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1956年:“绝种”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吴晓波 本章:第二十四章 1956年:“绝种”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

    ——芦芒电影《铁道游击队》插曲1956年

    私人资本在中国的“绝种”,仅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

    私营企业家积极配合了政府的决策,其中,北方的代表人物是乐松生,他是国内最出名的百年药号同仁堂的总经理,南方的领头者则是最大私营企业集团上海申新公司的荣毅仁,他们先后都当上了北京市和上海市的副市长,一时人称“北乐南荣”。

    1956年1月1日,北京市私营工商业者提出了实行全行业公私合营的申请。到1月10日,只用了10天,全市的私营工商业宣告全部实现了全行业公私合营,已经跑步进入社会主义。

    同日,毛泽东南下到上海申新棉纺织印染厂视察。他风趣地对时年40岁的荣毅仁说:“你是大资本家,要带头。现在工人阶级当家作主了,老板换了。”随后他问:“公私合营后生产怎么样?”荣回答说;“比以前要好。”

    在视察后,荣毅仁当即代表上海工商界集体给毛泽东写信,表示要在6天内实现上海全行业公私合营。新华社记者问起荣毅仁今后的打算,他回答说:“我的企业已经实行公私合营,还准备实行定息的办法,这样每年利润更有了保证。我已经在上海市人民代表大会会议上表示了决心:我一定把所得的利润以投资企业和购买公债的方式,用来支援国家的建设。我个人愿意在任何工作岗位上来尽我的责任,做一个对国家、对社会主义有贡献的人。”

    1月15日,北京市在天安门广场举行庆祝社会主义改造胜利大会,在20万民众的欢呼声中,乐松生登上天安门城楼,代表北京工商界向毛泽东主席献上北京全行业实行公私合营的喜报。由新华社摄影记者侯波拍摄的《乐松生向毛泽东送喜报》,第二天登上了全国所有报纸的头版,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说:“远大的理想,已经开始变成现实,在我们的国家里,已经出现了第一个社会主义的城市”。

    1月20日,上海召开公私合营大会,工商界报喜队的一名代表装扮成“天官赐福”的样子来到会场向人们报喜,宣布全市205个行业、10万多户私营工商业全部实行公私合营。第二天,在早春的细雨中,上海举行20万人的盛大游行,敲锣打鼓庆祝社会主义改造的完成。据当时的报纸描述,“大会在诵读完写给毛主席的报喜信后,人群立即欢腾起来。无数气球在人们头顶上方飞舞,宛如五彩缤纷的海涛。鞭炮的青烟在蒙蒙细雨中凝结成一片片云雾,久久挥之不去。人群中最惹人注目的,是由西装革履的工商界人士组成的队伍,诸多年老的资本家一边扭着秧歌,一边向周围的群众欢呼招手。从这一刻起,他们及其家属将放弃剥削,学会本领,争取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在热烈的人群中,荣毅仁大声地朗诵道:“社会主义改造对于我失去的是属于我个人的一些剥削所得,得到的却是一个人人富裕繁荣强盛的社会主义国家。对于我失去的是剥削阶级人与人的尔虞我诈互不信任,得到的是作为劳动人民的人与人之间友爱和信任,这是金钱所不能买到的。”

    随后,全国各大中城市一个接一个地完成了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在天津,盛大的游行队伍第一排是由一群资本家的太太们组成的,一年后的《人民画报》对其中的7个人进行了追踪采访,一位名叫龚锦的太太成了天津市第四医院X光部的护士,沈恩秀进入天津人民造纸厂当了文化教员,张玉英成了社区托儿所的一名老师,岳东平进入夜校学习,蒋恩钿大部分时间在做翻译工作,另两位也在“努力学习,争取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薄一波在《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中说,“应于1967年完成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现在基本完成的时间,比原计划提前12年。这个速度不仅超出我们大家的预料,而且也超出毛主席本人的预料。”1月25日,毛泽东在第六次最高国务会议上说,“公私合营走得很快,这是没有预料到的。谁料得到?现在又没有孔明,意料不到那么快。”(就当中国跑步进入社会主义的同时,苏联发生了一个大事件,1956年2月14日,苏联共产党召开斯大林去世后的第一次全国党代会,新任领导人赫鲁晓夫作了题为《关于个人崇拜及其后果》的长篇秘密报告,对斯大林在理论和实践上进行了不留情面的批判。这一秘密报告传到中国后,引起领导人的特别警惕。它以及同年底发生的“匈牙利事件”,为中国1957年的“反右运动”预埋了伏笔。)

    变化比计划快,这是中国常有的事。不过,事情快起来之后,也会发生预料之外的状况。正是在这次重要的最高国务会议上,毛泽东突然向陈云提出了一个“小问题”:为什么东来顺的羊肉变得不好吃了?

