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政云者,减并官厅,减少官吏,减省政务,即减缩政治范围之谓也。此主义在欧洲及日本各国间,颇倡导之。盖欲矫繁复政治之弊,节政费以养民力,减政权以顺民情,一方面去人民依赖政府之心,以破除政府万能主义之迷误,一方面消人民嫉视政府之念,以防止无政府主义之蔓延,是固政治学上重要之论题也。我国数年以来,施行宪政,模拟他国之繁复政治,包举一切,而能力不足以副之,弊害以形,致反对之声,一时哄起。自此以往,又恐有因噎废食之举。与其事庞言杂,一时失坠于冥冥之中,复见阻于哓哓之口,不如采用减政主义,收束局面,以为持久之谋,专一精神,以赴目前之急。现在新官制将颂,大局方针,亟宜于此时考定,故揭此论题,愿与我国民共研究之。
欧洲及日本各国之倡导减政主义也,予得述其大意曰:“政治者,社会上一种之事务也。政府者,社会上之政治机关,亦一种之机关也。今各国政府,组织繁复之官僚政治,视社会上一切事务,均可包含于政治之内,政府无不可为之,亦无不能为之。政权日重,政费日繁,政治机关之强大,实社会之忧也。社会之人,或习焉不察,讴歌于政府万能之下,至事事依赖政府而为之。营一业则请国库之补助,举一事则求官厅之保护。民间独立心之薄弱,实为当局者多年之干涉政略所养成,积之既久,遂不自觉其迷误。法国人收获葡萄之时节,向由政府告示,久之则以此告示为不可少。识者谓蒸饼之制造发卖,若向由官吏营之。则其人民亦必生一种迷误,以为此蒸饼苟为民间之私业,则必有不足供给之忧矣。令人之谓无学部则教育必衰,无农工商则实业不振,亦犹是焉。夫社会之事物,有自然法则管理之,此为政者之所不可不知者之也。社会之活力(才力财力结合之作用),有一定之制限,政府决不能创造之。有研究学术之活力,则教育自兴,有生产之活力,则实业自盛矣。社会之发展,有一定之秩序,政府亦不能揠助之。知能之竞争烈,则发展于教育;物质之需要增,则发展实业矣。一国政府之本分,在保全社会之安宁,维持社会之秩序,养其活力之源泉而勿涸竭之,顺其发展之进路而勿障碍之,即使社会可以自由发展其活力而已。教育也,殖产也,政府惟司其关于政务者,不必自为教育家,自营农工商之业也。夫国家教育之兴,非政府多颁学堂章程,多编教科书籍之谓;国民实业之盛非政府多营官有事业,多定检查方法之谓。总言之,国运之进步非政府强大之谓。不察此理,贸贸焉横张政权,增加政费,国民之受干涉也愈多,国民之增负担也愈速。千涉甚则碍社会之发展,担负重则竭社会之活力,社会衰而政府随之。试亲法国政府,官吏之数,多至六十万人,政费占国民生产力十分之三,长此不变,其能久乎?欧美之无政府党,所以主张无政府主义,且欲以暴行达其目的者,亦以欧美之民,对于繁重之政权,浩大之政费,久抱不平,于是设理想之社会,以谓政府非社会所必须,且认无政府为社会之其态。此种主义,在今日观之,适足以扰乱社会而已。然此危险不平之党,甘为安定秩序之敌者,实由好事喜功之政府,激之而成也。故欲图社会之进步,计政府之安全,非实行减政主义不可。”
