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出现一张笑脸。
皮埃尔·尼曼低下眼睛,看见一个女人强壮有力的手腕。手腕上方,他看见她那大套衫紧密的网眼。然后往上,看到衣领处脖颈旁边,挽成髻状的头发是如此轻柔,勾画出一个光晕,一片轻雾。他想,这魔力般的肌肤,这么美、这么独特,竟能衬托出衣服材质的美感。
法妮打了个哈欠,“你迟到了,警长。”
尼曼苦笑了下,“你……你不睡觉吗?”
年轻的女人摇了摇头,走开了。他走到灯光下,法妮的脸僵住了。她刚看到警长血迹斑斑的脸。她退了退,打量着那遍体鳞伤的人影,湿透的蓝色外套,撕烂的领带,烧焦的衣衫。“发生什么事了?车祸吗?”
尼曼微微点了点头。
他环视着小公寓的主厅。虽然发着烧,但经过一番惊心动魄后,他很高兴看到这个地方同。洁白的墙壁,柔和的色彩,被堆得满满的办公桌,搁物架上放着石器和玻璃器皿,还有一些登山器材,一堆荧光服。一个年轻女孩的公寓。她既不爱出门又喜好运动,既深居简出又乐于探险。瞬间,他想起了在冰川的探险。那次记忆的形状就像碎裂的冰花。
尼曼倒在了椅子上。外面又下起了雨,可以听见雨滴打在屋顶上的声音,附近堵塞门窗缝隙的声音,嘎吱作响的门和脚步声。一个在学生世界里度过的夜晚,不安而幽闭。
法妮脱去警长的外套,仔细观察着沿太阳穴裂开的伤口。面对凝固的血块和外翻的浅褐色皮肉,她好像一点也不反感,甚至在齿间嗫嚅着:“你伤得很重,希望没碰到颞动脉。你脑袋一直在流血……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碰到意外了,”尼曼简单回答说,“车祸。”
“我要带你去医院。”
“不行。我要继续调查。”
法妮消失在另一间房里,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纱布、药品以及几只装着针和血清的真空袋。她用牙齿几下咬开袋子,然后把一根针拧到塑料注射器上。尼曼抬眼望着药瓶。法妮拉下注射器推杆,将瓶里的液体吸入针筒。
他紧张起来,抓过产品包装袋。“这是什么?”
“麻醉药。这会让你镇静下来,别怕。”
尼曼抓住她的手腕。“等一下。”
他看着产品的性能特点,利多卡因,一种肾上腺素麻醉药。很显然,这药不用令他昏迷就可以减少他的痛苦。尼曼放下了手臂。“别怕,”法妮咕哝着说,“这东西还可以止血。”
尼曼低下头,感觉不到女人的动作。但是,他好像觉得她反复刺扎着伤口边缘。几秒钟后,痛苦已经减轻了。“你有做缝合手术的器材吗?”他低声问道。“当然没有。你得去医院。过不久,又会流血的……”
“弄个止血带,什么都行。我得继续调查,保持头脑清醒。”
法妮耸耸肩,用喷雾器喷湿了几条纱布。尼曼看向她。牛仔裤里大腿紧绷,形成两条有力的曲线。即使现在这种状况,他心里还是隐约燃起了冲动。
他疑惑于这个年轻女人的矛盾反差。她怎么能同时既如此缥缈又如此具体,如此温柔又如此粗暴,如此接近又如此遥远?在她的眼神里,他也发现了同样的矛盾,眼睛咄咄逼人的闪光和眉宇间无限的温柔。
他呼吸着灭菌产品的刺鼻味道,问她:“你一个人在这儿住?”
法妮一点点擦拭着伤口。止痛药渐渐起效了,警长几乎感觉不到灼痛。
她笑了,“你真是会找机会。”
“对……对不起……我失态了?”
法妮靠在他旁边,专心处理着伤口。
她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我一个人住。我没有男朋友,如果你是想问这个的话。”
“我……可是……为什么住在学校?”
“这儿靠近教室、实验室……”
尼曼把头转了过去。她立刻把他脑袋扭回原处,嘴里还埋怨着。
尼曼歪着头说:“对,我记得……法国最年轻的学位获得者,精英教授的女儿或孙女。那么,你也就是那些孩子中的一个,他们……”
法妮突然打断他的话:“什么孩子?”
尼曼轻轻转着脑袋,“不……我是说学校的神童们,他们还是冠军呢……”
年轻女人的脸变得冷酷起来,声音里透出粗暴的不信任。“你在找什么?”
尼曼没有回答,虽然他极度想问问法妮的身世。难道问一个女人她是哪里遗传来的力量,她的染色体是哪儿来的?
