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古兰经委员会的咨询意见而仔细撰写的米德堡报告在周六黎明时分就完成了,它扰乱了好几个人的周末度假计划。其中一个被打扰的人是住在老亚历山大家中的中情局主管行动的副局长马雷克·古米尼。他在星期六夜晚接到通知,让他回自己的办公室报到,不要问为什么。
当他抵达办公室时,这个“为什么”已经摆放在他的书桌上了。这时候的华盛顿,天还没亮,但在东方远处的乔治王子镇,朝霞已经映红了山丘。帕塔克森特河就是从那里的山上流下来,汇入切萨皮克河的。
中央情报局总部简称为“兰利”,是一个庞大的建筑群。马雷克·古米尼的办公室位于其中一栋巨大的楠圆形大楼的六层和顶层。这栋楼已在最近被称为“老楼”,以区别于自“九一一”以后正在扩张的中情局“新楼”。
在中央情报局的官员级别中,局长往往是政治上的任命,真正干实事的是两位副局长。行动副局长负责情报的收集,情报副局长主管对情报的核对和分析,把粗糖的信息加工成有意义的描述。
在行动和情报两个部门下面,有反情报处(肃清中情局内部的奸细和叛徒)和反恐处(正变得日益重要,因为中情局的工作重点已经从前苏联转移到了与来自于中东的新威胁作斗争)。
自从一九四五年的冷战时期以来,中情局的副局长一直是苏联问题专家,而苏联处和东欧处一直是情报官员发展职业生涯的最吃香的处室。马雷克·古米尼是第一个被任命为副局长的阿拉伯问题专家。作为一名年轻的特工,他曾经在中东工作过多年,掌握了该地区的语言(阿拉伯语和伊朗的波斯语),了解那里的风俗文化。
即使在这座二十四小时工作的大楼里,在周六的黎明时分想弄来一杯他喜欢的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黑咖啡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他亲自动手烧煮。当咖啡壶在冒热气时,古米尼凝视着放在书桌上的那个包裹,里面装的是一份薄薄的、打着错封的卷宗。
他知道是什么事。米德堡方面也许已经复原、翻译、分析了文件。但在白沙瓦,与英国和巴基斯坦反恐中心开展合作的是中情局,原始文件就是在白沙瓦缴获的。中情局驻白沙瓦和伊斯兰堡情报站已经发来了许多报告,以让他们的领导随时掌握事情的进展。
卷宗里面包含了从“基地”组织财务总管电脑里下载的所有文件,但重点是占满三张纸的两封信。这位副局长能说一口流利的阿拉伯土语,但在书面阅读方面往往要困难些,所以他得反复参照译文。
他阅读了古兰经委员会的报告,是由参加会议的两位情报官共同起草的,不过这份报告并没有什么意外之处。对他来说,文中提及的“伊斯拉”,即先知穿越黑暗的旅程,显然只能是某种重要项目的代码。
这个项目现在必须有一个可供美国情报界内部使用的名称。不能叫“伊斯拉”,那会使别人知道他们在找些什么。他查阅了一下密码手册,以便他和他的同事以后可以称呼“基地”组织的这个项目,不管它的代号叫什么。
代号是由电脑按照程序随机挑选的,其目的是不会泄露内情。中情局这个月的代号程序安排的是使用鱼的名字,电脑选择了“黄貂鱼”,于是,这个项目便被命名为“黄貂鱼”。
文件里最后的那张纸是在星期六晚上添加上去的,内容简单扼要,是出自一个不喜欢繁文缛节的人的手笔。那是六个主管之一的国家情报局局长。显然,米德堡的这份文件先是直接送给了国家安全委员会主席史蒂夫·哈德利、国家情报局局长和白宫。马雷克·古米尼猜想,椭圆形办公室里的人一定也在挑灯夜读呢。
最后的那张纸是国家情报局局长专用的文件纸,上面用大写字母书写着:
它是核武器、生物武器、化学武器、传统武器?