    东来顺是北京城里一家有150年历史的老字号饭馆,它以涮羊肉出名,其羊肉“薄如纸、匀如晶、齐如线、美如花”,投入汤中一涮即熟,吃起来又香又嫩,不膻不腻。1955年,东来顺搞了公私合营,改名为民族饭庄,从此它的羊肉再也涮不出原来的鲜美味道了,民间因此有人调侃说:“资本主义的羊肉经社会主义改造后,就不好吃了。”这些言论传到了毛泽东的耳朵里。

    陈云对这一现象也早已观察到了,自从公私合营之后,很多老字号的质量明显下滑,除了东来顺的羊肉,常常被群众议论的还有全聚德的烤鸭,这家烤鸭店的烤鸭变得“烤不脆,咬不动,不好吃了”。陈云专门针对东来顺羊肉和全聚德烤鸭去做了调研。所以,当毛泽东向他提问时,他当即给出了回答。

    东来顺的问题是“我们轻易地改变了它的规矩”。东来顺原先只用三十五斤到四十二斤的小尾巴羊,这种羊,肉相当嫩。我們現在山羊也給它,老綿羊也給它,冻羊肉也給它,涮羊肉怎么能好吃?羊肉价钱原來一斤是一块二角八,合營以后要它和一般铺子一样,统统减到一块零八,说是为人民服务,为消費者服务。这样它就把那些本來不该拿來做涮羊肉的也拿來用了,于是羊肉就老了。本來一个人一天切三十斤羊肉,切得很薄,合营后要求提高劳动效率,規定每天切五十斤,结果只好切得厚一些。羊肉老了厚了,当然就不如原來的好吃了。

    全聚德的烤鸭也是同样的问题,原来的烤鸭用的是专门喂养100天左右的鸭子,有严格的喂养规矩,饲料主要是绿豆和小米,粮食统购统销和公私合营后,烤鸭店的原料由国家统一调配,给他们的是农场喂养的老鸭子,结果自然是不好吃了。

    毛主席问陈云,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陈云坦言了他的看法,他谈到——

    从北京开始发起全行业合营后,全国各地的私营工商业很快都公私合营了,天天敲锣打鼓,放鞭炮。但是应该看到,现在全行业公私合营的工作仅仅是开始,并不是已经结束了……商店中的大店、小店,连夫妻老婆店,统统合营了。以北京为例,私营商业共二万户,雇店员的不到一万户,百分之五十以上是不用店员的。政府对于不雇店员的商店本来是要采取经销、代销的方式,但是高潮一来,他们天天敲锣打鼓,放鞭炮,递申请书,要求公私合营。没有办法,只好批准。他们人数很多,铺子很多,如果一律采取对待资本主义商业那种方式,对营业是不利的。

    陈云还以自己家门口的一个小铺子为例,详细阐述了他对个体小商业的看法,他说,“那是一个只能站两个顾客的小店,但是它卖的东西适合那个地方群众的需要,有文房四宝、牙刷牙膏、针头线脑,直至邮票,样样都有。这种小铺子看居民需要什么就卖什么,对群众很方便。他们卖的方法也跟百货公司不同。百货公司的信封,是成扎卖的,他们一个也卖。百货公司的信纸是成本卖的,他们一张也卖。售货时间也不一样,百货公司是八小时工作制,到点关门,他们是晚上十二点敲门也卖东西。这样的铺子居民很需要,所以能够存在下去。如果他们也跟我们一样,干不干二斤半,做不做二尺五(二斤半——指供给制时期每人每天的伙食标准(包括主食和副食)是二斤半小米。二尺五指穿的衣服(上身)是二尺五长。),一律三十块、三十五块发工资,我相信品种就不会那么齐了,半夜十二点钟门也敲不开了。全部改变以后,他们的经营积极性就会大为降低,对消费者造成很大的不便。所以,对这些人要继续采取经销、代销的方式。这种小铺子可以向两方面发展,一部分吸收到国营公司里来,或者变成公私合营的商店;还有一部分,在很长时间里要保留单独经营方式。手工业者、摊贩等,更要长期让他们单独经营。比如雕刻,如果这种人也组成合作社,进货是统一的,销路是统一的,那他的手工艺品就做不好。北京的馄饨担怎么办?上海弄堂里的白糖莲心粥怎么办?对他们应该很宽很宽。他要求加入合作社,也只能是挂个牌子,报个名,登记一下就算了。把他们组织起来,每个人要在一个小组,统一进货,统一经营,统一核算,那就有一种危险,即馄饨皮子就不是那么薄,而是厚了;肉不是鲜的,而是臭的了。所以要长期保留这种单独经营的方式。把他们搞掉了,对人民对国家都是不利的。我们是要改组工商业的,但并不是每个小厂统统需要改组,也不是所有的商店都要调整。如果轻率地并厂并店,就会给经济生活带来很多不便。”

    陈云因此得出的结论是,“我看社会主义社会,长时期内还需要夫妻店。”此外,他还对私营工厂的效率和质量下降提出了建议,认为,私营工商业公私合营以后,原有的生产方法,经营方法,应该在一个时期以内,照旧维持不变,以免把以前好的东西也改掉了。“不能保持好的品种、好的质量的情况,在统购包销以后就发生了,因为我们没有什么竞争,统统是国家收购的,结果大家愿意生产大路货,不愿意生产数量比较少和质量比较高的东西。”

    在热火朝天的1956年,东来顺的羊肉变得不好吃了,看上去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问题。但是,敏感的人还是从中读出了巨大的体制性隐患,它将困扰人们长达22年之久。就当陈云提出了他的解决方案的同时,中国两颗伟大的脑袋却从制度层面上开始了破冰式的反思。

