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们再度前往上城区。我已经很久没有遇上要走这么多路的案子了,而我已经走得有点不耐烦了。如果我想要花这么多时间在夜城之中来回奔走、磨损上好的皮鞋、搞到自己腰酸背痛的话,我干脆去检查脑袋有没有坏掉算了。雪上加霜的是,四周竟然开始起雾,将夜城笼罩在一片灰茫茫的珍珠色彩中。起雾通常不是什么好现象,这表示世界与世界之间的屏障变得稀薄。你永远不知道什么东西会从迷雾中浮现,或是穿越迷雾之后会出现在什么地方。
女巫奶头标榜提供优质丰富的美梦,但说穿了只不过是一间有主题的上空酒吧罢了。一个混合了哥德风以及万圣节气氛的鄙俗场所,里面的女孩全都裸体演出,身上只戴一顶女巫帽,并且用她们的扫把做出许多淫秽的举动。该俱乐部位于上城区的边缘地带,仿佛其他俱乐部都不屑与它为伍一样,可能当真如此。女巫奶头是克苏鲁小子名下唯一合法的生意场所,当然是因为他对这个地方抱有特殊癖好的缘故。
为什么?好吧,给点提示:传说他不是一个喜欢大腿的男人。
俱乐部的外表廉价而又俗气,架满低级的霓虹灯以及许多淫秽的照片,而且照片上的女人多半根本没有在这边工作,不过让我担心的不是这些。门外没有人在招揽生意,没有人在自吹自擂这里的女孩有多漂亮,连哄带骗地诱拐路人进去消费。我小心翼翼地推开店门,观察门后的景象,却发现没有任何保镖或是安全人员的踪迹。克苏鲁小子是个喜欢派人保护自己资产的人,尤其是在这种重要会面进行期间,这一定是某种陷阱。于是我面露开心的笑容走入店内,贝蒂身上的妆扮变成黑色皮衣,挂满锁炼跟铁钉等配件,脖子上还戴着一个狗环,踏着愉快的步伐跟我一同进去。
俱乐部内部的装潢充满典型的万圣节风格——黑色的墙壁、女巫的大锅、面带微笑的南瓜大头。光线昏暗,舒适诱人,除了自俱乐部后方打落在舞娘钢管上的六盏聚光灯之外。但是依然没有任何舞娘、顾客以及吧台员工的踪迹。克苏鲁小子清空了整间俱乐部,只为了跟我会面。我的脑中响起了“没有目击证人”这句话。我领着贝蒂穿过空荡荡的餐桌,来到舞台前方的空地,在一片宁静中掀起响亮的脚步声。天花板上垂下六具以橡皮带固定的人类骷髅,在空地边缘上下摆动,或许是因为我们的接近而感到不安。一开始我以为它们属于万圣节风格的一部分,但是它们身上散发出一股诡异的气息令我停下脚步仔细观看。它们全都是真的人类骸骨,关节处以铜线固定,其中几根比较长的骨头上布满咬痕。
一道全新的聚光灯自上方洒落,照亮了坐在空地中央一张巨大的强化椅上的克苏鲁小子。他外表酷似人类,但是他不是人,再也不是了。你分辨得出来,看得出来,感觉得出来,这男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腐败的气息,他曾被某种来自外界的东西触摸过、转化过。克苏鲁小子是个十分肥胖的人,他非肥胖不可,不然绝对无法容纳体内如今所容纳的那些东西。他赤身裸体、皮肤紧绷,仿佛来自体内的压力即将破体而出。他实际年龄应该跟我差不多,但是他的脸部已经肿胀到辨识不出任何五官的地步。他摊坐在过大的椅子上,有如坐上王座的。在聚光灯无情的照耀之下,他的皮肤反射出黯淡的白光,像鱼肚一般缺乏色彩,然而他的双眼却一片漆黑,宛如鲨鱼。
传说他能够赤手折断他人的骨骼;传说他生吃人类的血肉,折断骨头吸食骨髓;传说有某种来自外界的怪物在他体内成长,或是藉由他的身体凝聚形体。此时此刻,我毫无保留地相信这些传说。
“嘿,,”我愉快地道。“呢?”