下面有一个潦草的签名。美国有十九个主要的情报收集和档案管理机构。有了手头上这封信,那么他马雷克·古米尼的权限就会超过他们所有人了。他的目光回到这张信纸的上方。信是写给他本人的。这时候有人敲了一下门。
是行政部的一位年轻文员送来一份新的文件。古米尼向这位年轻人露出了一丝鼓励的微笑,显然,这个小伙子以前从来没有走上过这么高的楼层。古米尼伸手在签收夹板上签了字,确认已经收到,然后等待着年轻人的离去。
新来的文件是米德堡的同事表达的一份好意。那是两位专家在返回华盛顿的汽车上所进行的一段对话录音的文本记录。其中一位是英国人。他的最后一句话被米德堡的某个人用红笔在下面划了线并加上了一个问号。
在中东工作期间,马雷克·古米尼经常与英国人打交道。与他的某些同胞在伊拉克的三年时间里主要是混日子不同,他并没有骄傲到不承认中情局最亲密的盟友是个知识库。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著名作家吉卜林所说的这场中,关于约旦河到兴都库什山之间的穷山恶水,英国人拥有大量的隐知秘闻。
一个半世纪以来,无论是作为旧帝国的侵略者、管理者,或者是偏执的冒险家,英国人的足迹已经遍布这个地区的沙漠、山区和牧场,这片土地现在成了全球的情报定时炸弹。英国人给美国中情局起的外号是“表弟”或“公司”,而美国人称总部设在伦敦的英国秘密情报局为“朋友”或“商号”。马雷克·古米尼的“朋友”是一个和他一起当过外勤特工的人,他们曾分享过快乐时光,也共度过艰难岁月。现在他在兰利总部工作,而他的朋友史蒂夫·希尔已脱离外勤工作,被提升为“商号”总部的中东处处长。
马雷克·古米尼认为与这位英国朋友通个话应该没有坏处,说不定还会有好结果呢。安全方面没有问题。他知道,英国人应该已经有了他所拥有的一切情报。他们会把从白沙瓦的笔记本电脑里挖掘出来的文件发送到他们设在切尔特纳姆总部的监听站和译码室,也会把从笔记本电脑里弄出来的文件打印出来,还会分析在加了密的信件里那些奇怪的引文。
马雷克·古米尼已经知道,而伦敦很可能仍对那位英国学者在美国马里兰州公路上的一辆汽车后座里所说的一句奇怪的话毫不知情。他在办公桌上的控制板上按了一个号码。虽然局里的总机连线很方便,不过现在的电话技术已经可以让高层主管直接通过自己卫星电话上的快速拨号更快地连上线。
在伦敦郊外萨雷镇的一座普通民宅里,一部电话响了。这时是美国兰利的上午八点,伦敦则是下午一点,是该住宅的主人正要坐下来享用烤牛肉午餐的时候。在电话响了三声之后,一个声音回答了。史蒂夫·希尔刚刚打了一场高尔夫,现在正要品尝他的牛肉。
“你好。”
“是史蒂夫吗?我是马雷克。”
“哦,老朋友,你在哪儿?在英国吗?”
“不,我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我们用安全线路讲话好吗?”
“好的。等我两分钟。”然后是电话那端的背景声音:“亲爱的,烤牛肉暂时不要端上来。”电话断了。
在接下来的通话里,来自英国的声音小了一点,但不会遭到截听。“是不是什么消息吹到了你的耳朵里?”希尔问道。
“一针见血啊。”古米尼承认道,“我猜,来自白沙瓦的消息你知道的也和我一样多吧?”
“没错,我是昨天看完的。刚才我还在想,你是不是会打电话过来。”
“史蒂夫,我有一个你也许不知道的情况。有一位伦敦的学者来我们美国讲学。星期五晚上他无意间说了一句话。你是不是知道一个叫马丁的人?”
“马丁什么?”
“不,马丁是他的姓。在我们这儿的是他的弟弟特里·马丁博士。想起来了吗?”
