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当支线火车进站时,我还在对自己说:“不算迟,你现在还可以掉头回去。”前晚我横越英吉利海峡,已经旅行了一整天。在旅途中,我鼓起勇气,肯定自己绝非愚昧女孩,而是个下定决心且能付诸实现的明智女子。抵达古堡后会发生什么事,我做不了主。可是,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庄重自持,表现出自己从无绝望焦虑。若是他们拒绝我,我会隐藏自己对未来的想法,我会面对痛苦。我不让任何人知道,这个职务对我的意义。
在我生命中,第一次,我觉得我的外表是我自己喜欢的样子。我现年二十八岁,穿着暗褐色的旅行斗篷,戴着同色毡帽,它们的实用性远胜装饰性,旅行了一整夜后,我看来更像实际年龄,我未婚,因而常接受旁人怜悯的眼光,听别人说我是“老处女”、“嫁不出去了”。这些话中的含意惹恼了我,好像女人存在的目的就是去服侍某些男人。这是大男人主义的论点。从我二十三岁生日开始,我决心证明它是错的,我相信我正在这么做。生活中还有某些值得关心的事,我说服自己去发掘它。
火车慢了下来,另一位唯一下车的乘客是位农妇,她一手挽着一篮鸡蛋,另一手挟着一只活鸡。我搬下我的箱子,有好几个,那是我所有的财产,包括一个小衣橱,还有一些工作上必须的工具。
唯一的一位脚夫站在剪票口。“早安,夫人,”他说,“如果你再不快一点的话,婴儿就会在你到之前生下了。听说你家玛瑞三个小时前就开始阵痛,助产士已经到了。”
“拜托这次是个男孩,全是女孩,老天到底在想什么……”
脚夫对我的兴趣远超过那即将出世婴儿的性别,我注意到,他说话时打量着我。
我的箱子现在搁在脚边,当他向前吹哨,送火车继续上路时,一个老人匆忙跑进小小的月台。“嗨!乔瑟夫。”脚夫向他打个招呼,朝我点点头。
乔瑟夫看着我,摇了头,“男士。”他说。
“你是从葛拉德古堡来的吗?”我用法文问。我从小说惯了法文,我母亲曾住在法国,当我们独处时,常用法文交谈,不过父亲出现时,我们就讲英文。
乔瑟夫走近我,嘴巴微张,眼中充满怀疑。
“是的,小姐,但是……”
“你是来接我的。”
“小姐,我是来接劳森先生的。”他困难的说着这个英国名字。
我微笑着,试着在举止中强加入一丝冷淡,提醒自己这不过是我将遇到的最小阻碍。我指指行李上的标签:劳森博士。
然后,意识到乔瑟夫可能不识字,我解释道,“我是劳森小姐。”
“从英国来的?”他问。
我给他一个肯定的表示。
“别人告诉我是位英国绅士。”
“这是误解,是一位英国女士。”
他搔搔头。
“可以走了吧?”我问。看着脚下的行李,那位脚夫慢慢走过来,当他和乔瑟夫互望一眼时,我权威的说:“请把我的行李放进,这,嗯……交通工具,出发到古堡吧。”
多年来我一直学着自我控制,我没有感到任何值得忧虑的迹象。我的态度在这儿和在家中一样的有效,脚夫和乔瑟夫把行李装进等候的轻型马车中,我跟在后面,几分钟后我们上路了。“古堡离这儿很远吗?”我问。
“两公里左右,小姐,你很快就可以看到它。”
我望着这片盛产酒类的土地,现在是十月底,采收季已过,我假设他们正预备下一季的耕种。我们绕过小镇方场中的教堂和市政厅,在分枝状的小街上,有商店和住家,然后,我第一眼看到古堡。
我永远也忘不掉那一刻,我的常识不见了,那是去年我安慰自己,一个一无所获的人,一定有许多聊以慰己的事。我也忘记自己是处在何种困难的位置。虽然逻辑理性要求保持谨慎,我还是轻笑出声并小声的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很高兴我来了。”
幸好我说的是英文乔瑟夫听不懂,我快速的问:“这就是盖拉德古堡吗?”
“就是这古堡,小姐。”
“不是法国唯一的盖拉德,在诺曼第还有一个盖拉德,狮心王理查曾被囚禁在那儿。”乔瑟夫咕哝道,我急忙接口:“废址很迷人,可是经过几世纪保存下来的古堡却非比寻常。”
“这个老古堡是九死一生,为啥呢,在恐怖时代,它差点被破坏。”
“多幸运啊!”我听出我声音中的情感成分,希望乔瑟夫没发现。我被古堡迷住了,渴望住进去,探索它,熟悉它。我觉得这就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若是我被带离它,我一定非常不快乐,而那绝非是因为回到英国我不知如何安顿自己。
暂时,我让那该有的谨慎盘踞在我和我对古堡的期待之间。在北英格兰我有位远房表亲,其实她是我父亲的亲戚,他提起她时总说:“若是发生任何事,你永远都可以去找珍表姊,她是个难缠的女人,你会有段难熬的日子,不过,至少她会尽她的职责。”对一个女人而言,这算什么期许,她已经被否定具有任何的吸引力足以出嫁,已经发展出一个保护壳,以骄傲来伪装自己。珍表姊……绝不,我告诉自己。我宁愿变成一个穷家教,依赖那些冷漠雇主的一时兴起或顽皮孩子的恶作剧生活,或做个整日抱怨的老女人的女伴。不,我将会孤独,那不是因为寂寞与屈辱的黑洞正等着我,而是因为我将被拒绝在我爱的地方享受无穷的工作之乐,只要想到世上有这样的地方存在,就足以让我的生活有乐趣。
它和我的想像不太一样,它远远超过我的期盼。生活中偶尔会出现真实世界比想像世界更兴奋、更迷人的情况,不过实在很少见,所以当它出现时,应该去充分体会。
也许我该好好享有此刻,因为它或许是未来一长段时光中我能享有的最后快乐。
所以我专注的凝视着这幢耸立在葡萄乡中的十五世纪建筑精品,我训练有素的眼睛可以看它个十年或二十年。那儿有十六世纪和十七世纪扩建的房子,不过这些添加,不但没有破坏原有的和谐,反而更增特色。我可以看到主建筑两侧的圆塔,我知道主楼梯在多角塔中,我对老建筑的常识非常丰富。虽然过去我极讨厌父亲对我的态度,但是却感激他传授给我的一切。它的外观是纯中世纪的,坚固的拱壁与尖塔使人觉得它是建来防御外敌的。我计算着那墙壁的厚度和细窄的窗子,肯定这是个要塞。我的眼睛四处打量由吊桥到壕沟,这当然是干的,我瞥到茂盛的青草生长着。当我看到廊檐支柱栏杆是由数不清的外墙眼支持着时,我笼罩在兴奋中。
老乔瑟夫正说些什么,我猜他已经决定了。来的是男是女与他无关。
“是,”他说,“在古堡中一切照旧,伯爵先生照料一切。”
伯爵先生,他就是我将面对的人。我想像他的样子:一个冷漠的贵族,那种乘着囚车穿过巴黎街头赶赴断头台,仍然傲慢无情的人。所以,他一定会逐退我。
“荒谬!”他会说,“我的邀请十分清楚是邀约你父亲,你得立刻离开。”