    他们是顾准和孙冶方(原名薛萼果,1908—1983)。

    此时的顾准正在中央党校潜心学习,他从早到晚都钻在图书馆的书库里读书。过去的三年里,他通读了马克思的三卷《资本论》、苏联理论家们的计划经济理论、黑格尔以及凯恩斯的著作,此外还读完了《中古世界史》、和《中国近代史资料选编》,浩大而孤独的阅读经验,让他变成了一个独立而尖锐的思想家。他对国家的经济建设模式,渐渐形成了体系式的看法。在1955年12月的日记中,他如此评论“一五”计划:“工业建设,必需使用现代技术,迎头赶上。但是,如果仅仅依靠输入的计划工作,输入的工业化方案,这不只是经济建设上的教条主义,也不是从中国土地上生长起来的东西。”这样的言论在当年无疑是大逆不道。就在这时,顾准开始对社会主义条件下的商品货币关系和价值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思考。

    与顾准达到了同样思想高度的另外一个学者,是他的江苏老乡孙冶方。这是一个1924年就入党的老党员,1949年当过上海市军管会工业部副部长、部长,与顾准有过同事的经历。1954年赴京升任国家统计局副局长,接着又到中国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当所长。正是在这一时期,两位老友又相聚在一起。

    有一次,顾准翻出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卷第七篇的一段引文,与孙冶方进行讨论,这段文字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废止以后,但社会化的生产维持下去,价值规律就仍然在这个意义上有支配作用:劳动时间的调节和社会劳动在不同各类生产间的分配,最后和这各种事项有关的簿记,会比以前任何时候变得更重要。”

    对这段文字的再三推研,让两人的思想打开了一扇危险的窗口。1956年6月,孙冶方在《经济研究》杂志上发表《把计划和统计放在价值规律的基础上》一文。1957年,顾准发表《试论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商品生产和价值规律》,他们破天荒地认为“我们必须研究社会主义下面的商品生产问题”,提出了社会主义的生产也可以由市场规律自发调节的惊人观点。

    事实上,在1956年前后,已有不少人在自觉或不自觉地反思计划经济的运作规律,譬如孙冶方的堂兄、时任中财委秘书长兼私营企业局局长的薛暮桥也在1957年的春天撰写了《经济工作中的若干理论问题》一文,提出了困扰内心的四个问题:“第一,社会主义经济是否需要百分之百的社会主义,是否可容许小商品经济甚至资本主义经济在一定时期、一定范围內存在,并有一些发展,然后慢慢改造它们?第二,社会主义国家应当采用什么办法來使消費品的生产能夠适合人民的多方面和多样化的需要?第三,怎样能夠在社会主义建設中保持国民经济各方面的平衡?第四,在我国目前的条件下,国家的基本建設投资应当首先用于什么方面?”不过,当时的薛暮桥还不敢象顾、孙那样的思考,他在晚年的回忆录中说,“我国绝大多数经济学家(包括我自己在内),是一直把价值规律同商品生产和商品流通联系起来研究的,认为价值规律是商品生产和商品流通的规律,在商品经济消灭以后,价值规律也就不起作用了。”

    只有顾准和孙冶方超出同时代的所有人,他们因此成为了异端,也正因此,在很多年后,他们被并称为“中国经济学界提出在社会主义条件下实行市场经济的先驱”。

    在《试论》一文中,顾准更是展现了让人仰止的道德勇气,他无比大胆地写道,“可以知道,经过几十年的历史发展,社会主义经济已经形成一个体系。这个体系的全部细节,是马克思、恩格斯所没有全部预见,也不可能全部预见的。为什么现在社会主义各国还存在着商品生产与货币经济呢?应该从这个体系的内部关系的分析中去找答案。”

    作为一个会计学专家,顾准在文章中一再挑战经典理论。他写道,“社会主义经济是计划经济,马克思、恩格斯再三指明过;社会主义是实行经济核算的计划经济,马克思、恩格斯从未指明过。相反,他们确切指明社会主义社会将没有货币,产品将不转化为价值。”他认为,这是一些需要修正和演进的理念,“让全社会成为一个大核算单位是不能的。全社会必须有一个统一的经济计划,具体的经济核算单位则必需划小,至少以每个生产企业为单位进行核算,巨大的生产企业,其具体核算单位还必须划小。”他象先知一样地对正在形成中的大一统计划经济提出了最直接的挑战,很多年后仍能抚摸到思想的灼热。

    1956年,是很多人记忆中的“最后一个春天”。随着“一五”计划接近尾声、公私合营的全面完成以及粮食危机缓解,新国家的建设蒸蒸日上,几乎每月都有重要的工业项目胜利建成的喜讯。第一辆国产汽车下线了,第一架国产喷气式歼击机试飞成功了,鹰潭至厦门铁路铺轨工程全部完工,全国所有县通了电报,95%以上的县通了电话,大部分县都建立了有线广播站。

    这年1月,周恩来代表中共中央宣布,知识分子经过几年的改造,“他们中间的绝大部分已经成为国家工作人员,已经为社会主义服务,已经成为工人阶级的一部分。”这让很多人大大松出一口气。日后来看,这意味着中国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独立阶层的消失。4月,毛泽东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鼓励知识分子大鸣大放,广议国政,舆论因此欢呼“春天来了”。

