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等海军的人离开,艾斯特班就冲到停车场找了一辆车。乔换掉他的制服,同时迪昂把卡车倒车到卸货口,那些古巴人开始把库房里的条板箱又搬出来。
“这里你可以应付吧?”乔问迪昂。
“应付?我们完全搞定了。你去救她吧,我们一个小时之后在那个地方会合。”
艾斯特班开着一辆敞篷的军用侦察车停下,乔跳上去,他们开向四十一号公路。不到五分钟,就看到那辆运输卡车在前面半哩处,轰隆隆沿着一条路行驶,那条路又直又平,简直看得到尽头的阿拉巴马州。
“如果我们看得到他们,”乔说。“那他们也看得到我们。”
“很快就看不到了。”
那条路在他们左边,周围都是矮棕榈树丛,然后穿过一条铺着碎贝壳的公路,又进入灌木和矮棕榈丛生的地带。艾斯特班左转,车子开始弹跳起来。那是一条碎石泥土路,而且半数泥土都是烂泥。艾斯特班开得心急又卤莽,完全感觉得出来。
“他叫什么名字?”乔说。“死掉的那个小子?”
“纪尧默。”
乔还清楚记得那小子眼睛被阖上的模样,他不希望看到葛瑞丝艾拉也这样。
“我们不该把她留在那儿的,”艾斯特班说。
“我知道。”
“我们早该想到,他们可能会留下一个人对付她。”
“我知道!”
“我们应该留个人陪她一起等,躲在旁边。”
“妈的我知道!”乔说。“现在讲这些有什么用?”
艾斯特班猛踩油门,车子飞过路面一个坑洞,然后在另一头重重落地,搞得乔都担心那辆车会翻过去,害他们摔焖脑袋。
可是他没叫艾斯特班开慢一点。
“我们小时候就认识了,当时我家农园里的狗可能还比我们高。”
乔什么都没说。左边的松林里出现一片沼泽。道路两旁掠过落羽杉和胶皮枫香树,还有一些乔还来不及看清的植物,绿色和黄色全都模糊成一片,像是一幅画。
“他们家是随季节迁移的流动农工,你真该去看看他们每年住几个月的那个村子。美国人不晓得,那才真叫穷。我父亲发现她很聪明,就跟她父母要求雇她当见习女仆。但其实我父亲是帮我雇一个朋友。当时我没有朋友,只能跟马和牛作伴。”
他们又在路上颠簸了一下。
“你挑现在跟我讲这些,时机还真奇怪。”乔说。
“我爱过她。”艾斯特班说,声音大得盖过引擎声。“现在我爱的是别人,但有很多年,我觉得我爱上了葛瑞丝艾拉。”
他转过头来看着乔,乔摇摇头往前指。“看路吧,艾斯特班。”
又是一个颠簸,这回两个人都震得屁股抬离座位,然后又落回去。
“她说过她做这些是为了她丈夫吗?”谈话有助于控制恐惧,让乔感觉比较不那么无助。
“哼,”艾斯特班说。“他不算丈夫,不算个男人。”
“他不是革命分子吗?”
这回艾斯特班啐了一口。“他是个盗贼,是个……是个……estafador。你们英文说是骗子,对吧?他一副革命分子的模样,会吟诗,她就爱上他了。为了这个男人,她失去了一切——她的家人,她从来就不多的钱,还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只剩下我。”他摇摇头。“她连他在哪里都不晓得。”
“我还以为他在坐牢。”
“已经出狱两年了。”
又一个颠簸。这回车子往旁边斜飞起,乔那一边的后侧车翼板扫过一棵小松树,然后车子又落回地面。
“可是她还是继续寄钱去他家。”乔说。
“他们跟她撒谎。说他逃狱了,说他躲在丘陵地带,尼维斯·墨雷洪监狱的一帮秃鹰在追杀他,马查多的爪牙也在追杀他。他们跟她说她不能回古巴见他,否则两个人都会有危险。其实除了他的债主,根本没有其他人在追杀他。但你不能告诉葛瑞丝艾拉这些;只要一讲到他,她就什么都听不进去。”
“为什么?她很聪明啊。”
艾斯特班迅速瞥了乔一眼,耸耸肩。“人都宁可相信那些比真相好听的谎言。她也不例外。只不过她的谎言比较大。”
他们错过了那个岔路,但乔眼角看到了,赶紧叫着停车。艾斯特班踩了煞车,车子滑行了二十码才终于停下。然后他倒车,转入那条岔路。
“你杀过几个人?”艾斯特班问。
“一个都没有。”乔说。
“可是你是黑帮分子。”
乔看不出有什么必要去讲自己不是黑帮分子、而是法外之徒,因为他再也不觉得有差别了。“黑帮分子不见得都会杀人。”
“不过你一定会愿意杀人。”
乔点点头。“跟你一样。”
“我是生意人。我提供人们想要的一种产品。我不杀人的。”
“你是武装的古巴革命分子。”
“那是我追求的崇高目标。”
“但为了这个目标,就会有人死。”
“那是有差别的,”艾斯特班说。“我杀人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他妈的理想吗?”
