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元旦,人们打开当天的《人民日报》,在《元旦献词》里看到了这样一段话:“我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严重问,最突出的就是经济生活中明显的通货膨胀、物价上涨幅度过大,党政机关和社会上的某些消极腐败现象也使人触目惊心。”
2月,刚刚过了春节,百万民工“进城潮”又弄得各地政府手忙脚乱。由于“价格闯关”的失败,政府不得不迅速开始治理整顿,很多建设项目下马,约有500万农民建筑工返乡,而此时在乡村,整顿也使得大量乡镇企业倒闭萧条,民工们只好再次涌回城市里找工作。春节后,从河南、四川、湖北等人口大省出发的数百万民工就把全国的铁路、车站挤得客流爆满,各大中城市的就业和治安面临巨大压力。3月9日,国务院办公厅发出“紧急通知”,要求“严格控制民工盲目进城”。
形势严峻,私营企业成为政府治理整顿的第一个对象。
民营经济发达的江苏省从5月开始重点普查私营企业的税收,得出的结论是“当前个体户偷漏税情况非常严重,占到企业总数的80%”。一场全国性的偷漏税打击行动开始了。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史》记载, 1989年下半年,全国个体户注册数减少300万户,私营企业从20万家下降到9.06万家,减少一半多,这个数字要到1991年才略有回升。
整治的第二步是清理整顿国营体系外的新兴企业,它们被认为是与国营企业争夺原材料,造成通货膨胀、市场失控的罪魁祸首。新兴的家电业成为整治的重点,其中增长最快的冰箱业则是重中之重。在过去的三年多里,尽管各部门对非定点企业大加压制清理,按规定它们不得进口一台压缩机、得不到一吨钢材,甚至不能得到检测报告、不得在媒体上做广告,但是,这些企业还是通过各种渠道搞到了国产或进口的原材料。非定点的冰箱厂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建越多。
在民营企业发展最快的浙江省杭州市,居然有66家大大小小的冰箱工厂,其中一些非定点企业已经达到年产10万台的规模,比很多定点企业都要庞大而先进。相映成趣的是,一些国营企业在得到定点资质四年后,都没有装配出一条生产线,连厂房也没有结顶。
1987年中国经济增长速度降到了1978年以来的最低点,银根紧缩,消费降温。,工厂开工不足,乡镇企业大面积倒闭,失业人员增加,资金流通不畅。由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社会动荡,12年改革所积累出来的变革形象及成长锐气遭到了空前的挫折。
便是在这样的情景下,物价闯关失利加之随后而来的社会动荡和经济低迷,让中国的决策者对未来的改革模式有了新的思考,激进的思路渐渐退潮,一种渐变式的改革理念成为新的主流。1989年,邓小平提出了“中国的问题,压倒一切的是需要稳定”。此后,“稳定”成为一个频繁出现的名词,《人民日报》在第二年元旦社论中写道:“只要保持稳定,即使是平平稳稳地发展几十年,中国也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出乎一些西方学者预料的是,中国并没有崩盘。以1990年召开的亚运会为起点,宏观经济从过热转入平稳,重新启动开放再次成为发展的主题。1990年2月,专程南下到上海过春节的邓小平提出要开发浦东,4月18日,国务院总理李鹏宣布:中共中央、国务院同意上海市加快浦东地区的开发,在浦东实行经济技术开发区和某些经济特区的政策。浦东开发政策的确立,让上海再度成为中国经济成长的龙头,其长远效应十分巨大。从1990年到2004年,浦东的GDP从区区60亿元增加到1 790亿元,浦东以上海1/8的人口、1/10的土地面积,创造了上海1/4的GDP和工业总产值、1/2的外贸进出口总额和1/3的利用外资总额,等于在15年里再造了一个上海。这里成为中国金融的核心区,以及跨国公司总部最密集的区域。按1990年的中央规划,浦东的优惠政策将享受15年:到2005年,就在这个期限到来之时,国务院又批准浦东新区进行综合配套改革试点,将其试点效应继续延伸和扩展。
如果说,浦东开发是上海起飞的战略一翼,那么证券交易所的建立则无疑是另外一翼。1990年12月19日,上海证券交易所在一片忙乱中开业,朱铬基致开业辞。交易所负责人敲完锣后竟兴奋得当场晕倒,毕竟中国人已经有40年没搞过资本游戏了,所有人都手忙脚乱。有意思的是,12月1日,就在上海即将开市之前,不甘落后的深圳已抢先“试开市”。
由于仓促抢跑,深市在交易工具上也没法跟拥有电脑交易系统的沪市相比,股市第一天成交安达股票8 000股,采用的是最原始的口头唱报和白板竞价的手工方式。
然而,就在人们重塑信心、趋于平静、逐渐走出经济低迷的时候,由于对经济的波动仍心有余悸,加上苏联和东欧地区的政局持续“恶化”,一场关于意识形态的争论却愈演愈烈,一时间针对改革政策的质疑从四面八方射来,“姓社姓资”又成为争论的焦点。受此影响,各级政府官员摸不透未来的方向,开始徘徊不前。
