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娅希望时间静止不动时,时间却过得飞快,不久,她就将被卸放在那个浪涛拍岸的阴冷之处。这是她第一次希望小船的马达停止转动,可是克里特岛与这座小岛之间的海峡仅片刻间的距离,没有回头路。她想抱着父亲,求他不要把她一个人,连同两只装着她生命的箱子抛在那里。她的眼泪流光了。自从她发现脚上的斑痕后,多少次,她把佛提妮的肩头哭湿,临行前两个不幸的夜晚,她流的泪水,把枕头都湿透了。现在不是落泪的时候。
他们俩在那里站了几分钟。吉奥吉斯不会让她一个人在这里,一直等到有人来他才会走。他现在像岛民一样熟悉迎接新来者的流程,到时候岛上会有人来接她。
“玛丽娅,勇敢些。”吉奥吉斯静静地说,“我明天会回来。如果能够,来看我。”
吉奥吉斯把玛丽娅的两只手紧紧攥在自己手里。他这些天很大胆,特别是和女儿在一起时。如果他也染上麻风病,见他妈的鬼去吧!也许那才是最完美的结局,因为他能来岛上和女儿生活在一起。如果真是那样,岛上物资的运送会成问题。他们很难让说服其他人来运送,那会给岛上生活带来难以形容的困难和痛苦。
“只要能来,我当然会来。”她回答。
“我肯定你能。瞧!”吉奥吉斯指着长长地道处浮现的人影说,那人影正匆匆穿过老要塞城墙,“那是尼可斯·帕帕蒂米特里奥,是岛主。我昨天给他送了个信,说我今天会送你来。应该问问他。”
“欢迎来斯皮纳龙格。”帕帕蒂米特里奥向玛丽娅说。他的语调怎么能这样轻松?她很疑惑,片刻间有点走神。“你父亲昨天给我送了个信,告诉我你今天会来。你的箱子很快会送到你的住处。我们可以走了吗?”
他示意她该走几步跟上他,进入地道。几周前,在圣尼可拉斯,她看了一场好莱坞电影,影片里的女主角优雅地从豪华轿车里走出来,被领着走上红地毯,进入大酒店,门童拎着她的行李。玛丽娅尽量想象自己处在那种场景里。
“我们走之前,”她急急地说,“我能请求您同意,当我父亲送拉帕基斯医生和物资来岛上时,能让我来看看父亲吗?”
“哎呀,当然。”帕帕蒂米特里奥浑厚的声音说,“我想就这样说定了。我知道你并不会逃跑。有一段时间我们不得不阻止人们走出地道上码头,因为怕他们逃跑,可是现在大多数人都不想离开岛屿。”
吉奥吉斯想把父女分离的时刻抛在脑后。
“我知道他们会对你很好的,”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安慰她,“我知道他们都很好。”
他们两个人总有一个得先转身走,吉奥吉斯等着女儿先走。他一直后悔,十四年前伊莲妮来这座岛时他走得太仓促了。当时他太悲痛,结果连再见也没说就驾船先走了,可是今天,为了女儿,他一定要鼓起勇气。吉奥吉斯现在对这座岛很熟悉,而这么多年来,他来岛上纯粹是为了工作,每个礼拜一到两次的实用之旅,每次都是把箱子卸到码头上,就急急地返回了。那些年,他看着小岛一点点变化,对这座小岛的看法多了点人情味,岛外没有人能像他这样。
自从一九四〇年选举后,佩特罗斯·肯图马里斯最终退下来,尼可斯·帕帕蒂米特里奥一直担任岛主,他在位的时间比他的前任更长。他在斯皮纳龙格岛上已经做成了很多事,岛上也越来越强大,所以每年春天,他都几乎以全票通过一再连任,没人觉得奇怪。玛丽娅还记得那天她父亲把雅典人送上斯皮纳龙格的情形。在生活很少被这般激动打断的时代,那是这个世纪最富戏剧性的一段插曲。母亲信中经常提到这位英俊的黑发岛主,以及他给这座岛带来的变化。现在他已经头发灰白,可还留着伊莲妮信中描述的那种小鬈须。
