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
仿佛以前呼吸的都是毒气,现在空气中又有氧气了。抵抗组织的成员回到他们的村庄,常常是走了几百英里路才回来。一瓶瓶新鲜的梅子酒打开了,为每个回来的人干杯。占领结束后的两周内举行了圣康斯坦丁诺斯节,庆祝这个圣徒日不过是借口,大家需要把所有警惕都抛到九霄云外。阴霾消散,狂欢降临,纵横整个克里特。到处都有肥肥的山羊、绵羊在烤肉叉上转动,焰火在克里特岛上空绽放,让人们联想到战争时期撕裂他们城市,照亮天空的爆炸。然而没人纠缠于这种比较;他们只想向前看,不想再回头。
为了圣康斯坦丁诺斯节,布拉卡的姑娘们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她们去教堂,可她们脑子里想的却不是节日的神圣。这些青春期的姑娘们没什么拘束,因为她们还被当作孩子,她们的言行被看成天真之举。要不了多久,当她们身上的女人味慢慢显现出来,父母们才开始醒悟过来,女儿已经长大了,才开始看紧她们,可有时已为时太晚。当然,到那时,一些这样的女孩们已偷吻了村里的男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在橄榄林、田地里跟男孩子们偷偷幽会。
玛丽娅和佛提妮还从未与人接过吻,可安娜却已经验丰富,风情万种了。她与男孩子们在一起时最快活,她甩动她浓密的头发,闪现迷人的微笑,她知道她的观众们会目不转睛的。她像一只发情的猫。
“今晚将会很特别,”安娜宣布,“我从空气中就可以感觉得到。”
“为什么那样说?”佛提妮问。
“许多男孩们回来了,那就是为什么。”她回答。
村里现在有几十个年轻男子,占领之初他们离开家与抵抗组织一起战斗时,还是男孩。他们当中有人加入了共产党,希腊大陆上的左翼力量正在酝酿,有些人参加反对左翼力量的战斗,又将带来新的腥风血雨。
回布拉卡的年轻人中就有佛提妮的哥哥安东尼斯。他虽然对左翼的理想、大陆上发生的新战斗有些同情,可离家四年后,他更想回来。他是为克里特而战,他想留在这里。在他离开的这段日子,他变得瘦长,臀部结实,与最开始几个月加入抵抗组织后蹒跚回来的那次相比,判若两人。现在他上下唇上都留着胡须。这让二十三岁的他看起来至少成熟了五岁。他靠高山植物、蛇,以及其他任何他能捕到的动物为生,长期严寒与酷热的锻炼让他坚忍不拔。
正是安东尼斯的这种浪漫形象让那晚的安娜心动。虽说并非她一个人处于那种激情中,可是她有信心至少赢得他的一个吻。他清瘦颀长。跳舞开始了,安娜决定让他注意到自己。如果他没有发现她,他将是整个村子里唯一一个没注意到她的人。人人都注意到安娜,不仅因为她比其他女孩高半个头,而且因为她的头发比其余所有女孩的头发更长、更波浪起伏、更光滑,即使辫成辫子,都长及臀部。杏眼像姑娘们身上的棉衬衫一样闪亮,与她的朋友们谈笑时,贝齿晶晶亮。年轻人一群群站在广场上,在他们的注视下,她觉得自己格外美丽,她期待着音乐响起的那一刻,那将是欢庆的开始。在这个盛大的节日黄昏里,她显得光芒夺目,其他姑娘们全都黯然失色。
桌椅全绕着广场的三边摆,第四边上放着一条长台,上面摆着一打碟子,奶酪饼、辣味香肠、甜馅饼堆得高高的,打了蜡的橙子和熟透了的杏摆成了山。烤羊肉的香味飘散到广场上空,随之飘送的是令人垂涎欲滴的快乐期待。节日活动也有严格的顺序。吃吃喝喝在后面,先是跳舞。
