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下,毁灭的纽伦堡寂寥无边,仿佛这一切毁灭都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或者毁于天然火灾,或者毁于地震,或者是由于多少世纪日晒雨淋的缘故,有一部分变得焦油一样的黑,似乎大地曾经流过血,那结块的熔岩聚成大片荒丘。
利卑驱车穿过这一地段。他第一次来到这块废墟上,内心感到十分愉快。到了郊区,他把车停在一间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白色楼房前面,旁边还有几幢和它完全一样的楼房。他希望教授这会儿正等着他。他急于离开纽伦堡,想早点摆脱法庭的审理。他已经认真而诚实地写好了证词,准备与警卫和典狱官分庭抗礼。他遇见了几个老朋友,老狱友,在他们期待已久的报复过程中分享他们的快乐。他十分奇怪地发现,他已经不喜欢和他先前的朋友来往了,好象他们从未受过难,好象个个都参与了某种不光彩的活动,现在都深负着一种罪责似的。他试图解释:发现自己已经不与那些彼此了解并一起陷于凌辱、恐惧、无望的境地的人们来往。正是那张与这种生活相关联的面孔才真实地再现了生活。他按了一下吉普车上的喇叭,一声长鸣打破了夜晚的沉寂。
教授瘦小的身影立刻在房门口出现,随即朝汽车走来。利奥。一见他就感到有些别扭,但他强作彬彬有礼的样子说,“你看望了你的儿子,愉快吗?”
“是的,是的,”教授连连称诺,“很愉快。”说话中毕恭毕境,但却无精打采。样子象生病,眼圈发黑,下眼皮垂成鼓泡,嘴唇几乎不带一丝血色,皮肤苍白。
利奥开车缓缓而行,一面与教授交谈着。一阵轻风吹来,他感到快慰。不一会儿,他就要全速行驶,那时夜风强劲,他们将不得不终止谈话。趁这会儿,利奥左手握住方向盘,右手从衬衫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教授一支,教授擦一根火柴,用手罩住给利奥点烟,然后自己也点上一支。吐了几口烟之后,利奥说,“我知道你儿子的事,上月我的一个朋友出庭指控他,”这时,他发现那位教授夹着烟往嘴里放的手颤抖着,一言不发。
“要是我知道你儿子的事,我根本不会把你送到这儿,”利奥闷闷不乐地说,惋惜不该把他送回不来梅。
教授精神有些紧张、激动,紧紧抓着车窗外缘,“我本不想让你给我帮忙,我知道这不大妥当。可是米德尔顿先生说,他一切向我作过解释,而且你很理解。”
“他们什么时候处决你儿子?”利奥非常生硬地问道,话一出口便感到自惭。
“再过几周,”教授答道,手中的烟早巳脱落,双手紧扣,神经质地抽动着。“这是我最后一次探他。”他端坐着,期待利奥的同情,并希望利奥不再发问。
利奥沉默了。他们已来到开阔的农村。野草的嫩芽刚破土而出,树木才换了青枝,添了新叶、一尘不染,发出清新的气息。车开得很慢,利奥转向那位老人,慢条斯理地说,“就说你的儿子吧,因为杀害了一名德国人,德国法庭判了他的罪,并不涉及到他作为兵营警卫的身份。这真有点讽刺,你决不会料到他遭到那该死的犹太人的杀害。照那样的深仇决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安慰,太可惜了。”
那位教授低下头来望着自己的手说,“我根本没想过这些,说实在的,我是一个有文化教养的人。”
“你儿子该死,”利奥说,“他是魔鬼,即便是人,也该当夺去他的生命。简直是魔鬼的行径。你知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万恶不赦之徒!没有他,世界会更加安宁。我这样说是出自清白的良心。你知道他干的坏事吗?”声音中和内心的积恨使他迫不及待地在路旁刹住车,等待着答话。
教授并没作出回答。却只把头埋在怀中,使劲地姥缩,仿佛要把头颅全埋进去。全身震颤着,没发出任何声音,而他瘦小的身躯却一个劲盲目地前后摆动。好象全然不受大脑指挥似的。
