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927年:悲剧之月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吴晓波 本章:第十一章 1927年:悲剧之月

    center">她默默地远了,远了,到了颓圮的篱墙,走尽这雨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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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望舒《雨巷》1927年

    1927年2月初,早春寒意料峭。60岁的上海总商会会长虞洽卿坐小客轮逆水西行,长江两岸列兵森严,一派大战将临前的肃杀气象。虞洽卿是去南昌拜访昔日小老乡、当今的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连他自己也不会想到的是,在当代中国的百年商业历史上,此行竟直接导致了中国企业家年代的彻底终结和一个黄金商业周期的嘎然中止。

    自1917年之后,国民党被赶出权力中心的北京,偏据广东一隅,十年磨剑终成大器。1926年9月7日,国民革命军在广州誓师北伐,先是在惠州西湖一带大败北洋军阀吴佩孚,继而于十月击溃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12月,北伐大军抵达南昌,设总司令行辕,箭锋汹汹直指上海。而北伐军总司令就是6年前靠虞洽卿接济、曾拜黄金荣为“老头子”的蒋介石。

    新年春节刚过,虞洽卿受上海商人团体的委托,坐船西行去南昌拜见小老乡。此时的上海局势一派混沌。惶惶不可终日的孙传芳军仍盘踞市区,市井已是惊恐萧条。这时候,摆在上海企业家阶层面前有三条道路可以选择。

    其一,上海当时的实际控制人孙传芳提出了一个“大上海计划”,建议由军人、文人和商人组成一个治理集团,他还提议由自由派人士丁文江出任总协调人,然而,虞洽卿们对此议没有兴趣,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从袁世凯、段祺瑞到曹琨、张作霖,军阀轮番执政北京城,这些人除了把枪杆子握得紧紧的之外,没有一个具有现代民主理想和治国方略,每一次都因无能和暴烈而失去民心。企业家们已经对旧式军阀失去了基本的信任。

    其二,由共产党领导的工人组织也在积极活动,上年10月,共产党人周恩来组织发动工人进行武装暴动,起事失利,然而他仍在积极筹划第二次行动。与共产党和工人组织结盟,也是一个可以选择的政治方案。然而对此,虞洽卿们也没有信心,在一年多前的五卅事件中,上海总商会与总工会在精神理念和行事原则上已南辕北辙。对于无产者来说,在革命中失去的是锁链,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而从商者却可能在可怕的革命中被剥夺掉所有,他们是既有秩序的维护者或维修者,从来没有革命的勇气、冲动和利益需求。

    作为既得利益阶层,上海商人理想中的出路是实现上海自治,自1924年提出“废使、撤兵、移厂”三项主张后,这一直是他们坚定不渝的理想,它也得到了一些中产阶级和知识分子的认可。于是,就在北伐军大兵压境之际,虞洽卿们天真地期望与同乡蒋介石结盟,帮助实现这个目标。早在1924年底,中国银行的张公权就以上海银行公会领导者的身份与广州方面取得了联系,他借给大元帅府50万元,这是近十年来,江浙财团与国民党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当国民革命军出师北伐时,蒋介石电令,“我军到达各地,当加意维持中国银行。”1926年8月,北伐军攻进江西,当地商民拒绝使用北伐军的临时军用兑换券,张公权又先后秘密汇去30万元和100万元以救急用,这些款项约等于北伐最初阶段所需费用的四分之一。很显然,试探性的合作一直没有停断过。

    虞洽卿与蒋介石在南昌相晤甚欢。没有确凿的史料显示,他们具体达成了怎样的默契,不过,日后事态的演变可对此进行清晰的推测。

    虞回沪后,先是以“调人”身份函告英法租界当局,宣称“已承双方(指北伐军和上海总工会)切实声明,对于上海治安完全负责,竭力维持,并保证无轨外行动之虞。深望贵当局在此世局纷扰之际,处之镇静,协力合作。”

    2月18日,上海总工会宣布总罢工,转而进行武装起义,遭到孙传芳部队的弹压。3月21日,第三次武装起义爆发,暴动工人分别向警署、兵营发动猛攻,经过三十小时激战,终于占领上海。在两次暴动过程中,上海总商会一直作冷冷壁上观。23日,暴动者组建上海特别市临时政府,19人成为临时政府委员,虞洽卿等商人代表名列其中。对此任命,他们不置是否。

