们,好让他们休息一下,等到今天再去也不迟。”

    “你今天又是什么时间到那儿去的?六点半吗?”

    “差不多快七点。我估摸着孩子们要去上学,并且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他们离家之前在家里堵住他们。我没有想到他们都打算好好睡一觉的。”

    “没有人应门吗?”

    布拉科扫了一眼旁边座位上的上司。“我第一次叫门的时候什么回应都没有听到,所以我以为他们还在睡觉。之后我在外面等着,然后又敲了二十几下门并按了四五次门铃。”说到这儿他犹豫起来,“昨晚我离开的时候他们都在房子里,上尉。当时肯森医生刚刚拜访过他们,从房子里出来。我敢百分之九十九地确信他们昨晚是住在那儿的。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应门。我认为起码我把他们叫醒了。”

    格里斯基抱着胳膊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点着头。他不知道蒂姆·马卡姆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确实也认为他的家人完全有可能睡过了头而没有听到布拉科的敲门声和门铃声。他也曾看到过谋杀案受害者的家属所表现出来的体疲神虚,不分昼夜地昏睡或者其他状况,或者是他们决定在大清早不给来访的陌生男子开门。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格里斯基为他手下的探员所表现出来的如此强的工作主动性而感到高兴,即使结果证明那有可能只是白费工夫。他们很快就会知道答案的。

    又是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早晨,他们直接将车停在了马卡姆家的两层别墅前,走到铺在房门前的那块比格里斯基家的客厅还宽阔的石板上。布拉科敲了敲门,又按了按门铃。站在门外都能清晰地听到从楼里面传来的一连三次的门铃呜叫声。“我想他们不是睡过了头,你说呢?”格里斯基凑过去又按了按门铃,等着有人来应门。之后他们又试了一次并等候了一会儿,但还是无人应答。阿布吩咐达雷尔待在原地不动,他去察看一下房子。屋子前面的窗户上带有农场图案的百叶窗都是关着的,但透过车库的窗子,他看见里面整齐地停着两辆车。打开围栏上的门进到后院,他感到了出奇的寂静,便加快步伐来到了房子后面的窗户跟前。从这儿可以远远地望见乱糟糟的房间地板上躺着一只大狗,很明显它还在睡觉。格里斯基用力敲了几下门。那只狗却动都没动。

    此刻格里斯基几乎是一路小跑着绕回到房前,看见一个女人与布拉科一起站在楼前的门廊里。他看了看手表,刚好八点。他放慢脚步走回大门外的石板上,对那个女人掏出警徽并作了自我介绍。正如他所料,这个叫安妮塔·董的女佣是到马卡姆家来做工的。

    “你认为马卡姆夫人今天早上会在家吗?”

    董点头称是。“马卡姆先生昨天刚去世,她会到哪儿去呢?”

    “我不知道,”格里斯基说,“我在问你。”董没有回答。

    “你有房子的钥匙吗?请让我看看好吗?”

    她变得紧张起来,紧咬着自己的下唇,点了点头。在自己的手提袋里一阵乱翻之后,她掏出一串钥匙,但因为紧张而没拿稳,钥匙从他手中滑落到了脚下的石板上。“抱歉,”她拾起钥匙说,“拿着,是这把。”

    格里斯基扭头对他的探员说:“达雷尔,我要你待在这儿。董女士,你也和布拉科探员一起在这儿等着。你们听明白了吗?不要进去。”

    随后,格里斯基打开门走了进去。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厅。左首边是一间宽敞的大房间,他走了好几步进到里面并四下看了看。房间里的东西看起来都井井有条,没有被翻动过的混乱痕迹。大厅对面是一个独立的餐厅,里面摆着的有型有款的餐桌和枝形吊灯都原样未动,似乎那边的角落里正在用早餐。

    还是静寂。到处都是死一般的静寂。

    他掉头通过餐厅向厨房走去,但当他看到一个女人侧身躺在地上,头旁边扔着一把手枪时,就在厨房门口暂时停住了脚步没有跨过去。之后,他跨了几大步来到她跟前,避开地板上快干的血泊,在她身旁跪下来查看了一会几。他发现血是从她头皮下右耳后边的一个洞里流出来的。