夫各国政府组织繁复之官僚政治也,有统一之才能,有监督之方法;其官厅之治事也,敏捷而有调理,其官吏之服务也,精勤而有历练,其为国民谋福利也,盖无不周而且至;有识之士,犹窃窃焉忧之,以谓于社会无益而有害,其势且不可久。若夫我国,人才为贮,财力未充,政府虽有改弦易辙之心,官僚犹仍泄沓偷安之习,乃不自量力,尤而效之。规模不可不备也,于是乎增设若干之官厅,添置多数之言吏;而又不可无所事事也,于是乎编订种种之条例,设立种种之名目;新政之规模略具矣,而旧日之习惯,不可尽废也,于是乎有重规叠矩者,有纷歧错杂者,且有无关于政治而为赘瘤者。群流并进,新旧杂陈,当局以张皇粉饰其因循,朝士以奔走荒弃其职务,问其名则百废具举,按其实则百举具废。孟子曰:“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此之谓矣。持此以往,吾辈逆料其结果,殆不出两途:一曰迫于财政困乏,仅仅维持现状而不得,且敷衍益甚,而几等于削减;一曰不顾民力之竭蹶,益益进行现在之政策,则搜刮愈力,而终至于溃决。其尤不堪设想者,则一方面行其敷衍之策,而政治销灭于上;一方面尽其搜括之实,而经济溃决于下,大局遂不堪问矣。此吾之所以欲持减政主义以挽目下之颓风,而纾将来之实祸也。
或曰:“减政主义者,各国人民理想上之言论也,今各国政府不但无采用之倾向,且示反对之趋势,而乃欲采用之于吾国,其亦审察吾国社会上之情势,固适用乎否乎?夫吾国之社会,非欧美社会之比也。欧美之社会,有组织之能力,有秩序之观念,崇尚公德,热心公益,故政府即不为之谋,社会亦能起而自谋之,减政主义,犹或可行也。若我国之社会,离如散沙,杂如丛莽,道德之堕落,有江河日下之观,经济之困难,有杼轴其空之感,今若实行减政主义,一切听其自然,吾恐永无进化之期,终有陆沈之祸耳。”然予以为此社会悲观论,非真相也。我国国民独立性质之强,自治基础之固,正有未可自蔑者。若谓社会之进步,必仰政府之提携,不如反而言之,谓政府之进步,仰社会之提携,较为确当。试以近事以正之,则宪政之实行,虽出于先皇之英断,而亦未始非社会鼓吹之力。他如禁烟之渐着成绩,游学之日见增加,虽由政府惩治之严,奖励之厚,平心而论,亦社会之倾向也耳。非然者,以林文忠、曾文正、李文忠之政略,而效果不如今日者何也?以此观之,则吾社会之精神,亦讵逊于欧美,但急起直追勿自菲薄也可耳。抑吾更有进者,则以吾国之历史证之,知吾国社会之情势,实有不可不采用减政主义者。吾国古来,以恭己无为为至治,而以庸人自扰为至戒。观始皇一统以后,立强大之政府,繁苛之政令,其中亦非为人民永久之谋者,然率遭人民之反抗,不旋踵而破灭。汉室继之,乃一反其所为,崇尚宽大,萧曹相业,以清静定一称,遂开四百年长久之基。一成一败之间,情势已昭然可见。又如王荆公之厉行新政,其意岂不欲便民,卒以干涉太繁,反为民病,此亦我国政治家之殷鉴也。纪文达有言:“三代以下,以不扰民为治。”盖减政主义之先觉者也。
或曰:“减政主义者。消极之主义也,退化者也,非进化者也。由简单而至繁复,自然界之一大原则,不能逆其势而行。今者世界竞争,纷纭繁变,我国家唯有取进行之方略,决不能保退守之习惯。非然者,老成持重之政府,亦岂好为此铺张扬厉之举哉!诚以内忧外患,交起迭乘,鉴于大势之不可违,时机之不可待,不得已而为之耳。今若采用减政主义,则衮衮诸公,适得遂其妇人醇酒之私,养其缓带轻裘之度,而守旧之师儒,偷安之疆吏,正得藉法繁赋重为口实,以摧残宪政之萌芽,中国之亡,可立而待矣。”然此实误解减政主义之真意者也。孟子曰:“人必有所不为而后可以有为。”减政主义者,即有所不为以期有为之意,乃以消极之手段,达积极之目的,似退而实进者也。若今日之政府,则以积极之面目,行其消极之志趣,似进而实退者也。吾亦知吾政府非好为此铺张扬厉之举者,诚不得已而为之;然此不得已云者,即今日政治上之病根,而铺张扬厉者,乃今日政治上之病态。减政主义,即对子此病之特效药耳。才力不充也,则去其旁骛之精神,财力不济也,则汰其繁杂之费用,催陷廓清而后,乃就当先之急务,立一定之范围,刻意励行,坚持勿懈。减政主义,岂无政府主义之谓哉!岂使政府伴食于朝堂,委蛇于寮属,而无所事事之谓哉!盖将以此揭宪政之外幕,以显其光荣,抉官僚之假面,以清其神气,一方面使政府有所资以措手,一方面使政府无所借以藏身。必涂泽之政治,既淘汰无遣,庶真正之政治,有发现之日,则减政主义之赐矣。