    3月26日,蒋介石以高傲的胜利者姿态骑马进城,一周后的美国《时代》周刊将他选为封面人物,称之为“征服了半个中国的伟大征服者”,这是蒋第一次受到这个待遇。当晚,虞洽卿即赶到枫林桥公署拜见蒋介石。其后数日,他接连安排上海各界行业公会的大商人与蒋一一晤面,他向诸人凿凿宣告,“蒋对本会宗旨极为赞同,表示他本人亦抱维持资本家之主张。”众商人承诺向蒋认捐500万元,“用于维持上海安定”。蒋则承诺“劳资关系不久将要纳入正轨。”

    当时与虞洽卿一起,积极为蒋介石筹款的还有上海的银行家们。蒋介石进入上海后,上海银行的陈光甫多次与之会晤,并欣然出任蒋委任的江苏兼上海财政委员会主任一职,虞洽卿出任财政委员,交通银行协理钱永铭则被委任为财政部次长,他们的职责就是借助自己在银行公会和钱业公会的影响力筹措军饷,所筹资金以年利率2.5%的国库券发行,由海关余额作为担保。33年后,陈光甫对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口述历史专家朱莉·豪说,“我当时主要的想法是要推翻军阀的统治。我相信国民党能够带来和平和国家的繁荣。我的观点反映了当时上海实业界的看法。”

    据时任英文报纸《密勒氏评论报》主编约翰·鲍威尔在回忆录中记述,蒋介石的事变计划还得到了租界方面的支持,后来充当了事变“急先锋”的上海青帮领袖杜月笙要求法国租界当局“至少要支援他5000枝枪,以及充足的弹药”,他还要求公共租界允许他的人通过,因为把人和弹药从中国地界运到另一个目的地,无法不经过公共租界。他的请求都得到了满足。

    后来的事实证明,上海企业家阶层与新的军事强人蒋介石达成的政治合约是:企业家向蒋提供足够的资金,后者则以武力消灭“暴乱”的工人组织。在中国现代史上,这是一个具有转折意义的决定。自晚清以来,从洋务派、维新派到立宪派和自由主义学者,从李鸿章、盛宣怀到张謇,从梁启超到胡适,几乎整整两代人试图以渐进变革的方式把中国带入富强的轨道,甚至到北洋军阀政权的袁世凯、曹琨之辈,虽然搞出了称帝和贿选的大闹剧,但也始终没有越出议会制度的体系底线。但是,在1927年的春夏之交,上海的企业家阶层却最终放弃了和平的道路。

    在幕后交易达成之后,接下来发生的悲剧就无比血腥和不堪回首。

    3月31日,虞洽卿向上海各报投递一份公然反共的公告,内称,“名曰共产,实则破产,甚至假借名义,隐图侵占……所举我蒋总司令烛照阴谋,立施乾断,妖雾既消,澄清可待。”4月2日,在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会上,与会者提议“取消共产党人在国民党党籍”,吴稚晖发表“弹劾”共产党文告。至此,国民党开始“清党”。4月9日,蒋介石成立上海戒严司令部,禁止罢工、集会和游行。

    4月11日深夜,上海总工会委员长汪寿华被青帮杜月笙、张啸林诱至杜宅,进门就用麻袋罩住,活埋于城郊枫桥。第二天凌晨,杜、张门徒臂缠白布黑“工”字徽章,向工人纠察队驻地攻击,国民党部队以“调解工人内讧”为名,强行收缴工人武器枪支1700余条,死伤300余人,是为震惊天下的“四·一二”事件。

    当日,虞洽卿以及陈光甫、钮永新等四个名列上海特别市临时政府委员的知名商人宣布辞职,国共破裂与工商决裂同时昭示天下。在其后的两周内,白色恐怖笼罩上海,超过5000人被枪杀或失踪,这是自剿灭太平天国以来,60多年中最大规模的的城市屠杀。中国共产党和总工会被宣布为非法,从此,党的主要活动向农村转移。(自“四·一二”事变后,国共彻底决裂,该年8月1日,朱德、周恩来等人在江西武昌发动“八·一”武装起义,9月,毛泽东在湖南、江西边界发动秋收起义,两支队伍会师于江西井冈山,建立了第一个武装割据的农村根据地。)