利奥在等待着这一阵过去,等到同情和怜悯荡涤着心头的仇恨时,他又反悔了,这时脑海里出现了他自己父亲的形象:那细高瘦弱的身躯,剃光了的头。他沿着沙石铺成的小路走来,利奥穿一身军装。出乎意料,他父亲却突然停下来,说,“你在干什么?”利奥当时记得,现在还依然记得:很早很早,还是在上学的时候,有一次他逃学,跑到动物园里玩,被父亲发觉,他用那同样的音调问,“你在这里干什么?”正是此时此地,也正是沿着这条带有白石子的砂砾小路,周围带刺的铁丝网漫无边际的围着。父亲说了这句话,他在哭泣,弯着腰对着儿子在哭泣,政治犯所独有的红色横条囚衣遮着父亲的前胸,而那孩子则穿着绿色斜条囚衣标明种族。利奥坐在吉普车上回忆往事,只是这会儿才想象得出十年前他父亲所受的磨难,于是产生了对这老头子的轻蔑,这老头子正在他眼前为他父亲的苦难受到惩罚。这人受过良好的教育,能明辨是非,不惧怕,不怯懦,也并非无能,然而却不去帮助他的父亲。他吃得好,睡在温暖舒适的床上,他能得到这一切,却轻而易举地耸一耸肩,便万事大吉了。利奥把视线移开,向路的另一边绿色的山谷中望去,由于夜幕降临,山谷也渐渐昏暗下来。他知道决不能在德国呆下去,他决不能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这些人甚至不值得他去恨,他们把他的青春圈在铁丝网内,在他的手臂上烙下数码印记,杀死了他的父亲,逼使他的母亲深夜逃到千里之外,夺走了她赖以生存的大脑协调的功能。她终因不能人睡,一时一刻也不能人睡而死去。
而今他生活在这个国土上,与该国人民和平相处,却不曾以兵戎相见,同他们的女儿同寝,拿巧克力糖块送给他们的孩子,送给他们香烟,带他们到农村兜风。利奥感到羞辱,于是对这老头的最后一点怜悯都驱除干净。他开足马力,以最快速度前进,想赶快回到不来梅。教授掏出手帕擦了擦脸,拘谨地坐在那里,双脚使劲地跺踏板。汽车一跳上颠簸晃动。老头想尽力保持身体的平衡,从他不和谐的调节动作看来,他身体的机能已经僵化了。
晨光亮微地普照着农舍,利奥把车子停在美国人建在公路旁的咖啡快餐店前,同教授一起进店。两人坐在一张长木桌旁,桌边几个军车司机正头枕着胳膊趴在桌上睡觉。
他们一言不发地喝着第一杯咖啡。但当利奥回敬第二杯咖啡,又抓了一把油炸面卷时,教授便开始说话了。开始还慢条斯理地,后来越说越快,他大口喝着咖啡,拿着杯子的手不住地抖动。
“你不懂一个父亲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利奥,父亲是无依无靠的。我对自己儿子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母亲快要死的时候,他正在俄国前线,我千方百计想办法把他调回来。可他当时很勇敢,是一个英雄,佩戴好多勋章!他根本不愿回来。他来信说他的假期取消了,现在毫无保留地向我诉说他的一切,说他想去巴黎,说他想玩个痛快。他还向我解释,他不会同情他的母亲,不会再爱她。从那以后情况越来越糟,他开始干起坏事。可是,“教授停住了,似乎迷惑不解,进而更加激奋地说:“可是,情况如何呢?母亲死了,做儿子的能不哭一声吗?平时做事,他向来都是顺其自然,他象所有的男孩一样,也许他更漂亮些,更聪明些,我教他为人大方,和朋友一起分着吃东西,要信仰上帝。我和他母亲都喜欢他,他们从不娇惯他,他是个好儿子。现在,就是现在,我还是不信他做的那些二事,但是他都承认了。他全向我承认了。”他肿泡的眼里晚着泪水,“他告诉我所有这一切,昨天晚上他扑在我怀中哭了,他说:‘爸爸,我愿意去死,我愿意去死。’我们一块儿谈论生活,谈了整整一个星期。昨天晚上他象小的时候一样又哭了起来。”教授说到这里嘎然而止。利奥觉察出教授脸上呈现的是憎恶和怜悯交织在一起的表情。
过了一会,教授又接着说下去,可这会儿他的语调变得沉静、理智还略带歉意,似乎因为诉说痛苦时过于失态。他说话相当慢,“我回顾了我们共同生活的情景,并尽量找出他犯罪的根源。但找不出来。无缘无故地犯了罪,成了一个恶魔,想来真可怕。瞧,你一气之下连车子都停下了,你称他是魔鬼,利奥,的确如此。你儿子也许会变成这样的魔鬼;”教授说到这里微微一笑,表示那只是从理论上泛泛而谈。然而这微笑在那张罩着痛苦的脸上是如此的狰狞,那不带血丝的嘴唇扭动得如此不自然,利奥只得低头俯视咖啡,以避开那张变了形的脸。
老头子使出了全身力量才挤出来这一丝的微笑,他的措词越来越尖刻。“我对你说一席话,因为你就是牺牲品,我儿子和我,包括我,我们都是对你干了坏事的人。我怎么解释呢,我说它是一件意外的灾祸,就象我开车无意把你压倒一样。没有恶意。我儿子发了高烧,象是在沼泽地里生活一样地受着折磨,你能理解吗?无论如何我都认为他是无辜的。”教授哭着,大声地,歇斯底里呼喊着“上帝,你可怜可怜他吧。上帝,你可怜可怜他吧!”