    尽管看上去毫无疑问她已经死了,他还是用手贴了贴她冰凉的脖子以确认她已经断气。然后他拔出自己的手枪开始去察看别的房子。两分钟后,他走到主人卧室用挂在墙上的电话机拨打了他再熟悉不过的报警电话号码。

    罪案现场勘察组已经在房子里连续工作一小时了。此刻该组的杰克·兰特里警官正踏着楼前的草坪向格里斯基以及几个法医和警察站立的地方走去。太阳已经出来了,但还没有让人感觉到它的热度。周围站着的人都把手揣在自己的口袋里。

    兰特里是从澳大利亚移民来美国的,接近四十岁,性格豪爽,拥有橄榄球运动员一般健硕的身材,但今天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晦暗,走起路来也有些歪歪斜斜的,就像是喝醉酒了一样。格里斯基从人群里不动声色地悄悄抽身离开,在草坪中央迎头拦住了他。

    兰特里吐了几口气并用一只手压了压太阳穴,然后用脚踢了踢地厦,抬起头望着远处的地平线。“你知道刚来这儿时,我最爱的是这个国家的哪一点吗?就是对持有枪支者不加限制。但现在我认为自己正置身于让我改变这种想法的地方。你们让枪支和那些丧心病狂的人同处一室……我见过太多这样的血腥场面。真他妈操蛋!”

    格里斯基明白兰特里话里的意思,但眼下不是去揣摩这事的时候。他想知道现场勘察组对这事是怎么看的。“对这事你是怎么想的,杰克?”兰特里用下巴蹭了蹭他的衬衣领子,抬起头又望着头上那明净而蔚蓝的天空。当他的视线回到格里斯基身上时,脸上已经恢复了职业式的表情。“枪是马卡姆的,在厨房外他的办公室里。我们在他可能存放手枪的同一个抽屉里找到了枪支登记证。她手上拿的正是那支枪。”

    “好的。她手上拿的是他的枪,那又意味着什么呢?”

    “单独就这点来看,我也说不准。检验结果会告诉我们一些现在还不清楚的东西。”

    “除此之外的?”

    “除此之外都是表象。”

    格里斯基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焦急,情急之下忍不住用力击了一下掌。“我们在玩猜谜游戏吗,杰克,是不是?”

    “你问他们,阿布。你想知道我的看法,我们可以直接到现场去。她把他们全都杀了,然后自杀了。”

    “卡拉?”

    “这是她的名字吗?”

    “是的。她连自己的孩子都杀了?”

    兰特里看上去对此话有些不满。“你在说你没有看过这种事?”

    “我已经清楚地看过了,杰克,也许恰恰跟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格里斯基意识到自己没有就此看法跟他哕唆的必要。“我不清楚,杰克。也许我只是头脑发热随便说说。法罗有什么看法吗?”法罗就是伦纳德·法罗,罪案现场的勘察技术人员。

    兰特里点了点头。“他还在现场,你可以跟他说说。你想知道我的看法,也许就和表面看上去一样。除非你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东西。”

    这是个问题,但格里特斯摇了摇头没有就此做出回答。“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全家人呢?”

    这一点兰特里不难理解。“昨天她丈夫去世了是吧?我听说了。”

    “是的,车辆肇事逃逸。”

    “或许事发之前他们就惹上了什么麻烦?”

    “我不知道。你从别的地方听到了些什么吗?”

    “没有,只是个大概而已,跟你知道的差不多。”

    “或许有所不同,”格里斯基回答道,尽管他认为兰特里说的是实话,“告诉我。”

    兰特里歪着脑袋眯起眼睛又看着天空,整理着自己头脑中的思绪。“活在这个世上真是太可怕了。人生有太多的苦痛且没什么意义。因此,她让他们从这些苦痛中解脱出来,或许是帮了他们一个忙。”

    格里斯基知道这种说法是很常见的解读。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他也曾遇到过精神失常的女人杀死自己家人的案例。他也读到过、听说过其他几起类似的事情。发生这样的事情总是令人难以想象和接受,但从他的经验来看,那些惨痛的事件尽管本身已经很可怕,但对人们还有着特殊的影响。比起单是丈夫去世的不幸事件来,这样的灭门惨案带给人们的是更直接、更痛苦的心灵震撼。