他透过深邃的黑眼睛冷冷地凝视着我。“约翰·泰勒……你的名字就像我嘴中的胆汁跟灰烬,你出现于此对我就是一种冒犯,你的存在乃是一种无法忍受的羞辱,你杀光了我的战斗巫师。我的孩子,我可爱的孩子。”
“你变了。”我道。“你不该踏上那段深海旅程,至少,你应该把捕获的东西放生回去的。”
“你公然挑衅我。”克苏鲁小子道。“现在已经没有人敢这样做了,我会很享受杀你的过程。”
他的声音嘶哑而又吃力,一字一字地吐出嘴中,隐隐带有一股咕噜水流声,仿佛他在水里说话一样。他听起来像是溺水的人,对着将自己推入水中的人破口大骂。
“我以为我们是来谈生意的。”我道。“我把死后世界录像带来了。”
“我已经不在乎那种东西了。”克苏鲁小子道。“钱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有得是钱。如今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满足我无止无尽的食欲,以及摧毁我的敌人。我要亲眼看你崩溃、痛苦、死亡,约翰·泰勒。还有你这个美丽的小同伴,或许我要让你欣赏我如何扯出她的内脏,然后在她的惨叫声中全部吃光。”
“喔,好恶,”贝蒂道。“残暴的家伙……”
克苏鲁小子突然自王座上站起,身形比正常男人宽大一倍有余,藉由强大的意志力迫使自己巨大的躯体起身。他的关节深深埋藏在肿胀的皮肤之中,肥大到极不自然的生殖器光溜溜挂在鼓胀的肚子下。
“太恶了。”贝蒂道。“就算附上配菜再倒贴我一百万英镑我也不会去碰这个家伙。”
克苏鲁小子朝向我们逼近,故意放慢速度,目光紧盯着我,每踏出一步都在地板上掀起一场震动。他分开肥厚的紫唇,露出尖锐的牙齿,摊开肿胀的双掌,展现锋利的指甲。这种体型的人根本不应该具有独力行动的能力,更别说还能散发如此致命的气势。我还在思考对策,贝蒂已经大剌剌地迎上前去,打开皮包,拿出防狼喷雾器,对准克苏鲁小子的大脸喷了下去。
“恶心的胖子。”她冷静地道。“而且很臭。”
克苏鲁小子停下脚步,面色惊讶,但是完全没有被添加圣水的防狼喷雾剂所伤。他漆黑的眼睛几乎眨也不眨,任由喷雾剂有如泪水一般流过他的脸颊。他突然展开行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甩出一条巨大的手臂,将贝蒂撞得离地而起,向后飞出。她撞烂一张桌子,摔在地板上,翻滚几圈之后,瘫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这一切都在我来得及移动一根肌肉之前就已经结束了。我大声叫她,但是她没有回应,接着克苏鲁小子转过头来面对我。
他站在我和贝蒂之间,我没有办法接近她。我缓缓后退,脑中思绪飞奔。我没有料到会遇上这种场面,我听说他经历过一些改变,但始终把他当作一名平凡的帮派老大,一个可以谈条件的家伙。夜城本是奠基在各式各样的条件之下运作的,然而眼前这个克苏鲁小子满脑子只想杀我,多半还想把我剁成肉块。通常我并不喜欢和人近身肉搏,一方面是因为这样打架太没格调,有违我的自尊;不过主要原因还是在于我很不会打架。我比较喜欢利用谈判、威胁或是虚言恫吓的方式解决问题,但我不认为那些方法能够解决眼前的问题。
我停下脚步,不再后退,笔直凝视他的双眼。有时候最好的把戏就是老把戏。但是一天之中连续两次,我发现自己面对一个没有办法瞪赢的对手。他以漆黑的双眼跟我对瞪,没有受到丝毫影响,我没办法接触他的内心,甚至无法肯定他体内到底还有没有内心可供接触。于是我抓起手边的一张椅子对他丢去,椅子当场弹开,没有在他布满血管的紧绷皮肤之上留下任何痕迹。
接着他朝我逼近,一团宛如只有在海底才能见到的巨大肉团,在某种不自然的能量驱使之下直扑而来。我曾经克服过无数危机,吓退或是击败许多当世强者、神祇,以及怪物……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能会死在一个过胖的帮派老大手中。