这样说一定没有用:“我像我父亲一样的有实力,我和他一起工作。事实上,我对古画知道的比他还多,这一部分的生意,他常交给我。”
这一部分的生意!该如何向一个冷漠的法国人解释呢?告诉他女人在修复古画这项专业工作上,可以像男人那样有效率又聪明。
“伯爵先生,我是一个艺术家……”
我可以描画出他轻蔑的样子,“小姐,我对你的资历没兴趣,我是邀劳森先生,我没邀你,因此容我请你离开我的房子(……我的领地?……我的古堡?)不得延迟。”
乔瑟夫敏锐的瞧着我,我看得出他在想伯爵先生邀个女人来实在很奇怪。
我想问一些有关伯爵先生的事,可是我不能如此做。若是我对主人有点了解一定有所帮助,可惜这不是询问范围内的问题。不,我一定要调整好心情,我一定要觉得代替我父亲的位置没什么不寻常的,这样我才能说服别人。
邀请函在我的口袋中,那有一个错字。伯爵先生很少提出邀请,他是国王向臣民下令。
是他的古堡之王,我想。伯爵泰拉泰尔先生要求劳森到盖拉德古堡如所约完成修复画作。那么,我是戴拉丝劳森。若是这个邀请是针对戴尼劳森,我的回答将是戴尼尔劳森十个月前去世了,而我,他的女儿,过去曾协助他工作,现在前来执行他的遗志。
大约三年前我的父亲曾与伯爵通信,他听说过父亲的工作。父亲是古建筑、画作的权威,也许在这种环境下,我怀着对这些事物的敬意成长,最后成为一种热爱。父亲鼓励我朝此发展,我们花费数周时间共游佛罗伦斯、罗马、巴黎,除了欣赏艺术瑰宝什么也不做,在伦敦只要我有空,一定待在画廊里。
我有个不太强健的母亲与终日沉浸在工作中的父亲,我置身在自己的世界中。我们很少见人,我一直没养成轻易交友的习惯。我觉得长得不漂亮是一项缺点,经常想去掩饰它,养成一种不迷人、太过庄重的态度。可是,我渴望与他人分享经验,我渴望朋友,我非常热衷于其它的事,那比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令人兴奋多了。我会出神的听着那些不是说给我听的话,当我们的两位仆人——一位年长,一位年轻,各自谈着他们的疾病与爱情时,我会坐在厨房静听。陪母亲购物时,我会静静站着聆听店中人们的对话。若是有人来访,常会发现我正处于我父亲所谓的“偷听”中,这是他一向不赞同的习惯。
不过进入艺术学校不久,我开始过着第一手的真实生活,而不再透过耳朵。可是父亲还是不满意,因为我与一位年轻学生陷入爱河。我仍然清楚的记得,在那些春日浪漫时刻中,我们漫步在圣詹姆士的绿色公园,聆听大理石建筑有关的演讲,然后沿着金潘辛到肯辛顿花园。我再也不能不带回忆的重游旧地,所以只要我能克制,我绝不再去。我父亲禁止我们来往,因为查尔斯没钱。此外,母亲在那时变得更加需要我。
没有任何伟大的分离场面,那恋情才随着春季与青春一起茁壮,就与随之而来的秋季一起消失了。
也许父亲认为没有机会让我与其它人接触会比较好,因此他建议我离开艺术学校,跟在他身边工作。他说他可以教给我远超过学校的知识,这还用说,可是我虽然从他那儿学到很多,不过我也失去与同年龄人认识并过着自己的生活的机会。我的时间分割在与父亲一同工作及照顾母亲上,当母亲死后,有一长段时间我被哀伤击倒,等我稍微恢复后,我发现我已不再年轻。很久以前我就说服自己,我对男人没有吸引力,我把对爱情及婚姻的渴望转为对绘画的热情。
“这个工作适合你,”我父亲曾经说过,“你想要修复任何东西。”
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我曾经想把查尔斯塑造成一位伟大的画家,而当时他只想做个无忧无虑的学生,也许这就是我失去他的原因。以前我曾经想恢复母亲原有的活力及对生活的兴趣,我试着向她唠叨好除去她的懒散。我从不试着去改变父亲,那是不可能的,我明了我的坚强承袭自他,而当时,他比我强。
我记得第一封来自盖拉德古堡的信件来到的那一天,伯爵泰拉泰尔先生有一画廊的画要照顾,他想请教一些古堡修复的问题。是否劳森先生能到盖拉德古堡拜访,评估一下是否那是必要的工作,且安排出令人满意的工作时间,直到工作完成再回去?
父亲很高兴:“如果可能的话,我会派你去。”他告诉我,“那些绘画要靠你帮忙,你会喜欢那个地方,它属于十五世纪,我相信那儿有许多原作,一定很迷人。”
我很兴奋,一来是因为我一直渴望在法国古堡住上几个月,其次是因为父亲开始采纳我在绘画方面的卓见。可是,伯爵来了一封信延后了邀约,“目前状况不便来访。”他写道,没有进一步说明,他也许稍后会再联系。
接到这封信后约两年,父亲在一次中风里骤逝。当我意识到我是孤身一人时,我吓坏了。我觉得举目无亲,孤独和慌乱,此外,我几乎一文不名。我已经习惯在工作中担任父亲的助手,虽然人们已接受我是他的助手且不怀疑我的能力,可是我不免疑惑将何去何从。我若自立门户,别人将做何感想?
我与我们的老仆人安妮商量此事,她在我家待了多年,将搬去一位已婚姊妹家同住。她认为只有两件事我能做,我可以去当个女家庭教师,就像许多女人一样,或是当个女伴。“我痛恨这两样工作。”我告诉她。
“乞丐没有选择权,戴拉丝小姐。有许多年轻小姐,受过和你类似的教育,在亲人离世后,只好被迫如此做。”
“有一件工作是我和父亲一起做过的。”
她点点头,但是我知道,她正在想,没有一个人愿意雇用一位年轻小姐,去执行我父亲做过的工作。我能做并不是重点,我是女人,因此没有人相信我可以把工作做好。
当邀请函寄来时,安妮还与我同住,泰拉泰尔伯爵现在预备请劳森先生前往工作。
“反正我是劳森先生,”我告诉安妮,“我像父亲般能修复绘画。我找不出任何我不能去的理由”
“我找的出来。”安妮严肃地说。
“这是个挑战,若不去就只有教画一途。父亲的律师已告诉我,我急需赚钱维持生计。想像一下教那些没天份又不想学画的孩子,或是浪掷时光在一个只会挑剔我做的每件事的可恶老太婆身上。”
“你必须接受现实,戴拉丝小姐。”
“它已经来了,这正是我想做的事。”
“这不对,别人不会喜欢的,你父亲去做或随着你父亲去做都没问题,你不能自己去。”
“他死后我替他完成工作?在莫宁顿塔,你记得的。”
“嗯,那是他开工的,可是去法国……一个外国……一个年轻小姐……单独去!”
“你不能把我想成一个年轻小姐,安妮。我是画作修复专家,这个大大不同。”
“嗯,我希望你不会忘记,你和别的年轻小姐一样。而且你不能去,戴拉丝小姐,这不对,我知道,这对你不好。”
“不好?那方面?”
“不……太好,哪个男人想娶一位单独远赴重洋的年轻小姐?”