    他想起多年前从越南偷渡出来的一个五口之家,他们最大的那个十几岁的男孩死在了偷渡途中的船上。几个月之后他们辗转到达了美国,全家挤在只有一间卧室的小屋里度日。有一天,一帮唐人街的匪徒闯进这家抢了一些东西。抢完之后,或许是因为这家没有更多的东西可拿,恼羞成怒的匪徒杀死了这家的丈夫。第二天,那位母亲亲手捂死了自己的两个小孩,然后割腕自杀了。

    他还见过另一桩被称为“烧床案”中的年轻母亲。她的男友总是殴打她,最后,趁男友熟睡时她开枪杀死了他,之后又枪杀了她的幼子并自杀。大概在两年前,一个叫格里·帕特齐克的情绪失常的女人——出于某种原因,他还记得她的名字——在她丈夫离家出走并提出离婚后,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自杀,并把这种东西混在牛奶中杀死了她的三个孩子。

    因此,格里斯基已经看出这一点,在谋杀或自杀案中,只有那些不为人所知,或者甚至是非同寻常的真相才能昭示出其丑恶的本质。但在他看到或是听到的所有其他案例中存在的某种不可化解的矛盾因素,在这个案子中似乎找不到,并且此前他也从未看到或听到有少年受害者——他们一直都是一些年龄更小的孩子。这是个失去了父亲的、本来十分温馨的家庭。是的,这是不幸的,但真的就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昨晚卡拉·马卡姆在濒临崩溃的状态下,在这儿接待了一群理智的吊唁者?这很难想象。

    “该死啊,阿布,”兰特里突然冒出话来,他转身对着马卡姆的房子,似乎在上面寻找些答案,“真是太傻太傻了,傻得该死。”

    格里斯基讨厌这种粗话,但他能够理解兰特里的愤怒。四个人死在了家里,那个女人和她三个被枪杀在楼上房间里床上的还是青少年的孩子。算上昨天蒂姆·马卡姆的去世,全家一下就在二十四小时内死光了。“我听说,杰克,”他说,“你知道些别的我需要知道的事情?”

    “没有,房里静得就像一座血腥的坟墓一般。真是一座血腥的坟墓,上帝啊。”

    就在这时,罪案现场勘察组的一个女人提着马卡姆那只又大又漂亮的金色猎狗的尸体——像布洋娃娃玩具似的——出现在了门口。格里斯基看到,由于狗太沉,她正弯着腰吃力地穿过门口的石板路。兰特里朝她走过去说:“卡罗尔。”那个女的眼冒怒火地瞪了他一眼,他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她默默地啜泣着,并不想得到任何帮助。走到路边上,她把这个已无生气的躯体放进停在那儿的一辆救护车后面,然后走到一辆巡逻车旁,钻到车里,关上车门坐下了。

    格里斯基从兰特里身边走过时,友善地在他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然后穿过草坪,从前门走了过去。

    走进屋里,格里斯基看见罪案现场勘察专家伦纳德·法罗正站在厨房的水槽前——黑皮肤,瘦长而结实的身板,短短的胡须,耳垂上戴着一只小小的金十字架。法罗双腿交叉着站在那儿,两只胳膊也交叉着抱在胸前,不经意地显露出了心中的烦躁与不安。摄像师正在照相,而他似乎得等到他照完才能开始工作。

    格里斯基在厨房门口稍微停了一会儿,又看了一眼马卡姆夫人的尸体,随后走到水槽边的法罗那儿。“杰克·兰特里告诉我是她开的枪。”他说。

    法罗把头扭向一边。“也许吧。事情就摆在这儿。离她够近的了。”

    枪仍在地板上,离卡拉的右手只有一英尺远。“她是习惯用右手的人吗?”格里斯基问道。

    法罗生硬地笑了笑,“这你得去问她自己。”

    格里斯基认为法罗的回答应该遭受一顿反唇相讥。“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东西,以便让我不再问些更愚蠢的问题?”

    法罗遭此抢白后,态度有所好转。“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换个地方说好吗?这场景一两小时后会让人觉得平淡无趣。”他横穿过厨房,从豪华的餐厅进到大厅里,清新空气从仍然敞开着的前门迎面吹来。“好的,枪是把点二二口径的六发装左轮手枪,然而我们只发现了它击发后的五枚弹壳。就我看来,她是从楼上的儿子开始下手的。”

    “你为什么这样说?”