    在农村,正在开展一场影响深远的“合作化运动”。几年前分到农民手中的土地又以合作社的方式被收归为集体所有,它为几年后的人民公社奏响了前曲。到年底,中国五亿农民基本上都被纳入到100多万个合作社之中,开始了集体化的生产和生活。刚刚当上国务院专家局副局长的社会学家费孝通描绘了他的家乡成立合作社前后的情景:“在合作化高潮卷到这个村子里的时候,热烈的场面真是动人。高级社成立前几天,号召大家积肥献礼,每只船都出动了,罱得满船的河泥,把几条河都挤住了。几村的人都穿上节日的衣服,一队队向会场里集中。一路上放爆竹,生产积极性的奔放,使得每个人都感受到气象更新……肥料加到地里,青青的水稻那样得意地长起来,使农民心花怒放……农民们从田里回家谁都怀着兴奋的心情,‘700斤’没问题,接下去的口头禅是‘一天三顿干饭,吃到社会主义’。”

    一年多后,费孝通开始对合作社经济模式产生了怀疑,并因此受到批判。二十多年后,中共中央对这次合作化运动进行了反思,在1981年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写道:“在1955年夏季以后,农业合作化以及对手工业和个体商业的改造要求过急,工作过粗,改变过快,形式也过于简单划一,以致在长期间遗留了一些问题。”

    经济上的成就,也为社会环境的宽松创造了条件。春暖花开的时候,团中央和全国妇联召开了一次研究妇女的着装座谈会,提倡妇女打扮得漂亮一些,衣服穿得美一些。《中国青年》也发表文章,号召:“姑娘们,穿起花衣服来吧。”报纸杂志纷纷向大家推荐新的服装样式以及搭配方法,并讽刺不好意思穿花衣服的妇女。不久,上海、北京、天津相继举行了盛大的时装展览会,最新时装里有传统的旗袍,也有各种款式的花衣服。《人民画报》还以两个整版介绍了新上市的皮鞋款式。但是,对于许多女孩子来说,穿花衣服的号召又引起了新的烦恼,因为市场上的花布种类太少,买到一块中意的花布并不容易。《中国青年》杂志呼吁,“印花布不是一件小事情。我国妇女儿童占总人口百分之七十左右,除去一部分人可能不愿意穿花布外,最少有三亿以上的人口要穿。花布穿在三亿人身上,如果花样不好看,六亿人看了都要不舒服。”

    在城市商店里,日用消费品比前些年都要丰富一些,电子管收音机和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是最受欢迎的商品,它们被老百姓并称为“四大件”。

    在1956年,创办了南洋烟草的简玉阶以87岁高龄去世,他在回忆文章《我的喜悦和安慰》中说,“看见洋商的纸烟在中国市场上被彻底打垮,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这个多年的愿望今天实现了。”

    9月30日,老上海的商业名人刘鸿生也去世了。在临终前的那个深夜,他在病床上用极低沉的声音,对四子刘念智说了最后几句话:“四儿,你从国外回来后,一直跟在我的身边,你应该最了解我。我生平最担心的有两件事:一件是怕企业倒闭,另一件是怕子女堕落,在我死后抢家当。现在这两件事都由共产党给我解决了,企业不会倒闭了,子女不会堕落了。我可以安心地离开你们了……”话毕,即陷入昏迷。

    次日早上,69岁的刘鸿生断气时,刘念智正在参加“十一”国庆游行,他担任了上海市工商联的游行大队大队长,没能守护在父亲的身边。8点钟,他在游行队伍中突然听到广播喊人:“刘念智,鸿老刚刚去世,你赶快回去罢!”

    1957年1月,在上海市人民代表大会二届一次会议上,荣毅仁当选副市长,这是荣宗敬兄弟自创业经商以来,第一位荣家子弟担任政府公职。不久前,毛泽东与陈毅等人议论国内著名的资本家时说:“这荣家是我国民族资本家的首户,在国际上称得起财团的,我国恐怕也没有几家子。”荣毅仁的“红色资本家首户”称号由此得来。据回忆,在代表大会期间,已经升任国务院副总理的陈毅亲自南下为荣毅仁助选,陈毅对代表们说,“我匆匆赶回来,因为毛泽东给了我一个特殊任务,要我和上海的朋友商量一下,请投荣毅仁一票,把他选上副市长。”

    就是在鼓励大鸣大放的大氛围中,围绕如何对待私人资本、如何搞好合营企业的问题,发生了几场大争论。如果说,顾准和孙冶方代表了共产党内知识分子的思考高度,那么,来自私人资本阶层的人士也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争论最早起源于1957年1月的上海。

    就在荣毅仁当选副市长的代表大会上,鸿兴织造厂董事长、中国钟表厂总经理、萃众织造厂经理李康年递交议案,建议政府发行“工商企业改造赎买存单”,发行额定为人民币22亿元(减除1956、1957年二年定息),于1958年1月开始发行,分18年兑现,每一季度兑现2,750万元,每年11,000万元,到1975年第四季度全部兑讫;在完成对资本家的“赎买”之后,全部公私合营企业一律改为国营,私方人员即变为公家职位。