地面随着他的接近而剧烈震动,我突然发现他的血肉似乎移动得比他本人缓慢,一点一滴地滑过他深陷其中的骨骼之上,有如事后才添加上去的动作一般,仿佛他的血肉已经不再与骨骼以及器官连结在一起了。他体内仅存的人性逐渐离体而去。我看了身后一眼,我可以逃跑,我很肯定自己有办法比他先跑出大门,但这样就表示我必须丢下贝蒂不管,将她留给克苏鲁小子无尽的食欲。他说过要以残暴的手法折磨她,而我相信他的话。于是我迎上前去,站稳脚步,一拳捶在他突起的大肚子上。在他强大的冲力之下,我的拳头深深陷入他的内脏之中,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冰冷的血肉挤压着我的拳头,不断将其吸入体内。我必须竭尽所能才能拔出拳头,光是触碰到他的皮肤就能让我冷到牙齿打颤。
他挥出一条巨大的手臂,就像巨棒一般击中我的身躯。我及时转身,以肩膀承受这一下攻击,但是对方手臂上的肥肉冲势不止,狠狠地拍上我脸颊,我脚步一虚,当场摔倒在地,肺里的空气全部离体而出。我的左肩剧痛无比,整条左手几乎无法动弹,左脸也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痛楚,嘴中充满血腥气息,于是我张嘴吐出一口鲜血。我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同时也看见克苏鲁小子庞大的身躯出现在我头上,我立刻滚向一旁,避开他有如起重机一般的斗大拳头,地板上随即溅起一片木屑。我两腿一缩,强迫自己再度站起。我身形不稳,呼吸困难,克苏鲁小子却依然脸不红气不喘。
我开始后退。我的左眼已经肿到无法睁开,鼻子似乎也断了。我以舌头顶了顶牙齿,好像没有牙齿断掉,我最讨厌牙齿被人打断了。我的嘴中持续涌出鲜血,八成是脸颊内部有伤口。我朝向克苏鲁小子吐出一口鲜血,但是他深邃的目光完全没有动摇。
我没有办法和这种怪物力拼,必须想办法智取才行。
我再度后退几步,确保我是在引诱克苏鲁小子远离贝蒂,然后集中注意,忽略身上的疼痛,召唤天赋,以我的心眼凝视克苏鲁小子。既然没有办法跟此人对抗,或许我有办法跟他体内的东西对抗。我利用天赋找出他内心的污点,深藏在他血肉之下的腐败之物,缓缓侵蚀他的人类外表的外界生物,一找到之后,我轻而易举地就将这个污点自他体内抽离。
克苏鲁小子惊声尖叫;第一次,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发自人口。他跪倒在地,由于来自外界的污点已经消失,他再也无法支撑自己庞大身躯的力量,他着地而倒,迎面撞上地板,全身的肥肉在其皮肤上激起阵阵涟漪。污点站在他的身边,外型恐怖扭曲,在三度空间中完全不具有任何意义。它发出愤怒的吼叫,声音仿佛直达我的内心。它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旦离开宿主体内,它立刻为了适应环境而转化成这副德性。我很好奇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它显然跟克苏鲁小子没有任何共通点。光是看上这个污点一眼就让人眼睛作痛,就像一种超越人类可见光谱的邪恶色彩,一种只有在噩梦中才会想到的罗夏墨迹形状。它的存在就像是指甲在我灵魂的黑板之上所刮出的恐怖声响。
它以一种不属于三度空间的移动方式朝我直扑而来,我朝向俱乐部后方的升降舞台上奔去,它紧追不舍。它的移动不像任何具有物质形体的东西,反而更像是一种能量,而这个现象让我想到一个主意。上了舞台,我开始慢慢后退,污点激射出一道强烈的能量,我立刻侧身闪开,污点继续朝我逼近,在半空之中沉沉浮浮。我的背撞上一根艳舞钢管,污点再度发射一道能量。我往旁边一让,那道能量击中我身后的钢管,随即沿着钢管泄入地面,污点惊声尖叫,叫声越来越大,直到几乎塞满我的脑袋。接着叫声戛然而止,污点完全消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危机解除后,我的手臂、肩膀和脸颊上立刻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不过我还是强迫自己跳下舞台,来到依然躺在地上的贝蒂身边。贝蒂在我接近的时候缓缓抬头,凝视着我,然后轻巧地坐起身来。
“结束了吗?”她开心地道。“我想最好乖乖装死,不要妨碍你。”接着她看见我脸上的伤势,连忙自地上爬起。“喔,约翰,甜心,你受伤了!他对你做了什么?”