“我不是去找丈夫,安妮,我是去找工作。而且让我告诉你,我母亲就在我这个年纪和她妹妹一起到英国与她的姑母同住,两个女孩甚至还独自到戏院呢,想像一下,母亲告诉我,她还做过更大胆的事,她到过法院街的地下室参加过一次政治会议,事实上,她就是在那儿遇到父亲的。所以罗,如果她不大胆、冒险,她就不会遇到她的丈夫,至少不是这一个。”
“你总是强词夺理,我看着你长大,但是我还是说:这不对,我绝不会改。”
但是,我告诉自己这一定是好的。因此经过几番考虑与恐惧之后,我决定接受挑战,前往盖拉德古堡。
我们驶过吊桥,当我注视着由巨大拱壁支撑着的爬满长春藤与青苔的古墙,当我凝望着圆塔,由屋顶直看到塔尖时,我祈求着自己不要被逐退。我们穿过拱道,进入鹅卵石上长着青草的庭园,我被周围的宁静吓住了。庭园中央是一口井,上面有栏杆、石柱和圆顶。房子的一侧有几级台阶通往走廊,我看到泰拉泰尔几个字环绕着雕刻在一扇门上。
乔瑟夫拿出我的箱子,放在门边,大叫道:“珍妮。”
一位女仆出现,我注意到她看见我时,眼中的惊异。乔瑟夫告诉她,我是劳森小姐,我将被带往图书室,并被告知抵达,等一会行李会送到我的房间。
我兴奋极了,期待着进入古堡,同时感到不安。我随着珍妮穿过厚重的钉饰门,进入大厅,石壁上悬挂着精美的壁毡和武器。我很快地注意到有一、两件家俱是摄政王时期式样的,其中一张华丽的雕刻镶金木桌,有细致的格子手工,那在十八世纪早期的法国很流行。那些壁毡极美与家俱同属包罗式,有着布歇式图型。这太棒了,我想停下细看的冲动,几乎胜过我的恐惧。不过,我们已经走出大厅,步上一段石阶。
珍妮掀起厚重窗帘的一角,我已站在与石阶有天壤之别的厚地毯上。我站在一条又暗又短的走廊上,另一边是一扇门,当它打开后,图书室就出现了。
“小姐,请等一下……”我略点头,门关上,留下我一人。
这个房间很高,天花板有美丽的壁画。我知道,这个地方有许多宝藏,我不能承受被逐退的事实。四壁陈列着许多皮质封套的书籍。几个兽头凶猛的守卫着。
这个伯爵一定是个大猎人,我想,然后开始想像他毫不容情的追逐猎物。
一个刻着邱比特头像的时钟立在壁炉上,它两旁放着一对细致的塞弗尔花瓶,椅子都饰以毡球,背架上以花卉卷轴图案装饰。
当我被这些宝藏深深感动时,我却因为太忧虑而无法全心欣赏。我想着即将与可怕的伯爵展开的晤谈,并不停演练将告诉他的话。我绝不能失去尊严,我必须保持冷静,绝不可表现得太热切。我必须掩饰我渴望在此工作的事实,如此我才能成功地得到进一步的委任。我确信我的未来取决于未来几分钟,及我的表现。
我听到乔瑟夫的声音,“在图书室,先生……”
脚步声,此刻我必须面对他,我走到壁炉边,里面堆了木头,却没点火。我看着路易十五时钟上的画作,却没有真正看进眼里。我心跳得很快,当门打开时,我紧握双手,竭力使它们不发抖。我假装没注意到门,这样可以有几秒喘息,让我镇定下来。
短短的沉默后,一个冷冷的声音说:“真是太不寻常了。”
我很高,他大约比我还高一寸,那对深色的眼睛在那一刻里充满疑惑,但是它们看来可以再温暖些。长长的鹰钩鼻显得很傲慢,不过丰满的双唇却不冷酷,他穿着的骑马装很高雅,有一点太高雅了,他的领巾很华丽,两只手的小拇指上各戴着一个金戒子。他的样子满令人喜欢的,可是我却有种莫名的失望,这个人看来有些同情我,和我想像中的伯爵不同。
“你好。”我说。
他向前走了几步,他比我想像的年轻,他也许比我大个一岁,或者和我同年。
“勿庸置疑,”他说:“你一定有很好的解释。”
“当然,我是来修复那些需要照顾的画作的。”
“我们知道劳森先生今天会到。”
“这是不可能的。”
“你是说他会晚一点来。”
“他几个月前去世了,我是他的女儿,来继续他的遗志。”
他看来很紧张,“劳森小姐,这些画的价值非凡……”
“若非如此,我实在没有修复的必要。”
“我们只能让专家处理。”他说。
“我就是专家,我父亲曾推荐我,我和他一起工作。事实上,修复古建筑是他的专长,而画作则是我的专长。”
我想,这样就完了。他一定很苦恼处于这种不愉快的情境,他一定不会让我留下,我做了最后挣扎:“你既然听说过我父亲,那代表你也听说过我,我们一起工作。”
“你没有事先解释……”
“我相信情况很紧急,我认为遵照邀请不延迟较为明智。若是我父亲接受这项职务,我一定会和他同来,我们一直一起工作。”
“请坐!”他说。
我坐在一张椅背上有原木刻花的椅子上,这使我不得不挺直背脊。他则选了张长沙发,双脚向前伸直。“你是否想过,劳森小姐,”他慢慢地说,“若是你告诉我们,你父亲已去世,我们会拒绝你效命?”
“我相信你的拒绝是基于画作修复的需要,是基于这件工作的重要性,而非修复者的性别。”傲慢又出现了,这是我焦虑的象征。我确信他要叫我走,可是我一定要再争取一次,我知道只有我得到这份工作,我才有机会展示我能做什么。
他皱起眉头想要做个决定,他暗暗地打量我,带着一点阴沉的微笑说道,“这满奇怪的,他没有写信告诉我们……”
我站起身,态度庄重。
他站起来,当我高傲的走向门边时,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悲惨。
“等一等,小姐!”他先开口了,这对于我似乎是个小小的胜利。
我没转身,回过头去。
“每天只有一班火车离开我们这个小镇,是在早上九点。你必须驾车到十公里外,才能搭上往巴黎的主线火车。”
“噢!”我让脸上现出惊慌。
“你看,”他继续说,“你让自己陷入困境中。”
“我没想到我的资历未经查证就被否决了,我没有在法国工作过,毫无准备会遭受这种待遇。”这是漂亮的一击,他回应着,“小姐,我向你保证,你在法国会像在任何地方一样受到礼遇的。”
我耸耸肩,“我想这儿应该有饭店或旅馆,可以过夜吧?”
“这绝不可以,我们可以招待你。”
“你真好,”我冷冷地说,“但是这种情形下……”
“你指的是资历问题。”
“我有推荐信,是那些满意我的工作成果的人写的……他们在英国。我在一些重要建筑里工作过,并被委托处理经典之作。可是你毫无兴趣。”
“这不是真的,小姐,我极感兴趣,任何与这古堡有关的事,都是我最关心的。”他说话时,脸部改变了,因为高度的热情——对这老房子的爱,而发光。我热心的看着他,若是这个地方是我家,我也会像他那样感受。他继续急切的说:“你必须承认,我要调整我的讶异。我期待一位经验丰富的男士,却来了一位年轻小姐……”
“我已经不小了,我向你保证。”
他没有费力去否认这个,心念仍旧被一些想法占据着——他对古堡的感情,他尚未决定是否允许我这个技术受怀疑的人接近他那些佳作。
“也许你可以让我了解一下你的资历。”
我走回桌子,从斗篷的内口袋拿出一束信,递给他。他示意我坐下,然后他也坐下,开始读信,我的双手交叠在膝上紧紧互握,前一刻我以为我失败了,现在我不敢那么肯定了。
我假装研究这个房间却偷偷瞧他,他正试着做个决定。这让我很惊讶,我想像中的伯爵,是一个很少迟疑的男人,他当机立断,绝对机智,相信自己永远是对的。
“令人印象深刻,”当他交还信件时说,他看了我几秒,更显得迟疑的说:“我猜你可能想看看那些画作的。”
“如果我不能修复它们,似乎没这个需要。”
“也许你能,劳森小姐。”
“你是说……”
“我是说,你至少得在这儿待一晚。你经过长途旅行,非常累,我敢说。你既然是个专家,”他看了我手中的信一眼,“被这么个显赫人物大力赞扬。我相信,你至少希望看看这些画,他们是经过几世纪收集而来的。我保证,这些收藏绝对值得你的重视。”
“我确信这一点,但是我想,我该到旅馆去。”
“我不建议你去。”
“噢?”