    5月17日,北京的《人民日报》刊登了这个“赎买20年建议”,供全社会讨论。李康年还拟出了一些具体的执行方法,他建议政府指令交通银行,增辟信托部,代民族资产阶级保管股票,出席股东会,董事会,代收股息红利定息,代办储蓄投资或建造房屋,或代为捐献转赠他人,或缴纳国库。在发给资本家的22亿元赎买金中留出十分之一,作为对资方代理人、董监事与需要照顾的资产阶级分子,给予一次酬劳或慰籍金,如再有余额,即拨交全国工商联,作为私方生活互助基金。

    李康年的建议,当即在全国引起轩然大波。在工商界内部,有人支持李康年的提案,认为此议保障了私人资本的长期权益,也有人反对,认为定息已经成了有名无实、有害无益的东西,再拖20年怎么受得了。云南省工商联副秘书长聂叙伦就说,昆明有的饮食店业主半年只有七厘钱的定息,有的一户每季只有四分钱的定息,因此有些人要求摘掉定息户的帽子。北京市第二五金工业公司副经理于熙钟说,中小户青年工商业者看了李康年提出的延长定息20年的意见都很生气,有的甚至说再提就咬他的耳朵。全国工商联副主任委员毕鸣岐说,提出定息延长20年,工人阶级反对是理所当然;民族资产阶级中多数的人也不会接受,而我们民族资产阶级的子女也不会答应。

    而一些参与了执政的人士则从意识形态的高度反对李康年提案。中国民主同盟党员、时任中央私营企业局副局长千家驹就认为,李氏的主张是“是消极性的表现,想一辈子吃剥削饭”,工商业者应该认识到,现行的赎买政策是国家对他们进行改造的一种安排,也在于使他们安心改造。李康年的错误在于“把赎买视为国家欠了资本家一笔债,非还不可;拿定息是理所当然的,是光荣的事。这种想法是不利于改造的。因为他们把剥削可耻的根本道理都忘记了。”

    6月6日,李康年在《人民日报》再次发表四千字的长篇文章,对千家驹的观点进行反驳,他说,“自从我的建议书提出后,所受到的,多半是无理的谩骂,而得不到真理的帮助与批评。”对于“想吃剥削饭一辈子”的指责,李康年说,“我今年60岁了,难道我一定能活到80岁么,孩子们多已大学毕业做医生了,他们也不会要的,况且我的定息每月不过二三百元,目前都已买公债了,我的家境也不很困难,何必要计较这些呢,千家驹同志认为我想一辈子吃剥削饭未免武断。”他还认为千家驹把财产赎买与资本家改造等同起来,是混淆了政策,“因为和平改造方针有二个内容,一,对物(生产资料)——赎买(利用、限制、改造)——成为社会主义生产机构。二,对人(资本家)——教育(生活、思想、安排)——成为社会主义劳动人民。两者之间虽互相关连,而各有区别,他说赎买是对他们进行改造的一种安排,似觉不可理解。”最后,他还认为“赎买应从定息起付之日算起”,而不应该象千家驹所说的从1949年算起,因为“如果赎买确定为1949年开始,则八年以来所开新厂新店怎么办呢?其问题有工人阶级劳动所得而由政府鼓励他们创办的,又将怎么办呢?”

    就在李康年的“赎买20年建议”引起众多争辩的同时,5月15日至6月8日,统战部邀集全国民主党派以及工商联负责人在北京召开一个座谈会。在这次会议上,工商界人士纷纷谈及公私合营企业在管理上的种种弊病,并对现行政策提出了批评性意见。当时的《人民日报》对此进行了多次、详尽的报道。

    沈阳市工商联副秘书长马春霖说,私方人员一向有精打细算的习惯和经验,在试制新产品、提高生产率和技术措施计划上,一般都能做到少花钱多办事。现在企业扩大了,好排场作风在企业中逐渐滋长,一般工厂都设有八大科,每个车间又在科的系统下设有八大员,机构庞大,人浮于事的现象非常严重。私方人员提过意见,但得到的不是尊重,而是讽刺,说小家子气,作坊作风。

    一些人谈到合营之后私方人员生计困难。四川省工商联秘书长李仲平说,成都市一个机电厂厂长(私方人员),有技术,每月收入40元左右,家里六口人,平均每人七元,去年有长支,今年没长支了,生活很困难,专业公司要他自己想办法,他说,我的资本都交了出来,我人在工厂,叫我到哪去想办法呢?全国工商联副秘书长经叔平说,据湖南代表反映,高潮后,有少数小商小贩因生活所迫自杀了。经叔平提出,要解决小商小贩生活困难的问题,就要给他们适当自由经营的出路,不要把自发工厂叫“地下工厂”,叫“地下工厂”就意味着不合法,而他们做的事是人民需要的,为什么不让他们做呢?