    “四·一二”事变之后,虞洽卿、陈光甫等人持续筹款资助蒋介石。在初进上海的那段时间,国民政府每月军政费开支达1100万元,而收入不足300万元,缺口全数由企业界填补,仅4月底前就分三笔输送1600万元,五月,通过发行“江海关二五附税库券”的方式送上3000万元,10月,再送2400万元,1928年1月,又送1600万元,张公权在晚年撰写的《年谱初稿》中说,“自民国16年(1927年)4月至17年(1928年)6月,此14个月之内,国民政府共合发行国库券与公债1.36亿元,均由金融界承受,先行垫款,陆续发售,其中以中国银行所占成分最大。”蒋介石得如此巨款襄助,自然如虎添翼。很显见,在这次影响了现代中国进程的重大历史性事件中,虞洽卿、张公权、陈光甫等人在金援、拉拢商界以及慰抚租界当局等方面,为蒋介石政权出了大力。这些中国商业界的领袖人士,最终选择用一种暴力血腥的方式来“解决”商人阶层与劳工阶层之间的矛盾,这实在是一个令人切齿黯然的讽刺。他们借蒋氏的枪炮爽快地达到了清除的目的。

    然而,他们不会想到的是,这竟是另外一出更大的悲剧的开幕。

    在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中,一次接一次爆发的革命,有着必然的合理性,也伴随着与生俱来的悲剧性。它混合了各种动机的诉求与欲望,如同没有河床的洪流,冲决一切羁绊的同时也带有严重的自毁倾向。1927年,发生的景象就是如此,蒋介石集团在夺取政权后,革命迅速转成为自身的敌人,被许诺的自由转变成父权式的专制。企业家在这期间所经历的震惊和痛苦可想而知,他们与政治力量的崛起息息相关,但又与其随后的铁血统治格格不入。

    蒋介石进上海,海内外曾寄予厚望。《时代》周刊在对他的报道中写到,“尽管他衣着简便,不事张扬,但仍表现出一个征服者统领一切的气势,他谨慎运用各种方式来实现其目标,只要它适合于‘中国是中国人’的口号”。在急需支持的那些日子,蒋介石对商人表现出了无比谦逊的低姿态,1927年7月,张公权的母亲去世,蒋介石突然不请自到,出现在张家的灵堂里,进门之后纳头就拜,让张公权及在场的商界人士好生感动。1927年12月,他在大华饭店与宋美龄举办了盛大的婚礼,结婚仪式分为中、西两次,先是在宋家举行了西式婚礼,在基督教青年会中国总干事余日章的见证下,蒋受洗成为一个基督徒,随后在大华饭店举办了传统的、由教育部长蔡元培主持的中式婚礼,一切都依礼而行,这让虞洽卿们以及传统文化人、欧美派知识分子都颇为欣喜,他们仿佛看到了一个开明而现代、完全迥异于封建帝王或传统军阀的领导者。然而,这是一个错觉。

    在历史上我们经常看到这样的局面,一位富有人格魅力、信念坚定的领袖人物,常常会由于一种自我崇高化的偏执个性,从而将自己的朋友、团队乃至整个国家带入一个充满了伤害的世界。蒋介石就是这样的一个政治家。他比之前的任何一个军阀更加强化了政权对一切的控制,其中当然包括商业经济。尤其可怕的是,他这么做,不仅仅是出于个人私利,而是有着强烈的党国意识、坚定的制度理念和治国理想。美国学者小科布尔在《上海资本家与国民政府》一书中提供了一个十分与众不同的观点,他认为,“在中国大陆执政时期的国民党,始终并没有系统地代表企业家或城市社会阶级的利益,它基本上是一个主要依靠其军事力量而独立存在的力量。南京政府的政策只图谋取政府及其官员的利益,至于除它之外的任何社会阶级的利益,它是完全不管的”。小科布尔的这一观察,至少在蒋介石政权与企业家阶层、知识分子阶层的关系上是成立的。那种将一党利益置于国民利益之上、为政权稳定而可为所欲为的理念,事实上成为了一种政权统治的方法论,它超越了意识形态的范畴——具有深刻讽刺的是,它常常会成为政权确立其正当性的最常用的工具和借口。

    从洋务运动开始的那一天起,国家及国营资本应该在商业经济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就一直存在着两种迥然不同的思潮,郑观应、张謇、梁启超及其后的自由主义学者强调市场及民间的力量,而李鸿章、盛宣怀以及后来的周学熙等人,则是坚定的国家商业主义者。蒋介石显然属于后者的阵营,而其思考的起点恰恰正是政权的稳定。

    刚刚在上海立稳脚跟的国民政府,其财政之窘迫,与几年前在广东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根据估算,扣除负债外,政府岁入约为3亿元,而军费开支就需要3.6亿元,显然入不敷出。要想增加税源,却困难重重,对一个正常的中央政府来说,最大的税种是所得税,可是当时国民政府实际仅仅控制江苏、浙江、安徽和江西四省,全国性征税几乎无可能——之前的段祺瑞北洋政府曾经在1921年尝试征收所得税,一年下来仅得1.0311万元,成了一个国际笑话。对外国公司的征税更是因种种不平等条约的存在而十分渺茫。