她拿出一条干净的白手帕,伸出舌尖舔了一舔,然后小心翼翼地擦拭我的脸颊,抹去斑斑血迹。很痛,但是我任由她擦。我的左眼依然睁不开,不过至少已经不再渗血。
“没有看起来那么糟。”我道,试图让我自己跟贝蒂相信这种说法。
“嘘。”她道。“不要动。我的英雄。”
擦完之后,她看着手中血迹斑斑的手帕,作了个鬼脸,然后塞回皮衣的袖子之中。我严肃地看着克苏鲁小子,只见他有如搁浅的鲸鱼一般躺在地上。我缓缓走到他的身边,贝蒂跟在我身旁。她明显表达出自己是要让我依靠的意图,如果有必要的话,但是又十分贴心地没有把话说明。我站在克苏鲁小子身前,他扬起漆黑的双眼直视着我。
“杀死你,泰勒。我会让你为这一切付出代价。杀死你,杀死你所有朋友,外加所有你认识的人。我有很多手下,我会派他们去追杀你,永远不会停止,永远不会,永远不会!”
“我相信你。”我说。然后我抬起一脚,对准他肥大的后颈狠狠踩下。我感觉到并且听到他的脖子在我脚下断裂的声音,就这样,生命离开了他的躯体。我退了回来,贝蒂看着我,脸上流露出恐惧的神情。
“你杀了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杀了他。你怎么能够这么做?”
“因为我非做不可。”我说。“你也听见他的话了。”
“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到你会是一个冷血杀手……你应该是个好人才对!”
“我大部分的时候都是。”我道。“但是没有人可以威胁我和我朋友的性命。”
“我一点也不了解你,是不是?”贝蒂缓缓说道,双眼冷冷地看着我。
“我只是……身不由己。”我道。
接着我们同时转头。俱乐部中出现了其他人,但我却没有听见他进来的声音。他站在舞台上,笼罩在一道属于自己的聚光灯下,耐心地等待我们注意到他的存在。对方身材高瘦、肤色黝黑,穿着一套剪裁合身的黑色西装,脖子上打了个杏色领结。我看不出他的年纪,不过他身上散发出一股世故与权威的气息,仿佛拥有滔天权势,不需要多余的行为来凸显自己。他理了一个光头,在聚光灯中反射光芒。他的目光和蔼、笑容可亲;但是我一点也不信任他。
“克苏鲁小子的事情处理得不错。”他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浑厚圆滑,极富修养。“他是一个非常讨人厌的家伙,注定要成为某种更讨人厌的东西。我本来打算找天来亲自解决他的,但是你处理得很好,泰勒先生。”
“你是哪位?”我问。“虽然我强烈怀疑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我是消去之人。高尚的称谓,在这样一个不高尚的世界。我此行是为了死后世界录像而来。”
“你当然是。”我道。“今天大家都是为了死后世界录像而来。你怎么知道我把录像带来这里?”
“泰勒先生。”消去之人语带责备地道。“我知道所有需要知道的资讯,这是我存在的目的之一。现在当个好孩子,乖乖交出DVD,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不伤和气的情况之下结束这件事情。这片DVD非消去不可,它对所有关心此事发展的人来说都是一个难以抗拒的诱惑。”
“非自然询问报拥有死后世界录像的独家播放权。”贝蒂自动说道,虽然我看得出来她已经厌倦一直向人重申这个事实。
“我不在乎法律,及其约束效力。”消去之人毫不在乎地道。“我只对一个更高等的权威效忠。交出DVD,泰勒先生,然后我就会离开。这一切不需要以悲剧收场。你必须承认这片DVD最好不要出现在夜城,看看它已经惹出多少麻烦了。”
“你根本不需要出手。”我道。我尽力让声音听起来像他一样轻松自在。要跟一个或许有办法在动念之间将你的存在彻底抹煞的人对话并不容易。我加了“或许”两个字只是出于自尊,其实我一点也不想要跟消去之人为敌。我有一种不安的预感,认为他的传说很可能比我的传说更加可信。“我看过DVD的内容,你没有必要担心。这是赝品,出于心灵烙印之下的产物。”
“你看过了?”消去之人扬起一道优雅的眉毛说道。“喔,天呀,真是太不幸了。这下我必须连你一并消去了。”
“但是……我也看过了!”贝蒂道。“真的没什么!那是假的!”
消去之人面色哀伤地摇了摇他的光头,嘴角依然带着和蔼的微笑。“是呀,没错,你们当然会这么说,不是吗?”