“一点也没错。”
“那是什么理想,艾斯特班?”
“没有人应该支配别人的人生。”
“好笑了,”乔说,“法外之徒杀人,也是为了同样的理由。”
她不在那里。
他们离开松树林,驶向四十一号公路,没有葛瑞丝艾拉的影子,也没看到那个被留下来追猎她的海军士兵。什么都没有,只有炎热的天气、蜻蜒的嗡嗡声,还有白色的道路。
他们往下开了半哩,又掉头回到泥土路,然后往北开了半哩。等到他们再往回开,乔听到一个声音,他觉得是乌鸦或鹰隼类的啼声。
“关掉引擎,关掉引擎。”
艾斯特班照办了,他们两个在那辆没有车顶的军用侦察车上站起身,望着马路和松树,还有更远处生着落羽杉的沼泽,以及跟马路同样亮白的天空。
什么都没有,除了蜻蜒的嗡响之外——现在乔怀疑这个声音永远不会停止,无论是早上、中午、或晚上,永远听得到,仿佛耳边有一条列车刚通过的铁轨。
艾斯特班往后坐回去,乔也要坐下,又忽然停住。
他觉得好像在东边看到了什么,就在他们刚刚开过来的那个方向,有个什么——
“那里。”他指着,此时她正好从一片松树后头跑出来,没朝他们的方向跑,乔这才明白她太聪明了,不会这么做。要是她朝他们这里跑来,就得全速冲过五十码矮棕榈和没长大的松树。
艾斯特班又发动引擎,他们驶下路肩,开入一道水沟,然后又回到路面。乔紧抓着挡风玻璃顶端,此时听到枪响——那清脆的响声小得出奇,即使他们附近一片空旷。从乔的有利位置,还是看不到枪手在哪里,不过他看得到沼泽:心知她是要朝沼泽跑。他用脚碰了艾斯特班一下,手朝左边指指,就在他们行进方向稍微偏西南之处。
艾斯特班转动方向盘,乔忽然瞥见一抹深蓝色,只是一闪,然后看到那名男子的头,听到他的枪声。就在前头,葛瑞丝艾拉跪进沼泽里,乔看不出她是绊倒还是中枪。他们已经跑出硬土地,那名枪手就在右边。艾斯特班驶入沼泽后减速,乔跳下车。
那感觉就像是跳到月球上,只不过这个月球是绿的。落羽杉像一颗颗巨大的蛋从浑浊的绿色水中升起,古老的椿树衍生出十来根、甚至更多根树干,有如宫殿守卫般挺立。艾斯特班驶向右边,乔看到葛瑞丝艾拉从两棵落羽杉之间冲向左边。他觉得有个什么沉重的东西爬到脚上之时,听到了步枪开火的声音,这回近得多。那颗子弹擦过刚刚葛瑞丝艾拉藏身的那棵落羽杉,扯下了一片树皮。
那个年轻的士兵从十尺外的一棵落羽杉后头走出来。他的身高和体型跟乔差不多,一头颇为鲜艳的红发,脸很瘦。他的斯普林菲尔德步枪举在肩膀,一眼盯着瞄准器,枪管指着那棵落羽杉。乔举起他的点三二自动手枪,吐出一口长气,同时朝十尺外的那名士兵开火。那士兵的步枪猛地往上一扭一转,看起来太怪异了,因而乔以为自己只射中了那把步枪。接着步枪落入茶色的水中,那个年轻人也随之倒下,接着扑通一声,他跌坐在水里,血从左腋下涌出,把水染黑。
“葛瑞丝艾拉,”他喊道。“我是乔。你没事吧?”
她从那棵树后往外窥看,乔点点头。艾斯特班开着军用侦察车绕到她后面,她爬上去,然后车子又朝乔开过来。
乔捡起步枪,低头看那个海军士兵。他坐在水里,双臂搭在膝盖上,垂着头像是在休息喘口气。
葛瑞丝艾拉爬下军用侦察车。事实上她是半跌出来、半踉跄着扑向乔。他伸手抱住她,把她扶正,感觉她心跳好快。仿佛一直有人用赶牛棒刺她。
那个士兵抬头看着乔,嘴巴张开吸着气。“你是白人。”
“对,”乔说。
“那你干么射我?”