历史的使命再一次落到了已经宣布“完全退出政坛”的邓小平身上。1991年2月15日至3月22日,上海《解放日报》根据邓小平的一次讲话,先后发表了三篇署名为“皇甫平”的评论,文中提出要继续坚持解放思想,敢冒风险,大胆改革,不要再囿于姓“社”姓“资”的诘难。评论一出便掀起轩然大波,因为它并未标注出思想的来源,引起一些人土的指责和围攻。某杂志在4月20日发表《改革开放可以不问姓“社”姓“资”吗?》一文,说:“不问姓‘社,姓‘资’,必然把改革开放引向资本主义道路而葬送社会主义事业。”另一本杂志推出《重提姓“社”与姓“资”》一文,说:“一切不愿做双重奴隶的中国人,在改革大道上前进时,有责任也有权利问一问姓‘社’姓‘资’,时刻提防,不要偏离改革的方向。”
事情终于在1992年春天发生了变化。从1月18日到2月21日,邓小平视察武昌、深圳、珠海、上海等地,其间他一口气发表了一系列著名的观点,为后来的中国指明了方向:“基本路线要管一百年,动摇不得”,“判断各方面工作的是非标准,应该主要看是否有利于发展社会主义社会的生产力,是否有利于增强社会主义国家的综合国力,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社会主义的本质,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计划多一点还是市场多一点,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改革开放胆子要大一些,抓住时机,发展自己,关键是发展经济”,“中国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要坚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两个文明建设都搞上去,这才是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邓小平的这些讲话对无所不在的意识形态争论给予了断然的“终结”,他已经没有耐心继续在“理论”的层面上对那些纠缠不清的问题进行讨论了。
指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和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每年3月份“两会”先后召开全体会议一次,每五年称为一届,每年会议称X届X次会议。
3月26日,一篇1.1万字的长篇通讯《东方风来满眼春——邓小平同志在深圳纪实》在《深圳特区报》刊发,第二天,全国各报均在头版头条转发。以往此类重大报道均由《人民日报》或新华社统一首发,这篇通讯的非同寻常实在耐人寻味。而通讯的发表之日,正值北京召开“两会”期间,它所诱发的轰动和新闻效应可以想见,一时间,解放思想、加快改革步伐,成为舆论之共声。此后,在公开的舆论中,姓“资”姓“社”之类的讨论日渐平息。1992年10月,中国共产党第十四次代表大会召开,大会明确提出“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目标,同时将“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理论写入党章。在十四大的闭幕式上,邓小平面带微笑地向与会代表们招手,这是这位老人最后一次出现在党的代表会议上。
一个戏剧性的插曲是,邓小平南巡后的热浪首先从股市爆发。这一年的8月7日,按照深交所发布的公告,将发售新股抽签表500万张,中签率为100%,每张抽签表可认购1000股,发售工作将在两天后开始。公告一出,雪片般的身份证立刻淹没当地邮局,两天内约有150万人拥向只有60万常住人口的深圳,可谁知原定销售两天的抽签表仅两个小时就宣布发售完毕。上百万人兴冲冲而来,苦候两天两夜却两手空空。怒火迅速地在深圳遍地蔓延,无法控制情绪的人们潮水般地涌向市政府,市中心各大马路全部瘫痪,商店被砸,警车被烧,政府出动大批防暴警察并拉来了高压水龙。一个意外的结果是,这起猝然爆发的事件让公众及政府看到了资本市场的潜在能量,从而也直接催生了中国证监会的诞生和股市的火爆。
如果把中国改革开放30年划分为两个阶段,惊涛骇浪的1992年无疑是一个分水岭。中国在加快改革和开放上的姿态让西方人长松了一口气,自1989年以来弥漫在中国与西方世界之间的不信任的迷雾逐渐散去,跨国公司再次加快了进军中国的步伐。
耶鲁大学汉学家史景迁在考察中国历史时曾经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们所考察的历史在其演进的过程中充满了崩溃和重构、革命和进化、征服和发展的循环交替。”
那么,回首1989到1992年的改革开放历程,中国无疑走过了一个异常敏感而又不乏惊险的“循环交替”中的一环。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整个中国就像一个处在青春期疯长的孩子,当孩子发育的骨骼一次次快速突破旧体制、旧思维的束缚时,却又不经意为下一次经济改革提供了新的契机和动力。如此循环往复,总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不断去寻找更合理的生存空间,于是中国的经济也在一次次裂变中获得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