    于是,出现的情况只能是非正常的,在其后的将近两年时间里,蒋介石增加财政收入的办法主要跟下面几个关键词有关:勒索、重税、发公债和卖鸦片。

    而在蒋介石身边,为他操盘敛财的是一个33岁的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博士,宋子文(1894-1971)。

    宋子文出身在一个基督徒的家庭,这是一个受过美式自由主义经济理论训练的新式企业家,他早年毕业上海圣约翰大学。后去美国哈佛大学攻读经济学,获硕士学位,继入哥伦比亚大学,获博士学位。众所周知,哈佛和哥大是自由主义经济学最重要的学术重镇。宋子文的家族十分独特,他的父亲宋查理早年经商,是孙中山最亲密的支持者之一,他让自己的大女儿宋蔼龄和二女儿宋庆龄先后去当孙中山的秘书,最终,宋庆龄成了孙夫人,宋蔼龄则嫁给了山西人孔祥熙,此人后来与宋子文一起成为蒋介石最重要的财政大管家。三女儿宋美龄的丈夫就是蒋介石。宋氏一门在中国近现代史上的显赫地位可以想见。

    1927年6月14日,宋子文与18岁的张乐怡在上海举办了盛大的婚礼。对宋来说,这是一场百味杂陈的婚事,在过去的几年里,他一直与盛宣怀的女儿盛七小姐盛谨如热恋,然而,因为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官宦世家子弟,竟遭到骄傲的盛家拒绝,理由是“太保的女儿嫁给吹鼓手的儿子,才叫人笑话呢”。绝望之余,宋子文到庐山排谴心情,经介绍与江西九江的木材商人张谋之的女儿相识,于是闪电结婚。也就在他考虑这桩恋爱取舍的同时,他面临一个比婚姻更为重大的抉择。

    在蒋介石进城前后,上海企业家已承诺与之“金钱结盟”,不过,这些钱以贷款和发行公债的方式支付,需要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人居中担保。这时候,宋子文成了惟一的选择。宋家与孙中山及国民党的渊源天下皆知,而宋子文在商界的声望颇高,他本人的理念与商人相同,况且宋家在上海的面粉业和纺织业中均有大笔投资。

    精于谋略与善于妥协的个性,在宋子文身上展现得十分淋漓。他受正统美式自由主义教育出身,英语比汉语讲得还流利,在政治理念上,他与二姐宋庆龄十分接近,信奉民本思想,对蒋介石的威权主义颇有微辞。自孙中山去世后,国民党分裂成两派,蒋介石与汪精卫分居南京、武汉,均以正统自居,宋庆龄当时站在汪精卫一边,宋子文以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武汉国民政府财政部长的身份长期留居上海,就是为了替汪精卫募集资金。不过,他对劳工运动却有天生的厌恶,宋庆龄的朋友、与他也相熟的美国记者文森特·希安曾记录说:“他对任何真正的革命都感到神经质的恐惧,人群使他害怕,劳工宣传和罢工使他不安,想到富人可能遭到剥夺,他感到惊恐。他极端厌恶群众运动,这种厌恶支配了他的大部分政治生涯,并且最终将他投入了蒋的阵营,尽管他真诚地抱有理想主义。”

    就在他举办婚礼前的4月份,蒋介石与宋子文见面,邀请他出任南京国民政府的财政部长,并与武汉的汪精卫、宋庆龄断绝政治关系。两天后,宋明白告诉蒋介石,他不愿意在委任书上签字。很快,蒋封闭了宋子文在上海的办事机构,同时,命令广州的驻军没收了他在南京政府银行中的所有财产。那些日子里,在上海莫里哀路的宋家花园里,大姐宋蔼龄和大姐夫孔祥熙日日对他洗脑规劝,他则躲到宋庆龄的空房子里彷徨不已。拉开窗帘,他可以看到杜月笙的青帮子弟在游走监视,这一切都让他心神不宁。对群众运动的恐惧以及蒋介石的无赖般的胁迫,让宋子文最终决定与蒋同路。他请文森特·希安告诉武汉的宋庆龄,他将留在上海帮助蒋介石,希安记录了当时的景象:“我用一辆轿车送他回家,象是坐在出殡的柩车里一样,我们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我纯粹是被事情的变幻不定搞得疲惫不堪,他则是非常阴郁沮丧。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那天夜里的事情给我留下了我对宋子文的最终印象。这一印象既是对他个人的,也是对这一类人的,即在两岸之间不知所措的正直的自由派人物。”