    “这是她唯一不想弄出动静的一次。枪是用枕头捂住后才击发的。”

    “好。接着又怎样呢?”

    法罗朝着楼口指了指。餐厅豪华而开阔,天花板离地面有二十多英尺高,房顶上有一个大大的天窗。墙半腰处的楼梯扶栏说明了那是通向二楼房间的走道。“顶端的隔壁房间,”法罗说,“是双胞胎女孩的卧室,看起来她接下来到了那儿。这次不必像第一枪那样需要避免弄出声响,她可能只图尽快了事,于是直接就开了枪。”

    “随后下了楼并开枪打死了那只狗。”

    猛然间,先前与兰特里谈话时得到的那些令人困惑的细节让他有所启发。就算是卡拉·马卡姆认为这个世界对她和她的孩子们太残酷,那为什么她会杀她的狗呢?当然不是为了让它也免于遭受正在降临的痛苦吧,更为传统的做法是,她会写下一张便条,将那个宠物留给自己的亲戚或是好友照管。

    “警官?”法罗问道,“你在说什么?”

    “只是自言自语,伦。她身上的伤口如何?”

    “子弹从右耳后射入,与现场的情况再次吻合。但没有子弹穿出的伤口,因此我不能推测出弹道的轨迹。斯特劳特应该会把这个弄清楚的。”

    “我相信他会的,”格里斯基说,“但让我问问你这件事,伦,你和杰克打算把此事定性为谋杀或是自杀,是吗?”

    但这位分析家摇了摇头说:“我们正在为此努力,警官。我还没有看到能将其定性的任何东西,我们不妨假设是这样的情况:看上去是她开的枪。屋子里任何地方都没有打斗过的痕迹。”他耸了耸肩接着又说道,“但我不知道事情究竟是怎样的。看来你有更好的主意,我会检查你想要查的任何地方。”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主意,”格里斯基说,“但我会让斯特劳特仔细检查弹道的轨迹并查明她是否习惯用右手。”说完,格里斯基举起自己的右手,做出一个用枪抵着右耳后某一处的姿势,“这样似乎让人觉得有点儿别扭,你不认为吗?”

    哈伦,菲斯克受命从市中心赶到马卡姆家与他的搭档会合。格里斯基已经指派他们俩去执行访谈安妮塔·董的任务。现在,上尉也加入餐桌旁的三个人中间。

    看得出,那个女佣出于恐惧,身子还在发抖。格里斯基发现那些尸体并走出门告诉她之后,她立刻因为这个不可思议的消息而晕倒在地上。开始,有好一阵子,她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地在那些相同的问题上绕来绕去,根本说不清楚。

    他在说什么,死了?格里斯基一定是搞错了。他不是说他们都死了吧,是吗?他们不可能全都死了,那不可能。不是伊恩吧,他可是个十七岁大的男孩子。他个子够大,够壮实,也有力气,几乎就是个男子汉了。当然,他肯定听到有人进了他的房间并醒了过来,他没有吗?格里斯基确信他看到了那两个女孩,克洛伊和西格了吗?也许他没有。他可以回头再去查看一下,有人可能还活着。

    安妮塔·董是个身材娇小、善于言谈的女人。她成为马卡姆家中的一分子已有七年半之久。他们也是她唯一的雇主。她住在几英里之外的日落区的南端,每星期到这家工作五天,时间从上午八点到下午六点,星期一和星期二休息。

    此时,格里斯基拉过一把椅子,将椅子转过来,然后坐在上面。他仔细听着董女士正在讲述的事情。她跟探员们讲她曾提议自己晚上留下来过夜——他估计她指的是昨晚——感谢上帝她没有留下来。但是卡拉,也就是马卡姆夫人说她和孩子们应付得了,安妮塔该回家去。他们不想家里有更多的人在。

    “你离开时她家里有多少人?”布拉科问。

    董女士想了一会儿,说:“大部分都是她茶友团的朋友,加上她一共七个女人。她们每星期五上午都聚会。我想当她们听说了马卡姆先生的事……总之,她们带来一些炖菜之类的东西,因此我想她原本可能会让我留下来热一热那些菜让她们吃。不过她没有那么做。”

    菲斯克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似乎这一切都与案情有着某种说不清的联系。布拉科正忙着在一个黄色的笔录簿上做着记录。格里斯基注意到他手下的新手们已经在桌子上放了一台录音机,起码这一点让他感到意外而欣慰。不过他能看得出,如果董女士的回答照现在这个路子继续下去的话,他们的问话就会离主题越来越远。他决定亲自发话以便让谈话回到主题上,或许只给出一个小小的提示就能办到。“那么,董小姐,”他轻轻地说,“你是什么时间离开的?”