史蒂夫·希尔不再打趣了。他坐在椅子上,手里握着电话听筒,凝视着空中。哦,对了,他想起了马丁兄弟。早在一九九○至一九九一年的海湾战争期间,他是驻沙特阿拉伯的情报站站长,当时这位学者的哥哥潜入巴格达,就在萨达姆秘密警察的鼻子底下伪装成一名卑微的花匠,然后把从这个独裁者的内阁中获得的珍贵情报发送回来。
“想起来了。”他勉强承认,“马丁怎么了?”
“我想我们应该谈一谈。”美国人说,“面谈。我可以飞过来。我这儿有一架‘格鲁曼’飞机。”
“你打算什么时候过来?”
“今天晚上。我可以在飞机上睡觉。早饭时抵达伦敦。”
“好的,我给你在诺思霍尔特机场安排一下。”
“还有,在我飞行时,你能不能把这个马丁的全套档案准备好?见面时我再向你解释。”
在伦敦西郊通往牛津的路上,有一个叫诺思霍尔特的皇家空军基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两年里,它是伦敦的一座民用机场,因为希思罗机场才刚刚开始建设。希思罗建成后,它降为第二机场,最后沦为只为私人飞机和公务飞机服务的一个机场。但因为产权仍属皇家空军,所以进出的航班既可以安排得完全保密,也无需办理通常的那些繁琐的手续。
中情局在兰利附近有自己的专用机场,还有一支小型的公务机机队。马雷克·古米尼凭借手中那张具有无限权力的纸条,动用了那架“格鲁曼”V型飞机。在飞行期间,他美美地睡了一觉。史蒂夫·希尔在诺思霍尔特机场等着他。
希尔没有把他的客人带到沃克斯霍尔桥附近泰晤士河南岸的那座黄绿色建筑里——那是秘密情报局的总部一而是把他带到了更安静的克利夫顿宾馆。这里原来是一座私人别墅,坐落在自家的庄园里,距机场不到三十英里。他已经预订了一个带有小会客室的套房以备私谈。
在那里,他阅读了与英国切尔特纳姆的分析如出一辙的来自美国古兰经委员会的分析报告,以及在那辆汽车后座上的对话录音稿。
“傻透了。”看到最后时,他嘟嚷了一声,“另一位阿拉伯学者说得对,这不可能。这不单单是方言和诵经的问题,还有其他所有的考验。任何陌生人、外人根本不可能混进去。”
“那么,根据上面的指示,你有什么建议?”
“在‘基地’组织中挑一个人,对他威逼利诱一番。”希尔说。
“史蒂夫,如果我们在‘基地’组织的高层中有内线,我们肯定会那么做的。但是我们目前根本没有这种人。”
“等着瞧吧。肯定还会有人再次使用这个词的。”
“我方不得不假设,如果‘伊斯拉’是下一个大行动,那么它的目标就是美国。侥幸心理安抚不了华盛顿。此外,‘基地’组织现在肯定已经知道我们缴获了那台电脑。所以现在的情况也许是,他们再也不会使用那个词了,除非是两人之间的面谈。”
“嗯。”希尔说,“我们可以到处宣扬让他们知道我们已经获悉并在采取行动。他们就会因此放弃,然后逃走。”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我们无从知道。我们会一直煎熬着,不知道‘黄貂鱼’项目是否终止了。如果没有终止呢?如果它得逞了呢?如同我的上司所说的:它是核武器?生化武器?还是传统武器?在何时何地?你们的那个马丁真的能冒充阿拉伯人混进去?他真的有那么优秀吗?”
