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钱可以通神,此语不差!”五两银子,改变了林冲的世界!
林冲在柴进庄上赢了洪教头,也赢得了那锭二十五两的大银,临行之时柴进又送他二十五两一锭大银,还写了两封信,分别给与柴进有很深的交情的牢城营的管营和差拨,让他们关照林冲。
有了银子,还有了柴进自称的交厚关系,林冲以为到牢城营一定万无一失。但没想到,一进牢城营,牢城营中其他囚犯就告诉林冲,这管营、差拨只认银子,是个专门诈人钱物、十分害人的人。林冲正与众囚犯说这些,差拨就过来了。
差拨一来,就问:“哪个是新来的配军?”林冲赶紧答应:“小人便是。”那差拨不见他拿钱出来,马上就变了面皮,指着林冲骂道:“你这个贼配军!见我如何不下拜,却来唱喏!你这厮可知在东京做出事来!见我还是大剌剌的!我看这贼配军满脸都是饿纹,一世也不发迹!打不死、拷不杀的顽囚!你这把贼骨头好歹落在我手里!教你粉骨碎身!少间叫你便见功效!”把林冲骂得“一佛出世。”那里敢抬头应答。众人见骂,各自散了。
这一段骂,是骂林冲:一、贼——在东京做出事来。
二、贱——满脸饿纹,一世也不发迹。
三、顽——打不死,拷不杀的。
四、傲——不下拜,大剌剌的。
五、身份——配军,囚徒。
最后是恐吓:教你粉骨碎身!
实际上,我们知道,林冲并不是不愿意出钱,他不但愿意出,主动出,而且还打听好了大致的价位,他只是还没来得及拿出来。这个差拨根本没有给林冲拿钱的时间,他太迫不及待了,恨不得人家双手捧着银子在那儿等他,一见面二话不说,直接交钱!
他其实何尝不知道林冲哪怕一时没有送钱,哪敢不送呢?既然这样,他为什么如此凶暴,痛骂林冲呢?
这种人心理上,往往都有一些问题。显然,这个差拨有以下心理毛病:一、迫害狂。他的比较阴暗,有着迫害狂的症状。骂人只是他迫害他人,发泄自己内心阴暗的方法之一。
二、强迫症、焦虑症。他要在第一时间见到钱。第一时间没见到,他便没有耐心,这种人不仅有道德上的贪财毛病,而且还有着心理上的焦虑或强迫症症状。
三、一顿臭骂,既可以立威,也可以威吓对方,使对方不仅快快拿出钱来,而且还让对方在恐吓之中,因为恐惧,拿出更多的钱来。
林冲待他骂过了,发作完了,林冲赶紧取出五两银子,陪着笑脸,告道:“差拨哥哥,些小薄礼,休言轻微。”
差拨看了,没有马上接,而是问了一个问题:“你教我送与管营和俺的都在里面?”
显然,如果都在这里面,那就还是免不了一顿臭骂。
林冲道:“只是送与差拨哥哥的;另有十两银子,就烦差拨哥哥送与管营。”
差拨满意了,林冲所送,大概超过至少符合了他的心理预期,于是他看著林冲笑道:“林教头,我也闻你的好名字。端的是个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虽然目下暂时受苦,久后必然发迹。据你的大名,不是等闲之人,久后必做大官!”
十九世纪俄国短篇小说大师契诃夫,曾写过一篇特别著名的小说,叫,深刻地刻画了一个叫奥楚蔑洛夫的警官形象,其实,在中国,在元明之际,的作者就塑造出了差拨这一变色龙的形象,而且似乎更精炼、更突出,而且更真实、更可信、更自然!
我们可以把差拨前后两番话作逐一比较。初见时,因林冲没有马上奉上银子,他马上变了面皮,破口大骂,待林冲拿出钱来,马上便堆出笑脸,这是脸色上的变化,怒变成了笑。
更精彩的是语言上的变化。
在骂林冲时,他骂林冲是“贼”,他说:“你这厮可知在东京做出事来!”做出什么事来呢?当然是做出违法犯罪之事,现在是罪有应得。
可是在得到钱以后,就成了:“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
于是,第一条:“贼”变成“冤”了。
骂林冲时,他说林冲“贱”:“满脸都是饿纹,一世也不发迹!”
得到钱后,就成了“虽然日下暂时受苦,久后必然发迹。”“久后必做大官。”
于是,第二条:“贱”变成“贵”了。
骂林冲时,说林冲“顽”,是“贼骨头,是打不死、拷不杀的顽囚”。
得到钱后,就成了“端的是个好男子。必不是等闲之人。”
于是,第三条:“顽”变成“好”了。
骂林冲时,说林冲“傲”,是“不下拜”,“大剌剌的”。
得到钱后,就变成了“据你的大名,不是等闲之人。”
于是,第四条:“傲”就变成“正”了。
骂林冲时,对林冲的称谓是“配军”、“顽囚”,连名字也没有。
得到钱后,就成了:“林教头,我也闻你的好名字。”“据你的大名,这表人物。”
于是,第五条:侮辱性的称谓变成恭敬性的称谓了。
五两银子,林冲就变了一个人。是林冲变了吗?林冲还是那个林冲,变了的,是差拨。
五两银子,差拨就变了一个人。
五两银子,改变了林冲的世界,五两银子,改变了差拨的人心!