“它很小,食物又不是顶好。我保证,你在古堡会舒适得多。”
“我不想让自己添麻烦。”
“你当然不会,我坚持你待在这里,请容我叫女仆领你去房间,这已经准备好了,你知道的,虽然我们不知道是为女士准备的。不过,这与你无关。女仆会端些食物到你房里,然后我建议你休息一下,接着你一定要去看那些画。”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接下这份工作,我是为此而来的。”
“你可以先提建议,可以吗?”
我觉得好轻松,改变了对他的观感。前一刻的不悦转为欢喜。
“我会尽力而为,伯爵先生。”
“你误解了,小姐,我不是泰拉泰尔伯爵。”
我克制不住我的惊讶,“那么你是……”
“菲利浦·泰拉泰尔,伯爵的堂弟。所以你知道,我不是你该乞求的人,泰拉泰尔伯爵才是,他才能决定是否该信任你让你修复他的画。我保证若是决定权在我,我一定要求你立刻开始工作,毋需延迟。”
“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伯爵?”
“他不在古堡,或许几天都不会出现。我建议你待在这儿,直到他回来。同时,你可以检查画作,在他回来前评估一下那些需要照顾。”
“几天!”我惊慌地说。
“恐怕如此。”
当他走向叫人铃时,我在想:这是一个喘息的机会,至少我可以在古堡里待几天。
我猜我的房间接近古堡最坚固的主楼,窗子的阳台大得足以在两边各放一张石板长凳,不过会使开口变窄。我只有踮起脚尖才能看到外面,我的下方是青苔,远方是树木及葡萄园。我觉得很快乐,虽然我前途未卜,却不能自抑的去鉴赏房舍及其中的宝藏。父亲也是如此,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古纪念建筑;画作占第二位。对我而言画作是第一生命,但我还是承袭些许他对建筑的热爱。
即使在早上,我这个高高的房间仍然充满阴影,因为窗子的缺斗状斜面阻绝了光线。虽然我早已料想到,但是墙壁的厚度仍令我惊讶,巨形的壁毡几乎覆满一面墙,上面有色调变暗的孔雀蓝,事实上是孔雀的图案——孔雀在花园喷泉边,列柱,斜倚的女人,和时髦的绅士,很明显的十六世纪作品。床上有华盖,后面有帘幕,当我拉开它,我发现后面有个小道,通往一座凹室,这里大得像个小房间,里面放了橱子、浴盆,有镜子的梳妆台,我瞥了自己一眼,突然笑了。
是的,我看起来真的很有能力,几乎可说是可怕。我满身旅尘,我的帽子戴得太后面,已不是它该有的样子,我的头发——长、厚、直是我唯一的优点,完全被藏起来了。
女仆带来热水,并问我是否喜欢冷鸡肉及一瓶当地出产的葡萄酒,我告诉她那很合我的口味。她离开后,我很高兴,因为她明显的好奇心及对我出现表现的兴奋,都提醒我做了件粗率的事。
我脱下斗篷及那顶变形的帽子,然后拿掉发针让头发披散肩上。我现在看起来多么的不同,不仅看来较年轻,也较敏感。现在我是那伪装自信女人后面那个吓坏了的女孩。外表很重要,我一定要记住。我以我的头发为傲,它是深褐色的,不过栗色的添加,使它在阳光下散发出红色的光泽。
我在浴盆中清洗全身上下,觉得焕然一新。然后我穿上亚麻衬衫,一条灰色麦利诺羊毛裙,及一件颜色相衬的开诗米短衫。这件短衫的扣子高到脖子,我确信自己穿上它会被误认作三十岁的女人,这当然是我梳起头发的时候。我不喜欢这种灰色,因为我喜欢各种色彩。我直觉地知道某种蓝色、绿色、红色或紫罗兰色会使这灰裙更添特色,可是我虽然喜欢调和色彩创造美丽,却绝对不想在自己的衣服上实验。我工作时穿的薄外套,是暗褐色,就像我父亲穿的那样朴素、简单,事实上我就是穿他的,虽然有点大,不过还合身。
当我在扣短衫时,有人来敲门,我瞥一眼梳妆台上的镜子里的自己:我的双颊有点红,我的头发垂在腰际,披在肩上,像是一件斗篷,我看来绝对不像那位该出现在这房间里的坚强女人。“是谁?”我叫道。
“小姐,你的餐盘。”女仆进门来了。我一手把头发往后拉,另一手稍微掀起一点帘幕。
“请放在这儿。”
她放下后走出去,我才发现我有多饿,所以我出来检视餐盘,有一条鸡脚,一卷才出炉的硬皮面包、奶油、起士和一瓶酒。我坐下,吃了起来,非常美味。本地出产的酒,是由生长在古堡视野内的葡萄酿制。食物和醇酒让我昏昏欲睡,也许后者的影响较大。无论如何,我累了。前晚我日夜旅行,大前晚只睡了一下子,况且我几乎没吃什么。
我觉得一股睡意向我袭来,无论如何我都会在古堡待上一阵子,我将要参观此地的宝藏,我记得和父亲一起待在大宅院的情况,我忆起当我面对稀有艺术作品时的兴奋,那种了解与赞赏的热情似乎分享了创造者的喜悦。我肯定这种类似的经验正在古堡中等着我……如果我能留下享受他们的话。
我闭上眼睛,感觉到火车的摇晃。我想着古堡里的生活,和古堡外的生活。农夫正照料着葡萄,为收成得意。不知那农妇的孩子出世了没有,是不是一个男孩?不知伯爵的堂弟怎么想我?或者他早已忘记我了?我睡觉了,梦见自己在一个画廊,正清理一幅图画,那上面的色彩前所未有的耀眼——翠绿色与灰色对比……猩红色与金色。
“小姐……”
我离开椅子,有一刻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一个女人站在我面前——又瘦又小,她的双眉纠在一起,显得有些不安。她金砂似的头发做成卷曲状与浏海,显得膨松,以掩饰它的稀少。不安的灰色眼珠在皱起的眉头下打量我。她穿着一件白色短衫,上面饰以粉红色锻结,下着深蓝色裙子,她的双手紧张的抓着喉咙上的粉红色蝴蝶结。
“我睡着了。”我说。
“你一定累极了,泰拉泰尔先生建议我带你到画廊,不过,也许你想多睡一会儿。”
“噢不,不,现在几点了?”我看了看金表,它曾属于母亲,我把它别在短衫上。我这么做的时候,我查觉我的头发披在肩上,我有一点脸红。我匆匆把头发往后拉,“我一定累得睡着了,我整晚旅行。”
“当然,我等一会儿再来!”