“他曾经是。”希尔咕哝着说,并把一个卷宗递了过去,“你自己看吧。”
卷宗有一英寸厚,是标准的浅黄色马尼拉纸,只是简单地标了一个名字:麦克·马丁上校。
马丁兄弟的外祖父在“一战”和“二战”之间曾经是印度大吉岭的一个茶园主。他在那里做出了一件几乎离经叛道的事情一娶了一位印度姑娘。
英国茶园主的圈子很小,人情淡薄、疏远。新娘都是从英格兰迎娶过来的,或在当地英国公务员的千金中寻觅。兄弟俩见过外公特伦斯·格兰吉尔的照片:他身材高大、面色红润,蓄着金色的大胡子,口里叼着烟斗,手中提着猎枪,站在一头被射倒的老虎旁边。
他们也见过英迪拉·波舍小姐的照片:温柔、可爱、美丽非凡。当特伦斯·格兰吉尔不听劝告、一意孤行时,英国茶叶公司没有把他解雇一那样会使丑闻外扬,他们把这对年轻的夫妇放逐到了靠近缅甸边境的荒凉的阿萨姆。
这似乎是一个处罚,但并没起到什么作用。格兰吉尔和他的新娘爱上了那个地方,爱上了这沟壑纵横、猎物和猛虎四出的乡野。一九三○年他们的女儿苏珊就是在那里出生的。一九四三年,战火朝阿萨姆蔓延而来,日军穿过缅甸逼近了印缅边境。特伦斯·格兰吉尔虽然已经过了当兵的年龄,但他坚决要求志愿参军,并在一九四五年跨越伊洛瓦底江时不幸牺牲。
英迪拉·格兰吉尔带着一份由茶叶公司发放的微薄的抚恤金,别无去处,只得返回她的家乡。两年后,新的麻烦出现了:印度闹分裂了。阿里·真纳坚持在北方成立穆斯林的巴基斯坦,潘迪特·尼赫鲁则在南方建立起信奉印度教的印度。两股不同宗教的难民潮分头向着北方和南方滚滚流动,随即爆发了武力冲突。格兰吉尔夫人担心女儿的安全,便把苏珊送到了苏珊的叔叔——一位英国萨里郡的建筑师那里寄养。六个月后,格兰吉尔夫人死于骚乱。
十七岁的苏珊踏上了英格兰的土地——她从未见过的先辈们的故乡。她在一所女子学校读了一年,又在法恩汉姆总医院修了三年护士课程。二十一岁那年,苏珊向英国海外航空公司申请当空中小姐。她长的美丽动人,有一头瀑布般的栗色头发、一双继承自父亲的蓝眼睛和一身蜜色的皮肤。
英国海外航空公司把她分配到伦敦-孟买航线,因为她能说一口流利的印地语。当时的航程又长又慢:伦敦-罗马-开罗-巴士拉-巴林-卡拉奇-孟买。一个机组无法飞完整个航程,第一个机组的交接班地点是伊拉克的南方城市巴士拉。一九五一年,她在那里的乡村俱乐部结识了石油公司的会计师奈杰尔·马丁。他们于一九五二年结婚。
十年后这对夫妻才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儿子麦克,又过了三年,第二个儿子特里出生了。但兄弟俩长得截然不同。
马雷克·古米尼凝视着档案中的那张照片。黑乎乎的皮肤,不是被太阳晒黑的,而是天生的黝黑,还有黑头发和黑眼睛。他明白这是外婆的基因隔代遗传给了外孙。他一点也不像他的弟弟——那个正在乔治城讲学的学者一弟弟的粉红色脸庞和姜黄色头发源自他的父亲。
他回想起本·乔利博士的反对意见。任何渗入者要想经得住“基地”组织的考验,必须看上去像他们,还要能说他们的语言。于是,古米尼去翻阅剩余的关于麦克孩提时代的记载。
兄弟俩相继进入英国人与伊拉克人混编的学校学习,同时,还从他们的父亲和保姆那里学到了许多。他们的保姆叫法蒂姆,是一位来自边远山区的温和、丰满的姑娘,她打算把工资积存起来以便日后回乡嫁一个好丈夫。
还有一份参考资料,肯定是来自于一次对特里·马丁的采访:在巴格达郊区沙顿的那座别墅的草坪上,那个年长的男孩穿着伊拉克白袍快活地奔跑着,而他父亲的那些伊拉克朋友们则欣喜地说:“奈杰尔,他更像是我们中的一员啊!”
