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寂寥英雄,末路悲歌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鲍鹏山 本章:第二章 寂寥英雄,末路悲歌

    接下来,柴进设计,护送林冲混出盘查甚严的沧州道口。林冲与柴大官人别后,上路行了十数日,时遇暮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紧起,又见纷纷扬扬,下着满天大雪。对林冲而言,今年是特别不幸的一年,而今年的雪,也似乎比往年更多一些。看看天色冷得紧切,渐渐晚了。远远望见枕溪靠湖一个酒店,被雪漫漫地压着。林冲奔入那酒店里来,要了一大盘牛肉,数盘菜蔬,一个人吃了三四碗酒,叫道:“酒保,你也来吃碗酒。”酒保吃了一碗。

    林冲为何要请酒保喝酒?

    一、英雄寂寥。此前在草料场,在天王堂,也是常常独自喝酒。此时,又在逃命之中,独行了十数日。国离了,家没了,自己流落江湖,大雪迷漫之中,人生彷徨之时,眼前四顾茫茫,胸中血泪一斗,和谁倾诉?所以,他叫酒保来喝一杯,也算是聊慰寂寞。

    二、他要向酒保打听如何去梁山泊。要先套个近乎。

    所以,酒保吃了一碗之后,他便发问了:“此间去梁山泊还有多少路?”酒保答道:“此间要去梁山泊,虽只数里,却是水路,全无旱路。若要去时,须用船去,方才渡得到那里。”

    林冲道:“你可与我觅只船儿。”

    酒保道:“这般大雪,天色又晚了,那里去寻船只?”

    林冲道:“我多与你些钱,央你觅只船来,渡我过去。”

    酒保道:“却是没讨处。”

    一句话,截断了林冲的希望。

    这段对话,写尽林冲的英雄末路。

    在朝廷,被陷害。在江湖,也无路。做好人,做不了;做强盗,也如此难!

    八个字:报国无门,叛国无路!

    林冲寻思道:“这般却怎的好?”

    又吃了几碗酒,闷上心来,蓦然想起:“我先在京师做教头,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谁想今日被高俅这贼坑陷了我这一场,文了面,直断送到这里,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受此寂寞!”

    国家国家,人所赖以托身的地方,现在,对林冲而言,都没了。

    因感伤怀抱,问酒保借笔砚来,乘着一时酒兴,向那白粉壁上写下八句道: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

    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

    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这是一首直舒胸臆的诗,写出了林冲此时此刻的愤懑、压抑、悲凉、可怜,当然,还有那大英雄的桀骜不逊之气。仗义、朴忠,确实是林冲的两个基本的优点。

    仗义,有时候需要大打出手,比如鲁智深,需要明火执仗,需要剑拔弩张。但有些时候,偃旗息鼓也是仗义的一种,容忍退让、拱手作揖,也是仗义,这就是林冲式的仗义。

    这个朴忠,还有愚忠的味道,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反抗。而他的身世确实如浮梗,在惊涛骇浪中沉沉浮浮。功名就更不用说了,不用说现在,就是当初,也不过一个教练而已,从来无根无据如同随风飘荡的蓬草,根本就没有得到过用武之地。

    但是,最后两句,却显示出他的英雄气概:他还有志,他更有威,缺少的,只是时机而已!

    但是,这首写在墙上的诗,却有一个天大的问题。

    什么问题呢?

    那就是,他把他的名字,毫不隐晦地公布了出来。

    在官府到处出榜缉拿他的时候,这样的行为,无异于自杀。

    看来,他真是醉了。

    当然,这醉,不光是因为酒,还有他心中的酸楚,心中的悲愤,心中的寂寞。

    正饮之间,只见一个穿皮袄的汉子走向前来,把林冲劈腰揪住,说道:“你好大胆!你在沧州做下迷天大罪,却在这里!现今官司出三千贯信赏钱捉你,却是要怎地?”

    林冲吓醒了,道:“你道我是谁?”

    那汉道:“你不是豹子头林冲?”

    林冲道:“我自姓张。”

    那汉笑道:“你莫胡说,现今壁上写下名字,你脸上文着金印,如何要赖得过?”

    肯定赖不过。

    事已至此,林冲索性放手一搏,反正已经杀了三个,再杀一个也无所谓了,于是也放出狠话:道:“你真个要拿我!”

    那汉却突然一改严肃面孔,朗声笑道:“我却拿你做什么?你跟我进来,到里面和你说话。”

    原来这个人是王伦手下耳目,朱贵!

    林冲告诉朱贵,他被官司追捕紧急,无安身处,特投这山寨里好汉入伙。朱贵道:“虽然如此,必有个人荐兄长来入伙。”

    做官要关系,做贼,也要关系,也要门路!

    在第四十四回,戴宗劝石秀:“如此英雄流落在此卖柴,怎能够发迹?不若挺身江湖上去……”于是劝他上梁山。

    石秀道:“小人便要去,也无门路可进。”

    实际上,晁盖和宋江主持下的梁山,已经是广纳英雄了,但还是有人发出没有门路的感慨。

    我们常常说,天无绝人之路。

    但是,人生的路,常常面临绝境。

    因为,总有人,要绝别人的路。

    人类社会自从有了阶级,有了国家这种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的工具以来,总有一些制度,以绝别人的路为目的。

    人创造出体制,又反过来受体制的压迫,这是人生荒谬的根源之一。

    封建的国家是压迫人的体制。

    梁山一旦成为一种组织,也就是一种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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