首先,小伙子们和男人们站在一起聊天,姑娘们分开站着,兴奋得咯咯直笑。分开并不会太久。乐队演奏起来,人们开始旋转,跺脚。男人女人从位子上站起来,姑娘小伙不再挤作一团。不久,满是灰尘的广场上全是人。安娜知道女人所在的内圈一旦转起来,她迟早会和安东尼斯碰面的,他们会一起跳上一会儿,然后再继续旋转。我怎么才能让他注意到我不仅仅是她妹妹的朋友呢?她问自己。
她无须努力,安东尼斯就来到了她的面前。需要慢舞的开放圆舞曲给了她一段时间,从他那传统发型的黑色刘海下,她可以看到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在望着她。许多年轻人都戴着萨里奇——勇士才戴的帽子,以示他们已成长为男人了,不光是岁月的流逝,他们的手上还沾上了另一个男人的鲜血。而安东尼斯手上,却不止染上一个,而是几个敌兵的鲜血。他祈祷不要再让他听到他的利剑刺进敌人肩胛骨间软软的肉里时,敌人那清晰的惊叫,以及紧随而来的喘息。他从来没觉得这是胜利,但这确实让他有权把自己跟克里特岛过去身着马裤和长筒靴的无畏勇士们帕里卡里亚联系起来。
安娜朝这个已成为男人的男孩爽朗地笑着,可是他没有对她回以微笑,相反,乌黑的眼睛紧盯着她不放,直到他该继续跳向下一个舞伴时,她才从中得到解脱。这支舞结束了,她的心却跳得异常激烈。她回到朋友们中间,她们正观看着几个男人的表演,安东尼斯也在其中,他们在她们面前旋转得有如陀螺。这是让人头晕目眩的表演。当他们跳到空中时,靴子把地面几英尺范围内清扫一空,三弦琴、鲁特琴同时拨响,刺激着他们继续跳下去,给这个舞蹈一个扣人心弦、充满活力的结束。
结过婚的女人看着这场特技表演,可这舞不是为她们而跳,而是为广场角落里注视着他们的妙龄少女们而跳。安东尼斯旋转时,音乐和鼓点声达到了高潮,安娜肯定这位英俊的战士只为她一个人而舞。舞蹈结束时,所有观众全都鼓掌欢呼,而乐队,几乎没有片刻的停顿,又奏响了另一支曲子。一些年纪稍大一点的男人占领了灰尘扑扑的中央舞台。
安娜很大胆,她离开了朋友们,走向安东尼斯,他正从一个大瓷罐里往自己的玻璃杯里倒酒。虽然他以前在家里见过她无数次,可今晚之前他几乎没有留意过她。德国人占领前,她不过是个小女孩,现在,这小女孩却长成了身材苗条、性感动人的女人。
“你好,安东尼斯。”她大胆地说。
“你好,安娜。”
“你离开家乡的那段时间,一定学过跳舞吧,”她说,“能够跳那些步法。”
“在山上除了山羊我们什么也看不到,”安东尼斯笑着回答,“可是它们的脚却非常灵敏,也许我们从它们那里学了一两招。”
“等一会儿我们能再跳舞吗?”她问,四周是嘈杂的三弦琴和鼓点声。
“可以。”他说,脸上绽开了笑容。
“好。我等着。就在那边。”说完,她回到了朋友们那里。
安东尼斯有种感觉,安娜把自己给他,不只是为了一支开放圆舞曲。当又一支圆舞曲开始时,他站起来走向她,牵着她的手,把她领进了舞池。安东尼斯搂着安娜的腰,现在他能闻到她的汗香,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性感,是以前从未闻过的迷人香甜。揉碎了的薰衣草、玫瑰花瓣也比不上这种味道。这支舞结束时,他感到她热热的呼吸就在他耳边。
“在教堂后面等我。”她悄声说。
安娜知道,在圣徒日里,即使在这样的狂欢庆祝中,去教堂散散步也是十分正常的,再说,圣康斯坦丁诺斯不也和他妻子圣伊莲妮共同享受这个日子吗?圣伊莲妮这个名字让她片刻之间想起了母亲。她快步走到教堂后面的小巷。一会儿工夫,安东尼斯也来了,摸黑找到她。她张开的唇立即找到了他的。