“你真好,请告诉我你是谁好吗?你知道我是劳森小姐,从英国来的,要去,嗯……”
“是的,我知道,我们以为是位男士,我是杜布依小姐,家庭教师。”
“噢……我不知道……”我停住了,为什么我该对这幢屋子里谁是谁有概念?我的头发飘散在背后使我有点难为情,它让我出现了从来没有的口吃,我得装扮出平日的严肃样子。
“也许你希望我半小时后再来?”
“给我十分钟,让我可以见人,那样我会很高兴接受你的邀请的,杜布依小姐。”
她松开眉头,不确定的笑着。她一离开,我立刻进入浴室。看着自己。什么样子,我想。我的脸发红,双眼发亮,头发如此杂乱。我抓住头发将它们紧紧拉在脑后,然后把它们编成辫子,盘成一个髻,用发针紧紧固定在头顶。这个样子,让我看起来更高了。两颊上的红润已消失,我的双眼现在是暗灰色,它们就像一潭水,反射我衣服的颜色,正如天空会改变海水的颜色。基于这个原因,我应该穿绿色或蓝色,可是我告诉自己,我的资产并非凭借个人的吸引力,若是要赢得雇主的信心,我得表现得像一个明智的女人。我将灰暗的色彩视为养成自己多刺的外表的一部分,我相信它们是一个女人独自与世界搏斗的武器,现在我的嘴已形成我试着采用的坚定线条,在杜布依小姐回来前,我已经准备好照我熟悉的规则行事。
她看到我时吃了一惊,所以我知道我一开始给她一个多坏的印象。她的眼睛看着我的头顶,我感到一丝满意,现在没有一丝头发不整齐,它们整洁、严肃,正是我喜欢的。
“很抱歉,打扰了你,”这个女人太多礼了,那个小事件已经过去了,我睡着了,没听到敲门声,是我的错。我告诉她说:“所以泰柏泰尔先生已经告诉你带我去画廊,我非常想看那些图画。”
“我对绘画所知有限,不过……”
“你说你是家庭教师,所以古堡里一定有孩子罗。”
“只有吉娜薇薇,伯爵先生只有一个孩子。”
我的好奇心很强,但是不能问问题。她虽然想谈,却有些犹豫。我是多么想知道啊!不过,我要求自己不要。随着时光过去,我变的越来越乐观。短暂的休息和那些食物真是太棒了,清洗和更衣使我大大不同。
她叹息道:“吉娜薇薇很难缠。”
“孩子们通常都是如此,她多大了?”
“十四。”
“那么我相信你可以轻易的控制她。”
她给我一个疑惑的表情,然后她的嘴微微扭曲:“这就是证据,劳森小姐,你不认识吉娜薇薇。”
“溺爱!我想,身为唯一的孩子。”
“溺爱!”她加强了语调,是害怕?忧虑?我分辨不出来,“噢,那个……也有吧。”
她很软弱,这是非常明显的,她是我最不可能选择的家庭教师。如果他们选了这个女人担任这样一个职务,可以确信我得到修复古画的机会一定很大。虽然我也是一个女人,我一定会找一个能力比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强多了的人。伯爵先生会不会觉得女儿的教育和修复古画一样重要呢?当然这得等着以后才知道,我迫不及待的想和这个人会面。
“我可以告诉你,劳森小姐,控制这个女孩是不可能的。”
“也许是因为你不够坚持吧。”我轻轻地说,然后改变话题:“这个地方真大,我们接近画廊了吗?”
“我会告诉你的,一开始很容易迷路,我就是这样,即使现在也还有困难。”
我想,你永远都会发现自己有困难。
“我猜你来这儿有一阵子了吧?”我问道,仅仅是为了在我们通过房间沿着走廊步上阶梯时有话好说。
“很久了……八个月。”
我笑了,“你称这个叫久?”
“别人没有待过这么久,没人超过六个月。”
我的心思由支柱的雕花转移到屋主的女儿。所以这就是杜布依小姐能被留用的原因,吉娜薇薇如此娇纵所以很难留住家庭教师。有人或许会认为坚强的古堡之王可以控制他的女儿,但是也许他不够关心吧。而伯爵夫人呢?很奇怪,在杜布依小姐提到这个女儿之前,我没有想过还有一位伯爵夫人。既然有小孩,当然该有一位夫人。她现在也许正和伯爵先生在一起,这就是为何由堂弟接见我的原因。
“实际上,”她继续道:“我一直告诉自己应该离开,麻烦的是……”
她没说完,其实也没必要,我很了解这种状况。她能去那儿?我想像她住在荒凉的寄宿公寓中或者她有一个家…但是无论如何,她都得自己谋生。有许多这类的例子——绝望的以骄傲与尊严交换食物和遮蔽。噢,是的,我全然了解,不可能再明白了,因为它可能是我预知的命运。这温和的女人,无所凭藉。有什么是比有教养的贫穷更难忍受的?被视为名门闺秀下教养长大,受的教育和你将服侍的人一样好,甚至更好。不断自觉到处于何种地位,既不活在阶下仆的低俗味道中,又得不到这个家庭的关心,处于被遗忘的状态下。噢,这是多么难忍,又多不可避免。可怜的杜布依小姐,她唤起了我的自怜与恐惧。
“任何的工作都有缺点。”我安慰她。
“噢,是的,是真的,而且这边特别多……”
“古堡像是一座宝库。”
“我相信那些画值一大笔钱。”
“我听说的,也是这样。”我的声音很温暖。我将一只手伸出摸摸我们正通过的房间的麻质壁板,好华丽的地方,我想。不过这种老建筑需要持续的照料,我们通过了一间大房间,这种房间,在英国被称为日光浴室,因为它有意的采集光线。我停下检视墙上武器的外观,墙非常的新,我怀疑在石灰油漆下,也许有壁画,我想这极有可能。我记得当父亲有一次发现一些被湮没几世纪价值非常的壁画时,有多兴奋。如果我也能有这种发现,是何种的胜利!当然个人的胜利是次要的,我会如此想是因为我有幸参与其中。其实这是艺术的胜利,就如其它的发现一般。
“伯爵先生无疑的,以它们为荣。”
“我……我不知道。”
“他一定是的,无论如何他够关心,想要检视是否要修复它们。艺术珍宝是人类共同的遗产。拥有它们是一种殊遇,一个人该记住,艺术……伟大的艺术,不属于任何个人。”
我停下了,我又提起我最爱反覆谈论的话题,正如父亲所说“那些有兴趣的人,或许会分享你的知识;反之,则会觉得无聊。”他是对的,杜布依小姐正属于后者。
她笑了,小小的轻笑声中没有快乐或喜悦在其中,“我从不期望,伯爵先生对我表现他的感觉。”不会的,我想。即使我也不会这么做。
“噢,亲爱的,”她喃喃道,“我希望没有迷路,噢,不……就在这里。”
“我们现在大概在古堡中央,”我说,“这是原始的结构,我敢说,我们很快就会到圆塔下。”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我。
“我父亲的专业是修复老房子,”我解释,“我从他那儿学了很多。事实上,我们一起工作。”
她似乎有一刻要对着我生气,那和她的特质完全相反。她近似严厉的说:“我知道大家期待的是男士。”
