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西德尼·谢尔顿 本章:第四十九章

    清晨,詹妮弗被轻轻的雨声惊醒,她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雨水打在屋顶上发出的滴答声。

    她看了一眼闹钟,是该起床的时间了。

    半小时后,詹妮弗走下楼,步入餐室,准备同乔舒亚一起吃早饭。可他不在那儿。

    麦琪太太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早上好,帕克太太。”

    “早上好,乔舒亚哪儿去了?”

    “他看起来很累,我想还是让他多睡一会儿。明天再去上课。”

    詹妮弗点点头。“好主意。”

    她吃完早饭,上楼去和乔舒亚道别。他躺在自己床上,睡得死死的。

    詹妮弗在床沿上坐下,轻轻地说:“喂,懒鬼,你不想跟我说声再见吗?”

    乔舒亚慢慢地睁开一只眼,“当然想,朋友,再见。”他睡意正浓,“我得起床了吗?”

    “不。我说你干吗今天不在家待着?你不用出去照样可以玩得挺痛快。外面雨下得很大,出不去。”

    他睡眼惺忪地点点头。“好的,妈。”

    他的眼皮重新合上,很快又睡着了。

    ※※※

    整个下午,詹妮弗都在法庭上忙碌,当她忙完公事回到家时,已经是七点多钟了。淅淅沥沥下了一天的毛毛雨,此时已经变成倾盆大雨,瓢泼而下。当詹妮弗驱车来到车道上时,只见房子像一座被围困的城堡,一道灰黄色的泥水像一条壕沟将它团团围住。

    麦琪太太打开前门,帮詹妮弗脱下湿漉漉的雨衣。

    詹妮弗甩掉了头发上的雨水,急忙问:“乔舒亚呢?”

    “他在睡觉。”

    詹妮弗不安地看看麦琪太太。“他整天都在睡吗?”

    “天啊,不!他起来过,还满屋子地跑。我给他做了午饭。可当我上楼去喊他时,他又打起瞌睡来。所以我想还是让他睡吧。”

    “噢。”

    詹妮弗上了楼,轻轻走进乔舒亚的房间。孩子熟睡着。詹妮弗俯下身,摸了摸他的前额,没有热度,脸色也正常。她又摸了摸他的脉搏。除了她的猜想以外,一切正常。她准是想得太多了。也许乔舒亚整天玩得太猛了,那自然会疲倦不堪的。詹妮弗悄悄地走出房间,回到楼下。

    “你干吗不给他做些三明治,麦琪太太?可以放一些在他的床边,这样他醒来就能吃了。”

    詹妮弗在办公桌上吃了晚饭,一边吃,一边还看了几份辩护状,之后又准备了第二天的一份审判作证书。她想打个电话给迈克尔,告诉他自己已经回来。但她犹豫了一阵,因为她不愿在跟亚当在一起不久就和迈克尔说话……迈克尔这个人太敏感了。午夜后她才读完了文件。她站起身来,伸伸懒腰,想舒散一下背脊和脖子。她将文件放进公文包,关了灯,走上楼。她经过乔舒亚房间时朝里看了看,乔舒亚还睡着。

    床边台子上的三明治没有动过。

    ※※※

    第二天早上,詹妮弗下楼去吃早饭时,乔舒亚已经在餐室里了。他穿戴得周周正正的,准备上学去了。

    “早上好,妈。”

    “早上好,乖乖。你感觉好吗?”

    “很好,我真是太累了。一定是那墨西哥的太阳的缘故。”

    “对,一定是。”

    “阿卡普尔科真整洁,下回放假我们还可以到那儿去吗?”

    “我看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这次回学校你总该高兴吧?”

    “我拒绝回答,因为你听了我的话又会责怪我的。”

    ※※※

    下午三四点钟,詹妮弗正在准备作证词,辛茜娅匆匆走了进来。

    “对不起,打扰你了。斯托特太太来电话……”那是乔舒亚的班主任。

    “我就来。”

    詹妮弗拿起话筒。“喂,斯托特太太,出了什么事啦?”

    “啊,没什么。一切很好,帕克太太。我不想吓您,我只是想,我该向您建议,最好让乔舒亚多睡会儿。”

    “您这是什么意思?”

