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企业家,首先应该是一个思想家,是一个善于进行政治思考的社会精英。
正如很多人所观察到的,牟其中是一个讲政治的企业家,牟其中本人对此也从不讳言。在他自撰的一篇题为《企业也要讲政治》的文章中,他写道:“这是非常危险的。中国是一个政治与经济不能分离的国家,这是我们历史的一部分。不过,我即使感觉到危险,我还要干。”以经济——具体到南德公司就是资本经营和智慧经济——的手段,与政治资源相嫁接,通过改造现实的方式推进中国现代化的进程,最终实现其早年就有的所谓改造中国的抱负,这大抵是牟其中心目中的最高的经营境界。
客观地说,企业家牟其中的每一步都是在这条大道上行走的。那位最终把牟其中推向“坟墓”的《大陆首骗牟其中》的作者吴戈先生也承认:“我想到牟其中这个人,心里会有种感动,甚至很想哭。作为一个人,牟其中的一生是很坎坷的,可能有人愤恨牟其中的流氓行为;但作为一个人,他又是一个大写的人,他很有才华,但最终他被自己的智慧和勇气毁灭了。他的政治自卑感很强,同时又有很大的政治梦想,他喜欢以搞经济的名义操练政治,这是他们那一代企业家的通病。”
事实上,在那些与牟其中同时代的企业家中,他并不是唯一一个具有强烈政治情结的人。甚至在改革开放的初期,“商而优则仕”还是无数传统的国有企业经营者的最理想的归宿。有媒体在1997年对10年前荣获首届“全国优秀企业家”称号的20位企业家进行了追踪,结果发现,除4个人尚在原岗位上苦苦坚持外,其余皆已离去,而其中归宿最好的是转而从政的3位。自民营企业崛起之后,这一现状其实已得到了悄然转变,包括牟其中在内的一代民营企业家已很少有人放弃已有的事业,他们更愿意以另一种间接的方式来参与政治、表达自己的政治愿望,这无疑是一个进步。然而,也就在这样的进步中,“企业家应该离政治有多远”成了一个很敏感而迫切的课题。
从牟其中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种种的迷茫和错位。对这些迷茫和错位的思考,才使牟其中在中国企业成长史上不仅仅是一个“笑料”,而且也是一个可以汲取的“养料”了。
角色代入的错位
牟其中曾经对自己有一段评价:“自己有很多缺点,但是有一个优点,就是中国企业家中没有一个人像我经历过这么多当代中国的风波,并且是最尖锐的矛盾。因为我所想的和所做的远远超出了一个企业家应该想的和做的。”这段话或许不无标榜,可是却道出了一点真实,那就是,牟其中的思想的翅膀常常会飞进政治家的花园而流连忘返。
1998年3月,笔者曾专程赴北京采访这位已在人人喊打声中惶惶然的中国首富,两个小时的访谈过程,始而精彩,继而混沌,终而不知所云。最后给我的一个错觉竟是,坐在我对面的似乎不是一家经济集团的总裁而是“国务院总理”。过强的政治参与意识和超越其身份和能力的政治谋划热情,已经让晚期的牟其中沉浸在一种虚幻的政治执政角色之中而不能自拔。
事实上,这种搞不清自己是企业家还是政治家的角色错位,一直贯穿了牟其中的经商生涯。
比如,他曾提出过两个让人叹为奇闻的投资大设想:一是把喜马拉雅山炸个缺口,让印度洋暖湿的季风吹进青藏高原,让冰天雪地变成万里良田沃土;二是把雅鲁藏布江的水引进黄河,解决中原地区缺水的问题。且不说可操作性到底如何,其设想本身就与正常的商业经营无关,而是一个非常大的国家课题,牟其中一本正经地召开新闻发布会作为一个商业投资项目提出来,与会者除了目瞪口呆实在没有别的感想了。
20世纪90年代初,中国开始了对国有企业的大面积改造。牟其中认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而他一出手便又是一派大包大揽的架势,他在南德集团的大厅里赫然立起一条金字标语,“为搞活国有大中型企业服务,振兴社会主义经济”,并以此为南德经营战略的目标。一位经济学家走访南德,见此标语后莞尔一笑道,它实在应立在国家某部委的大厅里。他还提出了一个搞活3000家国有大中型企业的“765工程”,即为每家国有企业注入7.65万美元的启动资金,以达到迅速完成企业体制转型、资产转活的目的。牟其中还具体地谈到执行的时间表:“第一年搞它300家,计划引资18亿美元,4年完成整个中国的工业化。”