    在公私合营企业中公方私方人员的关系上,全国工商联副主任委员、曾经当过上海市副市长的资本家盛丕华说,公私共事关系中最突出的问题是私方人员的职权问题。许多私方人员反映他们的苦闷说:多做了工作,怕被说成是争夺领导权;少做了又怕被批评为不负责任,觉得进退两难。湖南省工商联秘书长彭六安说,公方人员以改造者自居,相处时总强调阶级关系,私方人员得不到企业和党以及社会舆论的支持,例如有个私方人员有了一件发明创造,但报纸发表时却说是工人的。有个民建会员提了一件合理化建议,已经试验成功并达到国际水平,但轻工业部对这件事评价很低。在私方人员的安排方面,有的有技术却安排搞一般工作,有的有管理经验却安排下车间。在福利待遇方面,私方家属生病就不能同公方人员、工人家属一样到医院去治疗。

    安徽省工商联秘书长胡庆照说,安庆市国药总店公私合营时,公方让私方提意见,私方提了意见,公方代表说,我是政府派来的,我们对你们客气,你们却把它当成福气,神气起来了。私方人员就不敢再提意见。后来这件事反映上去,市工商局召集国药总店全体职工开大会对证,私方人员在这种场合下哪敢再说话。胡庆照还说,合肥市一个搪瓷厂的私方人员,为了研究一件产品,不慎把仪器弄坏了,有个团员,不分青红皂白,说他是破坏分子,并把这事登在黑板报上,他气得跑到民建会去哭了一场。

    广西省工商联秘书长张国英说,南宁和行腊味店的公方,是个转业军人,用军队的方法来管理企业,7点钟上班,私方人员迟到一些马上批评;私方人员第二天6点半到店,他叫职工不要开门。职工问为什么不准私方人员提早进店,他说,他们是资产阶级,没有改造好,他们还会偷钱的。他整天站在柜台看着。私方人员为了避免嫌疑,就高声报告每笔营业收入。在工场里,私方人员听见公方代表的皮鞋声,工作已做完的还得东模西摸,表示还有工作做。梧州市兴华电池厂私方人员是技术副厂长,厂里改变电池配方时,他提出在没有试验成功时不要大量生产。公方代表对他说,你是保守思想,是不是想破坏生产?不准你发言。结果因质量不好,损失四十多万元。

    还有人对“一五”计划中的失误进行了批评。上海市工商联副主任委员胡子婴说她到西北视察,看到上海一批工厂搬迁西北以后的情形。她说,当初在迁厂迁店时就有盲目性,没有很好研究当地的情况。在提出迁厂迁店要求时,好像皇帝选妃一般,点着那一家就是那一家。例如迁到洛阳去的都是上海南京路上第一流的名牌店,这样并不是太合适的。迁到兰州去的丽华墨水厂实际上除了水是当地的以外,什么原料仍都从上海运过去,结果成本反比从上海运去的墨水价钱高。第二,动员时乱许愿,说什么住洋房,牛奶当开水喝等,而实际情况不是那样。第三,吃饭住房样样都分等级,以致造成很深的鸿沟。第四,凡是给领导提意见就认为是落后,甚至提合理化建议,也看成是捣蛋,兰州丽华墨水厂一位会计因为提合理化建议竟调到别的单位去。从上海迁到兰州去的王荣康西服店的私方人员王嘉明的兄弟因为提意见,被调到百货商店当办事员。兰州财贸部田广仁部长对信大祥的职工报告时说,“你要民主,我要专政;你要自由,我要纪律”。甚至在大会上骂王荣康的牌子不值二角钱。这位田广仁部长去买皮包竟打掉一个私方人员的牙齿,结果告到派出所给了六块钱的药费糊糊涂涂了事。第五,是非不明,例如洛阳有的机关买布不给布票,问题闹到专业公司,专业公司经理反把责任推到私方人员身上。此外,胡子婴还谈到兰州大中华菜馆勤杂工打私方人员、信大祥职工打私方人员,向专业公司、民建、工商联反映都得不到解决。谈到有些转业军人以功臣自居,转业几年仍不学习业务,认为过去有功,现在应该享福了。

    老资格的民主人士、当过轻工业部部长的黄炎培还谈到了“内外有别”的苦恼。他说,“当部长总想做些部长的事,我管八九十个厂,我想把局长、厂长的名单抄一份在办公室挂出来,秘书说,党总支不同意,要保密。我说政务院还要公布名单呢,这有什么保密。不久,我在一位党员司长办公室看见一个名单清清楚楚挂出来了。”他进而还点名批评国务院第八办公室,“实在是充分地表现出不关心工商界人士的疾苦,高高在上,十足官僚主义的作风。”

    天津造纸公司经理董少臣提出了“撤出合营企业公方代表”的大胆建议,他说,公方代表光有政治资本没有技术经验,是搞不好生产的。私方人员自己觉得并不是饭桶,过去他们也曾管理好自己的企业;况且合营已经一年多了,国营企业的管理方法也学到了不少。因此他主张:在一个企业里,只要有党支部的,在党支部领导和支持下,把生产管理权交给私方执行一年,试试看行不行?他说,把职权交给私方,把私方这笔“财富”挖出来,把公方代表调到真正需要的岗位上,这也是增产节约。

    北京裕生祥电机厂副厂长吴金萃则对“向工人阶级学习”的口号表示了异议。他认为:中国资产阶级向工人阶级学习是没有问题的,但不是具体到每个工商业者都可不加分析的向每个工人去学,也可以说学的时候不能把每个工人的各个方面都笼统的,一概的去学。因为,工人阶级存在于我们国家里,当然也存在于我们自己所存在的工厂、商店里。阶级是由人集成的,我们就找到了这个阶级里的人——工人和店员,要向他们学习,然而发现他们(也可以说原来就知道他们)并不那样理想,他们的品质并不那样高贵,他们的言行当中有很多我们看来不能去学。比如工厂里的工人有的常常是不爱惜公共财物,浪费材料,损毁工具,有的不遵守劳动纪律,有的请病假去逛公园遛商场,有的打人骂人,甚至偷东西……不一而足,在商店里有的店员服务态度很不好,有的工作不积极,具体表现出来不是理想的工人阶级品质,这些品质在我们身上去之犹恐不及,万万不能去学。