今姑持减政主义以观现在之政治,其不属于宪政范围内者,可置勿论。就属于宪政范围以内而言,而使吾人感其事之无益,觉其费之可省者,亦所在有之。就其重要者,略述一二。邮传部之靡费。农工商之虚设,论者啧啧,岂尽无因。若夫民政以警察之费为钜,然我国警察制度,摹拟他国,似未适合于我国之情势。盖各国人民,皆麋聚于都市,五方杂处,奸侩百出,又复车马喧阒,时虞危险,故有市街警察之制。我国一二都会繁盛之区,固可仿而行之,乃各府县之城治市集,亦复于数十武之内,植立武装之巡士,甚至乡村之间,亦间有之,其费甚繁,其益殊少。若改革之,使任司法警察等事以稍适于用,则全国之内,所节必多。(予非谓巡警可发也,惟不可使其终日植立,而无所事事耳。)至学部管理教育,事事必就绳墨,毕业奖励,综核尤严,各省学务公所及各县勤学所,以稽核名册,计算分数,费时殊甚。然此等繁密条例之结果,必碍学问之发达。兹不暇详说其理由,但思科举时代之学问所以不能发达者,非为功令所缚束乎?今学部之条例仿之科举而更甚矣,为教育前途计,实不可不大加减削者也。类此事实,势不能一一枚举。今者新官制将颁行,新内阁将成立,减政之方针,当于此时握定。立法于简,其后可繁,立法于繁,后虽减之,而款已糜,弊已甚矣。
今更持减政主义以论将来之官制。旧日之六部,今增为十二部矣。就行政之统系观之,则吏部可裁,归其一部分之事务于内阁;礼部可裁,归其一部分之事务于内务府,已为世论所公认。其他各部,以他国之繁复政治之形式比较之,似乎不可减少;然国家政治,在精神而不在形式,况宪政初行之日,形式何必求备乎?日本之持减政主义者,主张废止文部省,农商务省,警视厅及枢密院(参考日本《中央公论》二十二卷一号增田氏论文),我中国今日,亦可酌采其说。凡属内务行政,殆可合为一部;或将交通行政,分设一部,而其余之教育行政、农工商行政,不必另设专部。盖教育实业等事,全赖社会之自谋,国家仅任提倡检查之责,其直接自办之事本少也。如是,则国家行政,但分外交为一部,分军事为一部或二部,分财政为一部,分司法为一部,分内务为一部或二部,至藩属事务,今尚不得不设专部。以是计之,则设六部或八部足矣。其他中央官厅,除审计院、行政裁判所、大理院以外(内务府不在政治范围以内故不列入),一切皆可裁撤。至地方管制,各省设一行政官厅,置长官一人,分设数科,其下设厅。州县一级,置行政官一人,书记二人,足矣(除司法官外),一切司道府及同通佐杂,皆可裁撤。兵在精而不在多,官吏亦然。今日之政治所以纷烦纠杂者,就因官吏太多,彼此以文牍往还,以消日力,所谓“纸张天下”是也。此等事务,皆在官与官之间,与吾民无与。吾民之所须于国家者,除对外而求其扞卫国境,对内而求其缉除暴乱,此外则讼狱之事,不可不仰官厅裁判,赋税之款,不可不向官厅输纳而已,所谓刑名钱榖而已矣。吾望吾政府编订官制之时,勿仅存官多治事之见,而当虑及官多生事之害也。
总之减政主义者,各国社会上之新倾向也,我国政治上之旧经验也,实行宪政之前提也,救济财政之良法也。我邦人君子,勿以此反对新政者之常谈,则幸甚矣。
(《东方杂志》8卷1号,1911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