玛丽娅跟着帕帕蒂米特里奥进了地道。他拄着拐杖,走得很慢,身体几乎完全倚在拐杖上,他们终于看到尽头的光线。玛丽娅从地道的黑暗中走出来,走进她的另一个世界,她像任何新来者一样惊奇。尽管母亲在信里描述充分,绘声绘色,她对眼前所见还是没有准备。一条长长的路,一排店铺,所有的房屋的百叶窗都重新刷过,窗口对着的花坛里全种着迟开的天竺葵,有一两户大房子还有雕花的木阳台。时间还太早,没什么人起来,只有一种人,就是面包师。新鲜烘焙的面包和馅饼的香味溢满街道。
“佩特基斯小姐,我带你去看你的新家之前,先来见见我的妻子吧。”帕帕蒂米特里奥说,“她为你做好了早饭。”
他们往左转进一条僻静小街,接着就进了一户房门冲外的院落。帕帕蒂米特里奥打开一扇门,探头进去。房子是土耳其人建的,帕帕蒂米特里奥这样身材的人比当时的居民要高出一个头。
房间里明亮整洁,厨房紧挨着客厅,有楼梯通往楼上。玛丽娅甚至一眼瞥到了厨房再往里去的独立卫生间。
“让我来介绍我妻子。凯特琳娜,这是玛丽娅。”
两个女人握了握手。尽管伊莲妮在信中告诉她的跟岛外人们说的不一样,玛丽娅还是以为这地方住着的都是跛足或畸形的人。这个女人的优雅与美丽让她非常吃惊。凯特琳娜比丈夫年轻,玛丽娅估计她约莫五十岁。她的头发乌黑,肌肤白净,没有一丝皱纹。
桌上铺着绣花白色亚麻桌布,有图案的上好瓷器。他们落座后,凯特琳娜举起精致的银壶,一股热热的黑咖啡充满了杯子。
“隔壁有一间小房间,最近刚空出来,”帕帕蒂米特里奥说,“我们觉得你可能会喜欢,或者,如果你愿意,山上大家共住的公寓里还有一个房间。”
“我想我宁愿自己有一间房子,”玛丽娅说,“如果您觉得可以的话。”
桌上摆着一盘新鲜的馅饼,玛丽娅饿得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个,她几天来没吃什么东西。同时她也饥渴地想得到更多信息。
“您还记得我母亲——伊莲妮·佩特基斯吗?”她问。
“我们当然记得!她是位很了不起的女士,一位好老师。”凯特琳娜回答,“人人都这么想。不管怎样,差不多每个人都这样认为。”
“那就是说还有人不这么认为?”玛丽娅说。
凯特琳娜停顿了片刻。
“有个女人在你母亲来之前是学校教师,她把你母亲看成仇人。她现在还活着,在山顶上有一所房子。有些人说她觉得是发生在她身上的苦难让她活了下来。”凯特琳娜说,“她叫克里斯蒂娜·克罗斯塔拉基斯。你得提防点她——她早晚会发现你的母亲是谁。”
“可是,首先,玛丽娅,”帕帕蒂米特里奥说,妻子让他们的客人不安,他很不高兴,“你现在最需要做的是在岛上逛一圈。我的妻子会领着你四处走走,今天下午拉帕基斯医生等着见你。他要为每个新来者作初步检查。”
帕帕蒂米特里奥站起来。上午八点已过,岛主该上办公室了。
“我相信不久能再见到你,佩特基斯小姐。我把你就交给能干的凯特琳娜了。”
“再见,谢谢您如此欢迎我。”玛丽娅回应说。
“我们喝完咖啡再去逛吧。”当帕帕蒂米特里奥走后,凯特琳娜高兴地说,“我不知道你对斯皮纳龙格了解多少——也许比大部分人要多——这里的生活挺不错。唯一的问题是你被关在这里,一辈子都跟相同的人生活在一起。我来自雅典,起初我很不习惯。”
“我一生都在布拉卡,”玛丽娅说,“所以对这儿应该很习惯。您来这儿有多久了?”