    跟蒋介石的合作,使得宋子文成为民国史上最有权势的经济人物之一,他甚至因此还成为过美国《时代》周刊的封面人物,他个人的财富也因此变得无比庞大,成为当时中国的“首富”,也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在这部企业史上,他成了继盛宣怀、周学熙之后的“官僚企业家”的首选典范。

    不过他也为此付出了“代价”。这是一个丧失了理想和立场的人,他显然背叛了哈佛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所灌输给他的自由经济理想,所以,他显得非常的不快乐,总是做着言不由衷的工作。他还是一个不“自由”的人,他的多年保镖和司机是一个叫“汤米”的人,他本名董海文,是半公开的军统特务,每当出国,他总是不离左右,“亲自照管着宋子文的行李”。

    在有些时候,他甚至还会受到生命威胁,1931年7月23日的《纽约时报》便刊出过一则新闻《枪弹未击中宋子文》,报纸引用了宋本人的自述说,“我从车站上走出来,离出口处大约15英尺远的地方,突然有人从两侧同时向我开枪……烟雾消散后,人们发现一直走在我身旁的秘书的腹部、臀部和胳膊都中了枪弹。子弹从两侧打进他的体内,他的帽子和公文包满是窟隆,奇怪的是,我比他高许多,竟未伤毫毛。”

    很显然,这是一起明摆着的恐吓事件。事后得知,暗杀的主事者是杜月笙,在不久前,杜与财政部有一场交易,他为此支付了600万元,后来他突然想要中止这件事情并讨回那笔预付金,宋子文还给他600万元公债券,杜月笙当然不满意,于是就有了枪击的一幕。宋子文在弄清事件的状况后,迅速做出了“正确”的决定:把公债券通通换成了现金。

    在收服了财技高超的宋子文之后,蒋介石对企业家阶层的压榨就开始了。

    先是勒索成风。为了维持华东地区的统治以及继续北上攻伐,蒋介石每月需要数千万元的军费,这好象一头已经张开血盆大口的嗜血猛兽,仅靠企业家们的主动募集显然不够。于是,强制性的“认捐”成了最有效的手段。蒋介石将上海的帮会组织完全地拉拢过去,原本与虞洽卿等气味相投的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等人纷纷效忠于更有权势的蒋介石,他们组成了所谓的“上海锄奸热血团”、“铁血团”等秘密团体,专门以赤裸裸的恐怖手段对付不听话的商人。那些不顺从的商人,要么其本人被认定为卖国的“买办型商人”,受到打击或者清理,要么他的子女因“反革命分子”或“共党分子”的罪名被捕,需捐献数万到数十万的金钱后才会被保释出来。为了恐吓住在公共租界的商人,他们还在租界的边沿放置了一些囚笼,标明“专为洋奴租用。”《纽约时报》在当时的一篇报道中说,“在上海及其周围的中国商人的处境很惨。在蒋介石将军的独裁控制下,商人们不知明日命运如何,财产充公,强迫借款,流放他乡,也可能横遭处死。”《字林西报》的美国记者约翰·索克思也在报道中记录:“以捕捉共产党人为借口,进行了各种形式的迫害,人们被绑架,被迫付出巨额军事捐款。”

    蒋介石第一个拿来开刀的,是时任上海总商会会长(他在不久前接替虞洽卿成为新任会长)、中国通商银行总经理傅宗耀。1927年4月28日,蒋亲自约见傅宗耀,提出由他出面筹集1000万元的军需贷款,傅当场予以婉拒。为了杀鸡儆猴,蒋介石第二天就发出通缉令,理由很简单,“上海总商会非法会长傅宗耀助逆扰乱,挟会营私……本军到沪之后,胆敢阳示归顺,阴谋反动。不独投机,实属反动。不亟严缉惩治,无以昭垂炯戒。”通篇通缉令读下来,大义凛然却无一则实据,是一个地道的“莫须有”罪。傅宗耀的家产被尽数没收,被迫惶惶然出走大连。