一个伏案而睡的德国兵抬起头来,“看在上帝份上你别叫了,行吗?”教授静了下来。
利奥说:“睡一小会儿再上车,呶,抽支烟吧。”吸完了烟之后,他俩枕着胳膊伏案而睡了,教授立刻昏昏睡去,利奥却没有。
利奥抬头凝视着撒在脏桌子上的褐色油炸面卷。弄成一团糟的铁皮盘里,一汪黑色的咖啡映着几束昏黄的电灯光。利奥对这老头子没有同情心,他不能同情他;他自己的痛苦犹如抗菌素掺在血液中流动。他现在明白,正是为了他,他父母亲才受到如此的苦难,残忍的折磨。在昏昏欲睡之中,他恍榴进入了梦境,他梦见无数坏人被公正无私地判处死刑。然而死亡又象疾病一样传染给了无数无辜的人们。没有别的疗法了,在还未完全入睡之际,朦胧中他找到了一个非常有效的疗法——每当处死刑的时候,把健忘药献给友好的罪犯。等教授完全进入梦乡,利奥把一枚粗大的钢针放在黑色咖啡里蘸了蘸,牵动那隐约闪动的金光,将其放入盛着黑色液休的玻璃管中,最后从教授干瘦的脖子刺进;针,直插到骨头,然后看着钢针完全埋进教授的后颈部。教授转脸望着他,既谦恭,又感激。
一觉醒来,天快亮了,他们乘着吉普车,过了很长时间才来到不来梅。一路上两人沉默寡言,必要时才说话。待车子穿过不来梅郊区,午后的太阳渐渐偏西。利奥把汽车停在教授所住的楼房旁边。
利奥开足马力以淹没那老头文质彬彬的感激。汽车飞快地开去。他又冷又累,毫无睡意。他跨越不来梅市区,路经警察局、疗养院,拐了一个弯,开进库福斯坦大街,又沿着长长的林荫道缓缓行驶。阳光和午后温柔的风给他增添了力量。当他接近莫斯卡家时,他将踩着油门的那只脚移开;身体猛地前倾,撞了一下制动闸,吉普车斜倾,一边搭在街上,另一边搭在人行道上。他将方向盘对着树,刹住缓缓滑动的吉普车,车速快了一点,但没来得及反应,就撞在树上,车子立刻反弹,他的头往后猛地闪了一下。他骂了一声,身体倚着后靠背。他点着一支烟,而后按了三下喇叭。
窗子很快地开了,海莲没露面,桑德斯太太却把头伸了出来。她向下吆喝着,“莫斯卡太太不在家,早上被送进医院了。小孩早产了。”
利奥激动地在吉普里站了起来。“啊,她还好吗?”
“她很好,”桑德斯太太说,“是个男孩,一切顺利。莫斯卡先生现在在医院。”
利奥没有答话,汽车轰地一声起动了,一调头朝着去城市医院的方向驶去。半路上他在军官俱乐部停了车,他给了德国侍从一包烟,换了一束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