“十四年前,我跟尼可斯同一艘船来的。当时一共有四女、十九男。我们四个女人中有三个还活着。十九个男的中有十五个还活着。”
出门时,玛丽娅用披巾把肩膀裹紧。当她们转到主街上来时,与她刚刚看到的完全不同。人们来来往往,忙着自己的事情,走路的、骑驴子的,还有骑骡子或推手推车的。人人看上去都很忙,都有自己的事做。有几个人抬起头,朝凯特琳娜和玛丽娅的方向点了点头,有些男人抬了抬他们的帽子。作为岛主的妻子,凯特琳娜得到人们的特别尊重。
现在,店铺开门了,凯特琳娜指着那些店铺,飞快地谈起拥有这些店铺的人。玛丽娅几乎不太可能全记住所有这些信息,可是凯特琳娜热爱他们生活中的细节,喜爱流传的私情与闲言碎语。这里有潘特波里恩,出售家里需要的一切东西的百货商店,从扫帚到油灯,许多商品摆放在前门处展示,一家杂货店窗口上一罐罐橄榄油码得高高的;玛纳罗波依恩,是做刀的店;有卖梅子酒的店;还有面包店,一排排新鲜面包烤得金黄,一堆堆粗糙的脆饼,吸引着过路人。每间店铺都有自己手绘的标志,显示出店主的名字和里面的货物。最重要的地方是酒馆,至少对于岛上的大部分人而言是如此,它由年轻而招人喜欢的杰拉西摩·曼达基斯经营,已经有几个顾客坐在一起喝咖啡了,一堆乱糟糟的烟头在烟灰缸里冒着烟。
她们来到教堂前,那里有一幢平房,凯特琳娜告诉玛丽娅那儿是学校。她们透过窗户玻璃望进去,看到几排孩子。教室前面,一个年轻人站在那里讲话。
“那个老师是谁?”玛丽娅说,“难道您提到过的那个女人在我妈妈死后没有把学校夺回去?”
凯特琳娜笑了。“没有,即使跨过圣潘塔雷蒙的尸体也没用。孩子们不想她回来,许多大人们也一样。有一阵子,我的雅典同事接管过,可是他去世了。不过,你的母亲训练了另外一名教师,他正跃跃欲试呢。他开始上课时,还很年轻,可是孩子们很喜欢他,他说的每一句话孩子们无不言听计从。”
“他叫什么?”
“迪米特里·里莫尼亚斯。”
“迪米特里·里莫尼亚斯?我记得这个名字。他是和我母亲一同来的那个男孩。我们听说就是他让母亲感染了麻风病——他还在这里!居然还活着!”
尽管这种情况对于麻风病人来说很少有,但迪米特里自从第一次被确诊后,他的症状几乎没有继续恶化,现在是他在管理学校。玛丽娅感到一股恨,母亲的运气怎么就那么差!
她们没有走进去,不想打扰课堂。凯特琳娜知道玛丽娅还有机会遇见迪米特里。
“似乎孩子们不少,”玛丽娅评论说,“他们全是从哪里来的?他们的父母也在这里吗?”
“总体而言,他们的父母都不在这里。他们是大陆上感染了麻风病的孩子,被送到这里来的。人们来斯皮纳龙格后,尽量不生孩子。如果孩子出生时是健康的,就会被从父母身边带走,送到大陆上去让人领养。我们最近有一两个这样悲惨的例子。”
“那真是太让人难过了。可是谁来照顾这些被送来的孩子?”玛丽娅问。
“他们大部分都有人领养。尼可斯和我也领养了一个,直到他长大,搬出去住,过自己的生活。其余没人领养的孩子一起住在一间房子里,由整个社区来管理,可是他们都给照料得很好。”
两个女人继续沿着主街走。她们面前的山顶高高地耸立着一些建筑,所有建筑中最大的,就是医院。
“我过会儿带你去那里。”凯特琳娜说。
“从大陆上也能看到这座建筑,”玛丽娅说,“可是在近处看显得更大。”
“最近医院扩大了好多,比以前大多了。”
她们来到小岛北边,那里没有人居住,老鹰从高空呼啸而过。此处的斯皮纳龙格接受了从东北海洋上吹来的大风,大海冲击着下面的岩石,水花四溅到空中。水的品性在此处也不同:将斯皮纳龙格与布拉卡分开的海峡里,海水普通平静,而开放的大海上,海水则像一匹疾驰的白马。希腊大陆就在远处几百英里外,中间有几十座小岛,可是从这有利位置上看,什么也看不到。只有空气、天空、猛禽。玛丽娅不是第一个站在悬崖边往下看的人,就在那时,她想,如果她纵身跳下会是什么样呢?她是先砸在海面上,还是先被锯齿状的岩石击得粉身碎骨?