    荣家兄弟在这期间的遭遇也如出一辙。5月间,蒋介石发行“江海关二五附税库券”,摊到华商纱厂头上的有60万元,荣宗敬当时担任纱厂联合会会长,近年来,纱业陷入萧条,各厂均度日维艰,荣以“各厂营业不振,经济困难,实无力担负”为由,只肯勉强认摊十多万元。蒋介石大怒,当即将荣宗敬扣上了“甘心依附孙传芳”的罪名,通令各军侦缉。但是,荣宗敬的几家工厂都在租界内,他本人也住在租界,由工部局派警员保护,蒋介石一时竟奈何不了他。于是,就下令查封荣宗敬在无锡的家产。5月15日,军队手持军令来到无锡,县政府向委派来的大员申辩,荣家兄弟已经分家,即便老大有罪,也与老二荣德生没有关系。这个意见当然不被采纳,荣家住宅及各面粉厂、棉纺厂都被贴上封条,荣家二十多人只好在厨房和汽车房里渡过了一个惊恐不安的夜晚。到这个时候,荣宗敬才知道闯下大祸,他只好托无锡同乡、国民党元老吴稚晖向蒋介石求情,然而又以联合会的名义发出“解释误会”的电报,同意承购50万元的库券。至此蒋介石才“龙颜大悦”,荣家经过这番曲折,总算过关。

    在当时的《字林西报》上,可查阅到的其他被绑架勒索的企业家还有:5月14日,上海最著名的买办世家席宝顺的儿子以“反革命罪”被捕,五天后,以认捐20万元的国家事业费才被释放;5月16日,上海最大的酒业商人赵继镛被以同样罪名逮捕,交20万元后释放;棉纺织厂主许宝箴的儿子以共产党罪名被捕,以67万元交保释放;贸易商虞洪英以贩卖日货的罪名被警备司令部关押一周,以15万元献金释放;糖商黄震东以同样罪名被捕,也是交了15万元才放回。商人郭辅庭因拒绝认购公债而以反革命罪被捕,后来也交出了一笔巨款才保住姓名。远东公共运动场董事长的兄弟在法租界被绑架,交赎金得释。最夸张的事件是,先施百货的经理欧炳光的三岁儿子被绑架,后来以捐赠50万元国家事业费才被交回。陈光甫在日记中曾记录了他与蒋介石的一次交谈,他抱怨说,不久前政府没收了中兴煤矿,“甚失人心”,蒋径直告诉他说,“中兴煤矿之事,缘该公司先已答应借垫政府款,嗣后不肯照付,故特将没收以示惩罚。”陈光甫哭笑不得。

    蒋介石严禁媒体对这些勒索行动进行报道,1927年5月底,《新闻报》因刊登了一份国民党当局勒索的贷款数字,被勒令禁止发行。日后,人们对这一时期的勒索成绩的了解,大多是从国际人士的信函书籍以及英国人用英文出版的《字林西报》和《密勒氏评论报》上查阅到的。驻上海的澳大利亚观察家温·李普曼在1928年出版的《中国的革命:1926-1927》一书中说,“蒋介石凭借这种恐怖手段搜刮的钱财,估计达到5000万美元,在现代以前的政权从未在上海有过如此恐怖的统治。”

    勒索之外的第二个办法是重税。国民政府的统治半径在上海和江浙两省,于是这一带的居民和企业大大遭殃。

    1927年6月,政府宣布了一个特别税税则,要求居住在租界内的房主立即向政府缴纳相当于他们房产的两个月房租的房产税,税则一出,数十万家庭平白多了一笔支出。不久后,政府宣布提高进出口税,公布了新的奢侈品税则,还相继对棉纺织、水泥、面粉和火柴等行业开征“通税”,这是一个类似于已经取消的厘金的额外税种,其中烟草税的增征比例最高,由先前的12.5%猛加到50%,不受蒋介石管制的英美烟草公司抵制了这一税项,其结果是导致了竞争力丧失的中国烟厂大量倒闭。一些消费场所被要求增收特别的印花税。上海的83家钱庄,则被要求每月缴纳3万元的定额税。政府的这种重税政策让工厂苦不堪言。

    发公债是第三个办法。1927年5月,政府发行月息0.7%的3000万元短期公债,商人们认为它缺乏切实的信用担保而予以抵制,蒋介石遂派人逐个商店、逐个工厂去摊派收取,如果不从,就扣以各种罪名,其中,上海钱业公会成员认购165万元,闸北水电供应公司认购25万元,华商保险公会认购50万元,永安、新新、先施三家百货公司共认购75万元。半年多后,政府又先后发行4000万元、1600万元两笔公债。认购这两笔公债相当于要求上海的企业主支付全体员工一个月的全部薪水。