乔看看艾斯特班,然后看看葛瑞丝艾拉。“如果我们把他留在这里,他两分钟之内就会被吃掉。所以我们要么就带他走……”
随着那士兵的血持续流入绿色的沼泽中,他听得到更多鳄鱼的动静了。乔说,“所以我们要么就带他走……”
“他知道她的长相,看得太清楚了。”
“我知道。”乔说。
葛瑞丝艾拉说,“他把这个当成一场游戏。”
“什么?”
“追杀我。他像个小女孩似的,一直笑个不停。”
乔看着那个士兵,那士兵也看着他。这小子眼睛深处有恐惧,但他身上的其他部分则只有桀骜不驯和蛮勇。
“如果要我哀求你,那你就搞错——”
乔朝他脸上开枪,穿出的子弹把一片蕨类溅成粉红色。几只鳄鱼期待地挥动尾巴。
葛瑞丝艾拉忍不住轻喊一声,乔也差点叫了。艾斯特班看着他的双眼点点头,乔明白那个意思是道谢,因为这件事非做不可,但没有人想做。要命,乔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动手了,他站在枪声的余音和火药味中,一缕烟雾从那把点三二的枪管中冒出来,不会比香烟冒出的烟雾更浓。
一个死人躺在他脚边。从某种根本的角度来说,这个人死掉,只因为乔当年出生了。
他们没再吭声,各自爬上侦察车。仿佛得到允许一般,两只鳄鱼立刻去攻击尸体——一只像过胖的狗迈着规律的蹒跚步伐走出红树林;另一只则滑行过水域和侦察车轮胎旁的那些睡莲叶。
车子离开时,那两只鳄鱼已经同时来到尸体旁。一只攻击手臂,另一只则咬住腿。
回到松林,艾斯特班沿着沼泽边缘往东南边开,跟道路平行,但是还不开上去。
乔和葛瑞丝艾拉坐在后座。那一天,鳄鱼和人类并非这片沼泽里唯一的掠食者:一只山狮站在水边,舐着红褐色的水。它身上的色泽就跟某些树一样,要不是他们从二十码外经过时,它正好抬头,乔可能根本就不会看见。那只山狮至少五尺长,潮湿的四腿优雅又健美。它的下腹部和喉咙是乳白色的,当它打量着车子时,湿湿的毛皮冒出水气。乔和它晶莹的双目对望,觉得那眼睛一如太阳般古老、金黄、无情。一时之间,在极度疲倦中,他觉得自己脑海里听到了它在说话。
你跑不赢这个。
这个是什么?他想问,但艾斯特班转动方向盘,他们离开了沼泽边缘,猛烈弹跳着辗过一棵倒下树木的树根,等到乔再看,那只山狮不见了。他扫视着树丛,想再看一眼,但再也没看到它的踪迹了。
“你看到那只大猫了吗?”
葛瑞丝艾拉瞪着他。
“山狮啊,”他说,张开双臂比划着。
她眯起双眼,好像担心他可能中暑了,然后摇摇头。她整个人一塌糊涂——看起来身上的伤大部分都不是皮肉伤。他之前打过她脸上的地方,现在当然肿起来了,又被蚊子和鹿蝇叮得很惨,不但如此,还有火蚁,在她的双脚和小腿处处留下了环绕着红晕的白色脓包。她的礼服在肩膀和左臀处都撕破了,下摆也扯得破破烂烂。她的鞋子不见了。
“你可以收起来了。”
乔循着她的视线,才发现自己右手还握着那把枪。他拨上了保险,收进背后的枪套里。
艾斯特班转上四十一号公路,用力踩下油门,车子颤动了一下,往前疾驰而去。乔望着碎贝壳铺成的路面迅速往后退去,望着无情的太阳在无情的天空中。
“他会杀了我的。”她湿湿的头发披散在脸上和颈部。
“我知道。”
“他追杀我就像一只松鼠在找午餐。他一直说,‘蜜糖,蜜糖,我会射一颗到你腿上,蜜糖,然后占有你。’这个‘占有你’的意思是不是……?”
乔点点头。
“如果你饶他一命,”她说,“我就会被逮捕。接着你也会被逮捕的。”
他点点头。他看着她膝盖上的蚊虫咬伤,然后目光上移,经过她的礼服,看进她眼里。她也看着他一会儿,这才别开眼睛。她望着车外经过的一片柳橙园。过了一会儿,她又转回来看着他。
“你认为我感觉很坏吗?”他问。
“看不出来。”
“其实不会。”他说。
“也不应该。”
“我也不觉得感觉好。”
这大概就总结了一切。
我再也不是法外之徒了,他心想。我是个黑帮分子。而这是我的帮派。
在那辆军用侦察车的后座,柑橘的辛香气息再度被沼泽的臭味压过,她和他相对凝视了整整一哩,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直到抵达西坦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