更像是我们中的一员,更像是我们中的一员,马雷克·古米尼沉思着。本·乔利提出的两个条件已经实现了:他看上去是阿拉伯人,能混进阿拉伯人的圈子里。当然,经过强化学习,他也许能够掌握祈祷仪式吧。
中情局副局长又看了一些。当伊拉克副总统萨达姆·侯赛因于一九七二年对外国石油公司,包括英-伊石油公荀,开始实行国有化改造时,奈杰尔·马丁又坚持了三年,然后才于一九七五年举家返回英国。男孩麦克已经十三岁,可以去海利伯雷上高级学校了。马雷克·古米尼需要休息一下,喝点咖啡。
“我看他能执行这项任务。”他从洗手间里出来时说道,“只要给予一定的培训和支持,他真的可以胜任。他现在哪里?”
“除了被借来为我们执行过两次任务之外,他的军事生涯是在伞兵部队和特种部队里度过的。他从军已满二十五年,去年退休了。哦,不,他不行。”
“为什么不行,史蒂夫?他具备所有的条件。”
“但他没有背景。父母家庭、家族亲戚、出生地点都不对。他不能擅自闯进‘基地’组织,除非是一名年轻的志愿者,去充当一名人弹、一个跑腿的角色。任何一个可以信任或接近这个大项目的准备工作的人,必须有多年的资历。那是送死啊,马雷克,是一条不归路。除非……”
他陷入了沉思,然后摇了摇头。
“除非什么?”美国人问道。
“哦,只是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希尔说。
“说给我听听。”
“刚才我在想冒名顶替。找一个可以让他顶替的人,借尸还魂。一个活人的鬼魂。但这也有漏洞,假如那个正主儿还活着,那么‘基地’组织早就把他安排在上层了。假如他已经死了,他们也会知道。所以,行不通。”
“这文件真厚。”马雷克·古米尼说,“我能把它带回去看吗?”
“当然,这是一份复印件。但只能看,别外传。”
“向你保证,老朋友。只进入我的眼睛、我的保险柜,或者化纸炉。”
中情局副局长飞回了兰利,一周后他又打来了电话。史蒂夫·希尔在秘情局办公室里接听了。
“我想我还得飞过来一次。”中情局副局长开门见山地说。
两个人都知道英国首相已经答应他的白宫朋友,在清查“黄貂鱼项目”的工作中,英国方面将给予全面合作。
“没问题,马雷克。你们取得突破了吗?”私下里,史蒂夫·希尔也产生了兴趣。应用现代技术,任何信息都能绝对安全地从美国中情局传送到英国秘情局,而且只需几秒钟就可完成传送。何必要飞过来呢?
“那个冒名顶替者,”古米尼说,“我觉得我已经找到了。年纪是轻了十岁,但他看上去很老成。身高和体型都相仿。同样黝黑的脸庞。那个人是‘基地’组织的一名老兵。”
“听起来很不错。但他为什么没和那帮混蛋在一起?”
“因为他和我们在一起。他被关在关塔那摩,已经在那里待了五年了。”
“他是一个阿拉伯人吗?”希尔吃了一惊。如果“基地”组织有哪个阿拉伯高层人士在关塔那摩关了五年,他是应该知道的。
“不,他是一个阿富汗人,名字叫。我这就出发。”
※※※
距离上次车里的对话已经过去一周了,但特里·马丁还在失眠,就为了那次不经意的傻话。为什么他不能闭上他的那张臭嘴?为什么非要拿哥哥吹牛?或许本·乔利已经说了些什么,毕竟华盛顿是一个大地方,流言飞语很多。在他信口开河的第七天,他打了一通电话给哥哥。
麦克·马丁正在屋顶上掀起最后一批完整无损的瓦片。现在他终于可以在瓦片下面铺设格条木和房顶油毛毡了。一个星期后,他就可以弄好一个防水的屋顶了。他听到了他的手机发出的乐声。手机放在他挂在附近钉子上的外套口袋里。他小心翼翼地踩着脆弱的椽子去取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他在华盛顿的弟弟的号码。
“嗨,特里。”
“麦克,是我。”特里总是搞不明白人们是如何知道是他打的电话。“我干了件蠢事,想请求你的原谅。大概是一星期前,我说漏了嘴。”
“没关系,你说了什么?”麦克问道。
“其实也没什么。但是你要注意,如果有任何穿西装的人登门拜访——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人——你就告诉他们这事没门儿,让他们走开。我说清楚了吗?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任何人造访……”
从他的“鹰巢”里,麦克·马丁能够看到一辆炭灰色的“捷豹”汽车缓慢地由一条巷子开上了通往谷仓的土路。
“好的,兄弟。”他温和地说,“我认为他们已经来了。”
※※※
两位间谍头子坐在折叠椅上,麦克·马丁则坐在一段将要被电锯锯成小片当柴火的树干上。马丁倾听着那个美国人声情并茂地煽情,同时朝史蒂夫·希尔扬起了一条眉毛。
“最后由你定,麦克。我们政府已经向白官作了保证,不管他们需要什么,都提供全面的合作。但这么说并不是迫使任何人去执行一项有去无回的任务。”
“这个任务就属于这种吗?”