尽管安东尼斯花过大价钱寻欢,可他还从没这样接过吻。战争的最后几个月里,他是雷色蒙妓院的常客。那里的女人喜欢抵抗运动成员,给他们优惠的价格,特别是像安东尼斯这样英俊的男子。占领时期,只有妓院的生意最红火,因为身边长期没有妻子陪伴的男人们需要寻找安慰,小伙子们有机会开发性经验,而这些在自己人的团队里,是不容许的。可是那种关系没有爱。而现在他臂弯里的这个女人,接起吻来像妓女,实际上可能还是处女,最重要的是,安东尼斯可以感觉到她真正的欲望。没错。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渴望着这个挑逗的吻继续下去。他的脑子飞快地转动,他回来了,哪里都不想再去了,正打算结婚安家。这里正好有个女人渴望着爱,在他家门口等他,自从儿时起就一直在等他。她只能是他的。命中注定。
他们松开了拥抱。“我们得回广场去,”安娜说,她知道如果离开得太久,父亲会察觉到她不在,“可是我们分开走。”
她溜出树荫,走进教堂。在里面待了几分钟,点燃圣母圣子像前的蜡烛,她双唇默默嚅动祈祷,那上头还湿润着,留着安东尼斯的痕迹。
安娜回到广场时,那边街上有点乱。一辆大轿车停下来,这是岛上为数不多的几辆汽车之一,当时岛上人们的交通主要靠两条腿走路,或坐在四条腿的畜生的背上。当车里乘客走出来时,安娜停下来看看是谁来了。开车的人在当地颇有名望,大家马上认出来是亚力山特罗斯·范多拉基,他六十岁上下,是当地富有的大地主,在伊罗达附近有一大片土地。他受人欢迎,妻子艾列弗特瑞亚也为人们喜爱。他们雇着十几个村民——安东尼斯也在其中——有几个还是长期参加抵抗运动,刚刚回来的,并且热情地接纳他们。他们给工人开的工资也很大方,虽然有人冷嘲热讽地说,他们付得起。他们家除了几千公顷的橄榄林外,在肥沃的拉西锡高原上还拥有同样面积的土地,种植着大量的土豆、谷物和苹果,一年到头都有收入,而且收入稳定。八百米以上的高原气候清凉,很少令人不适,环绕着田野的高山上融化的雪水让绿色的土地青翠湿润。炎热的夏天里,亚力山特罗斯和艾列弗特瑞亚·范多拉基经常在拿波里住上几个月,把伊罗达的土地交给儿子安德烈斯管理,他们有套房子就在二十多公里远的地方。这家人可不是一般的富裕。
然而,这样富裕的家庭出现在这里,和渔夫、牧羊人、在地里耕作的农夫们一起庆祝,也丝毫不奇怪。在克里特到处都一样。每个村民都会出来跳舞庆祝,住在附近农庄或庄园上的富有地主家庭也会加入进来。不管他们多有钱,也不会再去开一个更好的晚会,他们愿意共享喜悦。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都受过苦,所有人都有同样的理由庆祝他们得以解放。无论你家里有九十棵橄榄树还是有九万棵,马提那都一样深情伤感,开放圆舞曲也一样兴奋热烈。
从轿车后座上下来的是范多拉基的两位女儿,最后出来的是大儿子安德烈斯。他们立即受到某些村民的热烈欢迎,给他们腾出来一张最好的桌子,有最佳的位置观看舞蹈。不过,安德烈斯没有坐多久。
“来吧,”他对妹妹们说,“我们也去跳舞吧。”
他抓住她们俩,把她们拖进跳舞圈,她们穿着跟村里姑娘们一样的民族服装,一下就混进跳舞的人群中。安娜看着。她的一些朋友们也在跳舞,她突然想起,如果她们有机会手挽手与安德烈斯跳舞,那她也要。她马上加入了紧接着的一支开放圆舞曲,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安德烈斯,就像刚刚对安东尼斯那样。
