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一切都已太迟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丹尼斯·勒翰 本章:28 一切都已太迟

    “什么?”厄文哭泣着。

    烟草从烟楼移到包装小屋的那天,棒球场建好了。包装烟叶、准备卖掉的工作,大部分是由女人负责,她们会一早爬上山坡来到种植园,像男人一样坚毅又冷静。她们在包装小屋里忙着把烟草分级时,乔就召集男孩们来到球场,把两天前寄到的手套和新的棒球和路易斯维尔牌球棒发给他们。他把三个垒包和本垒板放好位置。

    到了烟草拍卖会那天,他们的烟草卖到了第三局价,四百张烟草,平均重量二七五磅,全部由罗柏,勃恩斯烟草公司收购,这家公司制造细长型雪茄,是美国市场的新宠。

    “为什么?”

    “没有。”

    这会儿乔看着那对父子。裴瑞兹揽着他儿子,那男孩点点头,父亲低声跟他讲话,吻了男孩头侧几下,教训完毕了。不过那几个吻似乎没能安抚那男孩。于是他父亲推了一下他的头,两个人又回去工作了。

    “心中没有上帝的。”

    托马斯是那种从来坐不住的小孩,却对球赛非常着迷。他双手夹在两膝之间,安静坐在那里观看,那些球赛他根本还不可能了解,却像是音乐或温水,同样对他有安抚效果。

    而想想伊柏市,他难道没做过同样的事?她难道没做过同样的事?他们用血腥钱盖医院。用兰姆酒的利润收容街上流浪的妇女和儿童。

    乔站在烟楼外头,看着那些男孩串联烟叶。即使有那些撑架,他们还是得举高、伸长手臂绑紧烟叶——就这样举高又伸长,连续十四个小时。乔皱起脸看着席基。“当然满意。基督啊,这份工作太苦了。”

    “我觉得,”他对葛瑞丝艾拉说,“你也该回伊柏看看了。”

    为了庆祝,乔给所有工人都发了奖金。还送了两箱考夫林—苏阿瑞兹兰姆酒给村子。然后在席基的建议下,他租了一辆巴士,跟席基带着棒球队到附近小城维纳雷斯的碧侯电影院,看他们生平的第一次电影。

    乔开心得要命,因而过了好几天,他才承认表还是有点慢分。

    现在乔听到那个枪手在说什么了。

    “你怎么受得了?”

    “我心中有上帝,”乔说。“只不过那不是你的上帝。她为什么要在你的床上自杀?”

    颇令他们惊讶的是,房子的整修大致完成了。上星期乔和席基才刚为棒球场的外野铺上草皮。一时之间,他们没有什么理由非得留在古巴不可。

    “因为我不喜欢挨饿。你喜欢挨饿吗?”

    没错,美国输出的某些善举,是以枪杆子为威胁。但在历史上,所有文明发达的伟大国家,全都做过同样的事情。

    “是你的同类动手的,”厄文的双眼睁大,盯着乔的腰部看。

    乔开到第五枪,和安立可都同时击中目标。安立可在左边靴子射出一个洞,乔的那枪则把左脚踝轰成两半。

    乔的西装外面套了一件在哈瓦那买的丝质风衣,是里斯本进口的,穿在身上轻得就像另一层皮肤,又很防水。航程的最后一个钟头,乔看到乌云愈来愈密集,这也不意外——古巴的雨季可能更糟得多,但坦帕的雨也不是开玩笑的,这会儿天空的乌云还是没散去。

    “那就向上帝忏悔,”厄文说。他的呼吸浅而急促。“在我面前。”

    “一等到这部分完成了,主人?等这些烟叶都挂好,装满了烟楼?就要花五天等叶子干燥。这时唯一需要的工人,就是去照顾烟楼的炉火,不能让烟楼里头太潮湿或太干燥。至于那些男孩呢?他们就可以去打棒球了。”他迅速拍了一下乔的手臂。“希望这样的解释能让您满意。”

    “这里什么部长不出来的,”席基说。

    “有必要那样吗?”乔对席基说。

    “你们家有三个卧室,”乔说。“为什么她要在你的卧室里自杀?”

    有天夜里,乔对葛瑞丝艾拉说,“除了我们家之外,这些村民唯一的希望就是棒球。他们爱棒球。”

    裴瑞兹父子看着他,很困惑,然后裴瑞兹又打了他脑袋,接着打了几下屁股。

    乔爱他妻子,在这场交易中,她的国家无疑受到他的国家恩惠,处境也改善太多,但她却无法接受这一点。在美国金援之前,西班牙人把他们丢在污水池里面奄奄一息,整个古巴霍乱肆虐、道路破烂,没有任何医疗可言。马查多上台后也毫无改善。但现在,在巴蒂斯塔将军掌权之下,古巴的基础建设突飞猛进,全国三分之一、哈瓦那的一半家庭有了室内抽水马桶和电力。他们有了好学校和几家不错的医院。他们的平均寿命增加了。他们有了牙医。