他的满洲里项目也如出一辙。1993年,牟其中抓住世界多极化的时机, 炮制出了一个“中俄美大三角”理论,宣称将在地处中俄边界的满洲里投入巨资开发一个边贸口岸,建立一个保税仓库,并促成中俄双方公路的对接。在牟其中的鼓动下,当地政府还真批给了南德一块10平方公里的土地让其开发,牟其中信誓旦旦要在这块欧亚大陆的起点上,吸引西方的资金,拓宽俄罗斯资源与中国北方相接缘的大市场,进一步再造一个“香港”,即北方香港。在这个项目的新闻发布会上,面对神情激动的中外记者,牟其中又宣布了另一个惊人的投资:他将出资31亿美元给中国海军购买一艘航空母舰。
1999年底,就在他被关进武汉看守所的日子里,他仍然给中央写信提出一个宏伟的“远大规划”:由他毛遂自荐牵头,再造3个“国际特区”,一个建在中国,一个建在俄罗斯,一个干脆建在美国,起步阶段的投资金额至少在10亿美元以上。他还顺带提出自费建一所“南德世界大学”,“在全世界范围内为我国有效地吸引智慧并有效地管理智慧”,“将南德积累、试验了20年之久的已经成熟的、以经营智慧为主要特征的智慧经济和生产方式向社会展示出来,通过示范效应,推广这一全新的经济增长方式,以期我国国民经济以一个今天无法理解的速度增长”。
这真是一个让人读不懂的牟其中。也许在内心深处,牟其中坚信他的每一个狂想都能成真,也许他从来就没有存心要欺骗谁。这个在30多年前就开始认真思考“中国往何处去”的曾经的爱国者,却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作为企业家的牟其中,他自己究竟该往何处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竟染上了“舍我其谁”的救世情结,一种远远大于他的认知水平和商业能力的抱负和责任感,把他浸酿成了一个不可救药的自大狂。于是,在这个日益现实的商业时代中单枪匹马闯出了一位堂吉诃德式的骑士。于是,牟先生的四面楚歌的末日,便成了他的必然的归宿。
应该说,在这个激荡的岁月,一代中国人在逼近现代文明时的种种狂想和疯狂,甚至他们的浮躁及幼稚,都是不应该受到嘲笑和轻视的。在另外一个意义上,正是他们的狂想和疯狂构成了中国社会得以一寸一寸地向前移进的精神元素之一。然而,对于一位职业企业家来说,牟其中的种种作为无疑表明他实在是一个没有掌握方法论、认不清时势坐标或者说对现代游戏规则置若罔闻的商人。激越的政治热情与草率的政治表现使他陷入了一种自己毫不察觉而在旁人视之则十分荒唐的错乱,他是一个很典型的集“思想启蒙的‘先知者’与商业运作的蒙昧自大者”于一体的企业家。
民间企业家身份与异端的政治姿态的错位
牟其中基本上是属于在民间生长的企业家,他从来没有获得过哪怕一项来自正统官方机构的荣誉认同,如劳动模范、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全国或某省市优秀企业家等等,他也没有被任何有政府背景的社团组织接纳为理事或会员,这是很罕见的。与他同时代的那些比他知名度要小得多的厂长、总经理们多多少少都有各种各样政治上的待遇,唯独牟其中是颗粒无收。当时一些主流的新闻传媒如《人民日报》、新华社、中央电视台等等,也几乎没有对他有过任何正面的报道或经验介绍。总之,他是一个被主流社会拒绝纳入视野范围的另类企业家。他所获得的一些“荣誉性称呼”全部来自民间色彩浓厚的中小型杂志,如他两度被浙江省体改委主办的《改革月报》杂志评为“中国改革风云人物”,他的“中国首富”和“中国第一民间企业家”的花环也来自于另一份由商业文化人创办的《财富》杂志。