听差拨说他之后必做大官,林冲笑道:“总赖照顾。”差拨道:“你只管放心。”
林冲没拿银子时,是差拨怒,林冲苦,林冲奉上银子时,是差拨笑,林冲也笑了。
更重要的问题是,五两银子,囚犯和管教人员达成了私下交易了。
林冲又拿出柴进的书信,说道:“相烦老哥将这两封书下一下。”
差拨道:“既有柴大官人的书,烦恼做甚?这一封书值一锭金子。我一面与你下书。少间管营来点你,要打一百杀威棒时,你便只说你一路有病,未曾痊可。我自来与你支吾,要瞒生人的眼目。”
林冲道:“多谢指教。”
差拨拿了银子并书,自去了。
林冲叹口气道:“有钱可以通神,此语不差!端的有这般的苦处!”
有钱是否可以通神,我们不知道,但我们知道“有钱可使鬼推磨”。现在,林冲的五两银子,就让差拨这个鬼为他推磨了。
林冲给差拨十两银子让他交给管营,差拨却自己偷偷落下五两,只将五两银子和柴进的书信送给管营,在管营面前,备说:“林冲是个好汉,柴大官人有书相荐在此呈上,本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又无十分大事。”
差拨要管营照顾林冲,说了三条理由:一、林冲本人是好汉。
二、林冲是被陷害的。
三、有柴进的书信。
但是,这三条里,其实只有后一条管用。前两条其实毫无用处。不拿钱来,管你是否好汉,冤还是不冤。
管营道:“何况柴大官人有书,必须要看顾他。”
这句话很妙,妙在很怪。怪在哪里呢?
怪在他只是说了上述应该关照林冲的三条理由中的第三条。
所以,这句话是一句不完整的话,而且是后半句,少了前半句。
这前半句应该是什么呢?应该是:“林冲既然送了钱了……”
但这半句偏偏不说,因为心照不宣,不要说。
有了钱,何况又有了柴大官人的书信,必须要看顾他。
柴大官人的书信,为什么管用呢?
还是李贽看得明白:他在袁本上眉批曰:“只因柴进是舍钱的大财主,故一封书值得一锭金子,不然,还是五两十两银子当得百十个柴进。”
可见,不是柴进有面子,是柴进有钱。
中国有一个词,叫“值钱”。好,一个东西好不好,怎么判断?拿钱来衡量。不值钱,就没人看重了。柴进被管营、差拨看重,是因为他值钱。
如何看顾他?
首先当然是免了那一百杀威棒。
于是,管营便教唤林冲来见。
林冲来到厅前。管营道:“你是新到的犯人,太祖武德皇帝留下旧制:‘新入配军须吃一百杀威棒。’左右!与我驮起来!”
好像直接就要开打,弄得像真的一样。但我们已经知道,管营早就拿定主意,不打林冲了。
所以,这里管营的做法,不过是虚应故事、装装样子,背背台词而已。但不知道要给谁看。其实,这样的戏演得多了,谁不明白呢?
既然人人都知道,连满营囚犯都知道不过是做戏,那又何必做戏呢?做给谁看呢?
大家都看。大家一起做戏,一起看。大家都是演员,又都是观众。
这是什么文化呢?这是做戏文化。
只要演了戏了,程序就有了。程序有了,就算数了。这是典型的自欺欺人的文化。
现在轮到林冲背台词:“小人于路感冒风寒,未曾痊可,告寄打。”
下面该牌头说台词了:“这人见今有病,乞赐怜恕。”
管营道:“果是这人症候在身,权且寄下,待病痊可却打。”
这一幕戏按部就班演完了。
差拨又推荐林冲去看守天王堂。
差拨道:“林教头,我十分周全你:教看天王堂时,这是营中第一样省气力的勾当,早晚只烧香扫地便了。你看别的囚徒,从早直做到晚,尚不饶他;还有一等无人情的,拨他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
这段话,说明了什么呢?
第一,说明了管营、差拨有权,囚徒的命运全在他们手里捏着。
第二,说明了这个权力可以寻租。
第三,林冲拿出了钱,管营、差拨的权力就为林冲所用了。
此时林冲已经开窍,已经领教了银子的威力,于是,又取三二两银子与差拨,道:“烦望哥哥一发周全,开了项上枷更好。”差拨接了银子,便道:“都在我身上。”连忙去禀了管营,就将枷也开了。
果然是百试不爽啊。
林冲自此在天王堂内安排宿食处,每日只是烧香扫地。不觉光阴早过了四五十日。那管营、差拨,得了贿赂,日久情熟,由他自在,亦不来拘管他。柴大官人来送冬衣并人事与他,那满营内囚徒亦得林冲救济。
林冲使银子使上瘾了。他把银子用得出神入化了,把银子的魔力使得登峰造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