    来码头接他们的是赛普·卡伯奈和安立可·波捷塔,他们现在已经是迪昂手下的两员大将。赛普解释说他们到达的消息已经外泄。他把《坦帕论坛报》的第五版拿给他们看:

    “忏悔。”

    乔点点头。“可是我没从你手上抢走她。”

    一棵棵烟草现在长得比大部分成年男子都要高了,上头的烟叶比乔的手臂还长。他现在都不准托马斯跑进烟田里,怕他钻进去就找不到了。收割工人——大部分是年纪较大的男孩——有天早上来到烟田,从最成熟的植株摘下烟叶。烟叶会堆放在木橇上,让驴子拉出去。然后解开驴子,改钩在牵引机上,再把牵引机开到种植园西端的烟楼,这个任务都是留给年纪最小的男孩担任。有天早上乔走到主宅的门廊上,一个不会超过六岁的男孩正开着牵引机经过,一橇烟叶在他背后堆得老高。那男孩朝乔挥手,露出大大的笑容,然后继续往前开。

    赛普还站着就死了——这种事情乔见过太多次了。他手上还提着葛瑞丝艾拉的袋子,子弹就直接穿过他的脑袋。赛普倒下时,乔转身,第二枪随即响起,枪手镇静、冷冰冰地说着什么。乔紧抓住托马斯,扑向葛瑞丝艾拉,三个人同时倒在地上。

    她再也没试着移动了。大概也动不了。

    那些傍晚,他会带托马斯去看球赛。有时葛瑞丝艾拉也会加入,但她的出现老是会让少数几个刚进入青春期的男孩分心。

    他们四个人出了客轮站大厦,来到停车场,赛普在乔的右边,安立可在葛瑞丝艾拉左边。托马斯在乔背上,两手圈着乔的脖子。乔看了一下时间,此时听到第一声枪响。

    “我很抱歉。”厄文说。

    里头的报导说三K党再度发出威胁,而联邦调查局也正在考虑要起诉他。

    “我做过六年。”

    “他应该要看着烘烤的炉火,结果睡着了。有可能把所有收成都烧掉。”他把托马斯递还给乔。“有可能连自己都烧死。”

    厄文颤抖了几下。“她是我的宝贝女儿。”

    谁不收钱呢?要是没有自由贸易,整个世界要怎么运转?我们给你东西,你就回报给我们其他一些东西。

    “很好,”乔说。“让他来把这块土地犁平了。”

    “大概没办法。”乔说。

    上,穿着他的黄褐色西装,被逝烂的脚从脚踝悬垂下来,就像从他手里悬垂下来的那把枪。

    于是乔忍不住了。他低头认真看自己的腰部,看到有个东西,是他下船时没有的。不是在他的腰部,而是在他的大衣上。

    乔看了安立可一眼,正好看到他咳了一下就死了。就是那么快,他过去了,手里的枪还在冒烟。乔翻过那辆汽车的引擎盖,来到厄文,费吉斯面前。

    “这样很好,对吧?”

    无论如何,他们在戏院度过了一段欢乐时光。那些男孩迷死那部电影了,回程巴士上,他们一直说等他们长大后,要去买六发子弹的轮转手枪和枪腰带。

    回阿仙纳斯的巴士上,他不禁一直想着那部电影。没错,是西部片,有大量的枪战和一名不幸的少女,还有一场沿着危崖道路的驿马车追逐戏,但如果你认识丹尼,就会发现电影中还有别的。特克斯·摩朗饰演的角色是一个诚实的警长,但他置身的小镇其实很肮脏。几个最重要的镇民有天夜里聚集在一起,计划要害死一个黝黑的流动农工,因为其中一个镇民说,这个农工曾勾引他女儿。到最后,电影修正了原来偏激的前提——那些良善镇民明白自己的做法错了——但那名黝黑的流动农工已经被几个外来的黑帽客杀掉。于是,据乔的理解,电影所传达的讯息就是,源自外部的危险可以洗净源自内部的危险。而就乔的经验——以及丹尼的经验——这是狗屁不通。

    “谁说我不跟上帝忏悔的?”乔更往前逼近一步。“厄文,我不肯的是,向你忏悔。”

    接下来的几个短片没什么好看的,但那些男孩全都笑得东倒西歪,他们眼睛睁得就像他买给他们的垒包一样大,乔还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们完全不晓得电影是怎么回事,竟还以为刚刚的新闻影片就是电影。

    “好吧,”乔说。“向谁忏悔?”