    “是董夫人,”她纠正了他用的称谓,“快七点。”

    “那你离开时房子里只有马卡姆夫人和她的六个朋友吗?没有别人了吗?”

    她把脸转向他。“对了,还有孩子们和他们的两个朋友也在。实际上是伊恩的朋友,不是姑娘们的。”

    “是两个吗?”

    “我想是的,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他们就坐在这儿。”

    “伊恩的两个朋友,那么,”格里斯基说,“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一个叫乔尔·伯里尔,他总是在这儿。另一个我想是叫马克吧,但是……”她摇了摇头表示不敢肯定。

    “茶友团的那些女人都叫什么名字?”格里斯基问。

    这个问题就更明朗了,董夫人也感到些许轻松。“好的。有露丝·菲茨帕特里克,我认识。还有杰米·拉什。哦,她的女儿莱克西也在这儿。她和西格、克洛伊姐妹俩在同一年级。杰米就待在那个角落,我可以指给你看。”

    格里斯基做了一个写的动作,示意布拉科应该快速地把这些名字记下来。他继续对董夫人发问。“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把这个问题弄明白会有助于案情调查。现在,关于你所说的在这儿的其他客人,你离开时还有其他人在吗?还是只有那个茶友团和伊恩的朋友吗?还有西格和克洛伊的同班同学。”

    “是的,当然马卡姆先生的助手布伦丹也一直在这儿,他不停地哭,有时比马卡姆夫人哭得还厉害。另外还有邻居弗兰克·霍斯克。他是非常好的人,从收音机广播中听到了马卡姆先生的事,就过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董夫人闭目默想了片刻,然后自顾自地点了点头,“这就是我还在这儿时所知道的所有情况。离开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那么说你没有见过肯森医生?”格里斯基问。

    一听到这话,董夫人的表情似乎说明了些什么。格里斯基认为从她的反应看得出来她对这个名字感到既熟悉又震惊。“肯森医生来这儿让你惊讶吗?”

    这让她费了一会儿工夫才好不容易从嘴里迸出一个音节来。“好……”她停住了话头。探员眼巴巴地等着她的下文。终于,她耸了耸肩。“是的,我想是这样的。”她说。

    “为什么?”

    董夫人闭口不言了,肩上的脑袋微微地耷拉了下来。

    格里斯基对她紧追不放。“你认识肯森医生吗,董夫人?他是这家人的朋友吗?”

    “准确地讲不是朋友,不是。我不认识他,但这个名字……这个名字耳熟。”

    格里斯基并没有移动他的椅子,却在不经意间似乎靠她更近了。“那么你并没有想过他会来访吗?为什么呢?”

    在董夫人还没想好自己该如何回答之前,探员中的一个就开了口。急于显示自己所知的布拉科突然插了进来:“马卡姆死时他就在重症监护室当班,也许他觉得自己应该来登门吊唁。”

    格里斯基用冰冷的眼神嗔怒地瞪了布拉科一眼。尽管如此,他还是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温和地把话题转向他的目标。“董夫人,抱歉,你打算说什么?为什么你没想到肯森医生会来?”