天上飘起了毛毛细雨,小径开始变得滑溜溜的。
“来,”凯特琳娜说,“我们回去吧。你的箱子现在应该送到了。我带你去你的新家,如果你愿意,我帮你一起把东西拿出来。”
当她们从小路上走下来时,玛丽娅发现几十块独立的、精心照料的土地,人们克服恶劣的自然条件,在那里种植蔬菜庄稼。洋葱、大蒜、土豆和胡萝卜在这个风吹得到的山坡上开始发芽了,它们整齐地排列成行,没有杂草,看得出照料它们得要多努力,多精心,才能让它们在这种岩石地形上生长。每片地都是希望与欣慰的标志,说明岛上的生活并非无法忍受。
她们经过一座面朝大海的小教堂,最后到了用围墙圈起来的墓地。
“你母亲埋在这里。”凯特琳娜告诉玛丽娅,“这是斯皮纳龙格岛上所有人最后的归宿。”
凯特琳娜并没打算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如此生硬,可是不管怎样,玛丽娅没有反应。她一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这是别人在小岛上行走,真正的玛丽娅远在别处,迷失在思绪里。
坟墓全无标记,因为大家是合葬的。这里死去的人太多了,容不得身后这般奢侈的孤独。一般的墓地,绕着教堂而建,那些前来做礼拜的人会被不断提醒他们终会死去,而这块墓地不同,它是隐蔽的,秘密的。斯皮纳龙格岛上没有人真正需要一个死亡象征。他们的日子屈指可数,谁都明白。
就在她们要走完一整圈时,她们经过一所玛丽娅见过的岛上最壮观的房子。它有大大的阳台,有前门柱廊。凯特琳娜停下来指着它说的:“那是岛主的官方宅邸,不过当尼可斯接任时,他不想把前任岛主和他妻子赶出来,所以他们留在那里,而尼可斯还住在以前的地方。前任岛主去世好些年了,可是娥必达·肯图马里斯还住在这里。”
玛丽娅立即听出了这个名字。娥必达·肯图马里斯是母亲最好的朋友。母亲身边的人似乎都比她要活得长久,这真是个残酷的事实。
“她是个好女人。”凯特琳娜加了一句。
“我知道。”玛丽娅说。
“你怎么知道?”
“我母亲过去写信时总提起她。她是母亲最好的朋友。”
“可是你知道么,在你母亲去世后,她和她丈夫收养了迪米特里。”
“不,这我不知道。她去世后,我不想再了解这里的生活,也没这个必要了。”
伊莲妮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玛丽娅很讨厌父亲用大量时间来这个隔离区。母亲一去世,她对这里再无兴趣。现在,当然,她感到有些懊悔。
一路上不管她走到哪里,布拉卡这个村庄都看得清清楚楚,玛丽娅知道她必须开始约束自己不再往那边看。再看到隔海那边人们在忙什么,又有何意义?从现在开始,那边的一切与她没有关系,她越早适应这边越好。
现在她们回到了出发时的一片房子那里。凯特琳娜领着玛丽娅朝一扇锈迹斑斑的前门走去,她从口袋里掏出了钥匙。房间里面似乎比外面暗,可是开灯后,房间顿时显得不那么晦暗了。里面很潮湿,仿佛久已没人住了。事实是上一位住户躺在医院里,好几个月奄奄一息,最终未能恢复。可是有时候,有人在最致命的麻风热发作之后,又能戏剧性地好上一段时间。这是岛上的惯例,一直为人们保留他们的住所,直到最后。
房间里只有零星几件家具:一张黑桌子、两把椅子和一张靠着水泥墙的“沙发”,上面铺着一块厚厚的织布。除了玻璃花瓶里插着一把塑料花,墙上有个搁盘子的空架子外,前位住户没留下过多的痕迹。山上牧羊人的窝棚可能比这还舒适点。
“我会留在这里,帮你把东西拿出来。”凯特琳娜主人般地说。
玛丽娅决心不流露出她对这间简陋小屋的感觉,可只有让她一个人单独待着才行。她需要坚决些。
“您真是太好了,可我不想再占用您太多时间。”
“那也好,”凯特琳娜说,“我下午还会再来,看看有什么我能做的。如果你需要我帮忙,你知道我在哪里。”
说着她走了。玛丽娅很高兴能一个人待着自己想心事。凯特琳娜一片好心,可她也觉察到一丝急躁,意识到自己喋喋不休的声音让人有点不舒服。玛丽娅最不需要的便是别人告诉她如何整理房间。她会把这间凄惨的房间变成一个家,她愿意自己来做。