    托马斯浑然不觉,还扭动着要去找席基,他最近很喜欢席基。

    那年夏末,他的怀表从日内瓦寄回。装在一个漂亮的桃花心木盒子里,里头有天鹅绒衬垫,擦得亮晶晶。

    他看着乔的双眼。“忏悔。”

    而现在,在棒球风靡的古巴,在一个原来用木棍、没有手套打棒球的地区,他们有了全新的手套,新得那皮革都发出吱呀声,金黄的球棒像削了皮的苹果。每天傍晚,当工作告一段落,烟叶采收完毕,干燥的烟叶也整理包装好,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烟草和焦油味,他会跟席基并肩坐在椅子上,看着烟田中的影子愈来愈长,两人讨论要去哪里买种子以培育外野的草皮,免得那里老是一堆尘土和小石子。席基听说附近有一个棒球联盟有定期举行比赛,乔要他继续打听,尤其是秋天,农场工作最闲的时候。

    “收成时他还是得工作,”席基说,“不过不像那些男孩那么忙。”

    托马斯大叫,乔感觉主要是震惊而不是疼痛,葛瑞丝艾拉也呻吟着。乔听到安立可开枪了,于是看过去,发现安利可脖子中弹,血流得太快,颜色也太暗,他还是用手上那把一九一七年的科尔特点四五口径手枪,躲在最接近他的那辆汽车底下开枪。

    “上帝。”

    他回头望向那辆汽车,看到葛瑞丝艾拉设法想站起来,血大量涌出她的腰部,还有她整个身体中段。他跳过汽车引擎盖,四肢着地落在她面前。

    “是啊,你也不喜欢挨饿,”席基说。“全世界的人都会同意——挨饿不好玩。”

    在雨季的尾声中,他们于九月底离家,从哈瓦那港搭船,穿越佛罗里达海峡,往北沿着佛罗里达州西岸航行,在九月二十九日傍晚抵达坦帕港。

    乔觉得昏昏沉沉。他最近老在做一个恶梦,只是细节大同小异。在梦中,他跟家人在国外,他感觉是非洲,但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不过他们周围环绕着长得很高的草,而且天气很热。他父亲出现在视线边缘,在田野最远的角落。他没说话,只是看着那几只山狮从高草中冒出来,一身油亮,眼睛是黄色的。它们身上的毛就跟那些草一样是黄褐色的,所以一开始根本看不见,等到发现时已经太迟了。当乔看到第一只时,他大喊着警告葛瑞丝艾拉和托马斯,但他的喉咙已经被那只踩在他胸口的大猫晈开。他注意到自己的鲜血在它大大的白牙上显得有多红,然后当那只大猫又张嘴要展开第二回合攻击时,他闭上了眼睛。

    “你的同类,”厄文重复说。“你的同类。”

    “大衣交给我吧,考夫林先生?”

    那女人又缩回去,乔看到托马斯瞪着他,张着嘴巴,但没有发出声音。

    “你觉得怎么样?”葛瑞丝艾拉早餐时间乔。

    乔翻滚离开他们,抽出他的点三二手枪,加入安立可。

    再来就是正片了,一部叫做《东岭骑士》的西部片。由特克斯·摩朗和艾丝黛儿·桑默思主演。银幕上迅速闪过黑底白字的演职员名单,从不看电影的乔原先根本不在乎那些制作人员是谁。事实上,当时他正要低下眼睛,好确认自己的右脚鞋带绑好了,这时那个名字出现在银幕上,于是他的目光又猛地抬起:

    “什么我的同类?”乔问,冒险又往下瞥了胸口一眼,还是没看到什么。

    “是啊,非常好。蜜糖,随你怎么骂美国,但我们还是输出了一些好东西。”

    “忏悔。”

    “你烘烤过烟草吗,老爷?”

    乔翻了个白眼。

    “我爱你,”葛瑞丝艾拉说。“我一直爱着你。”

    她说,“乔瑟夫?”

    一个年轻女人冒险从客轮站大厦的门内探出头来,乔大喊,“打电话找医师!找个医师来!”

    他听得出她声音里的恐惧。他听得出她都明白了。他脱掉风衣,找到她鼠蹊上方的那个伤口,把卷起来的风衣压着她的腹部,同时说,“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次日早上,乔在烟楼里找到席基,他正在检查吊架上的烟叶密度。乔叫他把工作交给别人,陪着他出去,穿过田野,走下东边山坡,停在乔所拥有的土地中最糟的一块。这里石头很多,又被丘陵和露头岩脉挡住光线,一整天都晒不到太阳,而且这里害虫和杂草特别多。

    席基从乔怀里把托马斯抱过来,将他举得高高的,乐得托马斯咯咯笑,席基说,“你以为裴瑞兹喜欢揍他儿子吗?你以为他早上起床,就说我今天要当坏人,让那孩子长大后恨我。不不不,老爷。他起床的时候说,我得让桌上有食物,我得让他们穿得温暖,修好屋顶的漏水免得他们淋雨,宰掉他们卧室里的那些老鼠,教他们是非对错,向老婆证明我爱她,留五分钟给自己,然后睡四小时就又要起床到田里去。当我离开烟田时,还能听到最小的那个孩子在叫——‘爸爸,我饿了。爸爸,没有牛奶了。爸爸,我不舒服。’他每天都来工作,每天都出门打拼,然后你给了他儿子一份工作,老爷,那就像救了他的命。说不定你真救了他的命。但接下来这小孩没尽责做到他该做的事?妈的。那孩子就得挨打。挨打总比挨饿好。”

    “没事,”她说。“只是喘不过气来。你去吧。”

    “忏悔。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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