“你不能平白无故就让我们消失!”贝蒂大声抗议。“我为非自然询问报工作!整间报社的资源都是我的后盾,而他是约翰·泰勒!你知道他有些什么朋友。你真的想被剃刀艾迪或是死亡男孩追杀吗?再说,你怎么能肯定自己永远是对的?为什么你就不会犯错?谁赋予你评判整个世界以及世界上所有人的权力?”
“啊……”他得意洋洋地道。“消去之人的起源之谜;这就是你想知道的吗,恶魔女记者小姐?是的,我知道你是谁,迪凡小姐。我认识所有人。非常好,我就告诉你;我将灵魂出卖给上帝,换取凌驾地球上所有一切的力量。严格说来,不是上帝本人,而是祂在世间的代表,但是我们的协议依然具有相同的效力。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审判邪恶之人;而我忠实地执行这项任务。因为总要有人扛下这个责任。我是在将夜城导向更好的境界;一次改变一样事物、一个人,或是一个灵魂。你不必担心,迪凡小姐,一点也不痛。不过说真的,绅士应该优先。是不是,泰勒先生?”
贝蒂立刻移动到我和消去之人之间。“你不能这样做!我不允许你这样做!他是个好人,有他自己的原则。他对夜城的贡献比你大多了!”
“让开。”消去之人道。“泰勒先生优先,因为他比较危险。拜托,不要再抗议了,我真的已经听腻所有借口了。”
贝蒂还想再说什么,不过我握住她的手臂,轻轻地将她拉开。“我不会躲在任何人身后的。”我对消去之人说道。“我不需要,你这个自尊自大、自以为是的假道学。”
“泰勒先生……”
“你为什么要杀死枢机主教?我喜欢他,他对任何人而言都不是威胁。”
“他背弃了他的信仰。”消去之人道。“他是窃贼,也是同性恋。”
“我曾经自鞋底刮下比你还要恶心的东西。”我道。
我再度开启天赋,看穿消去之人,轻易地找出真正与他签订合约的家伙,并且让他认清真相。不是上帝,根本不是上帝。我让消去之人了解从头到尾在幕后操纵他的家伙真身为何,他立刻发出有如刚刚坠入地狱的灵魂所发出的惨叫。他在舞台上跌跌撞撞,不停摇头否认,同时发出震惊与厌恶的叫声,最后,他终于因为无法面对自己的真正本质,而将他的力量用于己身,消去于世界之中。
这就是消去之人的结局。
我本来不想摧毁他的,他的确做过许多好事,虽然还有很多坏事以及令人质疑的事情,但是世界上最脆弱的人就是深信自己比其他人高尚的人。他的存在彻头彻尾都是奠基在谎言之上,他遭人背叛,而我很清楚背叛他的人是谁,我看到他了。我将目光转移到舞台后方的阴影中。
“好了,该现身了。出来吧,盖罗·杜洛伊斯先生,独一无二的非自然询问报总编。”
贝蒂倒抽一口凉气,听起来像是某种沉闷的吱吱叫声,惊讶地看着盖罗·杜洛伊斯走入光线之中,目光冷静地凝视我们两个。
“干得好,泰勒先生。你真的几乎和传说中一样厉害。”
杜洛伊斯是个身材高大的年长绅士,身穿。此人昂首挺胸,尽管年事已高,浑身上下却没有显露丝毫虚弱的征兆。他的脸上布满皱纹,头上除了老人斑和稀疏的头发之外没有配戴任何饰品。灰色的双眼深陷在眼眶之中,鲜少眨眼,嘴巴有如一道苍白湿润的裂缝。他的双手有如两只萎缩的兽爪,但是依然透露出强大的危险性。他身上散放一股粗犷而又无情的能量,坚忍不拔、傲视群伦,仿佛单凭意志力就足以驱退死亡。他对着消去之人消失的地方点了点头。
“可恶的蠢蛋,总是如此不知变通。他当真以为他的力量乃是上帝亲自授予,好让他可以肆意满足一己的偏见和妄想。我想得知我才是真正操纵傀儡的人,一直以来都是,对他而言真的打击太大了。从上帝变成我,落差的确不小。没关系,反正我本来就打算换掉他,他已经出现意图独立自主的妄想了。不管怎么说,我总是可以找到其他笨蛋来取而代之。”
“我不明白。”贝蒂道。“你就是总编?你一直都是总编?而……消去之人一直都是你所创造出来的?为什么?”