“我们倒不这么认为,”马雷克·古米尼回答,“哪怕我们只是获得了‘基地’组织内一个知道这个项目情况的特工的名字或是他的蛰居地点,我们就会让你撤出来,然后由我们去做其余的工作。只要窃听他们的闲聊我们就能获悉他们的阴谋——”
“但乔装打扮……我认为我不能再去装扮成一个阿拉伯人了。十五年前在巴格达的时候,我只是打扮成一个卑微的花匠,居住在一间棚屋里。那次对付伊拉克秘密警察的盘问还不成问题。这一次,要面临的是深度审问:一个落在美国人手里五年的人,为什么没有变节呢?”
“是的,我们猜想他们是会审问你的。但如果运气不赖的话,来审讯你的也许会是一名高官。这样的话,你只要设法逃出来,把这个人指认给我们就行了。我们就埋伏在附近,近在旭尺。”
马丁拍了拍关在关塔那摩监狱里那个人的档案,说:“这是一个阿富汗人,前塔利班军官。那意味着是普什图族人。可我根本讲不了流利的普什图语。恐怕我一踏上阿富汗的土地,就会被人家识破。”
“我们会安排几个月的培训学习,麦克。”史蒂夫·希尔说,“如果你没有做好准备,我们是不会让你去的。即使到时候你自己认为不行,我们也会把这个行动取消的。而且你将会待在远离阿富汗的地方。幸运的是,阿富汗的原教旨主义分子很少会走出自己的地盘。”
“你觉得你能在有限的学习后说一口磕磕巴巴的、带普什图口音的阿拉伯语吗?”
麦克·马丁点点头说:“可以。但万一那些戴头巾的人带来一个人,他认识我冒名顶替的那个家伙,那会发生什么呢?”
另两个人沉默了。如果发生这种事,那么现在围坐在篝火边的三个人都明白,游戏将会结束。
两位间谍头子凝视着脚下,不愿解释一位特工在“基地”组织手里如果被剥去了伪装,那么他将会是什么下场。马丁翻开了放在他膝头上的那份档案。眼前的资料让他愣住了。
这张照片是五年前拍摄的,照片上的那张脸因生活的磨难而布满皱纹,看上去要比他的实际年龄大十岁。但还是那个来自山区、在卡拉伊贾吉差点死去的男孩。
“我认识这个人。”马丁轻声说,“他叫伊兹玛特汗。”
美国人凝视着他,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自从五年前被抓获,他一直被囚禁在关塔那摩。”
“这我知道,但多年前我们曾一起抵抗入侵的苏联人,在托拉博拉地区。”
来自伦敦和华盛顿的人回想起在马丁档案里的记载。是的,那一年在阿富汗帮助穆斯林游击队抗击苏军的占领。因事隔多年有些淡忘,但那两个人曾经相遇也并非绝无可能。他们就伊兹玛特汗的情况问了马丁足足十分钟,看看他还能补充些什么。马丁把档案递了回去。
“这个伊兹玛特汗,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在D营,在你们的手里待了五年之后他有什么变化?”
