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张安夷回来的比平日里要晚。
看到阮慕阳没有睡,他似乎并不奇怪。
服侍着他脱下了官服,阮慕阳才问道:“这外面都传得沸沸扬扬了,江大人现在……怎么样?”
江寒云死劾洛阶,可以说是平乐四年的开年大戏。
换上了常服,张安夷一边理着袖子一边说道:“关在了刑部,恐怕现在不太好。”
“即便是死劾,恐怕也扳不倒洛阶,接下来你们要怎么办?”
听到阮慕阳的询问,张安夷停下了动作看向她。
阮慕阳被他看得心头一跳,好不容易才保持住了平常的样子。
张安夷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柔和地说道:“夫人猜到我与永安王联手了吧。这件事极为凶险,相当于与虎谋皮,近臣结交手握兵权全的藩王,稍有不慎便能被人反咬一口,身败名裂。”
即便是说着最坏的结果,他的语气依然平静。丝毫听不出一丝惧意。
阮慕阳何尝不知道?所以她才惊叹他的胆子如此之大!
“不仅要防着被有心人反咬,还要防着永安王暗算,走错一步、露出一点空子就会满盘皆输,所以我希望夫人不要牵扯进这么凶险的事情之中。”他是为了她好,也是不想生出任何变数。
阮慕阳垂了垂眼睛。
她不知道张安夷这句话是否是在提醒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发现了她的动作。
可是她已经上了皇后的船,没那么容易下船了。借皇后的力量,她不仅能暗中替他保驾护航,还能趁机将谢昭一并除去。只是她知道张安夷必然不允许她这么做。
“我知道了。波谲云诡的朝堂与你们男人有关,我只不过是个后宅女子。”
但是这一世她为了报仇而来,即便是无足轻重的后宅女子,她也要在这危机四伏的局势之中搏上一搏,趟一趟这浑水,让谢昭永无翻身之地!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共同查了两日江寒云所上奏之事,依旧没有进展。
其实不论是刑部尚书或者大理寺卿和左都御史,对洛阶的事情多少事心知肚明的,只是不敢说破,也不敢就这样向圣上复命,只能拖延时间。
江寒云被收押在刑部大牢迟迟不放,终于激起了许多人的不满。
这其中大部分是读书人。
江寒云是国子监祭酒,国子监有监生千余名,可以说都是他的学生。国子监的监生不是家中地位显贵的,就是各地出类拔萃的学子,是光华未来的栋梁之才。江寒云因为博学,再加上有着圣贤的风骨,平日里十分受这些监生的爱戴。
除了这些监生之外,还有一些欣赏他勇气的文人。
他们不但联名上书要求放了江寒云,还整日聚集在刑部门口替他不平,拦在门口的官差也不敢轻易与这些读书人动手,弄得刑部不得不大门紧闭,刑部的官员们出入也不敢走正门。
不仅如此,许多在民间因才情而小有名气的才子们还写文章抨击洛阶,不但用词犀利至极,而且朗朗上口,金句频频,十分适合百姓传播。没多久,京城百姓之中,上到七八十岁的老人,下到黄髫小儿都能数出洛阶的几条罪状出来。
这几日处在风口浪尖之上的洛阶得知后,气得不行,狠狠地拍了下桌子说:“这些酸腐文人真当老夫拿他们没办法了吗?”