还是法妮先开了腔:“警长,我不知道为什么以你的状况,你还是坚持要到我这里来。但是如果你有什么具体问题的话,请问出来。”
她命令的语气很尖刻。尼曼已感觉不到疼痛,但他宁可忍受伤口的撕咬,也不要听到这撕咬他内心的声音。
他尴尬地笑笑,“我只是想跟你谈谈学校的杂志,就是你写报道的那个……”
“《节奏》?”
“对。”
“然后呢?”
尼曼顿了顿。法妮将染了血的纱布放到一个塑料袋里,然后绕着尼曼的头绑上绷带。
他感到脑袋周围越来越紧,继续说道:“我想问你是否写了篇报道,关于七月份发生在医院地下室的事……”
“哪件事?”
“有人在雷米的父亲艾蒂安·高约瓦的格柜里发现些出生记录文件。”
法妮恍然大悟:“喔,那件事……”
“你写报道了吗?”
“写了几行,是的,我想。”
“为什么没跟我提过?”
“你是说……这件事和谋杀案有关?”
尼曼昂起头,提高了音量:“为什么没有跟我提那起盗窃事件?”
法妮心不在焉地耸了耸肩,以强调她的回答,还一直给警长的鬓角裹着绷带。“没有证据证明那真的是盗窃……那些乱起八糟的档案,一会儿丢了,一会儿又找到了。这难道就那么重要吗?”
“你自己有没有看过那些文件?”
“看了,我去过档案室,那儿堆放着装文件的纸箱子。”
“那些资料里,你没有注意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比如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没有拿它们跟原件比较一下吗?”
法妮往后退了退,绷带裹好了。
她说:“只是些女护士们随便涂画过的纸,没什么值得激动的。”
“有多少张?”
“几百张。我不知道你究竟想……”
“你的报道里有没有列举到文件中相关家庭的人名?”
“跟你说了,我只是写了几行。”
“我能看看你的报道吗?”
“我从来不留着。”
她两臂交叉,直直地站着,腰部笔直。
尼曼接着说:“你想会不会有人去查阅过那些文件?一些敏感的人想要在这些资料里找到他们的名字,或者他们父母的名字?”
“我已经说了我没有列举任何人名。”
“你认为是否有人已经去过那里了?”
“我不这么认为,不。现在,一切都还是谜……可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跟你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尼曼没有立刻回答,避开了法妮的眼光。他又问了个问题,更像是一种拙劣的抨击:“你,你有没有仔细看过那些文件?”
沉默代替了所有回答。警长抬起眼睛,法妮没有动,但她与他之间好像已隔了很远。
她终于回答说:“我已经说了我看过。你想知道什么?”
气氛变得很僵。
尼曼犹豫着,然后说:“我想知道你是否在那些文件里找到了你父母的名字,或者你祖父母的。”
“没有,我什么也没找到。为什么这么问?”
警长站起身,没有回答。此时,他们两人都站着,水火不容,是敌人。尼曼在房间一端的镜子里看到他包着绷带的头。他转向年轻女孩,用懊悔的语气低声说:“谢谢。原谅我问这些问题。”
他抓过外套,说:“发生这样的事真难以置信,我想那些文件夺走了一个警察的生命。一位年轻的中尉,刚接触这行。他想研究那些文件。我想有人想要阻止就杀了他。”
“太荒谬了。”
“我会跟进这件事的。我要去档案室,对比下文件和资料。”
他刚要套上他湿淋淋的破衣服时,年轻的女人挡住了他,“你不会又要穿上这些破布片吧!等一下。”
法妮走开了,几秒钟后又出现了,手里拿着一件汗衫、一件套头衫、一件羊丽绒里衬上衣和一条防水罩裤。“不太合身,”她说道,“但至少这又干又暖和。特别是要戴上这个……”
她顺势在他绑了绷带的脑袋上套上一个聚酯风雪帽,并翻起耳朵上方的帽边。尼曼先是一惊,而后又滴溜溜地转动着帽子下滑稽的眼睛。他们突然一起大笑起来。
短短的一刻,他们的默契又回来了,好像挣脱了黑暗的布帘。
尼曼沉重地说:“我要走了。去档案室,继续调查。”
尼曼还没反应过来,法妮便搂住他亲吻起来。他突然僵住了。一种温暖又包围了他。他不知道是又发烧的温度,还是这钻入他唇间的舌头的温柔,像火炭一样炙烤着他。
他闭上眼睛,轻声说:“调查,我要继续调查。”
但是,他的两只肩膀已经贴到了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