    “他今天上课差不多都在睡觉。威廉斯小姐和托柏科太太都跟我讲这件事。也许您应该让他早点儿睡觉。”

    詹妮弗果呆地望着电话听筒。“我……是的,我会让他早点儿睡的。”

    她慢慢地放下话筒,转身对着屋里看着她的人。

    “对,对不起,”她说,“请原谅。”

    她匆匆地朝接待室走去。“辛茜娅,把坦找来,让他替我写完证词。出了一点儿事。”

    “一切……”话没说完,詹妮弗已经跨出门了。

    她像疯子似的驱车回家,车快得超过了限速,她全然不顾,碰到红灯也不停车。她满脑子幻觉,仿佛看见乔舒亚出了什么可怕的事。回家的路似乎长得没有尽头。当她的房子终于在远处出现时,她满以为自己会看到救护车和警车塞满车道。可事实上车道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詹妮弗在前门边停了车,匆匆走进屋子。

    “乔舒亚!”

    他正在书房里观看电视里的垒球比赛。

    “嗨,妈。您回来这么早,被解雇了吗?”

    詹妮弗站在门口端详着儿子,心里像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她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似的。

    “您要看到刚才那一局比赛就好了。克雷格·斯旺真是太棒了。”

    “你感觉怎样,孩子。”

    “很好。”

    詹妮弗把手按在他额头上,没有热度。

    “你当真感到很好吗?”

    “还会假?您怎么看上去这么滑稽?有什么担心的事?您是不是想跟我认真地交谈交谈?”

    她笑了起来。“不,乖乖。我只是……有什么事使你不高兴吗?”

    他叹了口气,说:“我说,现在的比分是六比五,大都会队快要输了。您知道第一局的情况吗?”

    他开始激动地叙述起他所喜爱的棒球队的战绩来。詹妮弗满心欢喜地望着他。她想:“该死,我胡思乱想些什么呀?当然,他一切都好。”

    “你继续看比赛,我去看看晚饭。”

    詹妮弗轻松地走进厨房。她决定做块香蕉蛋糕,这是乔舒亚最喜欢吃的甜点。

    半小时后,当詹妮弗再次走进书房时,乔舒亚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已经不省人事了。

    ※※※

    去布林德曼纪念医院的路程仿佛没个尽头似的。詹妮弗坐在救护车的后座上,紧紧地抓着乔舒亚的手,乔舒亚脸上罩着氧气罩,一个护士手端着氧气罩坐在旁边。乔舒亚仍昏迷不醒。尽管救护车一路警笛啸鸣,但由于交通十分拥挤,车子不得不减速行驶。好奇的行人不时地回过头,透过车窗朝里张望这脸色苍白的女人和不省人事的孩子。在詹妮弗看来,这实在是对私事的粗暴干涉。

    “干吗不在救护车上装单面透明玻璃?”詹妮弗问道。

    护士惊奇地抬起头来,“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救护车终于在医院后面的急诊室门口停了下来。两位实习生正等在那里。詹妮弗一筹莫展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把乔舒亚从救护车上抬下来,然后抬上一副装有轮子的担架。

    一个护士问:“您是孩子的母亲吗?”

    “嗯。”

    “请这边来。”

    接着只听见一阵纷至沓来的响声,眼前灯光闪烁,人影摇曳,一切的一切就像一只模糊不清的万花筒。詹妮弗目送乔舒亚被小车推进了一条狭长的走廊,去X光透视室。

    她刚想跟着一起去,护士说:“您应该先为他办理住院手续。”

    总服务台的一个瘦女人对詹妮弗说:“您准备怎么付款?您参加了蓝十字会或其他形式的保险吗?”

    詹妮弗真想冲着她大嚷一番,此刻,她只想快些赶到乔舒亚身边。她勉强回答了她的问题,接着又填了好几份表格,瘦女人才让她离开。

    她心急火燎地奔向X光透视室,冲进屋去。屋里空无一人,乔舒亚已不知哪里去了。詹妮弗奔回走廊,发疯般地四处寻找。一个护士正巧从她身旁走过。

    詹妮弗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我的儿子在哪儿?”

    护士说:“不知道啊。他叫什么名字?”

    “乔舒亚。乔舒亚·帕克。”

    “您刚才在哪儿离开他的?”