下面的官员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
“派去江府的人进展如何了?”洛阶问。
下面的一个官员惶恐地答道:“江夫人把江府的下人都遣散了,我们安排不进去人。而且,自打江寒云进了刑部大牢之后,似乎有人在暗中保护江府。我们派去的人晚上几次潜入江府都失败了,根本、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
连进都进不去,更别说是放诬陷江寒云与永安王私下来往的信件了。
洛阶眯了眯眼睛,即便已过花甲之年,岁月在脸上留下了苍老的痕迹,但是他的眼中始终一片清明。他冷哼了一声:“是张安夷mdash;mdash;既然如此,便别怪老夫,将他弄死在牢房之中了。”
江寒云入狱的第四天,阮慕阳收到了一份拜帖。
是洛钰的。
“洛钰来了?快将她带进来。”吩咐完之后,阮慕阳又让点翠上茶。
自从灵帝登基继位一来,阮慕阳与洛钰便开始慢慢疏远,算起来已经有快三年没有在一起好好说过话了。
阮慕阳虽然反感洛阶,但是始终是很喜欢心思单纯娇憨的洛钰的。
还没出正月,天十分冷。
洛钰白着一张脸走了进来。她面色憔悴,唇上没有血色,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一样,眼睛里再也没有了从前的倨傲和娇俏,和从前判若两人。
“你怎么弄成这样了?”阮慕阳吓了一跳,语气里不自觉地就带上了关心。在她眼里,洛钰就是一个需要宠着的妹妹。
她让洛钰坐下,洛钰却没有坐下。
“阮姐姐,我是走投无路才求到你这里的。”洛钰脸上带着难色。
虽然是洛阶的孙女,但是她本性纯良。她选择不了出身,权势之争与她是无关的,嫁给了江寒云,原本以为是门金玉良缘,却不想弄成这样,她夹在中间怕也是十分为难的。
阮慕阳看得不忍心:“你先坐下。”
察觉到她的手冰凉,阮慕阳让珐琅拿来了手炉塞进了她的手中。
“阮姐姐,你能不能跟张大人说说,让我去刑部见见江寒云?”洛钰恳求地说道,“祖父定然不会轻饶他,我就是想看看他在牢中好不好。”
江寒云都死劾洛阶了,洛阶肯定容不下他了,洛钰现在还站在江寒云这边。阮慕阳猜想她大约是与洛阶闹翻了。她对江寒云是真心的,即便被利用了,也没有生出一丝怨怼,到现在还关心着他。
为了江寒云同洛阶、同洛家闹翻,阮慕阳心中佩服洛钰的勇气,同时也替她惋惜。
江寒云对她如何,有几分真心就不得而知了。
阮慕阳不忍心拒绝她,却也不敢满口答应。她拉起洛钰的手说道:“这事我尽量替你争取,你先回去等我消息。照顾好自己。到时候要是能去看他了,你却病倒了怎么办?”
她柔和的声音非常有说服力,让洛钰的情绪慢慢平静了下来。
见她眼中还带着几分犹豫和不放心,阮慕阳诚恳地说道:“相信我,我会替你争取,一有消息了立即派人去江府通知你。”
“阮姐姐,谢谢你。”这时候,父母、兄弟姐妹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她,找了几日人。洛钰几乎要绝望了,却没想到阮慕阳还是在真心实意帮自己。
她感动极了。
亲自将洛钰送了出去,看着她坐上了马车离开,阮慕阳叹了口气。
只盼着这一次江寒云能活下来,不然洛钰恐怕会撑不下去的。
晚上张安夷从宫中回来,阮慕阳吩咐点翠将煲好的汤端了上来,在他旁边坐下,问了他几句今日的情况,然后开口道:“今日洛钰来找我了。”
与张安夷成亲也好几年了。因为性格和经历,遇到事情她喜欢依靠自己去解决,开口求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张安夷拿着勺子来回拨弄着冒着热气的汤,问道:“她是想要见江兄?”
没想到他光靠着自己一句话就猜出来了,阮慕阳点了点头。想起洛钰憔悴的样子,她小心地问道:“那mdash;mdash;能让她去看看江大人吗?”她可以想象到若是不能够,洛钰会有多失望多伤心。
她实在不忍心。
“洛阶虽然罪大恶极,却与她无关。江兄下狱之后,她依旧在江家,可见心性善良,对江兄也是真心的。”
阮慕阳点了点头。
朝堂上的斗争实在不该牵连一个无辜的弱女子。洛钰现在的处境,跟上一世的她何其相像?同样都是无辜被利用,不同的是,江寒云有一颗正直的心,而谢昭却是真的心狠手辣。想到这些,她有些感慨,更加心疼洛钰了。
就在这时,张安夷话锋一转:“只不过mdash;mdash;”
阮慕阳的心提了起来。紧张地问:“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今日,洛阶暗中向刑部施压,示意刑部右侍郎对江兄动刑,江兄被杖责了三十。虽然我提前打点过了刑部,下手没那么重,但是三十杖也不是那么好受的。”说到这里,张安夷的语气有些凝重,“只怕她看到了会受不了。”
阮慕阳倒吸了一口气。
杖责三十是什么概念?
光华有在朝堂之上杖责犯事大臣的惯例,这些大臣们大多是文官,平日里养尊处优,曾经有大臣被杖责了不到二十下便命丧朝堂。
这三十杖恐怕打掉了江寒云的半条命。
刑部的大牢环境肯定不好,没有人照料,没办法请大夫,恐怕江寒云的情况会更不好。
这样一来,洛钰就更要去了。
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她必须要长大了,必须要有能力去面对这些。如果这点都受不了,接下来她要怎么办?
阮慕阳道:“这是她必须要面对的,什么时候能让她去?”