    在所有的发言者中,最让人印象深刻、观点最为激进的是既办过私人企业、又有经济理论修养的粮食部部长章乃器——他同时还是全国工商联副主任和中国民主建国会中央副主任。作为20年前的“七君子”之一,他不改直言本色。在过去的一年,他以发表文章、讲话的方式阐述了很多自己的观点,主要有三个方面。

    第一是关于生产效率和官僚主义。章乃器问:“何以有些公私合营企业的工作效率反而不如私营时期呢?何以有些社会主义企业甚至有些国家机关的工作效率反而不如现代化的资本主义企业呢?”他的答案是,存在官僚主义。现代化的资本主义企业之所以有较高的工作效率,是因为资本家除了要图利之外,还有一种企业心。为了图利,为了搞好企业,他们自然要用人才。他们并不愚蠢,他们很会精打细算。他们知道,只要一个人能做三个人的事,就可以大赚其钱,同时也搞好了企业;反之,如果五个人只能做一个人的事,那就要破产。而现在的某些企业、机关在人事方面“德重于才,以资代德”等等是非不明的偏向,在现代化的资本主义企业中是很难公然存在的。

    章乃器进而说,官僚主义是比资本主义更危险的敌人。因为资本主义已经肯定不可能在我国复辟,而官僚主义却随时可以在我们的思想中甚至工作中复辟。在资本主义当中,我们还可以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找出一些在生产、经营上有益的经验和知识,为社会主义服务;而官僚主义则是“一无是处”的糟粕。这就是为什么一个社会主义企业加上了官僚主义,效率反而不如现代化的资本主义企业的理由。

    第二是关于民族资产阶级的两面性问题。章乃器认为,民族资产阶级的两面性,在全行业合营后,已经基本上消灭了。在工人阶级领导之下成为一个革命阶级的中国民族资产阶级,说它是红色资产阶级是说不到什么夸张的。他甚至说,他不赞成对资产阶级的改造要“脱胎换骨”这种提法,以为这样是把改造工作神秘化起来,使人望而生畏。工商界进入社会主义,能交出企业而无所留恋,比那些赤手空拳、喊口号、贴标语的人进入社会主义还好些。

    第三是反对教条主义和个人崇拜。他说,现在已经有一些以“改造者”自居的人物,自命已经“脱胎换骨,超凡入圣”。这种人很危险,他们会在有意无意中变成了特权的人物。如果深入地进行检查,可能会在他们的身上发现痕迹不断加深的“小资产阶级”的烙印。我坦白地说,我很怕做圣人。做了一名高级干部,人们平时对你提意见有顾虑,接近也有顾虑,已经很不好受。倘若再做了圣人,在一片歌颂声中竟天天受人崇拜,随便说一句话人们就把它当作“圣旨”,弄得坐立不安,吃饭睡觉都不自在,那可真有点活不下去。

    章乃器等人的观点是大胆的。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人民日报》、《大公报》等报刊连篇累牍地刊登了这些言论,有附和赞同,也有反对驳斥,一时非常的热闹。

    到6月8日,风向突然大变。

    这一天,中共中央发出《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指示要求各省市级机关、高等学校和各级党报都要积极准备反击右派分子的进攻。指示认为:“这是一场大战(战场既在党内,又在党外),不打胜这一仗,社会主义是建不成的,并且有出‘匈牙利事件’的某些危险。”同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这是为什么?》的社论,指出有人向拥护共产党的人写恐吓信,这是“某些人利用党的整风运动进行尖锐的阶级斗争的信号”,“我们还必须用阶级斗争的观点来观察当前的种种现象,并且得出正确的结论”。(匈牙利事件:1956年10月23日,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爆发10万市民示威游行,呼吁实行新的经济政策,期间发生暴乱,纳吉·伊姆雷出任新总理,宣布取消一党执政,组成四党联合政府,退出华沙公约组织。11月4日,苏联红军进入布达佩斯。两年后,纳吉被判处死刑。在匈牙利事件中,死亡2700人,另有约20余万匈牙利人逃往西方。)

    从此,一场全国范围的大规模的反右派斗争开始了。

    就在这一天,从上个月15日就开始的统战部座谈会仍在进行中,在上午的会议上,很多人还没有看到《人民日报》的社论,因此发言仍然踊跃,当年跟随范旭东创办精盐厂的李烛尘此时是食品工业部部长、全国工商联副主任和民建中央副主委,他还在发言中说,现在,从中央到地方,热火朝天地掀起了帮助党整风、对党提意见的浪潮,全国工商界座谈会上,大家都谈得很好。从民建会收到的各地的材料看起来,有些工商业者对于“鸣、放”是有顾虑的,他们的顾虑不是没有原因的。到了下午,座谈会基调骤然大变。