    “他,他在做X光透视,他……”詹妮弗变得语无伦次起来,“你们把他怎么啦?告诉我!”

    那护士细细地打量了詹妮弗一下,说:“请在这里等一会儿,帕克太太。我替您找找。”

    几分钟后,那护士回来了。她告诉詹妮弗说:“莫里斯医生想见您,这边来。”

    詹妮弗两腿打颤,连步子都迈不开了。

    “您怎么啦?”护士看着她说。

    一阵恐惧袭上心头,詹妮弗只感到唇焦口燥。她断断续续地说:“我,我要我的儿子。”

    她们来到一间摆满仪器的屋子,这些仪器詹妮弗从未见过。

    “请在这儿等一下。”

    几分钟后,莫里斯医生来了。他身体肥胖,脸膛赤红,手指被卷烟熏得焦黄。“您是帕克太太?”

    “乔舒亚在哪儿?”

    “请到这儿来一下。”他引詹妮弗穿过那满是仪器的屋子,走进一间小办公室。“请坐。”

    詹妮弗坐了下来。“乔舒亚,是……是不是……不怎么要紧,医生?”

    “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声音很柔和,像他这样的大个儿居然说话会这么细声细气,实在令人吃惊。“有些情况我需要了解一下。您孩子多大年纪啦?”

    “他还只有七岁。”

    “只有”两字脱口而出,简直是对上帝的谴责。

    “他最近出过什么事故吗?”

    詹妮弗脑海里突然闪过乔舒亚转过身来招手,失去平衡,栽倒在木桩上的情景。“他……他在玩水橇时出了事,头上撞起个肿包。”

    医生作着记录,“有多久啦?”

    “我……几……几天以前。在阿卡普尔科。”此刻想要思路清晰实在太难了。

    “刚出事时他看上去一切都正常吗?”

    “是的。他后脑勺上起了个大肿包,别的……似乎没事儿。”

    “您发现他记忆力下降了吗?”

    “没有。”

    “脾性变化了没有?”

    “没有。”

    “也没有发生痉挛、脖子僵直或头痛的现象吗?”

    “没有。”

    医生停下笔,抬头看着詹妮弗。“我已经给他做了X光透视。但还不能解决问题。我想做一下Ct检查。”

    “你说什么?”

    “这是一种从英国进口的新型电脑控制的机器,可以拍摄下大脑内部组织的照片。可能还得做一些补充检查。您觉得怎么样?”

    “如,如,如果……”她结结巴巴地说,“需要的话。那,那不会对他有什么害处吧?”

    “不会的。很可能还需要做脊椎穿刺。”

    他着实把她吓坏了。

    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问题从嘴里挤了出来。“您觉得究竟是什么病?我儿子怎么啦?”她声音都变了,连她自己都听不出这是自己的声音。

    “我不愿胡乱猜测,帕克太太。过一两个小时我们就可以知道了。他现在已经醒来了,您想去看看他吗?”

    “啊,好。”

    ※※※

    一个护士领她到了乔舒亚的病房。乔舒亚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身子显得异常瘦小。当詹妮弗走进病房时,他眼睛朝上看着她。

    “您好,妈。”

    “你好。”她坐在他床沿上,“你觉得好些吗?”

    “真有点儿滑稽,我好像不是自己啦。”

    詹妮弗伸出手抓住乔舒亚的手。“你不是好好的吗,乖乖,我在你身边。”

    “我看到的每个人、每件东西都是成对的。”

    “你,你告诉医生了吗?”

    “嗯,告诉啦。我看他也是两个。我希望他没给您送两份账单。”

    詹妮弗双手轻轻地搂住乔舒亚,随后又紧紧地拥抱他。她感到他的身子又小又弱。

    “妈!”

    “什么事,乖乖?”

    “您不会让我死吧,妈妈?”

    詹妮弗一阵心酸,双眼噙满泪花。“不,我不会让你去死的。医生们会医好你的病,然后我就带你回家。”

    “好的。您答应我们下次再去阿卡普尔科。”

    “答应……等到……”

    他又睡着了。

    ※※※

    莫里斯医生和两个穿白大褂的人进来了。

    “我们现在开始做检查,帕克太太,用不了多长时间的。请您在这儿等着,别太紧张了,好吗?”