来自兰利的美国人耸了耸肩。“他很顽固,麦克。顽固不化。来时头部受了重伤,还有脑震荡,是在拒捕时受的伤。起先,我们的医务人员还以为他也许……嗯……应该能恢复,但后来事实证明,他的情况更糟了。也许是因为脑震荡和旅途的颠簸吧。那是二○○一年十二月初,‘九一一’之后不久。我们给他的待遇……嗯,怎么说呢……不是很温和。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好像恢复了,可以接受审问了。”
“他对你们说了些什么?”马丁问道。
“不是很多。只是他的简历。他拒绝回答所有提问,也不想要所有的待遇。只是盯着我们,士兵们从那双黑眼睛里看不到一丝热情。所以他被囚禁在地牢里。但从其他渠道我们了解到,他的阿拉伯语还过得去,是在阿富汗国内学会的,此前还背诵过多年的。另外,据另两个英国出生的、曾与他共事过的‘基地’组织的志愿者说,他能讲一些结结巴巴的英语,是他们教他的。这两个人现在已被释放了。”
马丁瞟了一眼史蒂夫·希尔。“应该把他们抓起来进行‘隔离消毒’。”
希尔点点头说:“当然了。我们会去安排的。”
在马丁继续翻看挡案时,马雷克·古米尼站了起来,在谷仓周围踱步。他凝视着篝火,在火苗的深处似乎看到了一道遥远、荒凉贫瘠的山坡。两个人,一丛岩石,还有一架苏军“雌鹿”武装直升机转过来发起了进攻。戴着头巾的那个男孩问道:“我们会死吗,英国人?”古米尼走回来,蹲到地上,用铁棒去拨弄篝火。刚才想象的画面化成了一片火星。
“你这里的工程量不小啊,麦克。我还以为这是由一个专业装修队伍在做呢。都是你自己动手做的?”
“尽量自己做。二十五年来这还是第一次呢,我现在有的是时间。”
“可是钱不太够吧?”
马丁耸了耸肩。“如果我想找一份工作,这里有许多保安公司。光是伊拉克,专业保镖就已经供不应求了,一直在招募昵。他们在逊尼派地区为你们的同胞打工的周薪要比当兵的半年的薪水还多呢。”
“但那意味着要回到沙漠和危险的地方,还会搭上性命。你不是已经从那种生涯中退出来了吗?”
“那你们能提供给我什么?与‘基地’组织的人在佛罗里达群岛度个假?”
马雷克·古米尼微微一笑。“美国人在许多事情上都遭到过指责,麦克,但在对待曾经帮助过我们的人这方面,却很少有人说我们小气。我正在考虑咨询一下,嗯,二十万美元一年,连续支付五年怎么样?汇到国外的账户上,税务局不会来找你麻烦。你也用不着再去找工作了,用不着再去经历枪林弹雨了。”
麦克·马丁的思绪飞到了他最爱看的那部电影的一个镜头。托马士·爱德华·劳伦斯,即“阿拉伯的劳伦斯”,提出付钱给阿乌德·阿布塔伊,让他加入对亚喀巴的进攻里去。他回想起那个精彩的回答:“阿乌德不会为英国人的金子骑马去亚喀巴,他去是因为这使他开心。”马丁站了起来。
“史蒂夫,我希望把我家用篷布整个儿盖起来,从屋顶到墙脚。等我回来时,我希望看到它与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英国秘密情报局中东处处长点点头。“没问题。”他说。
“我会带上自己的东西的。不会太多,也就刚好装满一个后备箱吧,不会再多了。”
就这样,西方反击“黄貂鱼项目”的计划在汉普郡一座果园的苹果树下敲定了。两天以后,通过随机选择,电脑把这个计划起名为“撬棍行动”。
如果受到置疑,麦克·马丁会忍不住说出来。但在他后来把那个曾是自己朋友的阿富汗人的事情告诉他们时,他留下了一个细节没说。
他想,也许“须知原则”是双向的,既有上级不需要下级知道的事,也有下级不想让上级知道的事。也许,他认为这个细节太不重要了。它与一场用阿拉伯语进行的交谈有关,那次交谈发生在一个叫贾基的地方,一座阿拉伯人开办的山洞医院的阴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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