“他们预期是我父亲,他大约三年前正要起程,然后因为某种因素邀约取消了。”
“三年以前,”她茫然地说,“那应该是……”
我等着,当她不再继续,我说,“那是你来之前,是吗?我父亲正要启程,却断然的被告知不容成行。他大约一年前去世,我继续工作且表现杰出,自然的,由我代他前来。”
她看着我好像这个过程大大不寻常,而我悄悄同意她的想法。可是我无意在她面前背叛自己,一如她在我面前背叛自己。
“就一个英国女人而言,你的法文说的很好。”
“我是双声带,我母亲是法国人,父亲是英国人。”
“真幸运……在此情境中。”
“在任何情境中能精熟语言都很幸运。”
我母亲说我太爱教诲别人,这是一项我该抑制的特性,我想自父亲死后这特质又增添几分。他曾经告诉我,我像一艘升火待发的船舰,展示武器以自我防卫,好似随时有人准备攻击我似的。
“你当然是对的,”杜布依小姐温驯的说,“这就是画廊,画在这儿。”
接着,我忘记了她,我在一间长形由窗子采光的房间里,在墙上……是图画!即使受到忽视,它们依然很耀眼,只看一眼就足以让我了解它们价值非凡。这是顶尖的法国派作品,我认出普珊和洛林的画作并排着,前所未有的被一个冷静的规律及另一个浓烈的戏剧性震慑。我沉迷在洛林风景画的纯净金色光芒中,想对身旁的女人指出画中的光线及羽毛式的笔触可能习自于提善,以及深色颜料如何运用在丰富的色彩上,以产生美妙的光影效果。那有一张华亭的作品,如此细致奇特和轻淡柔和……并传达出暴风雨将至的气氛。我快步走到布丘的早期画作前,那是他拒绝列入弗格纳色情派之前,属于洛可可派的完美示范。
接着,我觉得愤怒,因为它们全都需要立即的照顾。它们岂能容许变成这种状态。我所见的,部分已严重变暗,有些覆上一层暗雾,我们称之为“开花”,一些则有刮痕及水渍,蚊虫留下的棕酸仍清晰可见,在某些地方画已剥落,有些个别的灼烧,好似有人把蜡烛拿得太近造成的。
我静静的从一幅画移到另一幅画,忘记了其它的事,目前为止我所看到的修复工作至少得做上一年,也许还不止,因为通常开始进一步检查后会发现更多。
“你发现它们很有趣。”杜布依小姐索然无味的问。
“我发现它们趣味无穷,而且当然需要照料。”
“那么我猜你会马上开始工作。”
我转过去看着她,“毫无疑问的我该做这件事,我是个女人,你知道的?所以被认为没有能力。”
“这对女人来说不是个寻常的工作。”
“它确实不是。如果一个人有天赋做这种工作,性别与此无关。”
她笑了,是那种傻笑:“但是这儿有所谓男人做的工作和女人做的工作。”
“有男家庭教师和女家庭教师,不是吗?”我希望我讲得够清楚了,藉由改变话题,我不想再继续这种无主题的对话,“这全看伯爵的意见,如果他是个有偏见的男人……”
不远外一个声音叫道:“我想见她,我告诉你拉诺,我要见她。那个废物已经被叫去带领她参观画廊。”
我看着杜布依小姐,废物!碎片!我了解这暗示,她一定常听自己被如此称呼。
一阵低声抚慰,然后,“我们走,拉诺,你这愚笨的老女人,你以为你可以制止我?”
画廊的门被摔开;那个女孩,我一眼就认出是吉娜薇薇·泰拉泰尔,站在那儿,她的头发松开了,几乎披头散发。她美丽的眼睛闪耀着愉悦,她穿着一件蓝长袍,使她的外表更晦暗。即使我没被警告过,也会立刻知道她是无法管束的。
她瞪着我,我也回看她,接着她用英文说:“午安,小姐。”
“午安,小姐。”我改用同样的语调回答,她觉得很有趣地走进房里。我注意到一位灰发女人在她后面,很明显的,她是奶妈拉诺。我猜她从婴儿期开始就带她,而且帮着娇纵她。
“所以,你是从英国来的,”这个女孩说,“他们预期是个男人。”
“他们预期是我父亲,我们一起工作,因为他已去世,无法前来,所以我来此完成他的职务。”
“我不明白。”她说。
“我们说法文好吗?”我用她的语言问。
“不!”蛮横的回答,“我的英文说得很好,”她说:“我是泰拉泰尔小姐。”
“我早知道了。”我转向那位老妇,笑着问好。
“我发现这些图画极有趣,”我对她和杜布依小姐说,“可是,很明显的,它们被忽视了。”
除了这女孩,没人回答。因为气愤受到忽视,她粗鲁的说:“那与你无关,因为你不会被允许待在这儿。”
“安静,亲爱的。”拉诺耳语道。
“除非我想,我才不会安静呢。等我父亲回来再说吧!”
“现在,吉娜薇薇……”奶妈不安的眼睛看着我,为她的管教不当向我道歉。
“你等着瞧,”女孩对我说:“或许你以为自己可以留下,可是我父亲……”
“如果,”我说,“你父亲举止像你这般,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劝我留下。”
“请用英文对我说话,小姐。”
“当你表现此种态度时,看来好似忘记这种语言了。”
她突然开始大笑,挣脱奶妈的掌握,跑向我。
“我猜你一定觉得我很不和善。”她说。
“我根本没有在想你。”
“那么,你在想什么?”
“这些图画。”
“你是说,它们比我有趣?”
“绝对。”我回答。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耸耸肩,转身离开我,用愤怒的声音低声说:“嗯,我看过她了,她不漂亮,很老。”她昂着头,急急忙忙走出房间。
“你一定要原谅她,小姐,”那老奶妈喃喃道,“她心情不好,我想带走她,我怕她干扰你了。”
“一点也不会,”我回答,“很幸运的……她与我无关。”
“拉诺,”女孩叫道,像以往一般的蛮横,“立刻过来。”
奶妈出去了,我抬起眉毛,看着杜布依小姐。
“她心情不好,没人控制得了,我很抱歉……”
“我为你和奶妈难过。”
她活泼起来:“学生有时很难缠,但是我从没有遇见这么……”她偷偷看着门,我怀疑吉娜薇薇是否把窃听也加进她迷人的性格里。可怜的女人,我想道。我不想增添她的困扰,去告诉她忍受这种遭遇真是愚笨。我说:“如果你愿意留我在这儿,我将开始检查这些图画。”
“你认为你可以自己找到路回房间吗?”
“我相信我能,我们一路走,我一路仔细地作笔记,请记住,我习惯老房子。”
“嗯,那么,我要离开了。若是你有任何需要,请随时拉铃。”
“谢谢你的协助。”
她无声的走出去,我转向图画,可是我太混乱以致于无法认真工作。这是一个奇怪的家族,这个女儿简直无法无天。下一个是谁?是伯爵先生和夫人?他们全是什么德行?这个女孩无礼、自私、残酷,光和她相处五分钟就足够发现一切而惊慌失措。是什么样的环境和养育方式,才会产生这样一个怪胎?