    一个很有戏剧性的细节是,在1927年的8月,蒋介石曾经因为国民党内部的权力斗争而被迫辞职下野,接替他的是孙中山的儿子孙科。后者上任后,居然无法征收到足够的军费,蒋介石每月可收2000万元,孙科只能筹到800万元,他试图发行4000万元的公债,结果也只推销出去了500万元,之前靠恐怖政策而得逞的地产税也没有办法征收上来,政府运转很快出现了财政危机,10月中旬,孙科命令国民革命军第26军北上打仗,因为没钱发饷,官兵拒绝受命出发。于是,仅仅过了5个月,更懂得恐怖艺术的蒋介石便又被请了回来。

    除了以上三项,另外一个更为隐秘的、增加税源的办法就是,从事暴利的鸦片生意。

    鸦片在中国近代史上是一个“符号化的商品”,在19世纪初期,英国商人就是靠它敲开了封闭着的帝国大门,并造成了白银的大量外流,最终在1840年爆发了“鸦片战争”。到19世纪末期,英国政府基本上退出了鸦片生意,而生意犹在,它成了各地军阀最重要的税收来源,在云南、贵州等地,鸦片一度还成为货物交换的官方标准。孙中山在广州时也曾经开征烟馆税,以和缓拮据的财政。蒋介石进上海后,很快成立了全国禁烟局(后来更名为全国禁烟委员会),名为禁烟,实则专营,根据当时的规定,鸦片烟瘾富有者每年要缴纳30元的注册费,一般公民是12元,然后就可以在禁烟局买到鸦片烟并可免被拘留,那些临时吸食的人则每袋征收0.3元。这一“禁烟政策”使得吸食和销售鸦片在华东一带再次成为了合法而公开的生意。仅1929年,国民政府从上海、江苏和浙江三地就征得1600万元禁烟税。据上海警察局的档案显示,1930年,宋子文亲自安排在军队的保护下,从波斯向上海贩运鸦片700箱,以补充国内销售的紧张。《时代》周刊因此在1931年4月的报道中很讽刺地评论说,“如果精明的宋部长真的把鸦片装在他的财政部的战车上,他在未来一段时间内就能找到一种平衡中国预算的方法。”

    政府贩毒,当然需要一个商业上的合作者,被选中的人就是活埋了工人领袖汪寿华的上海青帮头子杜月笙。

    这是一个很多年后仍然难以准确评价的人,他是中国最大的黑社会领袖、政府的忠诚合作者、一个坚定的民族主义者、众多企业的所有者和一个慷慨的慈善家。在1928年,他的名下就有这些显赫的头衔:法租界公董局华人董事、上海总商会监委委员、上海中汇银行和东汇银行董事长、中国通商银行董事长兼总经理、华丰造纸公司董事长、江浙银行、中国纱布交易所、商会商船航运等公司的董事,以及上海急救医院董事长、宁波仁济医院董事长、上海正始中学创建人等等。惟一当面采访过杜月笙的外国记者伊洛娜·拉尔夫·苏丝在《鱼翅与小米》一书中记录了第一次见到此人时的印象:“面容憔悴,溜肩,长长的双臂毫无目的地来回摆动。他身穿一件斑斑点点的蓝色长袍,平板脚上是一双邋遢的旧拖鞋。鸭蛋形的头显得很长,头发却剪得很短,前额好象向后去了一大块,没有下巴颚,两只大耳朵象蝙蝠,冷酷的嘴唇包不住那一口黄牙,一副十足的令人作呕的烟鬼形象。他向我伸出一只软弱无力的冷冰冰的手。”因为在“悲剧之月”中的卖力表现,杜月笙被蒋介石授予少将军衔。全国禁烟局成立后,他被任命为领导者。曾有英国顾问反对这项任命,孔祥熙说服他的理由是:“在上海有上万人对他惟命是从,他随时都可以制造动乱。”

    杜月笙的胆大妄为,在后世人看来十分的戏剧性。除了曾经做出枪击威胁宋子文的“创意”之外,他对孔祥熙也有过一次如法炮制式的交手。曾经是蒋介石重要经济顾问的英国人弗雷德里克·李滋·罗斯爵士记录了这个故事:1928年,孔祥熙的夫人宋蔼龄在跟杜月笙的交谈中透露,政府将在外汇交易中采取某种应急措施。杜心领神会,回去后当即进行投机操作。谁料,政策突变,杜月笙亏本损失了5万英镑。杜要求赔偿,孔祥熙断然拒绝,“那天晚上,一口头号棺材放在孔博士家门口,周围有五六个穿着黑衣服的送殡的人。”第二天,孔祥熙召集中央银行董事会紧急会议,一致同意补偿最近在外汇市场上蒙受损失的“爱国公民”。