玛丽娅第一件事便是把可怜的塑料玫瑰花瓶扔进垃圾箱。就在这时,绝望沮丧齐齐涌上心头。在这间充满着腐烂气味、装着死人潮湿物品的房间里,她一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可是现在她崩溃了。这么多个小时控制着自己,假模假样的快乐,做给父亲、帕帕蒂米特里奥和自己看,她一直绷得紧紧的,现在这可怕的变故吞噬了她。这样小小的一段行程宣告着她在布拉卡生活的终结,可这是她走过的最漫长的路程。她感到离家好远,离一切熟悉的事物好远。她想念父亲和朋友,比任何时候更难过,她与马诺里的灿烂未来就这样被夺走了。在这间黑暗的屋子里,她希望她死了。有一刻,她觉得她可能是死了,因为地狱也不会比这更阴暗,更不受欢迎。
她来到楼上的卧室。除了粗糙的墙上歪歪斜斜钉着一个木头圣母像外,只有一张硬床和一床草垫,上面铺着脏兮兮的床单,那就是房间里全部的东西。玛丽娅躺下来,两膝蜷到胸前,哭泣。也不知道她这样子有多久,最后断断续续做起了噩梦。
在那黑暗深沉的睡梦中,她听到远处传来隆隆的鼓声,感到自己慢慢给拉出水面。现在她听到不停的敲击声,那根本不是鼓点,而是有人在楼下不停地敲门。她睁开眼,好长时间身体不想动。寒冷中她四肢全冻僵了,她用尽一切意志才从床上抬起身体,站起来。这一觉睡得这样沉,她左颊上还印着两个清晰的床垫纽扣印记,没东西可以吵醒她,直到她意识到楼下有人要把门敲烂。
她从窄窄的楼梯上走下来,抽开门闩,打开门,迷迷糊糊中,看到两个女人站在薄暮中:一个是凯特琳娜,另一个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
“玛丽娅!你还好吗?”凯特琳娜大叫道,“我们为你急死了。我们一直敲门,差不多敲了半小时。我以为你可能……可能……对自己做了什么危险的事。”
最后的话脱口而出,她几乎是不自觉的,可是这样说有足够的理由。过去有一些新来的人企图自杀,有些还成功了。
“是的,我很好。真的我很好——谢谢你们,为我操心了。我一定睡得很熟……别站在雨里了,进来吧。”
玛丽娅把门开大点,站在一边,让两个女人进来。
“我一定得给你介绍。这是娥必达·肯图马里斯。”
“肯图马里斯夫人,我太熟悉您的名字了,您是我妈妈最好的朋友。”
两个女人伸手握住对方的手。
“我看得出你很像你母亲,”娥必达说,“你跟她手头照片上的没多大不同,虽然那是很久以前的照片。我爱你的母亲,她曾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凯特琳娜观察了一下房间,看起来跟几个小时前一样,玛丽娅的箱子还在那里没动过。显然,她还没打算打开它们。这里还像是死人的房子。娥必达·肯图马里斯看到的是一个茫然的年轻女子站在一间空荡荡冷冰冰的屋子里,而此时人们正要开始热气腾腾的晚餐,等着他们自己熟悉的床铺的抚慰。
“瞧,为什么今晚你不来跟我一起住呢?”她和蔼地问,“我有间空房,一点不麻烦。”
玛丽娅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眼下的境遇让人心寒,房间里又这样寒冷潮湿,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记得早先经过娥必达的家时,女人天生眼尖,她记得看到了精致的蕾丝窗帘遮着窗户。是的,她今晚愿意住在那里。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玛丽娅都住在娥必达·肯图马里斯家里,白天则回到将成为自己家的地方。她努力改变它,刷白墙壁,用明亮、鲜艳的绿色重新刷了一遍前门,提醒自己现在春天来了,而不是深秋。她拿出书、照片,以及挑选来的一些小画,把画挂在墙上,熨好她的绣花棉布衣服,把它们摊开在桌子和几把舒服的椅子上,那些椅子都是娥必达觉得用不着的东西。她搭起架子,安置好装着干草药的坛坛罐罐。把之前肮脏的厨房擦洗得到处锃亮,使得细菌无法生存。