我看着墙上那些受到忽略的无价画作,在那几分钟我想到:或许最明智的事,就是明早马上就走。我将向泰拉泰尔先生道歉,承认我不该来,并离去。
我想逃离一种命运——当我遇见杜布依小姐后(碎片、可怜的东西)就可以预料了——一种可怕的命运。我曾如此拚命的想继续我热爱的工作,因此我在欺瞒下来此,却让自己遭受屈辱。
我是如此坚定的说服自己我必须走,我几乎相信是某种直觉警告后必须如此做。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再让自己进一步检查这些画,我将回到她们给我的房间,试着去休息,以准备迎接明天要展开的漫长回程。
我走向门,当我旋转门把时,它竟然不动。太古怪了,在那几秒,我感到一阵真正的慌乱。我把自己想像成一个囚犯,想逃却逃不出去,然后我感到每一面墙都向我靠近。
我的手瘫软在门把上,接着门开了。菲利浦·泰拉泰尔站在外边,现在我知道为什么我打不开门,因为他正要进来。
我想,或许他们不信任我留在此地,也许总要有人跟着我以防我偷窃。我知道这种想法很荒谬,和我平日的逻辑不太一样。不过过去两晚我只睡了一点点,而且又太过担心我的未来,所以我可以理解,为何我不像平日的我。
“你正要离开,小姐。”
“我正要回房间,我似乎没有留下的必要。我已经决定明天离开,我谢谢你的热心款待,很抱歉给你添麻烦,我不该来的。”
他扬起眉毛:“你改变心意了?是不是因为你觉得这些修复工作超过你的能力?”
我生气地涨红了脸,“绝不是!”我说:“这些图画被严重的忽视……恶意的忽视……从一个艺术家的观点就是如此,不过,我要修复的将比这个还糟。我只是觉得我的出现惹恼了这个地方,你最好找别人……跟你同性别的,因为这似乎对你很重要。”
“亲爱的劳森小姐,”他用一种近似温和的语调说,“一切事都由我的堂兄,这些图画的所有者,这幢古堡的所有者决定,他在几天内会回来。”
“可是,我觉得我该在早上走,我会给你一张清单回报你的款待,我会估计划廊中的一幅画需要那些修复,当你找到别人做这件事时,你会发现它很有用。”
“我怕,”他说,“我的侄女曾冒犯你。若是我堂兄没见到你,一定会对我生气。你不必在意那个女孩,当她父亲不在时,她很难管教,他是她唯一害怕的人。”
我心中自语道:我相信你也怕他,我想见伯爵的念头和想修复那些画一样强。
“小姐,你会再留几天,至少听听我堂兄怎么说吗?”
我犹豫着,然后说:“很好,我会留下。”
他好像松了一口气。
“我现在要回房了,我发现我太累了,没办法好好工作。明天我会彻底检查画廊里的画,当你堂兄回来时,我会有一张清楚的清单给他。”
“好极了!”他说,站到一边,让我过去。
第二天早晨天一亮,经过一夜好眠,我又回复兴致。我想要看看古堡的庭园,或许到附近逛逛。我想看小镇,因为老教堂吸引我,它和古堡同一时期。无疑的,市政厅也很古老。
昨晚我在房里吃晚饭,味道很棒,不久我上床立即入梦。现在,早晨带来了乐观气息。
我洗衣、穿衣,按铃叫早餐,热咖啡、家制硬皮面包还有奶油很快就送到,都很好吃。
我边吃边想昨天的事,它们不像前一晚那么奇怪了。我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宅第,目前为止我只知道它不寻常。这儿有位菲利浦堂兄,在伯爵先生和夫人不在时掌理一切;一个宠坏了的女孩,在她父亲不在时举止乖张,无疑的,她平日一定敬畏他;还有一位软弱无影响力的家庭教师,一位可怜的灰发拉诺,这位奶妈不比家庭教师有更大的控制力,此外还有马夫乔瑟夫以及无数的仆人,有男有女,照顾此种巨宅有此必要。在这个宅第中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可是我感觉到一份神秘感。是不是每一个人提到伯爵时的那种态度?他是那女孩唯一害怕的人,每个人都敬畏他,每件事都靠他决定,当然我是否留下也看他。
我出发到画廊,在那儿享受一个平静的早晨,我检查画作,详细记下每幅画受损的情形。这是一件别人的工作,我讶异于早晨过得如此快。我全神贯注忘记了这个宅第,当女仆来敲门,告知已是十二点时,我吃了一惊。她问我是否要把午餐送到房里。
我发现我饿了,我告诉她我同意。我收拾纸张回到房间。女仆端来美味的汤,接着是肉和沙拉,最后是起士和水果。我怀疑是否我在这儿待多久,就要在房中独自用餐多久——也就是如果伯爵先生同意留我也是如此。我开始有一个伯爵先生的形象出现,并且用一种轻视的语气叫他的名字,“别人也许怕你伯爵先生,不过你会发现我不怕。”
我常发现下午不是工作的好时机,何况我需要一些运动。当然,未经允许我不能在古堡中探险,不过我可以看看田野和庭园。
我毫无困难的走到乔瑟夫带我进来的那个庭园,不过我没有过吊桥,而是穿过连接主建筑及古堡后来增建部分的一条走廊,通往另一个庭园,来到古堡的南端。这里是花园,我残酷的想着,伯爵先生是否会忽略绘画却好好照料花园?很明显的,花园花费了许多心血。
在我前面有三层地毯,第一层是草地与喷泉,我想像着春季时百花盛放,即使是现在,秋季,还是五彩缤纷。我沿着石子路来到第二层地毯,那儿有各种形状的花圃草地,是装饰花园。每一块花圃都被箱形的灌木和紫杉隔开,整齐的修剪成各种形状,鸢尾是主要的植物。很典型,我想着,是伯爵式的。最下面一层是家庭菜圃,但即使是这儿都加以装饰,整齐的被切割成正方形和长方形。有些是以爬着藤蔓格子棚加以区隔,整块园地以果树围绕。
整个地方毫无人迹,我猜工人们都在午休,即使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阳光还是很强。三点时他们会回来工作直到天黑。一定有许多人照料这儿,才能维持得这么好。
当我听到一个声音大叫:“小姐!小姐!”我正站在果树下,我转身,看到吉娜薇薇朝我跑来。
“我从窗子看到你。”她说。她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指着古堡,“你看正上方的窗子……那是我的,那是育儿房的一部分。”她愁眉苦脸地说。她说英文,“我用心的去学,”她解释,“只是要告诉你我会说。让我们说法文吧。”
她现在看起来不一样了,冷静、祥和,可能有点顽皮,但是就像一个人期许的受过良好的教养的十四岁女孩,我明白我看到的是没有坏心情的吉娜薇薇。
“如果你喜欢的话。”我用那种语言答道。
“其实,我喜欢和你用英文交谈,不过正如你说的,我的英文不好,对吗?”
“你的发音和语调让它变得混淆不清,我猜你有不少字汇。”
“你是一位家庭教师吗?”
“不是。”
“那么你应该去当,你可以成为好老师。”她大笑道:“这样你就不会在误解下上任了,好吗?”
我冷冷地说:“我要去散步了,我要对你说再见了。”
“噢,不,不要,我是下来和你谈话的。首先我要说抱歉,我太粗鲁了,是吗?而你又很冷峻……不过你必须如此,对吗?这是一般人对英国人的看法……”
“我是半个法国人。”我说。
“你的精神是。我看得出你很生气。你的声音很冷静,内心却很愤怒,现在你是不是这样?”
“我当然惊讶,像你这种显然受过教育的女孩,竟会对你父亲家的客人如此不礼貌。”
“你不是客人,请记住。你是处于……”
“没有继续这种对话的必要,我接受你的道歉,现在我要走了。”
“可是我是特地下来找你说话的。”
“可是我是来散步。”
“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散步呢?”