“如今江兄的情况不太好,虽然给了他伤药,还是需要看看大夫才好。她这次去也能带大夫去看一看,自然是越快越好的。”
阮慕阳点了点头。这与她想的一样。
她站了起来,却被张安夷拉住了手腕。
“派个人去趟江府便可,天这么冷,夫人的膝盖又不好,还是不要出去的好,坐下来陪我喝一碗汤。”张安夷笑得温温的。不论在朝中经历了怎么样的阴谋阳谋。明争暗斗,每每回到穿云院,他总是一副温和的样子,一如当年还未入仕的时候一样。
阮慕阳想想也是,又不需要自己亲自跑一趟,刚刚她是着急了。
“那我现在吩咐寒食跑一趟江府。”
说着,她让点翠去将寒食叫了过来,吩咐道:“寒食,你现在去一趟江府找江少夫人。就说明日便可去刑部探望江大人,让她准备些衣服,吃食,最好再找个靠得住的大夫乔装成随从一起。”
说到大夫,洛钰应该能明白江寒云在牢里被用刑了。
看着寒食出去,阮慕阳叹了口气。
这时,面前忽然多出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端了一碗汤给她。
“夫人,喝口汤。”这是张安夷特意盛给她的。
阮慕阳心事重重地拿起汤勺拨弄了一下,说道:“二爷,明日我可否跟洛钰一同去?只陪她到外面。”
张安夷只觉得有求于自己的阮慕阳比起平日里还要温顺动人,暖黄的烛火将她的脸照得白皙剔透,让人移不开眼。
是以,他也变得好说话了起来:“夫人要去便去吧。明日我让沈四空在刑部等你们,洛钰与她不认识,夫人去了也好。”
听到“沈四空”这三个字,阮慕阳的心绪本能地乱了乱。有时候她很是羡慕沈未,变成了男儿身。不必再束手束脚,能够亲自站在与洛阶对立的一面,与他在朝堂之上博弈。
当然,她是没有那样的才华能金榜题名的。
张安夷似想起了什么,叮嘱道:“不过要记得多穿一些,刑部的阴气重。”
“好。”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寒食回来了。“夫人,您的话我全都带给江少夫人了,她让我跟您说放心。她会准备好的。”
得到了回复,阮慕阳终于可以放下心了。
“夫人还不睡?”此时张安夷已经上了床,靠在床头看着书,像是在等她一样。
阮慕阳点了点头,将外衣脱下。
寻常人家都是妇人睡在外侧,方便夜里照顾起来照顾夫君的,但是张安夷却很怜惜她,让她睡里侧,晚上从不需要她端茶倒水。早上起得早也从来不吵她。
脱了绣鞋,刚刚准备上去,阮慕阳就被张安夷一把拽了上来,一个翻身压在了身下。
鼻尖碰着鼻尖,两人的气息立即交缠在了一起,耳鬓厮磨。
阮慕阳推了推他道:“我明日还要陪洛钰一同去刑部。”他的体力格外好,每一回都得要她好几回,将她弄得浑身酸疼,第二日起不来。
张安夷幽深的眼中闪过笑意。在她的唇上吻了吻,随后贴着她的耳廓用唇细细地摩挲着,低声说道:“我知道。只是觉得夫人今日说话格外娇软。”
身子紧紧相贴,隔着薄薄的衣服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温热甚至肌肤的纹理,阮慕阳的声音顿时更加娇软了:“那你还不起来?你、你硌着我了。”原本今日确实是该有求必应的,可是明日要陪洛钰去刑部。
现在,小腹处清楚地感觉到张安夷起了反应,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张安夷轻笑,那似乎能牵动人心弦的声音格外吸引人,仿佛有一只手撩拨在阮慕阳心上,扰得她都不坚定了。
察觉出了她的反应,张安夷笑着在她的细嫩的颈项出亲了亲,随后隔着衣服在她身上磨了磨,翻身松开了她,呼吸有些粗重。
这样就饶过了她?