    6月12日,全国工商界的反右派斗争开始。而第一个遭到批判的就是章乃器,他被认定是“第一号大右派”、“右派的祖宗”。倔强的章乃器写出三万言的反省材料《根据事实,全面检查》,这引来更大、更愤怒的批斗浪潮,民建中央整风工作委员会还迅速编著出一本《章乃器反共三十年》。1958年1月,他被撤去粮食部部长一职。

    开始于1957年夏季的这场反右派运动,日后被认定是一场灾难,全国有55万人被打成“右派”,工商界是首当其冲的“重灾区”之一,数以十万计的人士受到公开批判,仅据8月5日的新华社新闻稿报道,各地划出的右派分子中较为知名的就有:北京——市工商联副主任委员刘一峰;市工商联常委阎少青,裕生祥机电厂副厂长吴金萃;上海——市纺织工业公司副经理汪君良,公私合营新现代劳英教材工艺社私方经理黄苗夫;天津——市工商联主任委员毕鸣岐,市工商联常委荣子正;武汉——市工商联主任委员王一鸣,民建中央常委彭一湖;云南——民建市主任委员杨克成;江苏——省工商联主任委员钱孙卿;福州——市工商联主任委员刘栋业;河北——省工商联秘书长高振声;四川——省工商联秘书长李仲平,康心如;等等。

    在铺天盖地的大运动中,连一向积极配合国家政策、刚刚当了上海市副市长的荣毅仁也被波及。

    在过去几年里,荣毅仁与年纪、背景相近的盛康年(上海市政协副秘书长)、经叔平(荣毅仁的大学校友、华成卷烟公司总经理)、严谔声(上海著名报人)等人相从甚密,(盛康年的父亲是盛丕华(1882-1961),早年与虞洽卿等人合办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是东南银行、中一银行的董事,1949年后曾出任上海市副市长。)常常在一起搞“星二聚餐会”,大鸣大放时期,盛康年等人认同李康年的“20年赎买建议”,还发表了很多批评性言论。反右开始后,他们被认定为“荣盛小集团”,是“搞小圈圈的人,密谋策划,拉帮结派,在工商联和民建中排挤左派、打击积极分子”。盛康年先后写了11次书面交代,严谔声也写了9次材料。荣毅仁悲观地认定“这次我们一些代表人物大概要完蛋了。”后来,是毛泽东亲自出面保他,才算没有受到公开批判。1957年8月1日,上海市有关领导与荣毅仁谈话,荣说:“不谈大道理,谈小道理,我跟党是相依为命的。”两年后,侥幸过关的荣毅仁被调离上海,赴京出任纺织部副部长。(所谓“荣盛小集团”到1983年才被平反。盛康年因为思想包袱很重,成天闷闷不乐,吃烂酒,于1965年10月因食道癌去世,年仅51岁。)

    到1957年底,开始于1953年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完成了,这五年中,工农业总产值平均增长10.9%,GDP平均增长率达到9.2%——这个数字与1978年到2008年的平均数9.4%非常接近,占世界份额为5.5%。在亚洲地区,中国与日本并列为工业经济增长最快的国家,两国的经济总量相近,而后来崛起的韩国,此时的经济总量只相当于中国的山东省。(到1960年,中国的国民生产总值为1457亿元,与日本相当。1955—1960年,日本经济年均增长8.5%,1960—1965年为9.8%,1965—1970年为11.8%。)

    毛泽东认为,速度还可以更快一点。早在1956年8月的第八次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预备会议上,他就发表了著名的“开除球籍”的论断,他说,“中国是有6亿人口的国家,在地球上只有一个。过去人家看不起我们,因为没有贡献。钢一年只有几十万吨,1956年是400多万吨,1957年可突破500万吨,第二个五年计划超过1000万吨;第三个五年计划就可能超过2000万吨。美国是世界上最强大的资本主义国家,它建国只有180年,它的钢在60年前也只有400万吨。假如再有50年、60年,就完全应赶过它,这是一种责任……你有那么多人,你有那么一块大地方,资源那么丰富,又听说搞了社会主义,据说是有优越性,结果你搞了五六十年还不能超过美国,你像个什么样呢?那就要从地球上开除你球籍!”这时候,他提出的超越美国的时间表是50到60年。

    1957年的10月4日和11月3日,苏联相继成功发射了两颗人造地球卫星,这更增加了毛泽东的紧迫感。11月,他第二次赴莫斯科,参加十月革命胜利40周年庆典,赫鲁晓夫告诉他,苏联将在15年后超过世界头号资本主义国家——美国。毛应声回答说,15年后,我们可能赶上或超过英国。正是在这种热烈的赶超情绪下,一个新的名词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10月27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建设社会主义农村的伟大纲领》,要求“有关农业和农村的各方面的工作在12年内都按照必要和可能,实现一个巨大的跃进。”11月13日,在《发动全民,讨论40条纲要,掀起农业生产的新高潮》中,又出现了“跃进”这个名词:“有些人犯了右倾保守的毛病,像蜗牛一样爬得很慢,他们不了解在农业合作化以后,我们就有条件也有必要在生产战线上来一个大的跃进。”

    毛泽东对这两篇社论十分欣赏,盛赞使用“跃进”这个词的人,“功不在禹下”。他说,如果要颁发博士头衔的话,建议第一号博士,赠与发明“跃进”这个伟大口号的那一位(或者几位)科学家。

    就这样,“大跃进”成了下一个年份最嘹亮、最激进的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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