“亲爱的贝蒂,”杜洛伊斯爱怜地道。“随时随地都不忘记者的本分,总是能够问出正确的问题。是的,亲爱的,我就是你的总编,一直以来都是。询问报是我的,一直以来都是,已经超过一百多年了。这些年来,我创造了许多名消去之人来满足我的需求,他们通常不能存活多久,那种黑白分明的狭窄视野没有办法在夜城广泛的灰色地带中长存,他们会力竭身亡。但是夜城中总是存在着一些自认比他人更清楚黑白的蠢蛋,迫切地想要得到以他们受限的想象力去重塑世界的机会……”
“为什么要创造他们?”我问。“我看不出来非自然询问报的总编有什么理由去在乎夜城的道德观。”
“一点也没错,泰勒先生。我完全不在乎,除非能够冲高报纸的销售量。长久以来,我的报纸上面充满了夜城之中各式各样的罪恶跟腐败,但是人的一生对我来说太过短暂了,我需要更多时间,这个世界上还有太多事情可看、可知、可做。于是我找出了一个方法。在夜城,人们总是可以找出方法,即使不是什么非常好的方法。当我手下的消去之人消去一样物品,或是一个人的时候,所有他们潜在的能量,所有他们未来有可能会成就的事情,都会转变成可供取用的能量,而这些能量全部汇集到我的身上,我就是凭借这些能量延续早该结束的生命,进而取得超乎寻常的实力。”
“就是你封闭了我的天赋!”我道。
“是的,”杜洛伊斯冷静地道。“我必须削弱你的力量,不让你太快找到潘·杜纳凡。我需要时间散布死后世界录像的消息,挑起大家的兴趣,在读者心中酝酿无比的期待。让你涉入此事可以吸引人们的注意,毕竟,只要是你参与其中的事情,必定是非常重要的事,等到附赠免费DVD的报纸星期天出刊时,人们会争相购买我的报纸,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缘故……”
“销售量?”我道。“一切都是为了销售量?”
“当然。我不认为你了解我可以从中获取多少利润,泰勒先生。”
“你为何来此?”贝蒂突然问道。“为什么向我们透露关于你自己的真相?”
杜洛伊斯对他露出温柔的笑容。“还是不断提出正确的问题,贝蒂,真不愧是一名好记者,真可惜你永远没有机会撰写这篇报导。抱歉,亲爱的,我来此是为了保护我的投资,以及报社的投资,而你的报导,关于死后世界录像真相的报导,永远都不能有见报的一天。我报导新闻;但是不希望自己成为新闻的一部分。”
“你要DVD?”我说着自外套口袋之中取出DVD,朝他丢去。“拿去。反正这玩意不过是件赝品。”
他没有出手去接,任由DVD跌落在他面前的舞台上。“是真是假,都无所谓。由于你参与此事的缘故,我还是可以从中获利。你对我帮助良多,泰勒先生,散布消息,勾起人们的兴趣,但是一切都结束了。我的报导已经到手了,既然所有报导都需要好的结尾……还有什么比你在为我取得DVD的过程之中惨遭杀害更能够让人信服这片DVD的重要性呢?最辛辣的报导就是包含名人的尸体在内的报导了。”他看向贝蒂。“恐怕你也非死不可,亲爱的,我不能让任何有可能颠覆我的报导的人存活于世。”
“但是……我是你的员工!”贝蒂道。“我在询问报工作!”
“我手下有很多记者,我还可以雇用更多。现在,安静,亲爱的。我真的厌倦了你的声音……不要动,泰勒先生。为防万一,我已经再度封闭你的天赋,免得你打算用它来对付我,你身上没有任何强大到足以对付我的东西。”
“要打赌吗?”
我说着自外套口袋取出宝瓶宫之钥。我启动了这个小金属盒,它立刻开启盒盖,有如钢铁花朵一样绽放开来。现实中出现一条裂缝,凭空飘浮在杜洛伊斯面前。他只来得及惨叫一声,随即遭受裂缝吞噬,消失于现实之外。我使劲抓紧贝蒂,对抗着裂缝强大的吸力,然后关闭宝瓶宫之钥,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空荡荡的俱乐部中突然陷入一片死寂。贝蒂瞪大双眼紧盯着我看。
“我真应该在欢乐乐园的事件结束之后就把这把钥匙交给渥克。”我道。“但是我有预感会有用得到它的地方。”
“你身上一直都带着这种东西?”贝蒂道。“为什么不早拿出来用?”
我耸肩。“之前没有拿出来用的必要。”
她当场给我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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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