对此,在自以为“思想和实践均对中国改革作出巨大贡献”的牟其中的内心,是十分寂寞和不满的。他渴望获得政治上的认同,渴望成为政治主流视野中的典型。在南德旧部的回忆中,常常提及牟其中在这方面的言论。比如,“现在要设法让某某到南德来支持我,树我为商界典范”,“谁能把某某请到南德来,我给谁100万元”。他固执地一再给高层领导写信,还不时举办网球赛、桥牌赛等等,千方百计地找上层关系。
牟其中之所以始终无法获得正统舆论的公开认同,其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他所进行的商业实践,无法被当时的主流媒体所理解和接纳,而他的理论更是玄妙高深,让人不可捉摸,甚至不知道该归入哪一个领域的改革范畴。更重要的是,牟其中所保持的一种异端的政治姿态让那些官方的机构和传媒不敢苟同。
在南德,牟其中拢集了一些在政治上持激进立场的专家作为他的员工或顾问,如温元凯等人。另外,他还出版了一本向外界免费赠送的内部刊物《南德视界》。该刊具有相当高的采编水平,在经济圈和企业界一度颇为风靡,与深圳的《万科周刊》一南一北,交相辉映。然而,与《万科周刊》专门关注企业体制和管理创新所不同的是,《南德视界》更热衷于对中国的宏观经济政策和政治体制改革指点说道、挥斥方遒,其中便不乏一些激烈的、值得商榷的言论和观点。
从本质上来讲,牟其中是一个企图在政治资源与经济领域的灰色地带攫取利益的寻租者。可是,在“见不得阳光”的寻租过程中,他又渴望表达出自己的思想和理论,同时还显示出一种十分醒目的异端姿态,以这种互为矛盾的目的与姿态而渴望成功,难度自然就十分之大了。
在一个转型的现代社会中,企业家阶层是社会进步的既得利益者,它往往以保守的而不是激进的姿态出现,应当是社会改良的稳定剂和润滑剂,而不是兴奋剂。企业家所持有的政治姿态及角色取决于企业生存所需要的合适的生态空间,也就是说,任何一种政治立场或姿态,都是需要理由的。对企业家来说,最根本的理由就是如何让企业获取最大可能的资源和社会支持。在这一点上的错位,表明牟其中始终没有对自己的企业家社会角色进行过准确的设定,其结果是造成各方面的尴尬及企业支持力量的真空。
改革主张与企业利益的错位
牟其中曾坦言:“做大生意,做国计民生的生意,哪一件不与政治有关?搞股份制,你说是经济还是政治?”
S.亨廷顿在他的著名的《变动社会的政治秩序》一书中表述过这样一个观点:一位企业家的政治意见的价值,并不表现为他的这些意见所能给他的企业带来的经济效益上,而是建立在意见所代表的阶层与其他阶层的利益相异的程度上。牟其中常常以“中国新兴企业家阶层的代言人”自诩,可是他所表达的政治意见或理论观点,常常是他的经营行为的“改革注脚”,有时候甚至是为了某些商业动机而炮制出一些冠冕堂皇的理论来。
这种改革主张与现实利益的纠缠不清,直接导致了经营活动中的紊乱现象,并最终使人们对其理论提出的动机产生了疑问。
在这一点上,比牟其中年轻4岁、成名更早的浙江农民企业家鲁冠球却要成熟得多。鲁冠球崛起于20世纪80年代初乡镇企业异军突起的年代,他一手创办的杭州万向节厂多年来稳步发展,日渐壮大,而他本人更是被誉为“中国企业界的常青树”。
与牟其中类似,鲁冠球也是一个政治参与热情十分高昂的企业家,同时,他更算得上是中国政治色彩最浓重的企业家之一。在过去的这些年里,这位学历仅为初中毕业的农民企业家先后发表过120多篇学术论文,早在1987年他就提出在乡镇企业内部建立“企业利益共同体”的机制;1988年提出“两袋投入”论(既重视对职工口袋的投入,又不放松对脑袋的投入);1989年,他提出通过兼并调整资产存量,使乡镇企业走上高效、规模经营之路;1991年,在搞好国有企业成为新一轮改革主方向的时候,他又提出“老虎出山好,猴子照样跳”,为乡镇企业大打其气;1992年,他提出“花钱买不管”,要求通过资产清晰的方式剪断乡镇企业与当地乡镇政府模糊不清的产权关系;1993年,他提出“对按劳分配的再认识”和在企业内部实行多种饭碗并存的用工制度改革;1994年,他提出加快东西部企业的优势嫁接;之后数年,他对乡镇企业的公司化改造、《乡镇企业法》的修正等等,都提出过许多富有建设性的观点和意见。