“我可没邀你陪我。”
“那么,我父亲没邀你来盖拉德,对吗?可是你还是来了。”她紧接着说,“而我很高兴你来了……所以你也许会乐意我和你同行。”
她想要补偿,而我也没有必要表现得太拒人于千里之外,所以我微笑了。
“你微笑时比较漂亮,”她说,“嗯,”她把头偏向一边,“不能称得上漂亮,但是你看来年轻多了。”
“所有的人在笑的时候都比较讨人喜欢,这一点你该记住。”
她的笑声很高且发自内心。我发现自己受到感染,对着自己笑。她很高兴,我也很喜欢她作伴,因为我对人的兴趣和对绘画的兴趣一样高,父亲称之为无聊的好奇心。它一直强烈的存在我心中,或许我不该错误的压抑它。
现在我渴望吉娜薇薇的陪伴,我曾看她身在某种情绪中,目前则是个活泼、好奇的女孩。到底是我的好奇心多呢?还是她的好奇心胜过我?
“所以,”她说,“我们一起散步吧,我会带你去看你想看的东西。”
“谢谢你,你太客气了。”
她又笑了,“我希望你喜欢这儿,小姐。假设我用英文与你交谈,你是不是可以说慢一点,让我听懂?”
“当然可以。”
“如果我说得傻里傻气,你会笑我吗?”
“当然不笑你,我很欣赏你这种求知欲。”
她再度微笑,我知道她正在想我真像个家庭教师。
“我不太乖,”她说,“他们都怕我。”
“我不认为他们怕你,他们也许对你的某些不当举止感到痛苦、厌烦。”
这种说法让她觉得有趣,但她几乎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你怕你父亲吗?”她问道,并不知不觉得说起法文。我知道那是因为她对这个话题兴趣盎然,她必须用熟悉的语言来谈才容易。
“不,”我答道,“或许我敬畏他。”
“有什么不同呢?”
“一个人可以尊重他人,欣赏他人,崇拜他人,唯恐冒犯他人。这和惧怕他人是不同的。”
“让我们继续用法文交谈吧,这个话题太有趣,不适合讲英文。”
她怕她的父亲,我想着;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可以使她产生这种恐惧?她是个奇怪的孩子,可能有暴力倾向,当然他该被责怪。不过,母亲呢?她在这个奇怪孩子的成长过程中扮演什么角色?
“所以,你不是真的害怕你的父亲?”
“不是。你怕你的父亲吗?”
她没有回答,但是我注意到一种有所顾虑的神情浮现在她眼中。
我急急问道,“还有……你的母亲?”
她转向我:“我会带你到我母亲那儿。”
“什么?”
“我说我会带你去见她。”
“她在古堡中?”
“我知道她在哪儿,我会带你去。你去不去?”
“什么,当然去。我将会很乐意见她。”
“很好,来吧!”
她在前带路,她深色的头发似一个蓝色蝴蝶结系在背后,也许打扮的方式改变了她的外表。削肩上的头部很优雅,脖子细而高贵。我想着:她将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我猜想伯爵夫人是否像她;然后我开始演练将说给她听的话。我一定要把我的情况清楚的向她说明,她是一个女人,也许对我的工作比较没有偏见。
吉娜薇薇停步走回我身边,“我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对吗?”
“你是指什么?”
“我有双重性格。”
“很多人都这样。”
“可是我的不一样,别人的性格都可以合而为一,我却是两个不同的人。”
“谁告诉你的?”
“诺拉,她说我是双子星,意思是我有两个不同的样子,我的生日在六月。”
“这只是神话,不是每个六月生的人都像你一样。”
“这不是神话。你见过我昨天有多可怕,那是坏的我。今天我又不一样了,我是好的。我说过抱歉了,不是吗?”
“我希望你是真的抱歉。”
“我说过了,如果我不是真的抱歉,我才不会说呢。”
“那么,当你要做出蠢事时,记住你事后一定会后悔,然后停止愚行。”
“是,”她说,“你该去当家庭教师,他们总是将事情说得太容易。我忍不住就变得可怕起来,我就是我。”
“每一个人都可以控制他的行为。”
“这是遥不可及的,这是命运。你不能违抗命运。”
现在我看出问题在哪里了,这个心性不定的女孩被一个愚蠢的老女人与另一个对她心存畏惧的女人带大;再加上一个可怕的父亲。当然,还有母亲,会见她一定很有意思。
可能她也敬畏伯爵先生,无庸置疑,人人都如此。我把她描绘成一个温和的人,不敢反抗他。从每一项线索判断,他愈来愈像个怪物。
“你可以塑造自己,”我说,“这太荒谬了,说什么自己是双面人,然后活在不讨人喜欢的性格中。”
“我不是故意的,事情就是发生了。”
“那么,你要想办法不让它发生。”
我如此说着心中却轻视自己,别人的问题总是比较容易解决。她还小,有时满孩子气的,若是我们可以变成朋友,或许我可以帮助她。
“我渴望会见你的母亲。”我说,她不答却向前奔去。
我随着她穿过树丛,可是她比我轻快多了,又不会被裙摆绊住。我提起裙子跑着,她却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我停下来,这儿的树丛更浓密,我站在一小块阴影下。我不确定该走那条路,也不知道吉娜薇薇消失的方向,我迷路了。这一刻的感觉就像在画廊中打不开门把一样,一种奇怪的痛,慢慢袭上心头。在大白天有这种感觉真是荒谬,那女孩在整我。她根本没变,她使我误信她很抱歉,她的话听来像在求救——这全是游戏,一种伪装。
接着,我听到她的呼叫:“小姐……小姐,你在那儿?这条路。”
“我就来。”我循着她声音的方向跑去。
她出现在树丛间:“我以为我找不到你了。”她牵起我的手,好像害怕我会逃走似的。我们继续走了一阵子,树变少了,树荫不见了。眼前是一片开阔的空地,草很长。突然,我看到墓碑,我猜这是泰拉泰尔家族墓园。
我明白了,她的母亲死了,她带我到她埋骨的地方,而她称之为介绍我们相见。
我感到震惊与忧虑,她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
“所有的泰拉泰尔死后都会到这儿,”她庄严地说:“可是我也常来。”
“你的母亲去世了?”
“来,我带你看看她。”她拉着我穿过长草到一个华丽的墓碑前。它像一个小房子,顶上有一群美丽的石雕天使拿着一本巨大的大理石书本,上面刻着长眠在此者的名字。
“看,”她说,“这个是她的名字。”
我看着,书上的名字是法兰可丝·泰拉泰尔伯爵夫人,三十岁。我看看日期,那是三年前。
所以这个女孩在十一岁时失去母亲。
“我常来,”她说,“陪着她,跟她说话。我喜欢这样,这里很静。”
“你不该来的,”我温和地说,“尤其一个人。”
“我喜欢自个儿来,不过我想让你见见她。”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脱口问道:“你父亲会来吗?”
“他从不来,他不想和她在一起,他从前不想,现在又为什么会想?”
“你怎么知道他想什么?”
“噢,我当然知道。而且,是他希望她在这里的,所以她现在在这儿了。他总是得到他想要的,他不要她。”
“我想你不了解一切。”
“是,我懂,”她眼睛闪闪发亮,“是你不了解,你如何能懂?你才到。我知道他不要她,所以他谋杀了她!”
我无话可说,我只能惊恐的看着她。但是,她完全无视于我的存在,无限爱怜的将手放在大理石板上。寂静环绕着我,阳光温暖,华丽的陵墓中是泰拉泰尔家族的先人。这一切既可怕又怪异。我的直觉警告自己马上逃离这幢房子,可是即使我现在站在那儿,我知道如果可能,我会留下。盖拉德古堡中有比我爱的图画更令我着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