    1931年,杜月笙在浦东的家乡高桥建成杜氏祠堂,这在当时是一件轰动一时的盛事,几乎所有的政要、企业家和社会名流都到场祝贺,据称有8万人参加了落成庆典。蒋介石亲送匾额“孝思不匮”祝贺。席尽人散后,这个豪华的祠堂就成了远东最大的地下吗啡和海洛因加工厂。

    除了在国内贩售,杜月笙的鸦片生意还融入到了全球市场,在这方面,他得到了上海的法租界当局的暗中支持。斯特林·西格雷夫在《宋家王朝》中描述了这条通畅的“全球销售网络”:杜月笙的很多海洛因都是通过官方渠道进入法国大城市的,由于上海法租界由河内管理,而不是直接由巴黎管理,这就构成了一个从上海到河内、西贡、进而直到马赛黑社会的阴暗交通网,这个网由科西嘉人强大的“科西嘉联合会”所控制。这个联合会有一个更通俗的叫法是“黑手党”。伊洛娜·拉尔夫·苏丝认为,“杜月笙是强大的国际贩毒集团的中方伙伴,这个集团的活动范围已扩展到太平洋沿岸加拿大、美国和拉美各国。”美国警方曾经收缴到来自中国的毒品,“五盎司一听的海洛因盒子上,都打着全国禁烟局的各种官方印记。”据西格雷夫的记录,有人甚至计算认为,当时全球的八包海洛因中,就有七包出自杜月笙。

    靠蒋介石慷慨的毒品专营,杜月笙赚到了最多的钱,他以同样的慷慨方式回报前者。在1935年,他出资向美国柯蒂斯·赖特公司订购了120架军用飞机,全数捐赠给国民政府。1936年,为了庆祝蒋介石50大寿,杜月笙送飞机一架,并将之命名为“上海禁烟号”。

    天下世事,皆有因果。虞洽卿及中国商人阶层的商运沉浮,都可从1927年春季的那次“交易”探出端倪。

    后世很多史家往往把上海商人与蒋介石的结盟,看成是一种害怕和胆怯的心理——与其面临革命的威胁,莫如求助于独裁者的庇护。不过,事实未必有这样的简单,正如我们在前面的章节中已经描述过的,在“四·一二”事件发生前几年,企业家阶层出于对军阀统治的失望,已经对强权政治采取了一种明显迁就的态度,并对专制产生了一种怀念之情,他们并不是单纯地由于害怕或走投无路,而投靠蒋介石集团并听从他的任意摆布,而是因为他们对蒋介石和国民党充满了希望。与此同时,新崛起的劳工阶层又让他们感到陌生和恐惧,这更加增强了他们寻求国家强权保护的愿望。

    上海企业家在“悲剧之月”的集体抉择再次证明,丧失商业力量的自主权,对政治权力的投靠是危险的,与权力结盟的结局将导向一条必然的奴役之路。虞洽卿、张公权等人自以为与时俱进,其实是在大踏步的倒退,先是退到出发的地方,最后退止悬崖的边缘。白吉尔评论说,“这些人是资产阶级中最拥护民族主义,也最现代化和较具有民主理念的分子……在1927年,中国的资产阶级不仅是对无产阶级的背叛,同时也是对其自身的背叛,由于他们放弃了一切政治权利,便很容易受到国家权力的打击,而这种权力又正是由其帮助才得以恢复的。”斯言悠悠,可谓泣血之论。“理想落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终于成为笑谈。”民国诗人穆旦的这句诗歌大概可以概括那一代有公共理想的、温和的自由主义者们的共同心境。

    1927年的中国企业家,很象杭州诗人戴望舒在今年夏天写的《雨巷》中的那个结着愁怨的女子:“她默默地远了,远了/到了颓圮的篱墙/走尽这雨巷/在雨的哀曲里/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消散了,甚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丁香般的惆怅。”

    自清帝国覆灭之后的自由时光,对企业家阶层来说,宛若一场被暴风雨惊醒的春梦。他们不会料到的是,历史仅仅给了他们这一次机会。仅仅16年,“中央”又骑着高头大马回来了。他是被呼唤回来的,他被欢呼、鲜花和金钱所簇拥,这一切都是自愿的,尽管这些人中的一大半不久后就开始后悔了。

    在被彻底“征服”之前,他们也曾经试图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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