鲁冠球深谙一个道理:一位大企业家应该善于保护自己的政治羽毛,在政治话语上拒绝进行任何冒险。可以观察到,鲁冠球与政治始终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他的社会观察始终是以乡镇企业为圆心、以中国改革的现实阶段为半径、以自身的企业实践为基础而展开的,而他提出的诸多观点基本上与他所经营的企业利益无关。这种思考的起点与方式便与牟其中有着本末之别。其观点便在不同的改革阶段发挥了不同的现实效应,鲁冠球也因此成为各方均乐于接受的企业家代表人物,他几乎获得过所有跟企业家有关的数百个荣誉,并出任了中国企业家协会副会长和中国乡镇企业家协会会长。
“泛政治化”与商业承诺的错位
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几年里,牟其中马不停蹄地周游全国,谈过数万个项目,签下上千个合同,而其结果,却几乎全都不了了之。他的这些“智慧型项目”往往有以下3个特征:一、以改革和体制创新为名义;二、与地方政府密切合作;三、以资本运作为基本手段。因此,其项目包含着相当大的政治色彩,甚至存在泛政治化的倾向。
牟其中曾经与牡丹江市达成过全面收购该市国有企业的意向,与陕西省洽谈过投资50亿元开发大陕北的计划,与张家界市签下过投资10亿元建立保护区的协议,与满洲里更是达成了建设“北方香港”特区的合同,与重庆大学、上海财经大学和北京大学等等也达成过各种各样的合作项目,这些项目都一一地在社会上造成过轰动,也一一地成为环绕在牟其中身上的传奇光环。牟其中很善于把他的每一个项目都提升为“中国改革的重大试验”,可是对每一次“重大试验”他又虎头蛇尾,说过等于做过,做过等于成功。
在一个又一个的项目出笼过程中,牟其中养成了一种最后置他于死地的随口承诺、风一吹就不作数的恶习。有细心人曾录下1996年2月22日他接受美、法、日、澳等国新闻记者访问时的对答,其信口开河之“风采”也可见一斑。
问:牟其中先生,你准备在华尔街投资?
答:我在华尔街投资,是要把我的企业摆在华尔街,只要可能,我可以无限地投资,无限地花钱,钓鱼都还要一点蚯蚓(笑声,掌声),这点请大家放心。
问:你刚才说想改造大量的国有企业,国有企业那么多,你准备选择哪些企业?你能否确保这些企业赢利?
答:重点是选择国有大中型企业。我能从3000元人民币起家到发射卫星,就有理由对未来充满信心,有理由确保这些企业赢利。
问:你觉得投资化学工业是否值得?
答:这位先生很聪明。我可以告诉你:值得。我所改造的企业中有10多家化学工厂,而且都是赢利很大的化学工厂。化学行业不仅因为本身有很大的赢利性质,而且由于环境的污染,很多西方化学工厂关闭了,把大量市场让了出来,我们可以占领这个市场,从中赢利。
问:以前我们和中国做生意很爽快,但是我们现在要等政府的批准,等啊,等啊,只等到卖身了(笑声)。请问牟先生,您有什么方法把速度加快?
答:……我投资国有企业不是一个一个地投,是一批一批地投。我去年先后与7个大城市的政府共同召开了7次大会,每一次都有上百个企业的上百人听我这样讲两个小时,讲完以后就发表格,愿意合作的马上填表,马上签字,效率很高。
(以上对话摘自2000年8月《大地》,苏亚撰写)
牟其中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在这种严肃的“政治加商业”的活动中,他的“猴子掰玉米”式的恶作剧行为导致了他在政界、经济界、传媒界和社会公众层面的多重失信。在这个意义上,他由一位广受尊重、被视为可以点石成金的“天人”,沦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首骗”,算得上是报应使然、自取其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