    “我只是……”她又拾起了话题,但在格里斯基和他的探员之间的紧张气氛并没有缓解她这个局外人的压力,“我不知道。”她最后说。

    格里斯基知道,这次询问和他们的多嘴在某种意义上总有一天会对菲斯克和布拉科有所启发,但绝不是在今天:一个愿意合作的证人就在他眼皮底下,但自己人内部中途出现了不和,导致他不能掌握一个良好的节奏,而证人也突然变得支支吾吾不愿开口。

    他放弃了在这条线上继续努力。她已经为另一扇门开启了一道缝,或许他可以让她打开那扇门。“好的,”他说,“你说过肯森医生不能算是朋友,我相信你说的话。你是这么说的吗?”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是的,我说过。”

    “你能告诉我你那样说是什么意思吗?”说这话时他向自己的新兵抛去一个看似和蔼的眼神,但它传达出来的毫不含糊的信息是:你们都闭嘴,让她来回答。

    “他为马卡姆先生工作。”

    “那你的意思是他算不上是朋友,是因为他充其量只是个职员而已?”当她看上去还在考虑这事的时候,格里斯基又把他的话做了进一步的阐释,“不但算不上是朋友,相反他是一个敌人。”

    他们静静地等着她开口。这次董夫人环视桌子四周,目光碰到的都是同样的充满期待的眼神,示意她给出一个更坦诚的回答。“有时候他的名字,”她开始说话了,“卡拉和她的朋友们提起过。你知道,我在为他们服务时没办法不听,实际上,他的名字不如他妻子的名字被提到的次数多。”突然间,她脑子里又冒出了另一个想法,“我应该说这事吗?我需要有个律师跟我在一起吗?”

    格里斯基立即打消了她的这种心理防备。“我不这样认为,夫人,你没有做错什么,你也没有任何麻烦。”他一边说着这话,一边起身走到她的身后,紧接着又抛出了一个新的问题打住了“律师”这个话题,“为什么肯森医生的妻子在茶友团中被说起?”

    “她说要跟他离婚。”

    眼前的事还是解不开的一团乱麻,现在又冒出了这档子事。“肯森医生的妻子?”格里斯基问,“跟他闹离婚?”

    “不。”董夫人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卡拉。肯森夫人是……我想所有人都知道这事……马卡姆先生跟她有私情。”

    菲斯克不由得伸长了脖子,头向前探了出去,那张娃娃脸由于兴奋和希望而变得神采奕奕。“和肯森医生的妻子?”他脱口而出。

    不要这样做,格里斯基此时真想用他所能想到的最具讽刺意味的话,就像对那只金毛猎犬所说的那样来斥责菲斯克的莽撞,但他还是忍住了。虽然,这样的情况再次发生了,而且这回他确实打算叫他们走开。但是,他的话音里丝毫没有透露出自己内心的想法,继续不露声色地说:“你在说肯森医生的妻子——”

    “安。”

    “好的,安。她和马卡姆先生保持着私情?你的意思是还没有结束?”

    “据说是那样的。当一切结束时——”

    “那又会怎么样呢?”

    “五六个月前,也就在感恩节前,卡拉发现了他们的私情。之后,她有好几星期都不让他进家门。我认为他不会回来了,但是他回来了。她让他回来的。如果换作是我,我想我是不会原谅……当然了,那只是我。”

    “但马卡姆先生真的回来了?”

    董夫人点了点头。“没错,他发誓说这事结束了。”

    “但是并没有?”

    “我不知道,”说到这儿,她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膀,“卡拉并不敢相信,我认为。不过她想……她告诉茶友团的朋友,说她找了个私家侦探,如果他和她再见面,她就会离开他。”好一阵沉默之后,董夫人把脸转向格里斯基,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因此,当我听到肯森医生昨晚在这儿时,你说对了,这让我感到吃惊。”

    格里斯基故意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收回身子靠在椅背上,把胳膊抱在胸前。关于安·肯森和蒂姆·马卡姆这个情况的出现让他重新考虑以下两种截然不同的可能性:第一,马卡姆夫人在昨晚之前可能就已经长期精神抑郁,这一点会使案件究竟被定性为谋杀还是自杀更具争议;第二,显而易见,这一点也具有谋杀的动机。

    闲下来之后他会仔细考虑每一种可能,但眼下还有一个问题要问这个女佣。“董夫人,就你所知,肯森医生知道马卡姆先生和他妻子的关系吗?”

    “我想是的,是的,当卡拉听到他们要离婚——”

    “肯森和安吗?他们现在已经离婚了?因为私情这件事吗?”

    “我还不知道最后是什么结果,不过我听说他们已经分居了。起码当卡拉听到他们开始进入离婚程序时,她就尽力去弄清马卡姆先生的名字会不会出现在与此相关的任何文件上。那么肯森医生,他肯定是知道的了,你不这样认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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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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