    詹妮弗看着他们把乔舒亚带出病房。她坐在床沿上,感到自己好像挨过一顿打。她精疲力竭,似痴如呆,直眉瞪眼地盯着病房四周白色的墙壁。

    好像没过多久,一个声音在她耳际响起:“帕克太太……”

    詹妮弗抬起头来,看见莫里斯医生站在面前。

    “你们去做检查吧。”詹妮弗说。

    医生奇怪地看了看她:“我们已经做完了。”

    詹妮弗看看墙上的钟,才知道自己已在这皇坐了整整两个小时了。时间都流逝到哪里去了呢?她直盯着医生的脸细看,想从中找到是凶是吉的答案。往常,她曾多少次这样从陪审员的脸部表情上事先预料他们所要做的裁决。一百次?五百次?可现在,詹妮弗心慌意乱,什么也看不出来。她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

    莫里斯医生说:“您儿子的病是脑膜下血肿。用外行人的话说是大脑严重损伤。”

    她突然感到喉咙干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她咽了口唾沫,想讲下去,“那是什么……?”她又说不下去了。

    “我们打算立即给他动手术,需要您的同意。”

    “他是在跟我开一个残酷的玩笑。”她心里想。再过一会儿,他会笑着告诉她:“乔舒亚很好,我只不过是在惩罚您,帕克太太,因为您浪费了我们宝贵的时间。您儿子除需要睡觉以外,一切正常。他正在长身体呢。需要照顾的真正病人有的是,您不该占用我们的时间。”又好像就要对她说:“您现在可以带您的儿子回家去啦。”

    而事实上,莫里斯医生继续说着:“他年纪小,身体又结实,完全有理由指望手术成功。”

    呵,他将打开乔舒亚的头颅,把那锋利的手术刀探进去。也许,那会毁坏乔舒亚的中枢神经,也许……会弄死他。

    “不!”她一声怒吼。

    “您不同意我们动手术?”

    “我……”她五内俱焚,不知如何是好,“如果不动手术的话,那会怎……怎么样?”

    “那您的儿子就活不成了。他的父亲在吗?”

    亚当!啊,她此刻多么需要亚当,多么需要亚当的安慰!她多么希望他能告诉她:一切都会顺顺当当的,乔舒亚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不。”詹妮弗最后回答说,“他不在这儿。我,我同意。你们动手术吧。”

    莫里斯填了一张表,递给詹妮弗:“请签个字。”

    詹妮弗连看也没看就在表上签了字。“手术要多久?”

    “直到我打开……”他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直到我开始动手术才能知道。您愿意在这儿等着吗?”

    “不!”她感到四壁向她挤压过来,使她无法透气。“有地方可以作祷告吗?”

    ※※※

    这是一所小小的教堂,圣坛上挂着耶稣的画像。教堂里空空的,只有詹妮弗一个人。她跪了下来,但她无法祈祷。她不信教,上帝为什么现在一定要听她的祈祷呢?她竭力使自己定下神来,以便好好地跟上帝谈一谈。但恐惧感太强烈了,完全占据了她的心灵。她不停地埋怨自己,无情地责怪自己。要是我当时不把乔舒亚带到阿卡普尔科多好,她想……;要是我不让他去玩水橇……;要是我当初不听信那位墨西哥医生;……要是,要是,要是……她开始同上帝讨价还价起来:让孩子恢复健康吧,那样的话,你吩咐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不一会儿,她又否定了上帝的存在。要是真有上帝的话,他会这样对待一个从未伤害过他人的孩子吗?什么样的上帝会让一个无辜的孩子去死呢?

    最后,詹妮弗精疲力竭,思想活动终于慢了下来。她想起了莫里斯医生的话:“他年纪小,身体又结实,完全有理由指望手术成功。”

    詹妮弗心中不停地念叨着:“一切都会好的,当然会好的。当这一切过去后,我要把乔舒亚带到一个他能好好休养的地方去。对了,如果他喜欢的话,就去阿卡普尔科。我们可以在那里一起看书,一起玩耍,一起闲谈……”

    最后,詹妮弗终于在极度疲乏中,思绪渐渐安宁下来,她累得无法思维了,颓然倒在一张椅子上。恍惚间她感到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臂。她睁开眼睛,只见莫里斯医生脸色阴郁地站在面前。

    什么也不需要问了。

    她顿时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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