最初那悲观绝望的黑暗日子抛在了身后,虽然好些礼拜玛丽娅一直想着她失去的东西,可她开始看到了希望。和马诺里在一起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她想了很多,开始怀疑在艰难时刻他会如何反应。尽管她想念他的轻松随意,想念他不管何时也能讲笑话的本事,可她无法想象,如果不幸降临到他们头上,他如何接受这不幸。玛丽娅只尝过一次香槟的味道,那是在她姐姐的婚礼上。抿过嘶嘶作响的第一口后,泡沫消失了。嫁给马诺里的婚姻会不会也像那样呢?她现在无从知道。慢慢地,她想他越来越少,她几乎对自己感到失望,她的爱似乎就这样逐渐消散在空气中。他不是她现在世界中的一分子。
她向娥必达讲诉母亲离开后她的生活:她怎么照料父亲,姐姐嫁入豪门,她自己跟马诺里恋爱、订婚。她向娥必达倾诉,仿佛面对自己的母亲,这个老妇人让她感觉温暖。而这个女孩,娥必达很多年前就从伊莲娜的描述中认识了。
第一天下午睡过了头,错过了见医生,玛丽娅这礼拜稍晚时候去见拉帕基斯。他对她的症状作了笔记,画了一幅身体草图,标记出皮肤损伤的地方,将他观察到的与克里提斯寄给他的资料对比,发现她背部又多了一块印记。这令他很惊慌,现在玛丽娅的身体状况还好,若有什么变化,那他起初想的她很有可能活下去的希望也许就要成为幻影。
三天后,玛丽娅去见父亲。她知道他会准时在九点差十分时出发,送拉帕基斯过海,只要五分钟她就可以看清他的船。她看到船上有三个人。这有点不同寻常。一刹那,她以为那是马诺里冲破一切禁令来看她。可是,当她一看清那个人影,她知道那是克里提斯。那一刻,她的心飞扬起来,仿佛一看见那个纤瘦、银灰色头发的医生,就看见了治愈的希望。
当小船轻轻撞上浮标,吉奥吉斯把绳子扔给玛丽娅,她很专业地将绳子系在柱子上,跟以前做过的无数次一样。虽然他为女儿着急,他还是小心地掩饰着。
“玛丽娅……我很高兴看见你……瞧谁来了,是克里提斯医生。”
“我看到了,爸爸。”玛丽娅柔和地说。
“你好吗,玛丽娅?”克里提斯问道,敏捷地跳下船。
“我绝对百分百感觉良好,克里提斯医生。我从没有别的感觉。”她回答说。
他停下来看着她。这个年轻女子看起来不属于这里。她是这么美好,与这里这么不协调。
尼可斯·帕帕蒂米特里奥来到码头上迎接两位医生,当玛丽娅停下来和父亲说话时,三个男人消失在地道里。尼可拉斯·克里提斯上次来这里还是十四年前,岛上的变化令他吃惊。旧房子的翻修那时就已开始,可是结果超出他的想象。当他们到达医院时,他更惊奇了。以前的那幢房子还在那里,可是扩建部分,几乎和整个原建筑面积一样大,也已经建好了。克里提斯记得多年前拉帕基斯办公室墙上的计划,立即看出他已实现了雄心。
“真叫人吃惊!”他叹道,“全在这里。就像你想要的一样。”
“只是经过了大量的血汗泪水,我向你保证——这一切来自于这位先生。”他说着,朝帕帕蒂米特里奥点头致意。
岛主离去后,拉帕基斯骄傲地领着克里提斯参观他的新医院。新医院里房间高大,窗户从地板直到天花板。冬天,结实的百叶窗和厚实的墙壁为病人抵挡住淅淅沥沥的雨和咆哮的风;夏天,窗户打开,从下面海上盘旋而上的风习习吹来。每间病房里只有两三张床,整个病房也区分成男女两个病区,到处一尘不染,克里提斯注意到每间病房有自己的沐浴间和洗手间。许多床上有病人,可是医院的气氛还是很平静。只有几个病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有个人疼得轻声呻吟。
“我终于有个可以把病人当人看的医院了。”他们回到他的办公室后,拉帕基斯说,“而且,在这里他们还有自尊。”
“太感人了,克里斯多,”克里提斯说,“你一定很玩儿命才取得这样的成果。看起来异常整洁,舒适——完全与我记忆中的不一样。”
“是啊,可是好条件并不是他们要的一切。他们最想要的是好起来,离开这个地方。我的天啊,他们多想离开这里。”拉帕基斯疲惫地说。
许多岛民知道药物治疗刚开始使用,可是很少给他们用。有些人相信在他们有生之年这个病能治好,可对那些手脚、脸已被疾病折磨得变形的人而言,这只是个梦想。几个人自愿做些小手术,减轻脚上的残疾,或把主要的损害部位切除,可是除此之外他们不敢奢求其他。
“瞧,我们要乐观点。”克里提斯说,“现在有些药物正在实验阶段。它们不会一夜之间起效,可是你觉得这儿会有病人愿意尝试吗?”