舞不久就跳完了。羊腿烤熟了,被切成厚厚的大块,装在浅盘里,递给村民,盛宴开始了。安德烈斯回到家人身边,可是他却心不在焉。
二十五岁时,父母给他施加压力,要他找个妻子。他拒绝了亚力山特罗斯和艾列弗特瑞亚每一个朋友熟人的女儿,让父母十分沮丧。那些女孩子有的阴郁,有的讨厌,还有些有点傻,虽然所有这些姑娘肯定都会有丰盛的嫁妆,安德烈斯却拒绝与她们交往。
“那个姑娘是谁,就是头发很惹眼的那个?”他指着安娜,问妹妹们。
“我们怎么知道?”她们齐声回答,“不过是一个本地姑娘罢了。”
“她很漂亮,”他说,“我希望我妻子长得像她那样。”
他站起来,艾列弗特瑞亚朝亚力山特罗斯会意地瞟了眼。她的看法是,如果女方没有嫁妆这一点对安德烈斯的生活没有影响,他娶谁又有什么关系呢?与亚力山特罗斯相比,艾列弗特瑞亚自己的出身就相当贫寒,可是那对他们的生活并没什么太大影响。她只想儿子快乐,如果会违背习俗,那就违背吧。
安德烈斯径直走向姑娘们,她们坐成一圈,正用手捏着一片片鲜嫩的羊肉在吃。安德烈斯没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他长得很像父亲,轮廓分明,脸色却像母亲一样蜡黄,可是他的家庭背景却让他自有一种与晚会上其他男人不同的风度,当然亚力山特罗斯·范多拉基除外。姑娘们发现安德烈斯过来了,都很羞涩,赶紧在裙子上揩干净手,舔掉嘴唇上油腻的肉汁。
“有人不介意跳舞吗?”他唐突地问,直勾勾地看着安娜。那种举止只有对自己高高在上的社会地位极其自信的男人才会有。只有一个人对此回应,安娜从她的座位上起身,握住伸向她的手。
桌上的蜡烛闪烁不定,熄灭了,月亮升起来,从漆黑的天空中洒下一片银光。梅子酒和葡萄酒肆意流淌,乐师们在这种气氛下,变得大胆,节奏越弹越快,直到跳舞的人又一次忘乎所以。安德烈斯紧紧地搂着安娜。现在已是深夜,跳舞中交换舞伴的传统可以不管了,他决定不把她交换出去,他不想与那些容貌丑陋、动作笨拙的主妇们跳舞。安娜是最棒的。无人能及。
亚力山特罗斯和艾列弗特瑞亚·范多拉基看着他们的儿子在追求这个女子,可不光只有他们。安东尼斯和朋友们一起坐在桌旁,喝得麻木了,他明白眼前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他为之打工的那个男人正在勾引他渴望的女人。他喝得越多,越痛苦。战争中,他睡在野外山坡上,风吹雨打都很少灰心过。可现在,他与一个将是拉西锡巨大财富继承人的男人竞争,他有什么希望能留住安娜呢?
广场远处一角,吉奥吉斯与一群老人们坐在那里玩双陆棋。他的眼睛飞快地看看棋盘又看看广场,安娜还在那里和圣尼可拉斯这一带最优雅的男人跳舞。
范多拉基一家最后站起来离开了。艾列弗特瑞亚凭本能知道儿子不想跟他们一起回家,可是考虑到自己的声望,以及这个乡村美女的名声,他应该回去。安德烈斯不是傻瓜。如果他要打破传统,自由地挑选妻子,而不是被迫接受父母的某个选择,他就需要他们的支持。
“瞧,”他对安娜说,“我得走了,可是我想再见到你。我明天会给你捎个信,告诉你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他像一个惯于发布命令,等着命令被执行的男人在说话。安娜无法拒绝,因为沉默便是恰当的回应。毕竟,这可能是她离开布拉卡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