就在阮慕阳有些意外的时候,张安夷忽然抓住了她的手朝下探去。“今日先欠着。”
红着脸任由他的手包裹着动作,阮慕阳只觉得浑身发烫,手上发酸,喉咙里忍不住溢出了娇软的声音,似乎也不比随了他好到哪去。
第二日,张安夷起来之后没多久阮慕阳便也起来了。
张安夷去宫中之前特意再次叮嘱了她一番,让她多穿些衣服。
阮慕阳听了她的话,还在膝盖上绑上了护膝。
辰时过半的时候,她带着寒食还有珐琅一同出了门去了江府。
洛钰已经准备好了,似乎是特意用脂粉遮掩过,气色看起来也比昨日好了不少。
“阮姐姐,谢谢你。”她真诚地说道。
阮慕阳让她上了自己的马车,大夫单独坐在了后面的马车上。她们到刑部的时候刚刚好是巳时。
“夫人。”
刑部的依然聚集了许多监生和学子。昨日江寒云在狱中挨打的事情不知道怎么传了出来,惹得众人更加愤怒,刑部的官差们不靠武力几乎都要镇压不住了。
阮慕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心中震撼。
有这么多人替江寒云不平,也算是对他这番壮举的支持吧。
洛钰更是心中感慨,眼睛都红了。
“我们走后门走,沈大人在那里。”阮慕阳吩咐道。
马车来到了刑部的后门,阮慕阳撩开了车帘,果然看到沈未站在那里。
阮慕阳同洛钰一道下来,叫了声:“沈大人。”
“嫂夫人,江少夫人,里面请。”
沈未进入内阁也有些时日了,也算是朝中重臣。
阮慕阳跟在她身后,见她十分自然地接受着刑部小官吏的行礼,大方端正,丝毫不见女子的忸怩与羞怯。
“这里僻静,嫂夫人在这里稍等。”沈未先将阮慕阳带到了一个小厅堂之中。她深切地记得张安夷对她的叮嘱,不要让阮慕阳去那阴森的牢房。
从前她觉得张安夷隐藏得太深。冷静得可怕,温温和和的样子看似对谁都好,实际上对谁都格外疏离,却不想他对他被迫娶的这位夫人倒是上心得紧,是动了真情的。
她身为女儿身,却比大部分男子还要优秀,通过了科举入了仕途,又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进了内阁。自诩才情、见识、胆量都不输男子,她对整日只知相夫教子、拘泥于后宅勾心斗角的女子是有些看不上的。但是对于阮慕阳。她即便不愿意承认,也得承认是服气的。是自先帝在世时最后一次出巡,在泰山行宫之中遇到刺客开始。
想到这里,沈未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心头也是说不出来的空空的。低头看到自己脚上的官靴,她不禁有些茫然。这些年她一直在为沈家平反活着,若是有一日沈家真的平反了,她接下来该做什么?
“好,有劳沈大人了。”
所有的分神只不过是一个呼吸之间的事情。沈未迅速地恢复了过来,看向洛钰说道:“江少夫人,请随我来。”
洛钰随着沈未来到了刑部牢房门口。
“江少夫人。”沈未想了想,又改口道,“我还是喊你嫂夫人吧,江兄与我是同一年的,平日里我们的关系也很好。”
洛钰点了点头。
沈未继续道:“这牢里的环境和气味可能不太好,嫂夫人可做好了准备?”
洛钰深吸了口气,点了点头:“进去吧。”
刚走进去,洛钰只觉得一阵阴森湿冷之气扑面而来,还带着极其不好闻的气味,令人作呕。她好不容易才忍住。
沈未早就打点好了一切,将她带去了最里面。
“江兄,嫂夫人来看你了。”
若不是沈未出声,洛钰都不敢确认那身上带着血迹、极为狼狈地趴在那里的人是江寒云。
他是多么丰神俊朗、风度翩翩的人啊。
江寒云有些意外,看了看发现真的是洛钰。“你怎么来了?”他的语气里说不上好。似是不愿意让人看到他这么狼狈的样子,他慢慢爬了起来。
动作牵动了伤口,他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洛钰看得着急:“你怎么样了?我带了大夫来。”
沈未拿出钥匙将牢门打了开。说道:“你们先聊着,我到外面去等你。”看了看江寒云,又看了看洛钰,她心中也是一阵感叹。
牢门打开,洛钰立即带着大夫走了进去。
她红着眼睛在江寒云身前蹲下,抚上他的脸,将他脸上的头发拨到了一边,心疼地说道:“怎么会这样?”
“我不是将休书给你了吗?你还来做什么?”江寒云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语气疏离。
她在外面担心他担心得不行,忍着许多人的仇视还要留在江府,为了来见她一面更是四处奔走,他就是不领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洛钰越看这副样子越气,恨不能把他疏离的表情撕碎:“别给我提休书!给我撕了!有本事你出去了再写一封给我,我拿了马上走人。”
洛钰从前在洛府的时候脾气多大?就连徐妙露,只要她看不惯就会怼回去,还能气得那样高傲的徐妙露没办法发作。