“我肯定他们愿意,尼可拉斯。我认为有人愿意试的。一些有钱人不顾价格高昂,不顾注射的痛苦,一直坚持注射大风子油。如果有新药可试,他们得失去些什么吗?”
“实际上,在这个阶段会失去很多……”克里提斯想了想回答,“这些药全含有硫磺,你可能知道,除非病人健康状况一直良好,药的副作用还是很可怕。”
“你是什么意思?”
“嗯,从贫血到肝炎,皆有可能——甚至精神错乱。我最近去马德里参加麻风病大会,在会上甚至听到试用这种新药时有自杀的病例。”
“好,那我们得仔细想想,如果有的话,哪些病人可以充当试验鼠。如果他们在第一阶段就需要足够强壮的体魄,那会有很多人不能胜任此事。”
“不会那么快。我们得先列出一张合适的候选人名单,然后再跟他们讨论试药的可能性。这可不是一个短期工程——可能要几个月后才会开始注射。你觉得怎么样?”
“我认为这是取得进展的最好办法。起码有个计划就有点进展。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列的那张名单吗?似乎是很久以前了,那上面许多人现在都死了。”拉帕基斯沉郁地说。
“可是今天情况不同了。那时候我们谈论的不是真实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治愈可能,我们只是试着改善阻止病情传染的方法。”
“是的,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一直在这里白费力气,就这样。”
“你能理解真是太好了,可是我真的相信有些人可以展望未来。不管怎样,我一礼拜后会再来,我们那时再看看那些名单,好吗?”
克里提斯自己回到码头。现在是中午,吉奥吉斯按约定在那里等他回来。当他一路走过街道,经过教堂、店铺和小饭馆时,有几个人扭头看着他。这些人看到的陌生人只有新来岛上的麻风病人。没有哪个新来者能像这人一样目标明确地昂首阔步。当医生从地道里出现时,十月末波浪滔滔的大海映入眼帘,他看到小船在离岸边一百米左右的海上起伏飘摇,一个女子站在码头上,眺望着远处的大海。听到他的脚步声后,她回过身来。转身时,长发飘起,拂到脸上,一双大大的杏眼凝视着他,充满希望。
许多年前,还是战争前,克里提斯去过佛罗伦萨,看过波提切利迷人的画作《维纳斯的诞生》。画中人物身后灰绿色的大海,被风吹起的长发——玛丽娅强烈地唤起了他对名画的印象,伊拉克里翁他家中的墙上还挂着此画。在这个年轻女子身上,他看到了同样羞涩的微笑,同样略带疑问的侧头,同样初生般的纯洁。以前,他还从未在现实中见到这样美丽的人。他停下脚步。此时在他眼里,她不是病人,只是女人。他觉得她比他曾见过的任何人都要美丽。
“克里提斯医生,”她说,把他从白日梦里唤醒,“克里提斯医生,我父亲在这里。”
“是的,是的,谢谢你。”他匆匆说,突然意识到他一定在盯着她看。
医生上船时,玛丽娅把船抓得紧紧的,待他上船后再松开,把绳子抛给他。当克里提斯抓住绳子时,抬头看了看她。他要再看一眼,只为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他没有。维纳斯的面庞也不可能比她更完美。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